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辉打在他的脸颊上时,戴望舒突然苦笑了一声,自喃着:“上次自杀,我不过是想挽回绛年。那时的我,从未想到有天会死。而今的我,因为种种事情,抹杀了最后的亲情、爱情。丽娟她不回来,估计是被我伤害得极深了。没了她,我一个人孤独于世,该是何等的落寞。”他说完,伴着白开水饮下了毒药。他闭上眼睛,感受到清冷的风迎面扑来。在黧黑的夜幕中,他仿佛看到了穆丽娟和朵朵的身影。那时的戴望舒,笑着跑过去,一把将朵朵抱在怀里,抚摸着朵朵的后脑勺。若是一切如梦中的样子,该有多好。
当这封绝命书寄到穆丽娟的手中时,她突然发怔了一瞬,只见遗书上写道:“从我们有理由必须结婚的那天起,我就预见这个婚姻会给我们带来没有完的烦恼。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许你将来会爱我的,现在幻想毁灭了,我选择了死。离婚的要求,我拒绝,因为朵朵已经5岁了,我们不能让孩子苦恼,因此我用死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它和离婚一样,使你得到解放。”(节选自王文彬《戴望舒与穆丽娟》)
早年,她听说过戴望舒为施绛年自杀的事情。没想到今日,他亦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幸好,那天戴望舒自杀后,被一个朋友救了下来,所以并没有大碍。穆丽娟拿到信后,整个人立刻慌张起来。她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呆了很大一会儿,等她想明白后,才发疯似的往戴瑛那里跑去。穆丽娟顾不得礼数,猛推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姐姐,望舒……望舒自杀了……”
“哦!”戴瑛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很平静地说道,“丽娟,你放心好了,望舒他之前自杀过一次,特别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现在,他不可能再次自杀。”穆丽娟还是不放心,她将戴望舒寄来的遗书拿给戴瑛看。戴瑛大眼扫视了一遍,虽然心头有少许的担心,但脸上仍旧很平静:“别太担心,没事的。”
实际上,穆丽娟和戴瑛都低估了戴望舒求死的心。如果说他第一次选择自杀,不过是为了逼迫施绛年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那么第二次自杀,则体现了他绝望而孤独的心境。倘若没有好友的及时抢救,这一次的自杀,当真成了他与世界的诀别。
穆丽娟得知事情的真相后,虽然对戴望舒的身体健康担忧着,她的态度却一点儿也没有缓和。在皎月白洁的傍晚,她气愤不已地给戴望舒回了一封信:“……今天我将坚持自己的主张,我一定要离婚,因为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我自始至终就没有爱过你。”(节选自王文彬《戴望舒与穆丽娟》)
没有爱过,难道连一丝的牵念都没有吗?从前,她很少有自己的主张,即便曾经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她也不敢在戴望舒面前提出来。而今不一样了,她长大了,翅膀硬了,有了自己的决定权,而且无比坚持。难道,她真的要永远离开戴望舒吗?
数天之后,穆丽娟通过律师马叔庸办理了一份冷冰冰的半年分居协议。她知道,若是轻易地妥协,等隔段时间之后,很多事情依然会重蹈覆辙。她想试探试探他,想看看他是否会痛改前非。其实,穆丽娟心里清楚,她还是爱他的。当初她之所以那么说,主要是不想许他希望。其实,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是改变一个人的最有效的手段。
只要不离婚,戴望舒完全同意且愿意这件事。他主动揽下母女俩的生活费,就连朵朵的学费也是他出。他想用半年的时间,以实际行动感化伤痕累累的穆丽娟。他以为这是一种死刑的缓期执行,所谓缓期,到最后不就是不死吗?
当时的戴望舒日夜沉浸在思念穆丽娟的情绪中。白天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副刊。但每当深夜回到家中,望着孤零零的床板,安静的书桌,他的内心就有说不出的惆怅与感伤。这个时候,他虽然没有回到上海,却从朋友那里听到穆丽娟出轨的消息。前些日子,戴望舒收到了穆丽娟提出的离婚协议。这一系列的事情,不得不让戴望舒产生联想:穆丽娟与他离婚,是因为看上了别人吗?难道她是打算与别人结婚,故而要甩掉自己?
戴望舒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纵然他在香港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可想到曾经深爱过的穆丽娟就要离开自己,他的内心还是极度崩溃的。1941年6月,戴望舒买上船票,迎着晨曦,立刻回到了上海。他暂时住在姐姐戴瑛家,并从姐姐口中了解到关于穆丽娟的很多传闻。在宁静的夜色中,戴望舒望着那一轮圆月思索了很久。他想通了,这件事一定要找穆家人说清楚。既然自己挽留不住穆丽娟,那就需要穆家人当说客。戴瑛告诉戴望舒,穆丽娟常常跟仇佩佩在一起,她们相谈甚欢,如果能让仇佩佩当说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某天的下午,在一间飘扬着小提琴音乐的咖啡屋中,戴望舒等来了风情万种的仇佩佩。她穿着高跟鞋从戴望舒的身前经过,最后坐在戴望舒的对面,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个化妆盒补妆,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戴望舒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仇小姐,别来无恙?”
“好,好着呢!”仇佩佩没好气地回一句。
戴望舒垂下头,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天来,我知道穆家发生了很多事。丽娟心情很不好,多谢你的开导。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
“感谢我?”仇佩佩突然合上化妆盒,眼睛瞪得宛如铜铃,“是我应该感谢你吧?你那么大公无私,瞧不上我们穆家。时英去世了,你不让丽娟归来。如今,母亲去世了,你照旧如此。真不知道,我们穆家哪里对不起你。”
戴望舒像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然而,即便说出又能怎样呢?事实就是如此,他是无法改变的。他默然片刻,轻声回应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如今你怎样骂我都可以。只是,丽娟现在还在气头上,她的年纪又小,我害怕她被人骗,被人哄,傻傻地就轻信了他人的鬼话。你是知道的,我与丽娟早年结婚,自然是奔着长相厮守的念头。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劝劝丽娟,让她跟我一道回香港吧……”
“呵呵!”仇佩佩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她柳叶般的眉梢往上一挑,笑道,“笑话,天大的笑话。我第一次知道,有些人犯了错,自己不去找当事人承认错误,反倒找无关紧要的人当说客。你这是哪一出?难不成是拉不下面子?还是觉得自己形象高大,受不得一丁点儿的委屈?我是丽娟的嫂子,如今她大哥去世不久,母亲也紧跟着去世了,我自然要照顾她,关心她。在我看来,那个姓朱的男人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敢于表达自己的爱意,他会疯狂地追求丽娟,每天坚持给丽娟写信,每天坚持让人送一束花到丽娟的门口。他会说一些甜言蜜语,不会像某人一样,只知道以大男子主义压制于她。他会哄丽娟开心,不会让她难过,更不会让她悬在眼角的泪垂下来。你呢?与人家相比,你凭什么说自己优秀?难道会写几首诗就了不起了?在别人眼中,你或许是了不起的诗人。但在我和丽娟眼中,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自然什么都不是。”
仇佩佩的话戳中了戴望舒的软肋,他不自禁垂下泪来,也不顾及周围人的眼光,一边品着咖啡,一边责备自己。仇佩佩没有喝咖啡,而是提起包,冷哼一声而去。如此看来,穆家人觉得戴望舒对他们家太薄情寡义,他们都不愿意理他,更不会帮着他说服穆丽娟。为了挽回即将失去的爱情,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戴望舒经过调查,得知了朱姓学生的地址。当天夜里,他一个人来到大学生的住所。
朱姓学生很早就听说过戴望舒的大名,而今见了真人,他突然觉得像是在做梦。
戴望舒坐在明亮的沙发上抽着烟,也不说话,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朱姓学生有点儿忐忑,他虽然清楚戴望舒的声名,但终究明白,戴望舒这一次来,肯定是为了穆丽娟。两人僵持了很久后,等戴望舒最后一根烟抽完,他才开口说道:“人老了,抽着抽着就痴呆了。”
“您不老,比我大不了几岁。”朱姓学生笑着回应。
戴望舒嗯了一声,低头掐灭烟头:“我是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我的妻子比你小一岁。如此说来,我还是老的。”
朱姓学生呆了一会儿,不答。戴望舒转过头来,盯着朱姓学生的眼睛:“年轻人和年轻人之间有话说,应该与年长的就没话聊了吧?我比你大十多岁,差不多与你父亲同岁。按道理说,你应该叫我叔叔。不过呢,我觉得叫叔叔反倒有点儿生疏了。你还年轻,前途一片光明。如今的国土满目疮痍,你是不是应该肩负点儿什么责任?人的一辈子都是极短的,一旦花光了时间,就再也无法挽回。我年少时如你一样,将大部分的时间投放到一段不可能的恋情上。到头来,那人仍旧离开了我,而我再无可能与她复合。有些人,有些事,并非两厢情愿就能如愿的。你迟早会登上你的理想渡轮,那一天到来之际,万莫害了在渡口等你的人。船一旦开出去,基本上就没有归来的那一天。既然如此,为了以后没有遗憾,你何不转个弯,奔向那艘你心仪已久的渡轮呢?”
朱姓学生似乎同意地点点头,可一转瞬后,又立刻站起来,大声说道:“您不必说了,我和丽娟是真心相爱的,绝无可能分开。纵然您说的这些确确实实是我未来的追求,但我不会为了追求放弃丽娟。若是那样,反倒与你无甚区别。您虽是当今诗坛的领袖,但您无法左右两个人的思想。爱情这种东西,倘若是一厢情愿,谁也不会幸福……”
“住口!”朱姓学生的父亲突然走出来,大声骂道,“逆子,真是逆子!我说了千遍万遍,你们这段恋情根本不可能。如今人家的丈夫都找上门了,你现在还不知悔改。如果你再执迷不悟,从此休想踏进我朱家的门。我……我再不会有你这个儿子!”
“爹!”朱姓学生眼角挂着泪,沙哑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企求,“爹,无论如何,我都要与丽娟好下去!”
啪!听闻一阵脆响。朱父伸出右手,猛打在朱姓学生的左脸上。朱姓学生傻傻地看着愤怒不已的父亲,泪水很快从眼角挤了出来。他迟疑了很大一会儿,而后转身而去,任由清风吹干泪痕。朱父侧过身来,在昏沉的灯光下,戴望舒看见他那只扇儿子的右手仍旧在颤抖着。许久之后,只听朱父冷冷说道:“你可是满意了?逆子做出的蠢事,我这个当父亲的难辞其咎。从今以后,我会将逆子驱逐。但是,请先生务必管好自己的老婆。”
管好自己的老婆?这样的话,他虽然听着刺耳,但是又找不出什么毛病。前几天,他不知道找穆丽娟谈了多少次。可是,那人冷冷眉宇间流露出的坚定,似乎怎样都更改不了。无论戴望舒怎样说怎样做,她终究是一句话:“一旦决定了,我就不改变。”(节选自王文彬《戴望舒与穆丽娟》)
数天之后,朱姓学生告诉穆丽娟,他要离开上海到北方参加游击队。于是,他乘火车到达南京,又从南京抵达芜湖,再由芜湖经合肥、六安、麻埠,最后到大别山参加抗日游击队了。半年之后,由于地域和交通的限制,朱姓学生和穆丽娟再也无法正常通信。在悄然而去的时光中,他们只能彼此相忘,直到不再相问。
正在此时,汪记政府的宣传部长胡兰成派人给戴望舒传话,希望他能留在上海办报刊。借着胡兰成的东风,汉奸头子李士群也开始游说戴望舒,许诺倘若他能加入到敌伪的工作中,日后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就是穆丽娟也能顺利回到他的身边。可是,民族大义,国家存亡,他怎能含糊,又怎会变节图存?在敌人的枪杆子下,戴望舒坚定地说道:“我还是不能那样做。”
当戴望舒表明态度后,自然引起了汪伪政府的注意力。儿女情长很重要,国家生死存亡更重要。戴望舒站在上海乌云笼罩的码头上,百感交集。可是,心急如焚又如何?他是一定要走的,倘若一不小心被人拉下水,抑或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满腔的报国热忱,岂不是要白白作废了吗?
戴望舒在上海只住了三天,三天后在漆黑的夜色中,他带着满怀的愁苦和哀怨,最终坐上开往上海的渡轮,跟随着天边的游云,再次回到香港。
1941年的香港,因为穆丽娟的离开,渐渐变得萧索凄怆起来。那段时间里,戴望舒常常窝在书房里不出来,或是写写稿子,或是看看书,或是坐在穆丽娟的梳妆台前长时间缄默不语。直到有一天,朋友们急匆匆地跑进来,劝他快点儿离开香港。因为日军很快就要攻占这里,曾经安静祥和的香港岛,不日便会成为日本人炮火下的废都。
听到这个消息,他只是笑笑,微微上扬的眉梢,扫去了众人脸上的惊恐。他若是走了,那许给穆丽娟的誓言,是否也就荡然无存了呢?他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在香港等她回来。哪怕有一天香港淹没在战火中,哪怕他的尸身毁于炮弹中,哪怕血泪交融的眸子再也睁不开,他也不会放弃,因为答应她的事,便是比生命都要重要的。
1990年,戴望舒的好友孙源曾说道:“他不走不是如个别人所说的,因为舍不得他的宝贵的藏书。他自有他的难处,有不能一走了之的难于解决的问题。”(节选自孙源《追良师益友戴望舒》)。关于这个问题,徐迟曾经推测过:“也许他是在等丽娟到香港来吧,他是下不来面子的,不愿去上海企求丽娟的,他只好在这里等着事态的发展。”(节选自徐迟《江南小镇》)
朋友们是记挂着戴望舒的,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们都记得那个魂不守舍的诗人。在朋友的心目中,戴望舒既爱护面子,又牵挂妻子女儿。他特别想与远在上海的妻子和女儿重逢,可是绵延不绝的海岸线阻挡住的,除了遥遥无期的会面,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多年后,李辉曾评价说:“徐迟的最后这两句话才道出了戴望舒滞留香港的苦衷。舍不得书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他‘六神无主’,并不是对如何处理这些书感到棘手。局势突变,他能否与分居多日、如今仍在上海的妻子女儿重逢,这才是其内在的原因……一方面他对内兄穆时英成为汉奸嗤之以鼻,公开予以揭露并与之决裂;另一方面他又苦苦爱恋穆丽娟,爱恋他们的女儿,承受妻子的误解与分居带来的痛苦。诗人的心被撕裂了。”(节选自李辉《难以走出的雨巷》)
那一刻,诗人的世界里除了无尽的黑暗,还有一道微弱的、忽明忽灭的光亮。他一直期盼着妻子的回心转意,就像期盼着第二天初升的朝阳,期盼着雨过天晴后的彩虹,期盼着迷失海域的游轮寻觅到久违的大陆。他心中怀着自己在《过旧居》一诗中所写下的那句话——一个归途的游想。
倘若有一天,他流落在西南或者西北,他们夫妻之间的团聚,必然是遥遥无期。到那时,莫说寄一封信,恐怕单是逃亡路上的颠簸,就足以抹杀尽他的思念了。为了穆丽娟,他宁愿坚守在香港,甚至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倾城之恋吗?
1941年7月29日,孤独的诗人坐在书桌前,任凭如水的月光漫过来,映在他那张憔悴严肃的脸上。然而,一瞬之后,他的嘴角突然上扬,握紧钢笔写道:“丽娟又给了我一个快乐:我今天又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收到我送她的生日蛋糕很高兴,朵朵也很快乐,一起点蜡烛吃蛋糕。我想象中看到了这一幕,而我也感到快乐了。”(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
诗人的世界是难以捉摸的,若是他们喜欢那片清风,便恨不得自己就是一缕飞沙。即便飞到青草翠绿的山间,即便飞进蔚蓝深邃的海域,即便迎上狂啸不止的瀑布,倘若能够圆了当初的那场梦,他们也会在所不惜。在大家的心目中,诗人是浪漫的,恍若一株盛开在百花丛中的鲜花,就该肆意享受世间色彩斑斓的生活。可是,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身不由己。倘若一生之中不经意间爱上一个人,他们便会如同普通人一样,沉浸在茫茫红尘中无法自拔。此时的戴望舒,正经受着这样的煎熬。7月30日,他很是忧郁地写道:“下午出去替丽娟买了一件衣料……预备放在衣箱中寄给她。又买了一本英语字典、五支笔,也是给丽娟的……晚间写信给丽娟……明天可以领薪水,可以把她八月份的钱汇出,只是汇费高得可怕,前几天已对水拍谈过,叫他设法去免汇费吧。药吃了也没大好处。我知道我的病源是什么。如果丽娟回来了,我会立刻健康的。”(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
这里提到的水拍,正是戴望舒的好朋友袁水拍。袁水拍曾经在银行供职,虽然早已不接触这一行,但他在银行还是有些老关系的,所以能够帮戴望舒提供免费汇款的便利及特权。可是,有关系又如何?他现在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就连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散发着难以挥散的痛苦。他心里清楚,自己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穆丽娟能踏着晨曦而来,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怀中,当他看到那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时,所有的憔悴、所有的忧悒、所有的闷闷不乐,将会在清风徐来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可是,这一天还要等多久?为何每每当他报以希冀时,换来的都是永远也望不到头的痴想呢?苍天,今生难道真的非要如此对他吗?
第三天的夜里,月色寂寂,星辰如灯。
空落的房间里,只有孤独和怅然伴他入眠。
他多想闭上眸子,不去过问芜杂的世界,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一丝愁虑。可是,他根本睡不着,即便饮下一杯杯烈酒,也产生不了丝毫的倦意。在这个冷风袭来的书桌前,他在百无聊赖中思念着一个人。因为情到深处,所以难以自拔。深夜里,他在百般挣扎下,终于筋疲力尽,睡着了。他原以为,他只要闭上眼睛,便能做一场久别重逢的梦。然而,当他凝望着梦中那个虚幻的世界时,迎面走来的姑娘,却是另一番样子。她穿着一件染血的新娘装,她的眸子上挂着泪痕,嘴角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当戴望舒准备上前伸手时,却在不经意间抓住了穆丽娟随风轻扬的衣袂。倏然间,衣角缓缓从他的手中脱离,他空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迷雾中,他独自嗟叹,却无能为力。不知过了多久,戴望舒竟发疯似的往前奔跑,身上的鲜血无情地向外迸发着。那一刻,他才渐渐意识到,原来穆丽娟新娘装上沾染的鲜血,恰恰来自他的身上。
曾几何时,他为了挽回穆丽娟的心,宁肯饮下毒药,在所不惜。而今,在那一场梦中,他居然那么怕死。似乎只要谈到“死”这个字,他浑身上下的汗毛便要立起来。他是恐惧吗?还是,他体会到了生命的来之不易?其实都不是。没有见到穆丽娟的面,他绝不会轻言生死。他,终究爱得无可救药了。
8月1日,在相思的煎熬中,戴望舒心神不宁地写道:“早上报上看见香港政府冻结华人资金,并禁止汇款,看了急得不得了。不知丽娟的钱可以汇得出否?……下午到中华百货公司买了一套玩具,是一套小型的咖啡具,预备装在箱中寄到上海去。朵朵看见也许会高兴吧。她要我买点儿好东西给她玩,而我这穷爸爸却买了这点儿不值钱的东西……想了也感伤起来了。昨夜又梦见了丽娟一次。不知什么道理,她总是穿着染血的新娘衣。这是我的血,丽娟,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吧!”(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
8月2日下午,戴望舒在落满暮光的树荫下凝望着一封信。他痴痴地看着来信者的名字,那颗挂在眼眶的冰冷的泪瞬间滴下来,映着赤红的云霞,打湿了信笺。信是穆丽娟写的,她似乎很久没有给戴望舒写信了。这一次,当戴望舒在倦懒的黄昏中认真读到那些字时,就像在干涸的沙漠中寻觅到一片绿洲,有说不出来的激动和快乐。
这天傍晚,繁星当空,皎月高悬,似乎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独坐在书桌前,一边抽着烟,一边惆怅着握紧笔。终于,他在吐出一口烟雾后,这样写道:“下午到邮局时收到了丽娟的一封信,使我比较高兴了一点。信中附着一张照片,就是我在陈松那里看到过的那张,我居然也得到一张了!……现在,我床头,墙上,五斗橱上,案头,都有了丽娟和朵朵的照片了。我在照片的包围之中过度想象的幸福生活。幸福吗?我真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苦痛!”(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xiumb.com
幸福究竟是什么?难道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面对着虚幻的照片,落落孤寂地回想着过往美好的一切吗?他是一个怀旧的人,可幸福不是幻想出来的。他抬起头,月华漫在他的脸上,留下晶莹闪烁的光芒。他自顾自呢喃着:“丽娟,我手中握着你的照片,本就是丈夫对妻子的挂念。而今,你又送我一张,这算是施舍吗?月色尚好,秋风如刀。虽然我们相隔千里万里,可蹿到我脑海里的思念,一刻也不曾停息。难道,我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奢想,不过是痴等,不过是哀怨吗?我过度地自欺欺人,想必你是了解的。只是,我当真不愿将这段婚姻付诸一炬。如是,竟比杀了我还难挨。呵,我真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苦痛了。”
8月3日,郁郁寡欢的戴望舒借着冰冷的清辉,再次喟叹声声地写道:“晚间写信给丽娟,告诉她汇款的困难问题,以及箱子不能寄。关于汇款,我向她提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叫她每两月到香港来取款一次。但我想她一定不愿意,她一定以为我想骗她到香港来。”(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
戴望舒的想法并没有错,这是他妥协的产物。在昏沉的灯光下,他用那充满企求而颤抖的声音,大声呼喊着:“丽娟,世人都说牛郎织女命苦,可他们一年至少有一次会面的机会。咱们呢,一个在香港,一个在上海,相隔千里万里,想要见对方一次,亦不比他们省心多少。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几分恐惧。我担心得很多,归根结底,担心你会离我而去,担心年幼的朵朵就此过上远离父亲的日子,担心你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你可否告诉我,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你总会来香港找我的对不对,一年、两年、三年……只要你说一句回来,我便是化成炮灰,也要等你前来,再续深情。”
然而,诗人的相思成疾并没有换来穆丽娟的奋不顾身。此时,她的心早已不在戴望舒的身上,不可能回到戴望舒的身边如同往常一样嬉笑耳语。当穆丽娟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嘴角不经意间掠过一丝冷笑,在暗黄色的灯光映照下,她惆怅地说道:“望舒,我本想给你机会,想看看离开我的你,是否能改掉当初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最怕被人骗。哥哥去世时,你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我知道你们之间有嫌隙,咬咬牙,不问。可母亲去世时,你为何仍要欺骗,仍要百般阻隔?我们穆家人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而今,你借故让我再回香港,难道是想软禁我,一辈子任你摆布吗?我是再不会回去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你伤我的心,早碎成了玻璃片,难以复合。”
8月4日,戴望舒没有收到穆丽娟的回信。冥冥之中,他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曾经,那个令他深爱不已的女人,到头来居然变得那么陌生。纵然他每日每夜望着穆丽娟的照片发呆,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这一天,戴望舒听到一个坏消息:著名作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的常务理事许地山去世了。陷入绝望中的诗人,眉宇间流露着无尽的伤感。他很是忧悒地写道:“这几天,我感到难堪的苦闷,也可以借酒来排遣一下……止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把一件衬衫也揩湿了。陈松阿四以为我真醉了,这倒也好,否则倒不好意思……今天下午二时许,许地山突然去世了。他的身体是一向很好的,我前几天也还在路上碰到他,真是想不到!听说是心脏病,连医生也来不及请。这样死倒也好,比我活着受人世最大的苦好得多了。我那包小小的药还静静地藏着,恐怕总有那一天吧。”(节选自戴望舒《戴望舒全集》散文卷)
对诗人戴望舒来说,好友许地山的猝死,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陡然感觉到,人生在世,不过是匆匆几十载。有些日子,纵然过去了很多年,可是回忆起来,仍旧如昨天一样清晰。每当他停下来休憩时,都会慢慢品尝到时光的珍贵。只要想到死,他便会联想到自己,甚至难以估计,自己到底还能挣扎多少年。至少,现在的他已经心如死灰,爱情和事业双双弃离。当清冷的月华洒进屋子的时候,他的余光忽然瞥见穆丽娟的照片。此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穆丽娟已经好多天没有给自己回信了。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睡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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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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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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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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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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