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京城少年人都颇向往的地方。换句话说,也许每个生在京城的人都有过那么一段日子,日思夜想的要朝外头奔,而那外头的轮廓大多都是照着塞北描的,只不过少年人要长,那日子便总得过去。等到再大一些的时候,有人忘了,有人记着,念着的有,转脸恨上的也有,还有人真的奔了出去,即使那终点早不是塞北。
京城坊间曾流传过两则趣谈,说这城中女眷止小儿夜啼有两样法宝,一是长亭将军,二便是那塞外北地,无论这小儿哭得有多么厉害,只需佯装凶相,说一声长亭将军来了,或是厉声道,今夜便将你丢去塞北,便能将那些个无法无天的小鬼值得服服帖帖。初听闻时,我以为不过玩笑,可后来无意中发现,这竟是真事。
这导致了我在极长的一段日子里都以为长亭将军该是虎背熊腰,面目可怖的,后来无意间在宫里瞧见了他的画像,才知是和这几个字完全搭不上边的。长亭将军是个模样极端正的人,英俊的很,五官是这京城的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气势却是沙场里用血与剑一点一点凿开的。又有传言,说将军不爱谈笑,许正是如此,吓到了城里四窜乱窜的孩子,才有的如此奇效。xiumb.com
而那塞北,便曾是他驻扎数年的地方。
地处边关,三教九流云集,各族人由此经过,却鲜有常驻者,即便是最通晓行情的西域与中原商人,也绝不会在那处做过多停留。正如此,造就了塞北奇异的风土人情,传说不断,整日都热闹的很,处处都是京城想不到的景,叫人既忐忑不安,又隐隐有些兴奋。江湖上的大侠刀客两壶酒下肚,最爱拿来当谈资的也是此处,张三吹自己年轻时去塞北呆了半年,李四便要说自己在那同异族美人的风流韵事,王五拍桌不服,只骂一句小儿见识,老子曾在那处同蛮王抢过狼!
笑嚷嘻哈之间,酒便凉了。
戚十里是从那来的,长亭将军是在那失踪的,昔年的边关之争也在那打响,沐阳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便极向往那处,总嚷着成年后就要来看看,如今一晃三十年过去,不知她是否已经来过。
我说来塞北,一是想逃开京城,二是替孟魄找人。
不是未曾想过故人再相逢,却不知到了眼前反而叫人退却。只遇着一次,说两句话,我便已经受不住,我知自己懦弱,一如过往,可这也是无法,解不开,唯有逃。我同他们之间,本该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或许话积的太多便成了空,苍渚是对的,我是个凡人,走的却不再仅是凡人的路,越朝下走,我将越无话可说。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些明白,苍渚为何执意要将我送回去,清了记忆,赠一世荣华。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回到凡人的那条道上,生老病死,世代轮回,记不着前面,望不见后头。他不是未曾向我指明过另一条道路,却被我毫不犹豫的拒绝。
一脚踩在天上,一脚落在泥里,我成了横贯在这天道命数里的一根刺,他要将我拔去,可我仍不知道最真实的原因,也许是我碍了他的眼,也许是他格外看重秩序,眼里揉不得沙。
但是,我偶尔也会痴心妄想一次,他会不会是心疼我这根刺本身呢,我这样想,这念头只出现了一刹,像小石子投入湖心,转眼便没了,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了一种虚构的快意,叫人不自觉软了心肝。由此可见,那么多人都爱痴心妄想,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京城最快的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跑到塞北要整整两月,而神仙只要一瞬,闭眼睁眼的功夫,便从云端下来了,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既不要休息,也无需吃食的马。我前世在青龙村与京城兜转,今朝也是第一次来塞北,不知怎的,和我想象中差别很大,原以为是什么寸草不生的鬼城魔域,如今来了却发现不过是座再普通不过的小城,人口不少,打扮各异,有着不输京城的热闹。此番来,我是想见戚十里一面,他族精通巫事,有通天纳灵之能,不过我猜这种能力更多的只能用来同人间或下界的灵沟通,而非上界,就好比那时他能马上感应到我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却不能看见苍渚一样,因为苍渚是正儿八经的神仙,血脉高贵,这种等级的,想必戚十里是沟通不了的。不过这全是我的猜测,既答应了孟魄来寻人,便当四处走走,总不能窝在一处。
孟魄来人界一趟极费力气,万般无奈下,只能托托梦。用他的话说,朝判官那请了大半年的假,终于批下来,结果一踏进人界,人形不出三天就歇菜,即便以魄的形态游荡,也只能多支撑一两周。他有意思的很,一请便要请那最长的假,三五年的那种,但自己分明又呆不到那么长的时间,最后只能回忘川边呆坐,百无聊赖,郁闷的很,说有一次有个来投胎的鬼魂见了他,以为他也来转生的,很贴心的安慰,死都死了,便不要跳忘川了吧,再死一次有甚意思,难不成这负负相碰,还能活过来不成?
我听到这话笑了半宿,他却是郁闷极了,他一向喜欢人界,如今人界却不知出于何种理由,莫名的排斥着他。
“你当初不是说只是来替个班的吗。”我问,“怎得连个假都不能请了。”
“别说了。”他气急败坏,“那判官边上近日跟了个忒能打的!这地下没人打得过,哪里还敢请,可恶的是,根本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
“定是判官大人的追随者。”一面之缘,却也看得出俊朗。
“那可不是。”他说,“他俩关系差着呢,那人亲口说的,说是判官欠他银两不还,要在这给自己讨个公道,判官什么时候还了他的钱,他便什么时候投胎。”
“竟还有这样的事?”我惊到,“可有人来管一二?”
“管什么呀,哎呀。”他不在意的挥挥手,“轮回台的名额可不多,人人都盼着自己早点下去,一下子有个不愿投的,巴不得呢。”
“既是如此厌恶。”我问,“又为何护着判官?”
“这我便不知了。”他说,“你们凡人总有许多叫人看不透的东西。”
我笑,倒是一个字也反驳不上来。
怎么着也三十年过去了,戚十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算是我上辈子半生不熟的熟人,冲击力小了许多,我想即便是现在同我说他已经化了灰长眠于不知哪里的山河湖海了,我也是能接受的,因为他压根不需要我接受。
苍渚见了孟魄那个丑的要命的香囊,还没说话,我便先开口了。
“不是我的。”我说,“是另个朋友的,托我带着,替他寻个人。”
我未同他说过那孟婆汤的事,也从不打算同他说,过程并不重要,他无需看见,只要知晓结果便好。苍渚只是看了眼,也没甚兴趣,我把这一切归咎为孟魄那香囊实在太丑。
走走停停进了城,正巧赶上个节,是我在中原未曾听过的,名字也念不出来,只隐约看出个习俗,大约是奏乐之类的,因为人人手上都拿了支柳笛,我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还未想好要怎得找人,远处忽的飘来一阵笛声,是个异族打扮的少女,吹得动听极了,一圈人围着,一曲终了,周围人朝她身上撒了不少的花,热热闹闹的走开了,大约是种游戏,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一次涌上我的心头,我下意识的看了眼苍渚,他察觉到我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我。
笛声又响了起来,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多像是自娱自乐,吹了个有些哀伤的小调,我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该出现在这里的曲子,而是首江南的曲,仔细瞧了那柳笛的样式,正是京城孩童春日里常折的,只不知这茫茫塞北,何处来的新柳。
我走上前,朝那姑娘行了一礼。
“姑娘。”我说,“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可曾认识一个人,名曰……”
问题到了嘴边,蓦得问不出来了,戚十里,长亭,这都是汉文的名字,我压根不知道戚十里本族的姓或名,难道直接问蛮族的首领?话已出口,也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这样问了下去。
不料那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娇俏一笑,指了指不远处,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可以猜到,大约是,王便在那里。
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朝我们走过来,手里也捏了支柳笛,未等我开口,便问。
“你来找戚十里?”
早在京城的时候,我便听闻有人说,塞北一带极通巫术的蛮族甚至能算出自己大致的命格,但这实为大不敬的忤逆之事,加上蛮族连年衰落,此等秘术怕也早已失传,不曾想,今日竟能亲眼一见。
他像是猜透了我心思,直截了当的说,“你身边有神。”
“大人。”他朝着苍渚恭敬的行了一礼,虽是恭敬,面上仍是淡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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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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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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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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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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