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我正打算去看她,姨母递给我她刚刚收到的一封信,信上是这么写的:
……朱莉叶特静不下来,直到今天早晨才听医嘱,吃了些药。我求杰罗姆先不要过来,过些天再说。朱莉叶特会听出他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她现在急需要静养。
我担心朱莉叶特的病让我脱不开身。若我不能在杰罗姆走前见他,就请您告诉他,亲爱的姑母,我会给他写信的……
布兰科的家门唯独对我一个人关闭了,别的人都可以去。我姨母或者别的人都可以随便敲,甚至她今天上午还打算去一趟呢。我还能怎样呢!想出的每个借口都是那么无力!那就算了吧。
“那好吧,”我说,“我不去了。”
不能立即见到阿莉莎,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另一方面,我又怕见她,我怕她说是我把她妹妹搞生病的,与其见她气恼,倒不如不见她来得容易些。
反正我一定要去见阿贝尔。
等到了他家门口,女仆递给我一张纸条,就见上面写着:
我给你留个信息,省得你焦虑。一想到住在勒阿弗尔,离朱莉叶特那么近,我就受不了。我昨天晚上去南汉普顿了,几乎在我与你分别后就去了。余下的假期,我打算在伦敦与S君一起过。我们在学校见吧。
人世间能给予我的帮助一下子都没了踪影。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这样只会让我痛苦,于是还没开学我就返回了巴黎。我将目光转向上帝,转向给予所有真正的安慰与恩泽的上帝。我向上帝倾诉我的苦恼。一想到阿莉莎也在上帝的怀抱中寻找庇护,一想到她也在向上帝祈祷,我的祈祷就有了力量。
漫长的苦思与苦读的时光过去了,其间没有别的事发生,只是不时收到阿莉莎写给我的信,我不时给她回信。她的信我都留着,有它们在,在我以后困惑的时候,就能重新理清回忆。
我不时从我姨母那里听到勒阿弗尔的消息,起初只是她告诉我,我从她口中得知,朱莉叶特最初发病的那几天让人操碎了心。我离开的十二天后,收到了阿莉莎写来的这封信,信中说:
请原谅我没有及时给你写信,我亲爱的杰罗姆。我们那可怜的朱莉叶特让我几乎抽不出时间来。你走了,我几乎每时每刻陪护着她。我恳求姑母将我们的消息告诉你,我想她这样做了。因此你就应该知道了朱莉叶特最近这三天好了些。我早已谢过上帝,心中却还不敢有任何的欢喜。
读者,我迄今为止很少提过的那个罗贝尔,在我返校几天后也来巴黎了,也对我说了他两个姐姐的消息。我本不愿跟他待着,但考虑到他的两个姐姐,还是多抽了些时间出来同他在一起聊天。他读的是农校,每次放假都由我照顾,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想方设法逗他开心。
我从他口中得知(我既不敢问阿莉莎,又不敢问我姨母),爱德华·泰西埃尔常过来对朱莉叶特嘘寒问暖,只是在罗贝尔离开勒阿弗尔后,朱莉叶特还没见过他。我还听说朱莉叶特死活不肯跟她姐姐说话,真是叫人无法想象。
我稍后又从我姨母那里得知朱莉叶特非要把订婚的事公之于世,尽管我本能地觉得阿莉莎是要她马上跟那个男子一刀两断。阿莉莎定是苦口婆心地劝妹妹趁早将这件事做个了断,可朱莉叶特分明铁了心,紧皱眉头,对她视而不见,任凭她怎么劝也不开口说话。
时光飞逝。我从阿莉莎那里——说真的,信上我不知道该对她写些什么——收到的除了遮遮掩掩的消息再没有别的。冬日的浓雾包裹着我,书房里的灯光,我的狂热的爱以及信念,都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冰冷与黑暗。
然后,一个春日的早晨,我突然收到了阿莉莎写给姨母的一封信,当时姨母没在勒阿弗尔,就把这信寄给了我,信的内容我抄了一部分,便于读者明白我的故事。
钦佩我的屈服吧。依你说的,我跟泰西埃尔见着了,还聊了好久。我承认他的一举一动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我也几乎承认这桩婚事并不像我当初担心的那般糟糕。朱莉叶特不爱他,这是肯定的,可我觉得他每一周都越来越配得上她的爱。他说到了当前的境况,看得很准,也完全摸清了妹妹的脾气,他很自信,说付出爱终会有回报,还自夸道:凭他这股劲头儿,没有做不成的事。也就是说,他深深地爱上了朱莉叶特。m.xiumb.com
是的!杰罗姆费尽心思照顾我弟弟,我极其感动。我想他这么做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因为罗贝尔的性子跟他的很不一样——当然了,也许是为了取悦我——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已经认识到了一个人肩上的担子越重,就越能培养、提升灵魂。这种高深莫测的想法您想想就是了,千万不要过分地笑话您那愚蠢的大侄女,因为正是这种想法给我了支持,帮我试着将朱莉叶特的婚事当好事来看。
亲爱的姑母,你热心的关爱对我而言十分珍贵。但你千万不要觉得我不快乐,我反倒要说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因为朱莉叶特刚刚经历的这番考验也影响到了我。《圣经》上的这句话我过去常读,却不懂,如今它的意义却变得很清晰了:“信任别人必招来不幸。”我记得在《圣经》上偶然读到它之前,我曾在一张小小的圣诞卡片上看到过,想来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杰罗姆年仅十二岁,我也只有十四岁,卡片就是他送给我的。卡片上印着一束花,我们当时觉得很美,旁边还有几句话,是高乃依的一首诗:
是怎样的魔力战胜尘世,
将我引来见上帝?
依赖别人的人,
必然遭遇不幸。
我承认我更喜欢耶利米那些简单的诗。杰罗姆当初选这张贺卡时自然没大注意到上面这些诗行。不过,若从他写给我的那些信中判断,如今他的想法已跟我的很相像了,我每天都在感谢上帝,愿他一下子就能将我们两个越来越近地拉向主的怀抱。
我没有忘记我们的交谈,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给他写信了,生怕耽误他学业。您无疑会想我一直在谈论他是为了获得补偿,还是就此搁笔吧,不然写得就太长了。别怪我这次写这么多。
看完这信,我的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我怪我姨母干涉我的私事(阿莉莎在信中提到的那次谈话是怎么回事?她沉默又是因为什么?),瞎对我好,把这封信转寄给我。光是忍受阿莉莎的沉默就够我受的了,这回又……我的天啊!她不愿对我说的话都对别人说了,还不如让我不知道的好!这封信上的每个字都让我恼火,她那么轻易地就把我们的私事对姨母说了,说得还那么自然,那么平静,那么严肃,又那么快活,真是气死我了!
“别气恼,别气恼,我亲爱的伙计!这封信没什么好恼的,只不过不是写给你的罢了。”阿贝尔安慰我道。我终日同他在一起,除了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尽管我俩性情很不同,但每次我孤独、脆弱的时候,渴望同情、丧失自信的时候,以及犯错的时候,总是去他那里寻找安慰。不过,也许正是因为我俩不同,才让我觉得他的意见是可以信赖的吧。
“我们来研究一下这封信。”说着他就把信展开,平铺在了书桌上。
我在恼怒中过了三夜,那封信在身边也留了四日,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去找阿贝尔,他对我说:
“我们就把朱莉叶特跟泰西埃尔的事扔到爱的火焰上吧,好吗?我们知道那火焰有多大价值。听我说,泰西埃尔这么干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我们先不要说这个了吧!”我说,他的玩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们看剩余的。”
“剩余的,”他说,“剩余的都是写你的。你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阿莉莎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渗透着对你的想念。可以说整封信都是寄给你的,姨母把信转寄给你,这叫物归原主。阿莉莎把信写给这位好心肠的夫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没办法写给你,才写给她的。你姨母哪懂什么高乃依的诗?(顺便说一下,这不是高乃依的诗,是拉辛的诗)实话告诉你吧,她这是在对你说心里话呢,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你说的。从现在开始算,两周内,你表姐若没有给你写一封轻松愉快的长信,那就说明你是个大傻瓜……”
“她好像不太可能这么做。”
“她怎么做完全取决于你!你想听取我的意见吗?从现在起,你们相爱、结婚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你没看出来吗,自从她妹妹遭了不幸,她抱怨的不就是你们的爱情和婚姻吗?只对她说兄弟之情,说罗贝尔的事,不要厌烦——反正你有耐心,可以照顾那个小家伙儿。一直逗她笑就是了,剩下的事自然水到渠成。啊!要是我能给她写封信的话!”
“你还不配爱她。”
我还是依照阿贝尔说的做了,阿莉莎的信果真开始活泼了些,我却不指望着她能有多高兴,或者毫无保留地吐露真情,等朱莉叶特的状况,或者说她的幸福稳定了再说。
阿莉莎信中告诉我她妹妹的身体好了许多,婚礼定在七月份举行,还说这天希望我跟阿贝尔能安心读书。我懂她的意思,她觉得我俩不去参加婚礼反倒更好些,因此我俩就撒了个谎,说要考试什么的,送上祝福就完事了。
朱莉叶特婚后过了大概两周,阿莉莎就给我写来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杰罗姆:
想象一下昨天我随手翻开你送我的那本拉辛的迷人的《圣咏集》时吃惊的样子,我发现了这样的四句诗,你过去送我的那张小圣诞卡片上印着的就是这四句,最近这十年,那张卡片一直在我那本《圣经》里夹着。
是怎样的魔力战胜尘世,
将我引来见上帝?
依赖别人的人,
必然遭遇不幸。
我本以为这是高乃依哪首诗中的一部分,我也承认当时没觉得这诗如何好。不过,当我读到第四卷《圣咏集》时,偶然碰到了几句异常美妙的诗,我无法抗拒内心的激动,非得把它们写在这儿不可。我从你在这本书的留白处冒冒失失地写的那两个大写首字母判断,你肯定已经知道是哪几句了。(我的确有这样的习惯:不管是在我的书中,还是在阿莉莎的书中,只要看到喜欢的段落,都会在段落旁边附上阿莉莎名字的大写首字母,就是为了让她看到。)不管啦,我反正很喜欢这几句诗,就抄写下来吧。我起初有些生气,还以为这几句诗歌是我最先发现的呢,没想到你早知道了,不过后来我的坏脾气消失了,想到你也像我一样喜欢它们,心里就很欢喜。我抄的时候,还觉得是在和你一起重读呢。
雷鸣般的声音响起,
用永恒的智慧告诉我们:
人类,我的孩子啊!
只靠自身能有什么成就?
虚妄的灵魂,
你从血管里出卖最纯洁的血液,
真是天大的错误!
你换来的不是可以填饱肚子的圣饼,
只是虚幻的泡影。
我说的圣饼,
是天使的粮食。
它是上帝用小麦的精华,
亲手做成的,
吃一口,满口生香,
尘世间的餐桌上怎能见得到?
你们想活吗?
那就来吧!
快拿着它,吃了就能活。
……
被俘获的灵魂啊,
你怎么那么快活,
在枷锁中竟寻到了平静,
永不枯竭的泉水将浸润全身。
这泉水欢迎每一个人,
谁都可以饮用。
我们却拼命奔向泥泞之地,
那里有虚幻的池塘,
无时无刻不在漏水。
这诗好美!杰罗姆,这诗好美!你是否像我一样也感觉到了它的美妙呢?我那个版本中的注释中说,德·曼特侬夫人听到德·欧玛尔小姐唱这首赞歌时,似乎被深深地迷住了,还落了几滴眼泪,要她再念一遍呢。如今我把它记熟了,给自己背诵时永远不厌倦。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听你读过。
我们那对新人去旅行了,途中不时传来好消息。尽管巴约纳、比亚里茨热得让人害怕,可你知道吗,朱莉叶特却喜欢得不得了。在那以后,他们又去了封塔拉比亚,在布尔戈斯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两次穿越比利牛斯山脉。现在,她又在蒙塞拉给我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他们打算在巴塞罗那再住十天,再回尼姆,因为九月底爱德华就得回来为酿造葡萄酒的事忙活了。
我和父亲如今已在芬格斯玛尔住了一周了,再过四天,阿斯布尔顿小姐和罗贝尔也要来了。你知道吗,那可怜的孩子考试没过,并不是考题有多难,而是主考老师尽问他些怪问题,搞得他一头雾水。你说他学习很努力,我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没有认真备考,不过,我觉得这位主考老师好像总是以折磨别人为乐。
说到你成功通过考试,亲爱的,祝贺的话我就不说了吧。我极其相信你的能力,杰罗姆!每当我想起你,心中总是充满了希望。你愿意立即着手做你说的那项工作吗?
我们这儿的花园中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房子里显得很空荡!我要你今年不要来,其中的原因你能懂,对吗?我觉得这样反倒更好些,我每天都对自己这样说,因为见不到你的影子,我一个人在这地方好难待长久。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四处找你,我读书的时候会半途停下来,让自己的脑袋飞快地转来转去……就好像你在我身旁一样!
还是接着写我的信吧。此刻已是黑夜,每个人都睡了,我坐在敞开的窗户前熬夜给你写信。花园中充满了香气,空气也热了。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东西,听到什么声音,都觉得十分美妙,我们还常常对自己这样说:“感谢上帝创造了一切。”今晚,我是在同自己的整个灵魂对话!感谢上帝创造了如此美妙的夜晚。我突然就想要你在我身旁了,我感觉你就在我身旁,离我那么近,我的心中燃烧着如火的热情,我想也许你能感觉得到。
没错,你在写给我的信中说的这句话是对的:“在慷慨的灵魂中,羡慕总是迷失在感激中。”我要写给你的事还有那么多!我想起了朱莉叶特说过的闪光的国度。我也想到了别的国度,更宽广,更亮,然而也更像沙漠。我有一种奇怪的信念——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和你终有一天会看到某个神秘的国度——可是,啊!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读者,你无疑能想象得到这封信给了我多么大的欢喜,我在读的时候,爱的欣喜又让我啜泣得多么厉害!她又给我写了别的信。我没去芬格斯玛尔,阿莉莎的确对我表示了感谢,她也的确求我今年不要去见她,可我不在身旁,她也的确感到遗憾了,她想要看见我,字里行间都是她对我的恳求。我要从哪里找来力气抗拒这恳求呢?无疑可以从阿贝尔的建议中去找,可以从突然毁掉我的幸福的恐惧中去找,还可以从我抵抗心的呼唤的坚强意志中去找。
我接着又收到了几封信,将与我的故事有关的部分都抄下来了。
亲爱的杰罗姆:
读到你写来的信,我的心儿快乐地融化了。我刚要回复你从奥尔维耶托写来的那封,就又收到了你从佩罗贾写来的那封,还有你从阿西西写来的那封。我的心早就跑远了,只有身体留了下来,真的,你去翁布里亚的路上,我始终在陪着你。你清晨出发了,我也上路了,还用一双新的眼睛同你一起看落日……你在科尔多纳的阳台上真的呼唤过我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们在阿西西山上快渴死了,可我一想到方济各会的修士们会为我们送来清水,我就感觉那么美好!哦,我的朋友!我正是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了一切。我好喜欢你写的那段关于圣方济各的话!是的,我们苦苦寻觅的真不该是思想的解放,而是灵魂的升华,对不对?思想的解放只会带来令人厌恶的傲慢。我们不该反叛,应该侍奉。
尼姆传来的消息好极了,我觉得我似乎得到了上帝的准许,可以好好快乐一下了。今年夏天投在我心中的唯一的暗影就是我父亲的精神状况。我百般照顾他,可他依然很悲伤,或者说在我离开那的那一刻,他就又沉浸在悲伤中了,想让他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已是越来越难。周围的自然美景用某种语言诉说着人世间的快乐,而这种语言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陌生,他甚至都不愿再花心思弄懂它了。阿斯布尔顿小姐精神很好。我将你给我写来的信大声读给他们听,每封信都可以让我们聊上足足三天,然后你的下一封信就又来了。
罗贝尔前天走了。他要去和R君度过剩余的假期,听说R君的父亲是一家现代农场的头儿。我们在这里过的这种日子他自然觉得很无趣,他说起要离开这里时,我没别的办法,只能鼓励他。
……我要对你说的话还有好多。我特别想说话,不停地说!有时候我发现自己肚子里没了词汇,心里也没了清晰的想法——今天晚上,我写这封信时就像在做梦一样——我只能意识到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压迫的感觉,觉得有无穷的财富等着我去给予、获取。
漫长的冬日里,我们是如何做到默不作声的?我们分明是在冬眠嘛。哦!但愿整个漫长的冬季快快过去!如今,我又找到你了,生命、思想、我们的灵魂,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美妙,那么可爱,那么丰富,永不枯竭。
9月12日
我收到你从比萨寄来的信了。这里的天气也很棒。我以前从未想过诺曼底竟然也会有这么美的天气。前天我走了好长的路,就是没有目的地走,穿过了这一带的乡野。我回来的时候,累倒不太累,只是兴奋得很,阳光和欣喜几乎让我美得晕了过去!我根本不用在意大利,就能想象出一切有多美。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如你所说,我真的在大自然的“模糊的圣歌”中听到了、弄懂了一种快乐的激励。我可以在每只鸟儿的歌声中听到它,我可以在每一朵鲜花的芬芳中闻到它,我还慢慢懂得了热爱是唯一的祈祷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同圣方济各一起祷告:“上帝啊!上帝啊!”我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爱意。
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会变成一个大傻瓜。最近我读了好多书,这几天一直下雨,可以把“热爱”收起来放进书里了。我刚读完马勒伯朗士,就赶紧开始读莱布尼茨的《给克拉拉的信》。然后,就当休息一下,读了雪莱的《钦契》——没意思,就又读了他的《含羞草》。我觉得雪莱和拜伦的全部作品加起来,都比不过去年夏天我们一起读的济慈的那四首颂歌,就像我觉得雨果的全部作品加到一起都抵不过波德莱尔的那几首十四行诗一样。听我这么说,你一定很生气。在我看来,“伟大的诗人”这种称呼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要做一个纯粹的诗人。哦,我亲爱的弟弟!我感谢你耐心教我理解并爱上了这些东西。
对了,不要为了我们短短的几天相聚缩短了你的行程。说真的,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见面为好。相信我,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了,我就不会再想念你了。我说这话你的心里一定很痛,不过,我想好了,不想让你再出现在眼前了——现在不要。我够坦白吧?如果我知道你今天晚上要来,我肯定会逃掉的。
哦!求你不要让我解释我为何这样想,我只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这就足够让你快乐了),我也很快乐。
收到最后这封信不久后,我从意大利回来,马上就去服兵役,被派往南锡了。我在那里谁都不认识,不过一个人也挺好,因为这会让我爱的人,让阿莉莎本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的信是我唯一的避风港,而且如龙沙说的,想念她,是我唯一的“隐德来希”[1]。
说真的,我遵循着严酷的规矩生活着,因为我知道正是这规矩才让我们变得这么快乐。我让自己的心硬下来,写给她的信中绝口不提其余的事,只怪她不在我身边。我们甚至觉得,这长久的分离是在考验我们的勇气。“你从不抱怨,”阿莉莎在信中写道,“我根本想象不出你软弱的样子。”为了证明她说的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呢?
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算起差不多过去一年了。她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现在才开始计算着日子等我,为此我在写给她的信中责怪了她。她却回信道:
我不是跟你去意大利了吗?没良心的!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你。你一定要弄懂,有段时间我不跟你在一起了,也只有这段时间才是我所说的“分离”。我真的想象你穿军装的模样了,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我最多能想到晚上你待在甘必大街上那间小屋里写信或者读书的样子——可是,不,就连整个我也想象不出来!而事实上,我只能想象出一年后你在芬格斯玛尔或勒阿弗尔的样子。
还得等一年!过去的日子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数了,我的心只扑在将来的那一天上,我看到它慢慢地近了。你还记得花园一头护着菊花的那堵矮墙吗?那时候我们的胆子可真大,竟敢爬到上面去来回走。你和朱莉叶特那么大胆地在上面走,就好像你俩是直奔天堂的穆斯林,我只迈出去一两步脑袋就晕了,脚也软了。你常常在下面对着我喊叫:“不要看脚下!眼睛直视前方!别停!一直朝前看!”然后,你帮了我——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些话帮了我,而是你终于从墙那头爬上去了,在那边等我。这下我就不怕了,头也不晕,脚也不软了,除了你,我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噔噔跑过去,扑到了你的怀里。
杰罗姆,我若不信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要你变得强大,我想依靠你。你不要软弱!
出于抵抗的心理,我们有意延长了等待的日子,也是因为害怕见着了彼此不满意,我们商量好我在巴黎跟阿斯布尔顿小姐一起度过几天的圣诞节假期。
读者,我前面提过了,她写给我的信,我没有全抄下来。这里的一封是她大概在二月中旬写来的,信中说:
前天,我在巴黎街上走着,碰巧在M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了阿贝尔写的书,摆放得好显眼,别提我有多兴奋了。你说过他要写本书出来,可我还不信。我忍不住就进去了,可那书名看着可笑得很,我都好不意思对店主讲,一度想随便买本书出门就算了,幸好在柜台旁边看到了一小堆《如胶似漆》,我就拿了一本,把钱放在柜台上,话也不用说,就出去了。
我真的要多谢阿贝尔没有把这本书寄给我!我读的时候总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并不是因为书本身如何,说真的,我看里面的蠢话倒比下流话多,而是因为你这个名叫阿贝尔·沃蒂埃的朋友竟然写出了这样的一本书。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想在里面找到“伟大的天才”这几个字,你要知道《时代》杂志的评论中可是这么说他的呢。勒阿弗尔就这么大点儿地方,经常可以听到人们说起阿贝尔这个名字,听人说书卖得还很不错呢。他写的那些东西蠢得真是无药可救,可人们还说写得很“轻盈”,很“优雅”,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发一言,除了你谁都没告诉,我是读过这本书的。可怜的沃蒂埃牧师,起初觉得伤心得很(他这样就对了),可现在也慢慢想通了,干吗不为自己儿子取得的成就骄傲呢?他认识的那些人也都这么劝他。昨天,在普朗提埃姑母家,V女士突然对她说:“你一定要高兴些,牧师先生,你儿子那么了不起的!”他就很窘迫地答道:“哦!我还没有这种感觉呢!”“你会有的!你会有的!”姑母无疑很真诚地说,可听她的口气,她分明是在极大地鼓励他,人们就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新阿坝亚尔》出来会引起怎样的反响?我听说要在哪家通俗剧院上演了,报纸上也都开始在讨论了呢!可怜的阿贝尔!这真的是他想要的那种成功吗?他会满足吗?
昨天,我读《永远的安慰》时看到了这样的一句话:“人类的一切荣耀,甚至是一切暂时的荣誉,一切可以言说的伟大,与上帝的永恒的荣耀相比,都是无用的、愚蠢的。”由此我想:“哦,上帝啊!我感谢你选择了杰罗姆接受这份来自天国的荣耀,与之相比,另外一种荣耀是无用的、愚蠢的。”
日子过得单调,几周,几个月过去了,除了回忆与希望,我的心找不到别的可以依附的地方,我就几乎没有察觉到日子过得有多漫长。
我舅舅和阿莉莎六月份要去尼姆郊区看朱莉叶特,她那个时候差不多要生小孩了。听说她身体不大好,他们就早些起身了。阿莉莎也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
你最后那封寄到勒阿弗尔的信是在我们离开后到的。不知怎么回事,这封信过了整整一周才转到我手里。那一周,我整天魂不守舍,灵魂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变得可怜兮兮的,简直就像个乞丐。哦,我的弟弟!只有同你在一起时,我才是真正的我,才能超越自我。
朱莉叶特身子又好了。说不定哪天就生了,我们倒也不太忧心。她知道今天上午我给你写信了。我们到达埃格维弗的第二天她就对我说:“杰罗姆呢?他怎样了?他还给你写信吗?”我没别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她就说:“等你下回给他写信的时候,告诉他……”她犹豫了一会儿,甜甜一笑,接着说:“就说我身子好了。”她给我写的那些信总是很快乐的,恐怕她是在假装自己很幸福。如今,给予她幸福的那些事,同她当初梦想的那些事,同她的幸福本该依赖的那些事大不一样!哦!我们所说的幸福和灵魂的关系多么密切!外界的因素对于幸福又是多么的不重要!我将我在加里哥灌木丛中散步时想到的那些事都对你说了,朱莉叶特的幸福本该让我的心中充满欢喜的……可我的心为何莫名其妙地就忧郁了起来?它抵挡的东西我既然无力对付,为何它还非要这样做?我感觉到了——至少意识到了——乡下的美景反倒加深了我的这种忧愁。前些天,你在意大利给我写信时,我还能通过你的眼睛看清一切,如今你不在我身旁,我却觉得我正在从你那里偷走我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当初在芬格斯玛尔、勒阿弗尔,我培养了一种艰苦的能力,希望境况艰难的时候可以用得上,如今到了这里,这种能力没了用处,我觉得很不安,似乎再也不会用到它了。人们的笑声和乡下的美景让我不快,也许我所谓的忧伤只是不像他们那么闹腾罢了。以前,我的快乐还有骄傲的成分,如今,身处在这种陌生的欢乐的气氛中,我感觉到的仿佛是羞辱。
我自从到了这里几乎没有祈祷,我天真地觉得上帝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再见了,我现在必须搁笔了。我觉得自己好不害臊,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亵渎上帝的话,自己竟然变得如此软弱,如此忧伤,还把它们说出来了,还把这一切都写在信上告诉了你,若不是今天晚上这封信就要寄出去,明天我就会把它撕烂……
接下来的那封信中,她只提到她的外甥女出生了,她要做孩子的教母,朱莉叶特和我舅舅如何高兴,她自己的感觉却只字未提。
然后我又收到了她从芬格斯玛尔寄来的信,她在信中说七月份朱莉叶特会过来看她。
爱德华和朱莉叶特今天上午走的。我几乎忘了那孩子是我的小外甥女,再过六个月,等我再次见到她时,想必她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认不出了,如今,她做的每一个动作无不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做的。成长这件事无比神秘,无比惊人,我们没有留意,所以才不那么经常为它感到吃惊了。我俯身在那个小小的摇篮上面,度过了多少时日,又有多少的希望孕育在它的中间。又是怎样的自私,怎样的自满,怎样的不思进取,让成长那么快地停止了,让每个生物的命运变得确定了,却依然离上帝那么远?哦!如果我们能够,如果我们能够走得离上帝更近些……想想看,那将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竞赛的景象!
朱莉叶特似乎很高兴。我起初见她书也不读了,钢琴也不弹了,心里还很难受,爱德华·泰西埃尔既不喜欢音乐,也不爱读书。我觉得朱莉叶特做得很好,既然她喜欢做的事爱德华理解不了,干脆就不要做了。不过,她也慢慢地对丈夫的生意有了兴趣,他也把生意上的事都对她说了。今年他们的生意做得十分好,爱德华非常高兴,逢人便说因为娶了朱莉叶特,才从勒阿弗尔拽过来一个“大客户”。最近他出门做生意的时候,罗贝尔跟他一起去的。爱德华对罗贝尔很好,说很了解他的性子,还说看他如此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自己并未感到失望。
父亲的情况好了很多,见女儿生活得这么幸福就又变年轻了,他又喜欢去农场、花园中干活儿了,还要我继续大声读书。读书这件事最初是跟阿斯布尔顿小姐一起做的,可每次爱德华·泰西埃尔来我家的时候就只好暂时放下。我现在正给他们读德·于布内男爵的游记,这本书我本人也很喜欢。往后我自己读书的时间就要多了,可我还是想让你给我指导一二,今天上午我拿起来几本书,拿了却又放下,觉得都不大好,根本读不进去!
阿莉莎的信从那时起就变得不安、紧迫了。
我生怕打扰你,可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夏季快过完的时候,她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这样说)我见不到你,每天都过得很沉重,每天都被压迫得无法喘气。又要等上两个月。你不在我身旁,我独处了那么长的一段日子,如今在我看来,这两个月比那段日子还长!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无聊得很,就想给自己找些事做,打发时间,可这些事无非都是权宜之计,可笑得很,我的心静不下来,做什么都做不好。我觉得我那些书也不好了,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也不再想出门散步,大自然在我眼中丧失了魅力,花园里空荡荡的,没了颜色,也没了香味。
我羡慕你在部队上做苦工,羡慕你做的那些强制性的训练,终日累得不行,匆匆忙忙的,到了晚上,就把快被累瘫的身子朝床上一扔就睡着了。上回你在信中说练兵多么多么忙,我就总想这事。最近这几个晚上我一直睡不好,好几次在梦中听到起床号的声音,就醒了……我是真的听到了呢。你说的那种狂喜的状态,清晨起来后的兴奋的状态,以及头的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晕乎乎的状态,我都能想象得到。马尔泽维尔高原在黎明冰冷晨光的照耀下该有多美!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的朋友。你归来的日子虽说不太确定,可总归不会朝后再拖了吧。我本想着我们可以在芬格斯玛尔见面,可那儿的天气变坏了,冷得很,父亲整天不说别的,非要回到城里去。如今,朱莉叶特、罗贝尔不跟我们住了,你来就容易多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去费莉西姑母那里住,她见着你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相见的日子近了。我期待它的到来,心中却又越来越焦虑,几乎可以用担惊受怕来形容。我渴望你的到来,却又害怕你来,我还是不要想它了吧。我想象你按动门铃的样子,你抬脚上了台阶,我的心就不跳了,要么就感到了刺痛……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指望我跟你说话。我感觉我的过去已经死在这里了,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我的生命结束了……
然而,四天后,也就是退伍的前一周,我又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封信,信写得很短:
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说的不要在勒阿弗尔待得太久,也不要把我们初次见面的时间拉得太长。该说的话都在信中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是因为考试的事要你必须在二十八号之前赶到巴黎,那你就不要犹豫,赶紧去,也不要为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两天感到遗憾。我们不是还有整整一生吗?
[1]隐德来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用语,意思是实现了目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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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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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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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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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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