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是月老来送的,他笑呵呵的同我问好,捎带了些新鲜瓜果,一看便是新摘的,上头还沾着土,月老说这是土地特意着人送来的,说是许久不见,代向小公子问候一声。土地是一方的神仙,京城地界离不开他,而我这些年几乎从未踏足京城,当真是久未谋面。月老来的时候苍渚不在,他便搬了张藤椅同我闲谈,说起这天界春宴。
天帝好热闹,尤爱操办宴会,佳节不必说,春夏秋冬也是一个不落,苍渚是个爱清净的主,惯常是请不动的,但这回颇有些不同,青龙帝君托病不出,天帝佯怒要人,分明就是两个老头联手演戏要逼苍渚赴宴,青龙一族本就司春,更是无法推脱。
“要我说那都是托词!”他神神秘秘的说,“前些日子西边那地界有些异动,天象也不对劲,我看他们分明是怕了,找上神撑撑场子,最好再能去瞧上个一两眼。”
“西边?”我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地方东西可多了去了。”他说,“有山有海,似云非雾,养了不少魂,怕是数不清。”
“都是些什么人?”我说。
“一个人都没有。”他摆摆手,“全是神仙。”
“啊?”我吃了一惊。
“不聊这些。”他说,“一群老神仙的陈年旧事,有甚可聊的,倒是你,凡人……”
没等下一句问出口,苍渚便回来了,月老把帖子递过去,原原本本的将要传的话说了一遍,苍渚没什么反应,只点了点头,那便是会去的意思,月老办完事又留着蹭了顿晚膳,酒足饭饱,我瞧瞧他,问,“我怎么了?”
“无甚大事!”他喝得有点醉,迷迷糊糊的说,“凡人小弟,你千万莫要灰心,老夫那卦是绝不可能算错的,上神这情劫必应在你身上,想我这……”
我失笑,趁着他喝醉,干脆痛痛快快的反驳。
“你这老头。”我说,“定是算错了。”琇書網
“错个屁!”他嚷嚷,“我同你赌,便是之前算错了千次万次,这次也绝不可能算错!”
“算错什么?”苍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淡淡的开口问。
“账本。”我指了指,同样淡定的说,“他同土地打了赌,还欠着钱。”
所幸那老头酒品尚可,醉了便睡,不曾跳起来反驳我,其实这话说得本也没什么,苍渚估计早在他嘴里听了八百遍有余,我时常觉着月老比我自己还担心苍渚丢了我直接走掉,时不时就要来念叨两句,内容无非如此这般,上神莫要错了良人,老夫的卦象不可能出错,凡人必是您命中情牵,那桃花命动,老夫可从未见过如此丰沛的霞光!
他一般都说得极正经,苍渚没反应,这二位神仙谁也不尴尬,只有我一人尴尬的丢了半条命,恨不得立马挥旗投降,我像个在学堂里读得了夫子偏爱的学生,可即便如此也依旧中不了举,年年落榜,偏得夫子一根筋的信我,乡试未过,便在内心定了我是个拿状元的料。
说来有趣,账本是个我常拿来搪塞苍渚的东西,但实际上我的账记得极烂,拨着算盘珠子也算不明白,匆匆记过几本塞在桌角,再不好意思拿出来看。人在记事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大事往往只有个轮廓,小事却生根似的长在心里,一不留神就遇着了那种子开了的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去参加那场春宴大概算是意外,宴会那日,苍渚同往常一般站在门口,只说了句走吧,我便稀里糊涂的跟上了,待站上云端行至半程,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云朝上头飘,原是要带我一道去春宴。
我朝底下望了一眼,脚立马软了。
云端之上,我的心跳得快飞,也许不是因为他,我想,是这云太高,风太急,而我将要见到那真正的九重天。
那夜月老大醉,抓着我的袖子,喊,“凡人啊。”
“你千万要信我。”他说,“你便是上神的情劫。”
“没有情,哪来的劫?”我无奈的说。
“你年纪太轻,还万万不知,这世上有些事……”他话只说半句,便又酒力发作,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我长叹一声,回屋拿了条薄被,披在老头身上,迎面撞见苍渚,我顿时尴尬起来,因为看见他的瞬间我就突然记起,但凡是个神仙,那便是不怕冷也不怕热的。
后来我知道了他那日未说完的半句。
你年纪太轻,还万万不知,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按次序的。
譬如说——
先有劫,方晓情。
天界的春宴是极热闹的,两百年过去,轮回换了几道,我却仍记得那日九重天上的场面。奢华自不必说,主要是这走在街道上的大小都生得极俊俏,但从这外貌上,便同凡人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瞧着那样的面容,我是绝生不出嫉妒的,或许连羡慕都少得可怜,赞叹二字足矣。
苍渚一上了九重天,便被个仙官模样的人请走了,说是帝君有请,我自觉留在原地,四处走动,倒也看了个遍,不曾想被个仙娥撞见,误会成了同来参加这春宴的散仙,她刚一开口,我便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哎,你听说了没?”她小声说,“苍渚上神这次带了个凡人来参加春宴!”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在不需我应和,旁边几个路过的仙娥听见苍渚的名字便凑了过来,颇有些义愤填膺的说,“何止!据说上神在下界,还同那凡人睡一张床呢!”
“当真如此?!”有人小声惊呼,“到底得是个多倾国倾城的美人!”
不是一张床,我在心里默默辟着谣,传闻不可信。
“可不是个美人!”那仙娥说,“我听九浪君说了,竟是个男的,如此便也算了,说是姿色平平,普通的很,真不知那凡人给上神下了什么迷药,怎就这般得了势!”
她旁边的那位立刻点头附和,只道,“这天上人间能配得上咱们上神的有几个?定是上神第一次下凡历劫经验不足,着了那凡人的道了!”
“这位仙君。”她扭头问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清清嗓子,点了点头。
“要我说,上神也就不过图个新鲜,或者就是应付那情劫的苦差,做做样子罢了,一介凡人,区区几载性命,怎配与神仙谈厮守。”
“便是如此,不过听九浪那日回来说,那凡人固执的很,轮回了好几道,都还要跟着咱们上神后头追,当真是异想天开了。”
她又把脑袋扭了过来,“这位仙君,你觉着呢?”
原本早已准备说些神仙爱听的话,不料那仙娥腿一软,竟直直朝我原地跪了下来,弄得我一头雾水,转脸一看,原是苍渚回来了。
“走吧。”他淡淡扫了所有人一眼,嘴里说的却还是那熟悉的两个字,我朝周围的那圈人行了个礼,便急匆匆朝苍渚的方向赶,这春宴才开了不到半刻,我们便直接跑了,苍渚化了形,朝着个开满了花的地方飞去。
我不知那是个什么地方,却觉得无论再多活几辈子,都是忘不掉的。
那是一片长在天上的花海。
花像海浪一般涌来,苍渚仍化着原形,似乎并不打算变回来。
“多谢上神。”我行了个礼,恭敬的说。
“谢什么。”他问。
“解了小人难堪之局。”我笑,“不然我当真不知该怎样回了。”
——我在说谎。
凡人对着神仙,哪里有不知道怎样回的道理,我们的回答看似千变万化,但实际上只有一种,无法回答,这便是我们交给神仙们的答案。
“沈凡人。”他问,“你如今想从我身上求到的东西,可曾有变化?”
若非他提醒,我似乎都快忘了,我曾告诉他,我要在他身上求情爱,一个神仙给予凡人的情爱。
“不曾。”我轻声说。
“可我身上没有你要的东西。”他说。
又或者那并非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在心里头默默的说,那时的问题至今仍未得解答,我究竟想从他身上求到些什么,这是我自己都未曾知晓的。早在甘城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洪水滔天,我同他走散在大水之中,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只有三个字,沈凡人,便拼了命的朝他游去,转醒之际已在云端,他望着我,淡淡的说,“你救错了。”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怔怔的朝下面望,湍急的水流里沉浮着另一个他,可那人不会飞,也救不了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淹死,我摇头,回望着云端上的人,“不是他。”
“是吗。”他似乎笑了一下,“当真不是?”
“你要想清楚,沈凡人。”他说,“你要找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我与他。”
“只能活一个。”
大梦初醒,窗外夜凉如水,我的后背被冷汗打湿,静坐许久。
我不曾找人解梦,只因梦终究是梦,颠三倒四,不成逻辑,他既不会被一场洪水困住,我也没有能力救一个神仙,未有寓意,不过疲惫至极,神思忧溃。
“怎会没有。”我低下头,“不然上神如何渡过情劫,承帝君之位。”
“倘若我一直没有呢?”他问。
“那便一直找下去。”我说。
他不再说话,沉默良久,风过花海,静谧如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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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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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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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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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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