说来好笑，那时他们天界正因西边的异动而忙成一锅粥，此事虽与苍渚无甚关系，他却也常被别的神仙请去帮忙，孟魄上天入地的追着人打架，就连清闲许久的月老也被叫去了冥界，说是要给冥界的判官大人在轮回台斩一段红线。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忙法，反倒只我一人得了清闲，这委实不多见。这世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凡人忙，神仙闲，神仙站在天上看凡人东奔西走，这偶尔反过来一次，也是新奇。
平日里我不常在天界走动，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苍渚的寝宫里。不愿意出去倒也谈不上，只是终归觉着不适应，且不知谁将我的样貌名号散布开了去，只是在路上寻常走着，来来往往的仙君们都要议论上几句，说的内容倒是没甚新鲜，无非是异想天开，厚颜寡耻之类的。我不是个太在乎旁人言语的人，实际上，比起他们谈论的内容，他们正在议论我这件事本身更令我尴尬，总叫我想起那年在京城被人追着喊沈师时候的场景。追捧也好，唾弃也罢，这些本都不该与我有关联。我极钦佩那些能站在风暴正中的人，我并不向往成为这样的人，却由衷地为他们而赞叹。往日里诸位仙君还颇有些顾忌月老的面子，他同我这样一个凡人交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背地里冷嘲热讽的自然有，但大多不拿到台面上，此番他也暂去了冥界，众仙君的那层面子便也不要了。
我当真无妨，不过少出几次门罢了，凡人一向都是敬重神仙的，我也自然如此，又何必去争几句口舌之快，让了便是。再者说，若说死皮赖脸的跟着跑这一点，各位神仙倒也是不曾怪错的。但经此一事，我亦常常感慨，神仙与神仙当真是极不同的，这几百年来，苍渚依旧是我见过的，最像神仙的神仙。
我自然是喜欢这一点的。
百年前初见，便一瞬撞进了眼里，可今日再细细咀嚼起这句话，心中竟五味杂陈，可具体是哪几味，做何感，却又说不明白。凡人总是这般，越活越复杂，唯有年少时方有几分澄澈，可苍渚是不会变的，我从未有一时一刻看透过他，却依旧胆大包天的说一句简单——他是个简单的神仙，百年前是什么样子，如今便也还是那般。
凡人对永恒不变的东西常抱有执念，可当真正不会改变的东西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向往变化，并奢望自己能够成为这变化的诱因。我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一切，或许这便是身为凡人的天性。变化难说好坏，期待与恐惧亦不分彼此，就连我自己也难以说清，此刻的我，究竟是期待多一些，还是恐惧占了上风。wＷＷ.ΧìǔΜЬ.ＣǒΜ
尽管一切都不由我说了算，但我也忍不住问自己，我到底是希望苍渚改变，还是盼着他永远不变。若盼着他改变，那究竟要变到何种程度我才能满足？若期待他不变，那我在追逐的究竟是他，还是我自己的执念？
我曾告诉苍渚，凡人给凡人的爱，同凡人给神仙的爱，那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前者需要理由与回应，后者却一样都不需要。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在这九重天之上叩问自己，这几百年来，我对苍渚所言说的那份爱，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可惜的是，四五百年已过，我却仍没有答案。
幼年时识字诵文，夫子常说水滴石穿，举的例子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里，什么十年寒窗苦，一日长安花，又或是一事行一生，就连打趣到男女之情上，也有一句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凡人的寿数来说，四五十年已然够长，更不必说四五百年，可我仍两手空空，一无所得。由此可见，事无绝对，至少情爱一事，还是无法水滴石穿的。
苍渚的宫殿名唤东椿，初听到这名字的时候，我笑起来，问月老，可是上神自己取的？
月老连连点头，颇有些惊讶，忙问我是如何得知的，未等我答话，他便自顾自的推测出，不必多说，该是上神主动提的，我早说你们是这天赐的姻缘，如此这般，凡人怎还不信我！我实在不忍破坏他莫名的喜悦，但依旧得说实话，指了指宫殿门口的匾额，道，“非也，我猜的。”
“如何猜得？”他好奇的问，“就连老夫也是几年前无意中知道的。”
“青龙属木，司春，偏居东方。”我说，“是为东椿。”
这一看便是苍渚起名字的风格，我在心里默默说，不多不少，简单明了，没甚花里胡哨的愿景希冀，不过叫个名字罢了，倘若换个不甚风雅的提法，可直书四字：苍渚之殿。
“你倒是越发了解本君了。”
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的时候，我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平地摔上一跤。
“哎呀。”月老倒是开心，笑眯眯的作揖，“上神安好。”
我转过身，规规矩矩的行礼，“上神。”
本不过是闲谈之语，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可如今被宫殿的主人听到，难免尴尬，更不必说那主人是苍渚。他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倒是什么也没再说，只问了句，“今日可有人来？”
“未有。”我老老实实的回。
“做了些甚？”他漫不经心的问。
“抄书，整画，用膳。”我想了想，颇有几分惭愧，一日光阴虚度，似乎当真只做了这几件事。
“沈凡人。”他说，“你倒是清闲。”
“啊。”我没反应过来，脑袋一抽，回，“自是比不过上神公务繁忙。”
话音未落，他便盯着我看了许久，看得我头皮发麻，月老个浑无意气的老神仙，只掩着面在旁边笑，也不知在笑个甚，好在苍渚终于将视线转开，迈步回府，没再多说一句话，我长舒一口气，仍却莫名。
“你说。”我问月老，“上神那话，究竟是讥还是警？”
“我看二者皆非。”月老说，“该是示爱。”
“……”我万般无奈的转了头，话还留在舌尖，又被他截住了。
“凡人小弟。”他凑过来问，“方才你怎得不问问，上神今日做了些甚？”
“问这个作甚。”我说，“他做的事情我又不懂。再者说，我问了，他便说吗？”
“啧。”月老颇不满的敲了敲我的脑袋，“木头。”
“里头的那个也是木头。”他对着东椿殿的匾额恨恨的骂了一句，这是他少有的连苍渚一同骂了去的时刻，我听着直乐，乐到连他骂我的都忘了。
我非不开情窍的稚子，自然知道这老头的意思，不过唯有莞尔一笑，或许月老该同我那早已仙逝的夫子一见如故，因为他俩大约都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事，逃得过水滴石穿这四个字。
奇怪的是，我虽不信，但也盼事事当真如此。
这天界最近确确实实是出了不少乱子，这尊君同孟魄的事情还未解决，就有了新的大事。孟魄和尊君之间的孰是孰非说不出来，架倒是每天都在打，我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孟魄，不知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偶然一次见到又是在南天门外，我与他都恰好路过，见他气色不错，我便也放心大半。
虽然对着一只魄是否该用气色二字，仍是可以存疑一二的。
他拉着我，颇为深沉的说，“凡人，我觉着这地方很是眼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南天门的匾额赫然立在上头，我一时语塞，心道，你这几月来成天到此处打架，怎得可能不眼熟。
“不是！”他像是看穿我的想法，忙道，“我是说，总有前生未尽之感。”
“这天界可有甚关于南天门的传说？”他问。
我想了想，脑子里只有一个，便是许久前月老和苍渚都曾同我提过的，有个凡人为了某位上神来撞过南天门，直到他鲜血流尽的那一刻，那位神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已经爱上了那个凡人。
但这天界的传说颇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大多当不得真。
不料他沉吟片刻，竟是长叹一声，朝我道，“想不到他做凡人的时候，竟恋我至厮！”
“……”我一瞬间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嘴角抽搐起来，还未来得及提醒他两句，那些个过往分明就是他自己编的，别到最后自己给忘了。话没出口，他便风风火火的走了，看那方向，又是朝人间去了。
我哭笑不得，来不及消化，另一件大事便也找上了门来。
近来西方异动，除尊君外，还有一位颇为尊贵的上古神仙也回了天界，这位尊号北冥，过往并非身陨，只是颇爱游历，前些日子甚至自己作法，去人间历了几载的劫，也是个颇不安分的主。此番归来，说是为了件私事，好像还同狐族有关，不论是为了什么，大小神仙总归是要见一见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北冥君，还是尊君的至交好友。
尽管只是他单方面认证的。
这一切本该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直到我随苍渚入了殿，无意抬眼，同那位北冥君恰好对上目光——
“啊。”他惊喜的朝我挥手，笑眯眯的喊，“识君！”
不知是否错觉，苍渚多瞥了我一眼。
那北冥君，赫然是我兄长，沈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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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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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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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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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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