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我愿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春水有情,落花无意
  有一天,当暮色渐渐笼罩整个小院的时候,在赤红的夕阳朗照下,他们之间的战争终究还是爆发了。这天,戴望舒伏在书桌前写字,穆丽娟突然走过来,脸上挂着些许的不满:“望舒,我想买一件旗袍,昨儿陈松买了一件,特别好看。”

  “哦。”戴望舒没有理会,仍旧紧握着钢笔写字。

  穆丽娟跺了跺脚,怒气冲冲地俯视着他:“写写写,你就知道写!你从来不问,我最近为什么不开心,我的眼睛为什么会红,我的鞋子为什么起了皮,我的衣服为什么掉了色,我为什么看你的眼神充满倦意,我……”

  “你说够了没有?”戴望舒显然有点儿不耐烦,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眼睛红了就买手巾擦一擦,鞋子起了皮就换一双,衣服掉了色就扔掉,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倦意,就……”

  “就什么?”穆丽娟咄咄逼人地望着他,狠狠地说道,“也把我扔了是不是?你总是这样,眼里除了那些前来吃喝玩乐的朋友,便是永远写不完的稿子。在你的心中,我或许就是透明的空气吧。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若是你实在喘不上气了,才会深呼吸一口。可你是知道的,离开了空气,你永远别想好好地活下去。戴望舒,我已经20岁了,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请你不要以大男子主义控制我,也不要事事都一个人做主。我已经成熟了,我是你的妻子,家中的事情我有权知晓。”

  戴望舒顿了顿,慢慢将后背倚靠在椅子上,他点了一根烟,深深抽了一口,问道:“若是不允呢?”

  穆丽娟似乎早就想到了这个答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我觉得,你就是《玩偶之家》中的海尔茂,总觉得耍点儿小聪明就能搞定妻子。你不要忘记,娜拉也有长大的一天。倘若你再压迫我,我就和你离婚。”

  听到这儿时,戴望舒突然笑了笑,把快要吸完的烟掐灭:“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你!”穆丽娟狠狠地甩甩手,迎着即将落山的夕阳余晖远去。那一刻,戴望舒目送着她愤愤而去的倩影,心头五味杂陈。但很快,他又归于平静。在他的心目中,穆丽娟始终是一个孩子,长不大,没主见。

  1940年6月的一天,烈日灼烧着大地,清晨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在中午时分,居然不见一个人影。不知何时,一个陌生人送来一封信,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只看了两行后,整个人瞬间僵化在沙发上,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嗒嗒嗒……

  当她听到戴望舒从书房里走下来的声音时,才匆忙站起来,不敢相信地盯着他:“望……舒……我……我大哥遇刺了……”

  “什么?”戴望舒一阵惊诧,而后脸上又露出释然之色,轻声地哦了一句,便不再发话。穆丽娟发狂似的站在他的跟前,双手抓紧他的双肩,眼角挂着连续不断的泪珠:“不行,我要买船票,我要立刻赶回去。大哥他尸骨未寒,我必须马上去奔丧。”

  戴望舒突然冷哼一声:“你是汉奸妹妹,哭什么劲。你不许去!你是知道的,你大哥是汪伪汉奸。他在十里洋场中春风得意的时候,早就该想到这样的下场。现如今,国难当头,中华儿女当团结在一起,共御外敌。可是你大哥呢,却自甘堕落,不好好写文,也不好好做人。这样的人,我不许你为他奔丧。”

  “戴望舒!”穆丽娟的声音提得很高,似乎快要将整个房顶掀起来了,“我不知道大哥在外边做过什么,我只是知道,他曾与我一脉相连,曾在我年幼时关心照顾过我,曾是我年少时独一无二的榜样。如今他去世了,我是应该前去奔丧的。”

  “绝无可能!”戴望舒冷冷地甩出四个字,头也不回地关上房门。他走了,就连最后一道影子也渐渐消失在门口。那一刻,穆丽娟的心中犹如有千万只蝼蚁在漫爬。她是知道的,戴望舒是一个刚正不阿的文人。他看不惯叛国变节的人,自然也不会与她的大哥穆时英同流合污。

  夕阳的余晖漫过来,爬满穆丽娟乌黑浓密的秀发。她站在玻璃窗前,低头看向楼下步履匆匆的人,脸上又喜又悲。她喜的是,今生爱上了一个救国救民的“文人英雄”。她悲的是,那个令她幼时崇拜不已的大哥居然叛国变节了。大哥的一生,终究未能如穆丽娟想象中那样,为国家为人民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在大是大非的面前,穆丽娟虽然能够理解戴望舒的心情,但是穆时英毕竟是她的亲生长兄,纵然她心里清楚,面上仍旧要装作不知不详。所以,穆丽娟到了晚年,曾略带狡辩地说道:“并不知道哥哥究竟干了些什么。”(节选自王文彬《戴望舒与穆丽娟》)

  那一天,夫妻两人从清晨吵到深夜,没有休战。穆丽娟清楚地意识到,她现在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思想,自然不希望戴望舒仍旧以他的大男子主义左右自己。于是,三天之后的那个清晨,穆丽娟收拾好行李,也不顾戴望舒眉宇间凝着的冷色,带着女儿愤然离开了这个家。戴望舒望着白云苍苍的天空,蓦然垂下一滴泪。他在心里默念着:“丽娟,你好生糊涂!我是不会去送你的,绝对不会。”穆丽娟走在离开家的小道上,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她多希望在一个转身后,便能看到消气的丈夫前来帮自己提包。她从未奢求过戴望舒能陪自己一块回上海,她只希望,这个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能多给自己一些体贴。哪怕是一分,微弱的,浅浅的,她亦愿意。

  码头上浮现一抹鱼肚的苍白,在遥远的东方,朝阳即将升起了。

  朵朵揪着穆丽娟的衣角,轻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能来?”

  穆丽娟俯下身子,背对着朝阳初升的地方,嘴角微微一笑:“爸爸今天有事,不能来送咱们了。朵朵乖,到了上海让姥姥给你买糖吃。”

  朵朵天真地看着穆丽娟,问道:“妈妈,爸爸说舅舅是汉奸,汉奸是什么意思?”

  “不要胡说!”穆丽娟突然扯大嗓门,而后又归于平静,“朵朵,你舅舅不是汉奸,他只是身不由己,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像,你父亲可以为了民族大义,将我们娘俩置之于不顾。你也不要怪父亲无情,要怪就怪这苍凉的人世,多变的人心。当我们抛却一切杂想,不理一切尘俗,你会清楚地发现,他们终究是我们的亲人。既然是亲人,就应该多些包容吧。”

  她说完,眼角的泪倏然落下来,映着云海上的太阳光,晶莹闪烁。朵朵微微仰头之际,那滴泪刚好打在她的脸上。冰冷,透骨。

  穆时英的丧事料理完后,穆丽娟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上海多待了两个月。戴望舒多次写信询问缘由,穆丽娟的答案却是:“母亲伤心欲绝,我要在家多陪她散散心。”难道仅仅是散散心这么简单吗?在穆丽娟的心目中,就没有多多少少的恨意吗?她是一个小女生,不会像男人一样慷慨大度。戴望舒对她的无情,她肯定是铭记于心的。倘若现在回去,定然助长戴望舒嚣张的气焰。穆丽娟之所以留在上海,一来,她确确实实需要照顾年迈的母亲,二来,她想看看戴望舒是否真的关心自己。世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夫妻之间即便有天大的仇恨,当彼此离开一段时间后,也会互相牵挂着对方。可是,穆丽娟并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她等来的只是丈夫的变本加厉,以及无穷无尽的冷战。

  穆丽娟回到香港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香港的码头如往常一样喧嚣,只是天空变得愁云惨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踮起脚遥望远方,不知寻觅了多久,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她走过来。那个人脸上挂着愁怨,金色的眼镜框上镶嵌着恨意,与赤红色的云天融为一处。穆丽娟迎上前,嗫嚅着:“望……舒……”

  戴望舒瞥了她一眼,转而垂下暗黑色的眸子。他牵起朵朵的手,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向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走去。在夕阳的映照下,他的背影被暮色拉得很长。穆丽娟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不自禁落下泪来。原来,有些故事发生在昨天,逝去了,便不会回来。而今天,注定是一场可怕的梦。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她本来就忧心忡忡,现在这种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尽气力,依然无法改变。

  再次回到香港的穆丽娟,总感觉与戴望舒越来越疏远。他们再不似之前那般有说有笑,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变成了奢侈。有些时候,他们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互相不搭话。这,该是怎样的冷漠?怎样的绝情?不幸的婚姻往往是会让人绝望的。这种绝望,不单单是力不从心,还源自各方面的压力。戴望舒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总是无法将全部的爱交付给穆丽娟。在他的心目中,或许始终割舍不掉一个人。她,就是施绛年。

  每个月色如洗的夜里,他都会从一个梦中惊醒过来。那时候的施绛年,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她喜欢扎着麻花小辫,跟随着清风的节奏,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蹦来跳去。可是,美好的画面是短暂的。当他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的一刹那,看见的,却是一个站立起来的骨头架。那人的身形,恰恰是施绛年。他吓坏了,脸上冒起冷汗,整个人倏然从床上坐起来。不安,惶恐,一如乌云围绕着他。从此,戴望舒的表现近乎变态。曾经,在那个旭光映照的清晨,他对施蛰存说道:“如果我与绛年结婚的话,一切便不会像现在这样问题重重。可是,我能有什么法子呢,这都是命理定数,左右不得。”

  施蛰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戴望舒因为得不到施绛年的爱,便因此迁罪于他。这年,施蛰存抵达香港,一大早来到戴望舒的家中。由于两人阔别已久,谈论了很多,似乎有点儿意犹未尽。窗外,月上梢头,寂静的天空中点缀着繁星。施蛰存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望舒,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戴望舒立刻拦住他,制止道:“你要去哪里?来到了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

  施蛰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舒,这怎么可以呢?你家不过一张床,根本没有我睡的地方呀!难不成,你让我躺在你家门口看门不成?”

  戴望舒哈哈大笑两声,眼睛弯成月牙:“你愿意去给我家看门,我还不需要你呢!蛰存,我说了留你在这儿,肯定是下了决心的。你啊,就乖乖坐在这儿,咱们接着聊,一会儿让丽娟给咱们哥俩做点儿夜宵。”

  施蛰存犹豫了一会儿,嗟叹一声:“也成,我就睡在客厅或者书房。反正你家宽敞,够我折腾的。”

  “随你吧。”戴望舒满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跟施蛰存闲聊起来。夜深了,凌晨的钟声响起。施蛰存打了一个哈欠,戴望舒见他有了困意,便拉着他往卧室中去。施蛰存大惊,连忙挣开他的手,说道:“望舒,干什么去?”

  戴望舒的眉宇突然往上一翻,说道:“自然是去睡觉啊,你还要说会儿话不成?”

  “我……我睡客厅就行……”施蛰存小声回应着。

  戴望舒摆摆手,脸上飞过一丝不屑:“哪能睡那种地方,你是客,自然要睡床上。”

  施蛰存咬咬嘴唇,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睡书房吧?”

  听到这儿,戴望舒立刻严肃起来,拼命摇摆着手:“不行不行,你今天必须跟我们一块睡。否则,咱们的友谊就到头了。我不是危言耸听,你既然瞧不起我,何苦来做我朋友呢?”施蛰存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后,不再说话。

  戴望舒的卧房里有两张床,他和穆丽娟睡一张,施蛰存单睡一张。床与床之间没有隔挡物,甚至连一道窗帘都不拉。施蛰存虽然感觉到万分不自在,可他又不敢多说一句。在清辉散落的床沿上,他的眼睛掠过穆丽娟忧悒的目光,不自禁摇头叹息起来:“望舒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放不下绛年吗?”这样的想法是可怕的,施蛰存不敢往此处想。他原本以为,施绛年成婚了,戴望舒也娶亲了,舒绛之间的感情会慢慢随着岁月的磨砺逐渐化为灰烬。可是,当他看到戴望舒那双捉摸不定的眼神时,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陡然涌上心间。那一刻,施蛰存隐隐感觉到,施绛年在戴望舒心中依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戴望舒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有些时候,施蛰存提前回到家中,这时,戴望舒还没有回来,他又不敢去卧室中睡觉,便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憩。

  嗒嗒……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施蛰存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正好碰上戴望舒幽怨的眼神。戴望舒指了指卧室,大声嚷嚷着:“丽娟不是你的妹妹吗,你为何不去房中睡觉呢?”

  施蛰存未回应,只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那一刻,他已经感觉到,戴望舒的脑子出现了混乱。戴望舒错把自己当成已经去世的小舅子,而把穆丽娟又想象成了施绛年,那个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还要往伤口上撒盐的女人。多年后,王文彬曾在《戴望舒与穆丽娟》一书中这样写道:“是把在施绛年身上受到的挫折,拿来发泄在施蛰存和丽娟的身上了。”(节选自王文彬《戴望舒与穆丽娟》)

  戴望舒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伤透了穆丽娟的心。面对着丈夫情绪的阴晴不定,穆丽娟虽然有时会暗自叹息,但还没有想过离开戴望舒。直到一件事发生后,彻底摧毁了穆丽娟的底线。这件事,也成了日后戴望舒与穆丽娟分居乃至离婚的导火索。

  一个阳光倾洒的早上,露水还没有干。穆丽娟昨天接到好友叶灵凤的电话,说是今天邀请她去家中做客。这天一大早,她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旗袍来到友人楼下,背对着朝阳轻叩大门。听到声音后,叶灵凤的妻子赵克臻笑着走出来,她大眼扫视了一下穆丽娟,随口说道:“丽娟,你这还在热孝中,怎么穿起了大红色的衣服?若是被熟人知道了,定会说你不孝。”

  “热孝?”穆丽娟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前天晚上,她做了一场噩梦,总觉得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时,大哥刚刚去世不久,她误以为是思念大哥心切,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此时此刻,她居然从赵克臻口中听到这样一件事。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丽娟,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前些日子去世了……”

  “这……这……”听到这样的消息,穆丽娟瞬间感到双腿一阵酸麻。她愣在门口很久,迟迟发不出声音。直到赵克臻轻问:“丽娟,这件事……这件事望舒没有告诉你吗?”话音刚落,穆丽娟才渐渐反应过来,这一切必然是戴望舒刻意的隐瞒,扣下了给母亲报丧的电报。他总是这个样子,凡事都以自己为中心。他对待大哥的事情如此,而今对待母亲的事情,也似乎冷血、不近人情。这样的男人,她到底还留恋什么?

  从叶灵凤的家中回来时,穆丽娟的双腿已经毫无力气。此时,戴望舒出门办事,家中只剩下两个保姆还有3岁大的女儿戴咏素。穆丽娟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最后匆匆忙忙地走进卧室里,四处翻找了好大一会儿,却未能翻到一分钱。她气得脸色发紫,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迫于无奈,她只得取来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枚翡翠胸针。那一刻,金色的阳光穿过血红色的翡翠,在穆丽娟的掌心落下一片殷红的光泽。看着这一片红色,穆丽娟的心头掠过一丝冷意,她分外清楚,戴望舒是不会允许她回家奔丧的。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等他回来了,她要即刻动身回上海。

  那天晌午,她当掉了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物品,买了两张船票,也不顾及保姆的劝阻,毅然决然地带着女儿奔赴码头。望着愁云惨重的海岸线,穆丽娟苍白的脸颊上垂下两颗晶莹闪烁的泪滴。那时的她,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画面。一个是停在堂屋中央尸骨未寒的母亲;一个是在家中狂躁,不知所措的丈夫。原来,虽然她的眉眼口鼻中挂着恨意,她的内心深处,却依然割舍不掉对那人的思念。是啊,这个曾经令她心跳加速的男人,怎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忘却,况且他们现在还没有离婚,算起来,终究是捆绑在一起的人。

  穆丽娟忽而想起前些日子戴望舒写给戴咏素的诗歌《示长女》:“可是,女儿,这幸福是短暂的,一霎时都被云锁烟埋。”云锁烟埋,该是怎样的无奈?

  自从穆丽娟走后,戴望舒整日整夜茶饭不思。他恨不得立刻买一张船票,漂洋过海,前往上海把妻子拉回来。可是,他是明白的,妻子既然心意已决,任凭谁也无法左右她的思想。更何况,戴望舒在香港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根本就脱不开身。

  每当圆月高悬,万籁俱寂的时候,戴望舒总是坐在书桌前沉思。他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是空对着妻子的梳妆台发呆。曾经,那些琐碎的事情,好像海水一样卷过来。他仿佛看到妻子冲他嫣然一笑,双手提着碎花裙,得意扬扬地问:“望舒,你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吗?”那时的戴望舒,总是不耐烦地扫一眼,而后说道:“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他心里知道,那一刻,他是厌烦了的,所以随口说出的话,只不过是敷衍。但他的妻子当了真,还兴高采烈地穿着裙子上了街。

  想着想着,戴望舒垂下悔恨的泪滴。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写一封信,而后失魂落魄地去邮寄。他多么希望,第二天醒来就能看到穆丽娟的回信,就能听到她从上海归来的消息。可是,那些信笺宛如投沉大海的石子,只是掀起了微小的波浪,而后迅速消失不见,根本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1940年的冬至日,阳光不暖,寒风如刀,砭入骨髓。穆丽娟倚靠在家门外的老树上,抬头望向那一片黑云密布的天空。刹那间,她轻叹一口气,声音与徐徐而下的六瓣雪花融合在一起。迷离的晨光尚不能带给她暖意,她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苍凉,无尽的悲伤。前段时间,穆丽娟的哥哥穆时英刚刚去世。紧接着,她最爱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了。这样的家庭悲剧,无疑是致命的。穆丽娟在这一年中连办了两场丧事,她是一个女人,年仅23岁,正是如花似水的年纪,怎能经受得了如此的打击?没过多久,她的精神就开始低迷了。然而此时,她的丈夫却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她还要时时刻刻考虑着戴望舒的生活。难道,这就是她所追求的生活吗?

  穆丽娟思考了很久,前些日子里没少掉眼泪。可是哭有什么用,在她的心目中,戴望舒已经到了顽固不化的地步。既然无法左右他的思想,那就只能选择离婚了。于是,在凄冷的寒风中,穆丽娟写下一封离婚协议书,正式提出离婚的要求。

  几天后,戴望舒拿到了穆丽娟寄来的信。起初,他只是感到胸口隐隐作痛,但很快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冬日温和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打在他的书桌上。戴望舒反复端详着那一封信,想了一会儿后,立刻伏在案上提笔回信。在信中,他不停地安慰穆丽娟,希望她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希望她早日回到香港,希望他们能尽早见面。

  可是,这一次,戴望舒真的失策了。以往,穆丽娟受了气,伤了心,只要戴望舒说两句好听的,她便会撒娇一阵子,将烦忧事抛之脑后。然而,今时非同往日,因为穆丽娟的心彻底被他伤害了,犹如被宰割成一片片血淋淋的肉,再也无法复原。何况,她才23岁。她虽然生过孩子,但由于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整体上来说身材很苗条,看上去十分青春靓丽。在向戴望舒提出离婚之后,穆丽娟时常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她常常与嫂子仇佩佩黏在一起,她们或是去商店购物,或是去附近的饭店吃饭,又或是去周边的公园散散步。有一天,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羊肠小道上,身穿黑色旗袍的仇佩佩搀扶着闷闷不乐的穆丽娟,两人绕着公园走了许久。当来到河畔的石护栏前时,穆丽娟突然摆摆手停下来,仇佩佩会意,笑着将双手插进怀里,问道:“怎么,心情还不好吗?”

  穆丽娟叹一口气,说道:“嫂子,如今家里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谁人能扛得住?”

  仇佩佩眸子暗沉一瞬,而后一阵朗笑:“变故总会有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这个世上,你无法左右的事情多着呢。生命如此,婚姻亦是如此。既然强求不得,何不畅然以对呢?”

  穆丽娟停顿片刻,眼睛里放出暖光:“嫂子,你当年是怎样与我哥好上的?”

  “你哥?”仇佩佩冷笑一声,声音由强变弱,而后,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突然变得没有一丁点儿精神。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有点儿抖地点燃,深深吸一口后吐出:“你哥就是一个大浑蛋!当年我在十里洋场,怎么着也算个绝色名伶。是他,每天过来找我喝酒跳舞,每天给我送花,每天约我去夜总会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我记得住他脸上的每一处轮廓,我知道他衣服上有几颗扣子,我喜欢闻他身上喷着的香水的味道。甚至,只要他一句话,我愿从此随他远走高飞,不再过这样赔笑赔泪的生活。爱上一个人,真的很不容易。”说到这儿,她又抽了一口烟,“我之前的职业是舞女,在那样的风月场合,我见过太多的男人了。他们要么是有钱的一族,要么是有势的一族。这些人,我常常要笑脸相迎,背地里却忍不住唾弃。当时,你哥算不上这两种人。他是那种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那个时候,谁敢娶一个舞女?只要有人敢做,唾沫星子也能将那人淹死。可是,你哥不惧谣言。他牵着我的手,只说过一句话:‘佩佩,我给你安定的生活,你愿跟我吗?’我当时冷笑一声,骂他:‘你有病啊,放着良家妇女不要,偏偏要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你哥不悦了,怒皱着眉毛:‘去他的人云亦云,去他的残花败柳,去他的人人唾弃。一来,我没违背道德,二来,我没违背伦理,三来,我们是相知相爱。既然如此,何惧谣言?’我扑进他的怀里,流下的是幸福的泪,许下的是一辈子不移的情。那一年,抗战刚刚爆发,他去香港指导电影《夜明珠》。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舞女遇上一位真正爱她的男人,两人一见倾心后,很快坠入爱河,他们山盟海誓,四处游玩,幸福不已。可是,这样的情爱并不被社会包容。后来,舞女含恨而死,男子也终不得情。呵,苍天真的滑稽。时英爱上了我,而我恰恰是一名舞女。虽然我们并不像电影中一般常常被别人口诛笔伐,但是时英不会说广东话,他在香港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们住在九龙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房子很简陋,连一张床都没有。不过,这样的生活我是能忍受的,哪怕跟着他露宿街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可他,好生浑蛋!这才短短数载,就这样撇下我一个人而去。此后,未来的路,我该怎么走?”ωωω.χΙυΜЬ.Cǒm

  “嫂子……”穆丽娟小声呼喊着,声音慢慢随着清风,再也听闻不到。穆丽娟很清楚,此时的仇佩佩比她还要难过。因为,在仇佩佩的世界里,爱情就是全部,甚至是此生唯一的追求。而对穆丽娟来说,她的牵挂太多,心中追求得太多,自然不会将爱情孤注一掷。其实,她多么渴望这样的感情。遇到一个今生深爱的男人,许下一句花前月下不老的誓言,度过一段浪漫情深的岁月。此后,不论历经多少年,遇到多少事,感情依然如陈年的醇酒,飘荡着挥散不去的芳香。可是,戴望舒不是那个人,也不可能是那个人。

  现如今,哥哥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家中的亲人零零星星,她的牵挂当真不多了。好在,朵朵时常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她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寂寞。有些时候,她会去戴望舒的姐姐戴瑛家串串门,偶尔一块喝茶,直挨到下午黄昏时才分离。只是,有人聊天固然是好,终究排遣不掉内心的空寂。而这种空寂,恰恰是遗失或消散的爱情。

  这年农历的年初头上,天气寒冷刺骨。窗户外的柳树上沾满了霜雪,遥遥望去,一片洁白。这天清晨,穆丽娟、戴瑛、朵朵三个人来到南京路永安公司楼下的大东茶室。她们点了些甜食,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此时,在她们的旁边坐着三个学生。他们刚从东吴大学法学院办完注册手续,眼下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点心。穆丽娟在抬头之际,眼睛忽然对上一个人,他生得白皙干净,一看就是文人的形象。虽然戴望舒也是文人,却没有那个人的温柔多情。

  穆丽娟愣了一会儿,很快又回过神来。半个小时后,穆丽娟、朵朵和戴瑛离开大东茶室。紧接着,三名大学生也付了账,尾随其后。穆丽娟心神不宁地走在路上,余光时不时往后瞟。在一刹那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竟感到有人跟踪自己。那个人的身形,似乎像在大东茶室看到的那名学生。她又是惊,又是喜,恨不得立刻回过头去。然而,一瞬的思考后,她又不得不跟随着戴瑛远远离开。

  这名大学生姓朱,他当时跟随穆丽娟一直到住所门口,最后还是停住了。原来,穆丽娟住的地方,是当年被人称为歹徒的别墅。房子有两扇大黑铁门,门口有两名伪警站岗。朱姓学生明白,这里是“汪记”的要人。他既然闯不进去,便只能回到家中打探消息。朱姓学生招来家中雇用的保镖,经过一两天的调查,终于查明白穆丽娟的身世。但,他也只是知道零星的消息。保镖告诉他,这位小姐来自香港,不知道姓什么。这座房子的主人姓穆,不久前被“重庆方面”的人打死了。大家习惯叫这位小姐为“二小姐”,别的便无从知晓了。

  虽然知道的消息很少,但朱姓学生已经感觉到棘手了。他最终鼓起勇气,决定每天给穆丽娟写一封信。可是,信好写,要怎么送呢?思考再三,朱姓学生瞄准了一家花店。他让花店每天送穆丽娟一束鲜花,鲜花中夹着一封信。在信中,朱姓学生连连称穆丽娟为“圣母”“观音”,信封上写了“穆二小姐收”,在信的末尾还写了一个叫“志穆”的假名字。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朱姓学生并没有收到答复。不过,他并不气馁,又找来一名舞女当面替他送情书。可是,郎虽有情,妾却无意。更何况,穆丽娟根本不知道朱姓学生的名字,何来好感呢?为了进一步拉近与穆丽娟的距离,朱姓学生化装成一名电话修理技术工的样子,前往穆丽娟的卧室中查看线路问题。那时的穆丽娟忧心忡忡,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朱姓学生。因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在一瞬间牵连着,又在一瞬间渐行渐远。

  直到有一天,朱姓学生从保镖那里了解到,“二小姐”要回香港了。他突然紧张起来,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叨扰穆丽娟。为了取得穆丽娟的信任,朱姓学生在极思非尔路三十三号斜对面的三德坊一个同学的家中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认认真真写出了自己的履历以及祖宗三代的家族情况。最后,他托一名同学家的女佣当面将信送到穆丽娟的面前。看着那封信,想着他们之间相遇时的经历,以及朱姓学生的痴情,穆丽娟不禁潸然泪下。或许,年龄大了点儿,看待问题自然会比别人深刻吧?

  终于,几个小时后,女佣回来了。朱姓学生忙接过回信并打开,只见她在原信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我同意和你见一次面,但是这几天孩子病了,最好星期日上午十一时你打电话来,因为我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在一个多月来一直笑你是神经病。”

  朱姓学生太开心了,他双手把信举高,疯狂地转了好几圈。因为他看到,信的右下角签的名字是“丽娟”,后面还附注了电话号码。有了电话号码,是不是意味着她对自己也有好感了呢?想到这里,朱姓学生马上在静安寺路极思非尔路口的荣康酒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希望穆丽娟能来此一叙。然而,第一次电话打过去,穆丽娟拒绝了。紧接着,朱姓学生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电话。在他的眼中,只要努力就没有实现不了的事情。更何况,穆丽娟对他多多少少也有感情,自然不会真的拒绝。

  那天,凄美的残阳将独特的光芒交付晚霞。初次见面,他们居然有说不完的话,就仿佛有十多年交情的老友。穆丽娟被朱姓学生的博闻强识深深吸引,而她的优雅大方,也让朱姓学生仰慕不已。很快,两人陷入了热恋。爱情之花,再一次在穆丽娟的身上悄然绽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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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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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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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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