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刻或是更久,他终于停了下来,一片绿洲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眼前,仔细一看,种的竟然都是柳树,不知是怎样成活的,更不知平日里如何照料。我呼吸一窒,说不出话。
“沈公子。”男人朝我也行了一礼,平淡的说,“戚十里让我转告您,您要寻的那位如今已不在人间,但他二人缘分未尽,日后许有机会再见。”
我“啊”了一声,一时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千头万绪,问题太多,只能捡重要的先来。
“不在人间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去投胎转世了,还是灰飞烟灭了?”m.xiumb.com
按理说该是不能投胎的,魂魄二字,缺一不可,孟魄少了魂,那人少了魄,谁也进不了来世。而魂易散,或许早就湮灭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可孟魄告诉我,他一直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这证明他的魂或许仍留在世间。这世间奇事甚多,远非我一介凡人能够看透的,那魂再依傍了别的魄重入轮回也未可知,只是那样便不知能否寻回,寻回后又有无意义了。
“便是字面意思。”他说,“戚十里只说了这些,旁的未说的,他该是也算不出了。”
风吹在脸上,差点迷了我的眼,可那面前的一排柳树却郁郁葱葱,不受半分影响,我心念一动,还未曾说话,便看他折了一条柳,三下两下削成一支笛,放进我的手心。
“这是长亭送你的。”他轻声说,“承君之恩,无以为报,区区小物,但愿一笑。”
那是支真正的柳笛,和京城里每个孩童所熟悉的一样,末梢的柳叶仍是鲜嫩,不知究竟施了怎般法术,这些东西不属于塞北,可它们属于长亭。我不知他在谢我什么,也不知他是为了谁而道谢,又或者本就是为了许多人。我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遗憾。思虑再三,我终于开口问。
“敢问他们二位,如今身在何处?”
生,或死,无非这两种答案。
那年轻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这便是第三种答案。
充斥着无限的希望,又有着同等的失望。
后来,他同我讲了许多关于他们两个以及蛮族的故事。
我知道这一定是戚十里或长亭的授意,不然他绝不会同我废话半句,即便我身边有个活生生的神也不会有半点例外。我也不知戚十里和长亭为何要将这些事说与我听,他们又如何知道我如今将来到此处,最重要的是,他们期待着我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我又究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按下重重疑惑,我宁心静气,听那男人说话,他说,蛮族只是个很笼统的概念,不过中原人这般称呼,在中原眼中,所有的异族统称为蛮,但实际上,族与族之间的差异巨大,每族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与擅长,否则茫茫天地间,根本无法生存。
他将戚十里所在一族的名字写予我看,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符号与语言,我问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了很久,最终也没能在汉话里找到相对应的字,只告诉我,戚十里一族,擅巫能卜,他们的本事,便是预言。
这是个极厉害的能力,帮助了他们一族在众多蛮族之中称王,是以京城人士提及蛮族二字时,最常想到的也是他们那一族。然而,这种强大能力的后遗症也十分明显,却也显得公平,那便是简单二字,交换。
“中原也有许多擅长占卜的异士。”他说,“不知你可曾细看过,他们大多都是瞎子。”
我点头,的确如此,坊间传说万千,其中最有名的一条便是关于这算命先生的,相传,最好的算命先生都是瞎子,只因要开天眼窥探天命,便不能瞧见这人世间该走的路。只是如今这江湖上鱼龙混杂,大多数算命的都不过是打着幌子的骗子,一来二去,这说法便渐渐没落,隐退至志怪小说之中。
他说,虽形不同,但心相通,戚十里一族虽不必眼瞎,但也要从旁的地方来补,有时只是自己一时的气运,有时便是寿命。能力越强,占卜的越灵验,补的便要越多,且最要紧的一条铁律便是,不论吉凶,皆不可有违命数,只可事后补救,如此。而他们这族人最常犯的毛病不是算不准,而是算太准,人皆有私心,一旦将这种能力应用于至亲至信身上,忍不住插手命格,便全盘皆输,两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经验是靠一代代先人的血传下来的,是以到了戚十里这一代,族中早已形成了默认的规矩,那便是不替亲者卜凶吉,无论亲人挚友,抑或挚爱。听到这,我左眼皮猛跳了一下,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月老曾对我说过,神恋凡人,如今唯一的禁忌便是不可干涉那凡人的命格,我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戚十里是这一代里最优秀的王,年轻,聪明,能力强大,就好像狮群中最矫健的雄狮,可他却在十年前犯下了人生中最严重的错误。我曾以为他与长亭的故事应当和京城中的万千故事相似,充斥着权力,财富与名利交织下的彷徨。可那男人却不屑的说,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
“人算个什么。”他抬手一指,“只有天。”
这半生不熟的汉话一听也是戚十里的风格,我却在此刻奇异的理解了他所说的一切。
据他说,那年中原皇帝同蛮族的战争根本未曾有个明确的结果,不知当真是实力相抗,还是双方都无心恋战,总归各退一步撤了兵马,他们便继续随水迁徙,去了许多不同的地方。而在十年前,长亭的身体突然越来越差,用了许多名药都不曾见效,戚十里无奈之下,私算了长亭的命格,不动声色的替他回避了许多灾祸,天要长亭早逝,他偏要他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我不知神仙是怎样改凡人命格的,想来并不困难,可一个凡人要改另一个凡人的命格,却要付出无比巨大的代价。
他说,改的越多,戚十里自己消耗的便越大,这种消耗体现在方方面面,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潜移默化的衰朽着,到后来,甚至他自己的命都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无形的大阵,只有更多的族人投入进来,才有可能维持住。听到这,我心头一跳,似乎已经猜出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戚十里屠戮族人,为长亭续命。
可事实证明,我又一次大错特错。
“族人都是愿意的。”他说,“是长亭发现了,他不愿如此。”
“大家都很喜欢长亭。”他轻轻的说,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我惊得说不出话,无论喜欢与敬重到怎样的程度,可命仍是最宝贵的东西,想要问的话还未说出口,却又在一瞬间明白了——这是个只屑于同天相搏的种族,只要等赢上一成,即便是自己的命,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
我不能说这是好,还是不好,我只能沉默的想,这是一群同我们太不一样的人。
蛮族是个很笼统的概念,谁说凡人不是呢?
长亭只说了一句,戚十里便带他走了,两人离了族,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他们走之前,种下了这一片柳林,神奇的是,这些柳树竟然全数成活,长亭问戚十里,是不是又向上天借了什么法术,命格一类的东西,戚十里笑,说,最后一次。
那年轻男人还告诉我,城里编的柳笛与吹的曲,都是长亭教给他们的。
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难过,戚十里能占卜凶吉,预言命格,这分明是神明们才能拥有的能力,可他不是神,而是货真价实的凡人,两相抵触,便只能如此,最终他与长亭放弃了前者,重新接纳了后者,我想,如果没有长亭在,他一定会感到不甘,可我能确信的是,他如今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不仅是他,长亭也得到了。
“该要我做些什么?”我问。
“什么都不必做。”他说,“他们说,故事就是该被人听的。”
我笑了起来。
聊了许久,我发现自己仍不知道这男人是谁,叫甚,不由得问了一句,他却说了句驴头不对马嘴的应答,他说,他们族里有一个传统,男女成年后便不再尊称双亲,代以名讳直呼,这是他们最重要的成年礼之一。
我惊讶的望着他。
“戚十里。”
“长亭。”
“我曾唤他们父亲。”
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那是温柔的,坚定的,怀念的。
“我并非本族人,当年他们便是在这捡到我的。”他轻笑一声,“我只有本族的名字,小时候很羡慕,也想要一个中原名,他们说,那便叫柳,听起来还是一家的。”
——十里长亭依依别,离人柳,亦望归人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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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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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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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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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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