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亭恨水行行泪,
笋庙罗池处处神。
白发呼天常彻夕,
青山埋石定何辰?
余生自写王猷意,
痛哭乾坤莫漫陈。
——侯岐曾1
1劫后余生
1645年七月,嘉定城破、侯峒曾父子三人罹难后,侥幸活下来的侯家人来不及悲伤,就被戴上了“倡乱逆贼”的帽子,受到清兵的追捕。一家老小四处躲藏,先逃往松江,后来躲在湖边,风餐露宿,一有风吹草动,赶紧上船逃到湖泊深处。m.χIùmЬ.CǒM
嘉定城破后的两个多月里,城里和乡下几乎没有片刻安宁。清兵散去后,乡兵、百姓再次卷入守城与投降、剃发与留发的厮杀中,其间不时冒出明朝官军收复南京、李成栋逃到扬州等谣言。无辜的百姓无论剃发,或者留发,都成为盗贼、无赖、投机者烧杀抢掠的借口,想保命只能随波逐流。七月底,嘉定城破二十多天后,李成栋的队伍进入葛隆镇和外冈镇,展开另一场屠杀,百姓死伤无数,据说现场的鲜血没过了脚踝。2
太仓人浦嶂在李成栋的支持下,担任嘉定临时县令。为了震慑百姓,他鼓动李成栋再次屠戮嘉定。在石冈镇,龚用广的遗孀娄氏(“嘉定四先生”之一娄坚的女儿)为躲避侮辱,投水而死,次子元彬被害;龚用广仅存的弟弟龚用厚,也和他的妻子、两个儿子死于兵难。3大兵挨家挨户搜查,百姓无处可逃,只能用乱草蒙着头躲在河里。浦嶂与兵丁大肆搜刮城内的财宝,用船运回太仓。城内外尸横遍野,没有官员维持秩序,只有寺庙的僧人找来木柴,将尸体堆起来集中焚化。4
八月初,李成栋派兵东进,直抵松江府。在上海县,明朝吴淞总兵吴志葵、登莱总兵黄蜚率领三千余名水兵以及一百三十余艘战船与清军对峙,不料遭到火攻,全军覆没,吴、黄两人被多铎下令斩杀;在金山卫,清兵再次施展了红衣大炮的威力,密集的炮火一天一夜没停息,城墙烫得守兵无法站稳脚跟;5在松江府城,官绅沈犹龙、李待问、章简等人带兵守城,城破后三人自杀,城内上万名百姓惨遭屠戮。
到了九月,暑气消退,江南各地的抵抗全部以失败告终。从六月到八月,清朝共花了三个月驯服江南。清朝委任的地方官陆续到任,道路恢复畅通,在外逃难的百姓陆续回乡。
江南各地,处处是成堆的瓦砾,残留着大火烧过的痕迹。店铺歇业,田野荒芜,华美屋舍沦为废墟,象征名誉的旗杆、牌坊东倒西歪,不计其数的民众流离失所。目睹这一巨大反差的人,无不黯然落泪。一场战乱,让江南昔日的繁华减去了十分之七。6
战争带来的破坏,需要很久才能修复。各县县令就任后,为了恢复正常秩序,陆续实行了一系列措施:捉拿作乱的奴仆、乡兵,派兵维持治安;发放通行证,招抚难民返乡;禁止贩卖被掳掠的妇女,命令她们回自己的家,或者张贴告示让家人领走;通告全城乡绅和读书人进衙门谒见,否则以叛逆罪惩处。7清朝委任的嘉定新县令也走马上任,之前的临时县令浦嶂以贪虐罪被拘捕下狱,全家抄斩。8
恢复生计的前提,是更加严格的剃发令。嘉定县城四周设置了“清发道”,专门监办剃发事宜。城内的告示写得很清楚,不剃发或发型不合格者分五等定罪,“一寸免罪,二寸打罪,三寸戍罪,留鬓不留耳,留发不留头。又顶大者与留发者同罪”。9
随着形势的缓和,侯家人回到了嘉定城南的家乡诸翟镇龙江村。他们庆幸自己在乡下有个容身之处。为了保证安全,他们放弃了龙江村的旧居,分住在附近不同的村子。玄瀞和母亲李夫人住在惠宁庄,侯岐曾和妻室、玄汸夫妇住在厂头村,龚老夫人和玄泓夫妇住在恭寿庄。这些房子有些是侯家的旧宅,有的是弘光朝灭亡前新置办的,有些是亲戚家的房子,有些需要花钱租住。大家约定少出门,谨防耳目,一人外出时务必告知家人。
侯岐曾闭门不出,没有剃发,只是头发、胡子全白了。峒曾仅存的儿子玄瀞也没有剃发,终日躲在家中。岐曾的儿子玄汸和玄泓需要去县衙听候命令,去城里打探消息,为了行事方便,只能剃发留辫。
不愿屈从新朝的人,为了保命,大多剃去全部头发,变成佛门弟子。一时间,江南的城里乡下涌出无数和尚、尼姑。侯家的亲友夏完淳、顾天逵、龚元畅都剃光头发,戴上僧帽。僧人的形象让他们无须屈从于剃发令,又可以免遭官府的追捕。
侯家遭变故以后,朋友圈子迅速缩小。他们断绝了和普通朋友的往来,只与若干挚友通信。清朝入主后,侯家的友人大多改名换姓,杨廷枢改名庄复,夏允彝改名黄志华,夏完淳改名明照,昆山的朋友归庄换过祚明、归藏、归乎来、普明头陀等几个名号,连侯家的得力家仆侯驯也改名川马。朋友们大多选择了隐居,杨廷枢躲在苏州山中,归庄客居嘉定,张鸿磐南翔的家中只留了一名老仆。
松江陷落后,夏允彝夫妇一度寄居龙江村。和岐曾一样,夏允彝也没有剃发。他深居简出,整理资料,为好友侯峒曾写传记;他写诗怀念黄淳耀,用“大雅”一词称赞黄淳耀的人格;他悲叹侯、黄守城时的英雄孤单,颂扬逝者“宁为玉碎”,惭愧自己苟且偷生。10他和侯岐曾的住所离得不远,却互不见面,只是通信往来。两人用一截截小片竹纸写信,由侯家的家仆来回递送。11
侯岐曾改自己的号为半生主人,改姓易。“易”字拆自侯家先祖的杨(楊)姓,他希望《周易》里的名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能给侯家的命运带来转机。玄瀞表示赞同,他说,“易”字从日从月,是光复的预兆。12
特殊局面下,敢踏入侯家家门的亲友很少,只有侯兑旸、侯鼎旸等几位族人,张鸿磐、许自俊等本地朋友,以及年轻的儿子和儿媳、女儿和女婿、夏完淳、陆元辅、苏渊等人。
年轻人没有再去学校读书。苏渊在黄淳耀死后收养了他四岁的儿子黄?,陆元辅在城内大家族担任塾师,并接受了玄泓的邀请,来侯家教习年幼的侯檠、侯荣。不去官学读书,不参加科举取士,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最合适的前途。他们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依然做出了选择。
侯岐曾的女儿们嫁的顾家、龚家,无不受到重创,生活陷入贫困。岐曾的女儿侯蓁宜、龚元侃夫妇,收养了朋友的遗孤。侯峒曾的女儿侯怀风嫁到昆山后,已经寡居,与婆婆相依为命。
侯家的亲友中,族人的情绪最复杂。他们沾过侯峒曾的光,享受过富足的生活,也在侯峒曾“倡乱”抗清后受到牵连,遭到官府追查。个别亲戚带着鱼和酒探望落难的侯家人,大部分族人和岐曾一样焦急地等着官府的政策。
和侯家来往的外姓村民不多,他们早习惯了士农工商各以类聚。大多数善良的村民对遭难的侯氏家族表示同情。毕竟,在龙江村,只有侯家由于秉持忠义而遭受了灾祸,其他百姓没有受到太大损失。13
危难让侯家人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他们像受惊的鸟儿一样聚在同一棵树上,时刻关注外面的风声。“烟云四野天如墨,剩得寒檠一穗红。”他们努力适应破壁茅屋、风雨萧瑟的新生活。14
屠城事件虽已过去几个月,局势依然不稳定。
侯家人听说,南京有几十个没剃发的人组成队伍,打起反清旗号,暴露后全遭诛杀;又听说有四五千人团团围住南京城,久攻不下,被消灭殆尽;抗清义士吴昜组建了一支白腰党,劫掠了吴江县衙的银库,斩杀了县令和一些新科举人。新上任的苏松提督吴胜兆在吴江肆意掠夺,金银、女子装了满满几船。清兵和抗清义兵轮流进城,遭殃的是百姓,他们不断遭到抢劫,只能四处逃散。15
最让侯家人痛心的是亲友的死讯。
在江南城池陆续沦陷的两个月里,侯家失去了多位家人和亲友,包括侯峒曾、玄演、玄洁父子三人,岐曾的妹妹和妹夫金德开夫妇,亲家龚用广、龚用圆、龚孙玹及其家眷,好友黄淳耀、黄渊耀兄弟,以及昆山的顾咸建、嘉善的徐石麒、松江的章简。16他们都在敌人逼近时选择了自尽或拼死抗争。
战乱平息后,死亡的消息并没有停止。一个萧条的秋日,松江传来了夏允彝投水自杀的噩耗。朋友们陆续殉国后,夏允彝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当吴淞总兵李成栋邀他见面时,他拒绝了。他将家人托付给兄长夏之旭和好友陈子龙,将刚刚完成的《幸存录》交给儿子夏完淳,留下了绝命诗:“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继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之后自沉于水塘。家人目睹了他自沉的场面:水浅不足以没过他,但他把头久久埋入水中,断绝了呼吸,衣服后背还没沾湿。17三天后,夏允彝入殓时,夏家收到了隆武皇帝任命夏允彝为官的诏书——但他已经对明朝的光复不抱希望了。
侯家人再次陷入亲友离世的哀痛。
玄泓为夏允彝写了长长的传记。他回忆了夏允彝担任长乐知县时,善于决断诉讼,是崇祯朝“天下廉卓第一”的地方官;明朝灭亡后,夏允彝辗转面见史可法,资助江南、浙东的抗清斗争;弘光朝廷组建,他接受了女儿夏淑吉的劝阻,没有同流合污;受到清朝的压力时,他不惜以死明志。他生平不喜党争,当别人尊他为东林党魁时,他却批评东林党人“坐论节概,喜同恶异,不知救时之策”18。
玄瀞为夏允彝写了长长的悼文。他肝肠寸断,追忆了父亲侯峒曾与夏允彝的交情、他自己与夏允彝的忘年之交,也回忆起自己与父亲固守嘉定、夏允彝为松江号呼奔走的悲壮场景。他理解夏允彝,一如他理解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夏允彝死得其所,虽死犹生。19
夏允彝自杀后,最心痛的是他的女儿夏淑吉。婆家和娘家在短短几个月内如大厦倾覆,家破人亡。寒冬时节,兵荒马乱,夏淑吉躲在嘉定乡下,想到父亲为节义自尽,心如刀割。她无法回松江,只能在深夜里落泪怀念:
萧萧鉴玄夜,幽室生微凉。
眷言念君子,沈痛迫中肠。
音徽日以杳,翰墨犹芬芳。
灵帷空萧条,斋奠直荒唐。
举声百忧集,泣涕不成章。20
混乱的局势容不下她的太多哀伤。父亲去世后的一天夜里,母亲盛夫人敲开了她的家门。
原来,李成栋升任吴淞总兵后,更加放纵自己的队伍。在他赴任途中,他的手下沿路敲打民房,叫嚷“借锅做饭”,门一打开,直接抢劫。夏允彝去世后,儿子夏完淳投奔了太湖的反清义军,遗孀盛氏独自住在松江府南塘村。一夜之间,南塘遭到李成栋的劫掠,村民四散,盛氏只能连夜赶了五十多里路,投奔嘉定乡下的女儿。21
“一步紧一步”,岐曾回想起夏允彝生前说过的话,感到一阵心寒。22
2怀念
1646年,新年到来,这一年是清朝顺治三年,对侯家人和亲友来说是明朝隆武二年。
刚经历苦难的人们,面对国破家亡的悲惨景象,无不流露出黍离之悲。
“颇闻城市少人烟,处处哀号焚纸钱。”23归庄的家乡昆山一片荒凉。
“败壁只堪狐兔宿,空枝仅有鹧鸪飞。”24嘉定娄塘镇的萧瑟让杨廷枢感到惨不忍睹。
“白首同归交谊重,国殇两吊日南天。”25夏完淳沉痛地缅怀父亲夏允彝和伯父侯峒曾。
“门前双郁垒,犹是旧威仪。”26在岐曾的女婿顾天逵看来,唯一没变的是家家户户贴的门神。
“有药难医贫到骨,无钱可买命如丝。”27生活一落千丈,岐曾的女儿侯蓁宜只能以绩麻织布为生。当她和丈夫龚元侃听到邻家的欢笑声和爆竹声时,心里更不是滋味儿。28
侯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新年仪式一切从简。家庙里摆上香烛、果品,供奉从城里迁回的祖先牌位,全家参拜,父子小酌。侯岐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他本有六个同母兄弟姐妹、一个庶妹,历经瘟疫后,到去年只剩三人,嘉定抗清失败后,只剩他一人。长子玄汸三十二岁,其他子侄不到三十岁,尚不足以支撑家族。这是侯家最破碎的一个新年。
元宵节,县城里贴出“金吾不禁”的告示,解除平日的宵禁,人们可以观赏夜景。村民舞起龙灯,还有人绕着侯家的庭院唱戏,讨要小钱。窗外锣鼓喧天,有人考中了秀才。龚老夫人叹息良久。城里已经传出了“白马紫金牛,骑出万人羞”的童谣。29早在改朝换代伊始,1645年,在清朝统治下考取秀才的嘉定士子就有五十人,1646年有四十五人,比鼎革前没有少太多。30特殊时期,人们的选择比平时更加多元。
岐曾翻出玄演、玄洁兄弟的遗稿细细浏览,很多习作都是在峒曾、岐曾和黄淳耀的指导下写就的:
玄演喜欢读古人的故事,常有不寻常的心得,比如“诸葛计功输乐毅,渊明言志托荆轲”。31他喜好性理之学,用一首“元宰何微茫,悠悠费追寻。世皆尚雕饰,未敢明此心。微言会将绝,太息空抚襟。”表明自己超脱的一面。32
玄洁喜好山水,常在旅途中给兄弟们写诗代信。33在明亡前的几年里,他身体孱弱,却表现出对时局的担忧。当他因肺病寄居山中时,他写道:“渐减文章乐,能忘寇盗悲?”当他看到堂兄玄汸为嘉定折漕事宜奔走时,他感叹:“坐愁南郡征输日,行过江黄战伐尘。”34
仅仅一年,天翻地覆,父子兄弟阴阳两隔。嘉定城破时,家人匆忙逃难,名贵家具、大件古董都没有带走,家仆用竹筐背到乡下的手稿、书信、画像,是侯峒曾和玄演、玄洁父子仅存的遗物。
清明节将近,在岐曾的安排下,年轻人分工整理逝者的遗稿。玄瀞负责整理峒曾的书信、诗文,为他编撰年谱;玄汸与玄瀞一起整理玄演、玄洁的诗文,龚元侃、顾天逵负责抄录;陆元辅与玄泓搜集黄淳耀的诗,苏渊整理黄淳耀的文章。另外,龚元侃还要整理父亲龚用圆的遗稿。所有的书稿只能传抄,暂时没有刻印的机会。
有的村民听说后,主动归还了侯峒曾的三十多册手稿,换得一些小钱。玄泓无意中在城内店铺买到了祖父侯震旸的几卷遗作,以及侯峒曾用过的一方古董砚台。35睹物思人,每一件遗物都弥足珍贵。
岐曾的父亲侯震旸的诞辰,不再像以往那样隆重纪念;岐曾的五十二岁生日,也不再去白塔寺礼佛庆寿。每一个欢乐的节日,在侯家都变成了祭日。
真正到了最大的祭日清明节时,侯家却无法大规模祭祀。
清朝颁布了新历法,清明节是二月十九,不过侯家人还是按照明朝历法,在二月二十一举行仪式。36
为亡人移柩,是从清明节开始要做的大事。侯家决定将城里和乡下的坟合并,峒曾和岐曾两支也不再分开祭祀。安葬的结果是:岐曾的父亲侯震旸一席,玄洵合葬其中;侯峒曾、侯岷曾合葬一席;岐曾的原配张氏一席,长儿媳杜氏合葬其中;两个侄子玄演、玄洁合葬一席。
岐曾和龚老夫人、嫂子李氏商议,简化祭祀的流程和仪式,一年只分清明、中元、除夕三次大祭祀,祠堂里只祭祀上三代人,即岐曾的曾祖父侯尧封、祖父侯孔诏和父亲侯震旸,其余的节日只祭祀父亲侯震旸和兄长侯峒曾。其他过世的女眷、子侄,不在祠堂中设牌位,只在坟墓上行礼。
简单的仪式无法寄托哀思,更多的情绪只能诉诸笔端。战乱过后,读书人开始自发地搜集死难者的名单。岐曾向友人朱子素、门生陆元辅询问嘉定城破后的死难详情,打算写一篇《嘉定死事备考》,记录抗清的死难者。他笔下记录了一串长长的死者名单:37
龚用圆,岐曾的亲家,人称龚博士,城破后与兄长龚用广跳河自尽;龚孙玹,峒曾的亲家,与敌兵展开巷战,身中七刀而死,他的妻子在家中投水自杀。38在嘉定几次屠杀中,龚家遇难的成员有龚用广和妻子娄氏,两个儿子元彬、元韶;龚用圆;龚用厚和妻子沈氏,两个儿子元明、元桂;龚孙玹和妻子金氏。加起来至少十一口人。39
金德开,岐曾的妹夫,出身书香世家。他们夫妇在嘉定守城时赶到侯家,金德开参与守城。峒曾投水自杀时,他的妹妹听说了丈夫金德开罹难的消息,一同跳水自尽。他们的儿子、儿媳、女儿也没有逃过劫难。金家共有七名族人在兵难中遇害或自杀。40
此外,岐曾还记录了多位参与守城的义士:
张锡眉,侨居嘉定的松江举人,与峒曾守城失败后,他留下绝命诗:“我生不辰,侨居兹里。路远宗亲,邈隔同气。与城俱亡,死亦为义。举家殉之,惜非其地。后之君子,不我遐弃!”然后与妾一起跳水自尽。41
唐昌全,峒曾的门生,黄淳耀的朋友。守城失败后,他回到家中,当敌兵破门而入逼他剃发时,他誓死不从,和妻子一起被害。
龚元,顺天府小吏,来嘉定迎接侯峒曾任官。赶上李自成攻陷北京城,他无法回京,只能滞留在嘉定。峒曾投水自尽时,他坐在池边痛哭,被乱刀砍死。
杨恕,侯峒曾的仆从,跟从侯峒曾守城,城破后不肯离去,随峒曾回到侯家,当敌兵向他索要财物时,他默不应声,被杀。
夏云蛟,黄淳耀的好友,直言社成员。他悬梁自杀不成,敌兵进门时,他干脆悠闲地躺在床上,被砍杀。
朱长祚,他协助侯峒曾守卫北城,城破后带着两个妾跳水自尽。
朱衮,城破后,他扣紧铠甲,挥舞兵器,与敌兵厮杀至死。
…………
侯家的朋友朱子素几次登门,带着尚未完成的《嘉定屠城纪略》。朱子素在嘉定城破后侥幸活命,正记录半年前的嘉定悲剧:乡兵怎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侯峒曾和黄淳耀如何临危受命,李成栋如何几次下令屠城,百姓如何四散逃亡。他记录了嘉定抗清斗争中七十八位死难乡绅和读书人的名字,更多的是没有留下姓名的无辜百姓,他估计城内外死于鼎革兵难的男女老幼有两万余人。42
他们也会谈起为什么嘉定的抵抗会失败。
二十二岁的玄瀞整理父亲的书信,回忆父兄和兵民守城的经过,总结了三条原因:第一,明朝覆亡,人心灰暗,只能勉强抵抗,城墙轰然倒塌的一刻,众人的信念再也无法挽回;第二,嘉定只是弹丸之地,北部的太仓屏障一失,敌兵不出两个时辰就能赶到嘉定,嘉定完全没有喘息之机;第三,嘉定城墙年久失修,没有能指挥的武将,没有能作战的士兵,粮食、铠甲、马匹不足,火器、兵器迟钝难用,只靠个别家族出资出物,很难坚持到底。43
朱子素则认为,嘉定遭难,吴志葵有无法推卸的责任。打着抗清旗号率众守城的,其实有两类人,一类是侯峒曾、黄淳耀等真正忠于明朝的臣子,但他们除了信念,几乎别无可恃;另一类是吴志葵等明朝将领和各镇乡兵,将领只想以抗清为掩护谋取私利,乡兵力量涣散,终不能成事。嘉定城破后,有人私下议论侯峒曾、黄淳耀等守城领袖“忠有余,智不足”,但朱子素认为,侯、黄等人殉的是一个“义”字。当时的形势,即便不守城,嘉定也难逃一劫。最该受到批判的,是那些起哄倡议抗清,轻易挑起兵事,结果半道退出的家伙。44
当他们看到夏允彝的遗作《幸存录》时,就会明白明朝的灭亡并非偶然。当整个王朝覆亡时,江南的沦陷只是迟早的事。
《幸存录》是夏允彝自杀前写成的,详细记录了明末政事。当他反思党争时,他意识到明朝的灭亡不全是“小人”的错。东林党自视为君子,将阉党视为小人。小人是真小人,君子未必是真君子。小人加害君子,君子反过来攻击小人,一来二去,朝野官绅的精力全用在互相提防、互相倾轧上。当内忧和外患的双重挑战来临时,悲剧的结尾几乎是必然的。45
守城、失败、屠城、遭难,侯家人也许会听到外人的只言片语。混乱的时局,敏感的话题,其实没有人公开说什么。让岐曾欣慰的是,挫折并没有影响侯家的声誉,反倒赢得了更多推崇。这从两件事可以看出:
一件是,清明节过后,百姓纷纷传言,本县县尉夜间巡逻时,看到身后有个穿着绯红色官袍的人影。县尉心慌,问随从这是谁。随从说,是侯家大老爷侯峒曾。第二天,雷声轰鸣,暴雨大作,一道闪电击穿了县衙的大门。过后,县城里建起了水陆道场,僧侣云集,超度在县城上空盘旋的亡灵。46在百姓的心目中,侯峒曾的灵魂开始有了神性。忠臣死后显灵,在历史上多有先例,无论是否真的显灵,都证明了忠臣在百姓心中的地位。47
另一件是,春天到来后,向侯家求亲的人变多了。从附近的上海到江苏北部的彭城(徐州),先后有人带着名帖和礼物来谈婚事,侯家的朋友许自俊也竭力牵线。夏完淳身为嘉兴钱家的女婿,也带来钱家希望与侯家结亲的消息。岐曾在心里默默感激兄长的在天之灵。48只是侯家门庭衰落,连足够的彩礼也拿不出。玄泓的幼子侯荣与彭城的家族定亲时,只能答应入赘到对方家中。49入赘,是侯家的祖先家境贫寒时不得已的选择,经历了几代繁荣后,突如其来的时代剧变又把侯家推回低微的境地。
3寡妇
死者长已矣,生者尤艰难。在追思亡人之外,活人也需要关注。龚老夫人、岐曾、李夫人是三名长辈,为整个家族支撑大局。年轻的玄汸、玄泓皆有妻子相伴,玄瀞尚有母亲相依为命,最孤苦的大概要数侯家的寡妇们了。
清明节过后,岐曾一连给姚妫俞、龚宛琼两个年轻的侄媳妇写了四首诗。“红颜白发元同命,黾勉扶将是大贤。”“忠孝门中留硕媛,虎狼国里计安身。”“夫义妻贞执大纲,君亲两字费商量。”“不信立孤难什倍,看吾玄鬓一朝霜。”50有大义,有小家,有劝诫,有无奈,岐曾的心中五味杂陈,把道理说尽,只是希望她们好好活着。
玄瀞也为两位寡嫂写了一篇《寡妇赋》,由顾天逵撰写序言。玄瀞用典雅的文体,伴着凄哀的感情,力劝两位嫂子节哀顺变,坚强面对现实。他已经失去了父亲和两位兄长,幸存的家人除了母亲,只剩两位寡嫂。他悲痛地哀求她们可怜他,他不想再失去更多的亲人。51
岐曾和玄瀞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十天前,亲家姚宗典带着女儿姚妫俞从苏州来奔丧,侯家才知道发生在姚妫俞身上的事。前一年盛夏,嘉定全城抗敌时,姚妫俞正在苏州娘家归宁,兵事一起,道路阻隔,她被迫滞留。听说嘉定城破、丈夫玄演死难的消息后,她抱定了从死的打算,几个月里,她吞过针,服过水银,都被家人救下。52
姚妫俞回到侯家治丧后,没有放弃以死明志的决心,她与妯娌龚宛琼同病相怜,两人约定一起殉死,急坏了侯家人。龚老夫人、李夫人以怜爱的话语阻拦她俩,岐曾、玄瀞也以诗文劝慰。
上千年来,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成为儒家倡导的社会伦理观念,将官民、男女、老幼等世间各色人等纳入道德教化的范畴。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更是专门指导妇女修养身心、维护家庭的道德规范,贯穿妇女们的一生,刻印在她们的心底。从先秦的孔孟之道,到宋朝的程朱理学,再到明朝东林书院的思想,主流社会一直强调这些观念。历代官府提倡妇女从一而终,旌表守节行为,贞节匾额、贞节牌坊成为传统妇女至高无上的荣耀,官修正史、地方志书无不详细记录节妇贞女的感人事迹。翻开史书中的“列女传”,长长的名单一一注明她们是哪些男人的妻子,她们成为当世和后世女子的榜样,也为所在的夫家赢得了地方威望。她们没有留下名字,但留下了名声。
不过,恪守贞节只是道德倡导,并不是法律规定。明朝法律不仅没有规定丈夫死难后妻子必须从死,对守寡妇女的改嫁也很宽容。官宦家族中的命妇不允许改嫁,但在平民家庭,寡妇改嫁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也因此,贞节牌坊才显得弥足珍贵。只是,在一个秉承忠孝的清白大家族,改嫁几乎不太可能。改嫁不符合大家闺秀们从小接受的道德观,会被人另眼相看,会影响娘家和婆家两个家族的声誉,况且改嫁后自己拿不到一分家产,生活将难以为继。
在妇女守节的问题上,侯家人的态度似乎开明得多。贞节牌坊更大意义上是一种名声,但不是必需品。活着的人还需要她们,她们不需要用生命去换一座冷冰冰的牌坊。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当侯峒曾殉国的消息传来时,他的妻子李夫人虽悲痛不已,做好了追随丈夫殉节的心理准备,实际上却咬牙活了下来,与全家人一起逃亡。53侯家的亲家夏家也认同这一理念,夏允彝死后,他的妻子盛夫人也没有从死,而是来嘉定投奔女儿夏淑吉。54
姚妫俞不想改嫁,一心求死,多是因为她和玄演感情深厚,两人才度过了短短几年的幸福时光便阴阳两隔。她刚在清明节写了篇追思玄演的祭文,她案桌边摆放的《玉台清照集》,是她和玄演恩爱的见证。《玉台清照集》之名,大约源自南朝诗集《玉台新咏》。《玉台新咏》收录了《孔雀东南飞》《陌上桑》等脍炙人口的民间诗歌,也保存了一些杰出女诗人的作品。姚妫俞对古代的女诗人心向往之,她戏称拜玄演为师,要他教自己写作。在玄演眼里,妻子如同南朝诗人鲍照的妹妹鲍令晖,蕙质兰心,喜欢卧在屋内看书,又如南朝徐悱的妻子刘令娴,出嫁后除了丈夫别无倚靠,只能发些闺怨之叹。夫妻二人喜欢汉魏六朝的文风,闲暇时以诗唱和,积累了六卷诗歌,取名《玉台清照集》。55
“自从嫁后无多别,才梦君行便梦归。”“但使妾身如陌柳,马头先见庾郎尘。”56玄演仿照女子口吻写下的闺怨诗,道不尽姚妫俞对他的思念。
不同于有女儿的龚宛琼和有儿子的夏淑吉,姚妫俞没有子女,没有任何牵挂。美好的婚姻随着丈夫的离世化为泡影,桃李年华的容颜伴着时光老去,她对余生充满迷茫。在出家和死之间,她做了一番挣扎。
姚妫俞从小接受的,不只是宏观上社会道德倡导的“夫死从之”,更有咫尺间家族的节义风气。她的祖父姚希孟是侯家的挚友,一辈子为官正直,不屈从阉党的淫威,为姚家树立了忠节正气的门风。当姚妫俞拿出姚希孟当年撰写的《归烈妇传》时,侯家人便不难理解她心中的煎熬。《归烈妇传》是姚希孟生前为昆山人归善世(归有光的孙子)的年轻寡妻做的传记,记述了她在丈夫病亡后一心从死获救后继续求死,并将必死之心告知母亲、说服母亲不再阻拦她死的故事。姚希孟写完归家寡妇的故事后,评论道,大敌当前时,望风投降者都是因为贪生怕死,看淡生死,才能成为贞臣孝子,归烈妇的故事堪称百世之师。57
个人的选择可以和社会主流的倡导不一致,尤其是殉节这一伦理。和侯家人一样,姚宗典不希望女儿姚妫俞像贞节烈妇一样轻易死掉。他写了二十一首绝句送给女儿,劝慰她从佛。姚宗典以前为国子监生的时候就是佛门居士,曾与杨廷枢、徐汧等好友组建准提社,常年持诵准提咒。明亡后,他隐居山林,与儿子和同道中人组建上善会,吸纳僧俗人士,一意修佛。58他希望女儿能和自己一样,在佛门清音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面对父亲的开导,姚妫俞的心情可谓百感交集:
白云天末和愁低,无限离怀怨曙鸡。
烟柳河桥残月少,疏钟古寺晓风凄。
百年幻影花枝老,廿载浮生草路迷。
一苇江头如可折,竺乾西去待相携。59
遥想当年,佛祖达摩以一苇渡江,修成正果,父亲也一生淡泊,笃志奉佛。娘家和婆家都希望她坚强活下去,她几次求死不成,只剩出家一条路。
侯家的礼佛氛围一直浓厚,尤其是国破家亡、亲人离世后。艰难的日子里,重要礼仪可以简化,但不能缺少,一个是前面说的祭祀,另一项是奉佛。
先前,侯家人在家礼佛。避居乡下后,夏淑吉得到全家的捐助,帮助法师修缮五间废弃的房屋,作为专门的佛堂,取名大悲庵。
大悲庵建好后,夏淑吉削发出家。她的母亲盛夫人年初已经削发为尼,和她一起入住大悲庵。她把八岁的独子侯檠托付给玄汸夫妇,让侯檠称伯父母为父母,约定她只在入学拜师、娶妻生子等重要场合出面。
礼佛时,家人聚在大悲庵,从龚老夫人到孙辈,依序行礼,持斋吃素。岐曾私下觉得艰难的日子里还要出资供佛,可谓迂腐。60唯一拒不参加仪式的是姚妫俞,任凭谁劝说都无法让她到场。她的婆婆李夫人请来龚老夫人,带着姚妫俞和龚宛琼两个寡妇去庙里拜佛,其他女眷也竭力劝说她俩皈依到大悲庵净云法师的门下。
到了四月初八佛诞日,妇女们一起做忏悔礼,姚妫俞似乎想通了,不再抗拒,与龚宛琼一起削发,定于四月十五出家。两人的法号分别为再生、妙指,不再以世俗的姐妹身份相称。61
夏淑吉、姚妫俞、龚宛琼的出家更像一种形式,她们没有断绝与家族的联络,家人也没有因为她们出家而忽视她们。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侯家人都去大悲庵礼佛,龚老夫人也带着女眷前去团聚。在大悲庵礼佛的日子,是家庭小聚的时刻。只有在这个场合,家人才更齐全。
安葬逝者,安抚未亡人,种菜种豆,养鸡养猪,避居乡间的日子似乎安顿下来了。
“楚囚深锁恨重重,那得个情郎信息通。从伊一去,歌停笑慵,当初恩爱,落花晓风……”62夜色笼罩,姚宗典从别家借来的童子,在侯家清唱起前朝的小曲,让曾经喜欢看戏的人们再也没有睡意,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出戏。63
4籍没令
局势缓和,侯家人不再有生命危险,但官府的目光依然紧盯着他们。县衙为防止侯家有人逃跑,不定期下达“大签”64。“大签”一下,岐曾要派儿子进城报到,不能由家仆代替。他让家仆向官府汇报,说他自己病危,即将“呜呼哀哉”。65
侯家人知道,他们是率领嘉定抗清的头号家族,清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岐曾托人打听到,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很可能是:籍没。
籍没,就是没收当事人的所有家产,包括房屋、田地,严重时甚至将当事人的妻子、儿女一并入官为奴。
和所有大家族一样,侯家的主要资产是房屋和田地。房屋方面,侯家除了城内的八进院落、城东的侯氏东园和乡下龙江村、厂头村的多座宅子,还在南翔镇上拥有一套别业;田地方面,侯家自岐曾的曾祖父侯尧封以来,几代人在乡下购置田地,加起来至少有两千亩。两千亩田地听起来不少,不过在富庶的江南,世家大族坐拥上万亩土地不是稀奇事儿,侯家的田产只可算小巫见大巫。
除了龚老夫人,峒曾一支活下来的有李夫人、长子玄演的寡妻姚妫俞、次子玄洁的寡妻龚宛琼、三子玄瀞、年幼的孙女;岐曾一支在世的有岐曾、岐曾的妻子金氏、妾静姝、长子玄汸和宁若生夫妇、次子玄洵的寡妻夏淑吉、三子玄泓和孙俪箫夫妇、年幼的孙子孙女,加上前来投奔的女儿、女婿,还有十余名家仆,总共将近三十口人。整个家族除了逃难时从城里带回的少量财物,完全倚赖乡下的田产过活。
新朝伊始,籍没令具体如何执行,哪一天执行,尚没有确切消息。这似乎给侯家带来了喘息之机。怎样缓解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开始成为侯岐曾最劳心费神的一件事。
在官府清查家产前,侯家开始零散地卖田,租售南翔镇的别业,全部换成银两,减少家族的损失。
时值乱世,米价翻倍上涨,田价却低得惊人。早年间,一亩地能卖六七十甚至上百两银子,现在,一亩良田只能卖二三两银子,质量差的田地相当于白送,甚至白送也没人要。66岐曾每天检视唐湾、陶林、圆沙各处的田价,听家仆汇报卖地的账目,清点银两。
卖田换回的银子,岐曾每次一分为三,龚老夫人一份,李夫人和玄瀞一份,岐曾一份。岐曾的一份大致有几种去向:分散给子女帮助过活,比如这个月给儿子玄汸七两银子,下个月给女婿龚元侃三两银子;给家塾老师陆元辅支付薪金,每月大约四两银子,有时还要资助他进城买书;定期交给大悲庵的法师一些碎银子,作为供品钱;雇工匠修缮老房子,便于夏天居住。银两分散完,余下的仅够家人每天的吃喝。
日常支出只是一小部分,卖田换回的钱大部分重新流入官府的口袋。总体来说,花在官府身上的钱主要有两项。
一项是缴纳田租。按照官府要求,在清查田地、籍没充公之前,侯家要定期上交全部田租。田租是全家唯一的生计来源,全部上缴后,侯家显然要陷入绝境。经过几次交涉,官府对侯家的政策改为上缴田租总额的十分之七。一纸薄薄的催缴令,也叫抚牌,用清晰的墨笔写着户主姓名、应缴数额和收牌日期,数额通常是几百两银子,侯家要为此忙上几天,或廉价售田,或东拼西凑。
另一项巨额支出是打点官府。政局动荡,官吏爱财,想让官府手下留情,只能不停送钱。这是岐曾最头疼的事。
要打点官府的方面很多,除了申请延期缴纳田租,还要应对官府临时下达的指令。
一会儿,是官府下达追查令,称有人举报本县一些大家族在前朝私占荡田,请求官府收回田地,彻底清算。侯家也在“占荡”大家族的名单中。67荡田是河边滩涂上的无主荒地,芦苇丛生,大户人家常安排家仆和租户开垦,拔除荒草,灌溉种植,变成自家的田地。在明朝,荡田不需要向官府交税。岐曾觉得可笑,因改朝换代而翻身的无业游民,瞅准机会向前朝的大家族倒打一耙。面对追查,岐曾只能派人带着银子去县衙通融一番。
一会儿,是有消息传来,守城领袖的家属也要捉拿。官府的态度是,守城与死节不同,为前朝死节者可以既往不咎,率众抗清的守城者则罪不可赦。在嘉定,侯峒曾、黄淳耀、龚用圆等五个守城的首要家族,都要严格审查,厉行籍没令。峒曾和玄演、玄洁已经死去,仅存年纪最小的儿子玄瀞。如果玄瀞也遭遇不测,峒曾一支就断绝香火了。侯家把玄瀞藏在隐秘的村子里,叮嘱他不要露面,同时派人去官府打点。
几个月来,侯家打点县衙的事都由管科办理。管科是侯家的远房亲戚,也算侯家的仆人,一向擅长去官府跑腿办事。他能做的,主要是去县衙听候官府的命令,再向侯家传达,等待岐曾与家人商议,拿上侯家凑出的银两,回到县衙贿赂小吏,央求小吏代侯家向县令通融,如此循环。
和管科联络的县衙小吏姓张。他长期在官府做文书,不受改朝换代的影响,无论是前朝的县令,还是新上任的清朝县令,他都应对自如。外地来的县令通过他,能快速掌握本县的风土民情、大族家事。鼎革之际,县令的位置并不稳固,随时可能换人,善于审时度势的县令都懂得倚赖小吏,尽可能多捞几把。
新上任的嘉定县令姓杨,湖北人,是一名贡生。贡生是受到朝廷加恩的国子监生员。杨县令以贡生的低等身份充当县令,在只有举人和进士才能担任知县的太平年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能当官,得益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与岐曾的父亲侯震旸是同僚,也是天启年间反抗阉党的东林党人,是大名鼎鼎的“东林六君子”之首。比侯震旸更惨的是,他的父亲因弹劾魏忠贤受到严刑拷打,最终死于狱中。当然,这也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崇祯皇帝即位后,杨家的儿子们为父亲上疏鸣冤,两个儿子都受到恩荫,得以封官,其中一个便是这位杨县令。明朝末年,杨县令曾担任江西泰和、安徽临淮两县的知县。清朝定鼎后,他能成为嘉定县的第一位县令,侧面说明他是第一时间臣服清朝的。68
生逢乱世,杨县令没有继承父亲的刚直和廉洁,也从未眷顾同为东林党后代的侯家。正是他,每月循环着向侯家发布命令、接受侯家的贿赂、再下指令、再收贿赂的圈子。
他本来可以在嘉定安心任职,直到期满。不过,四月底的一天夜里,嘉定县发生了一起劫狱事件。不明身份的大胆人士劫掠了监狱的仓库,还放火烧了县衙大堂。一夜之间,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嘉定县衙化为一片废墟。火光漫天,城内百姓知道出了大事,纷纷逃亡。劫狱事件传遍了江南。
第二天,吴淞总兵派出上千名马兵和步兵,开赴嘉定维持治安。军需紧张的大兵如同撒了欢儿,从松江到嘉定一路上,他们挨家挨户索要酒肉,拿走财物。在松江,夏完淳居住的曹溪遭到大兵侵扰,村民四散,他逃跑时不幸落水,爬上岸后,只能逃往侯家。不过嘉定也不安宁。从松江来的大兵进驻嘉定后,不时传来富户被掠夺、女子被奸淫的消息。周边的乡镇上,家家户户紧闭房门,悄悄逃命。
杨县令由于任上的重大失误,难辞其咎,被带到苏州府听候发落。他暗中贿赂刑部官员,却受到警告,颜面尽失。他又私下嘱咐身在嘉定的小吏和家人,给全县的士民百姓发放银两,请他们联名上书,称颂他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称这次劫狱和火灾纯属意外,请朝廷批准他在嘉定留任。这个办法起作用了,刑部不再追究他的玩忽职守罪,只免去他的县令一职。朝廷已经任命了新县令,在新县令到达嘉定前,依然由杨县令主持嘉定政务。69
杨县令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嘉定,加大了搜刮的力度。他刚回到县衙,就拿出朝廷的朱批公文,下令收取侯家的全部田租。
“侯家事,乘我在此,包它申文干净,但须助我行赀。”杨县令直言不讳地对张姓小吏说。小吏马上将县令的话转告管科,管科匆匆带话到侯家。
岐曾跟龚老夫人商量,后面换了县令还要从头打点,不如顺水推舟,便托管科送去了五十两银子。
“这送你们也不够。”杨县令掂着银子,对张姓小吏说。
他又转身对管科说:“你家事大,若付掌印手,最少千金。今吾已荡尽,前日汝家送我的,俱化为乌有了。此时随分金、犀等器物,皆可助我用。难道我要与你家完局,你家反不理会?只索抛去便了。”70
岐曾听着管科带回的话,恨得直骂。他在日记中记下了杨县令的每一句原话。骂完写完,他只能继续满足县令的贪欲,与儿子玄汸拿出各自的钱,又加上夏淑吉给儿子侯檠存的结婚聘礼钱。他还给县令写了一封亲笔信,讲述侯家的困难处境,请求县令手下留情。低声下气的言辞让他觉得自己玷污了纸张。71
银子送去,县令收下,又暂时平静了。夹在县衙和侯家之间的小吏不是每次都收贿赂。遇上他们不收时,事情反倒更难办。钱财能送给县令还算运气好,有时还没到县令手里就落入衙门小吏的囊中。
侯家的亲家姚宗典与杨县令有过交往,他给杨县令几次写信,并当面请客、送去贿金,也无法改变杨县令敛财的行径,顶多是延缓对侯家的压迫。72
送到县衙的钱一次次打了水漂。侯家人意识到,小吏狡猾贪婪,只会耗尽侯家的财力,县令没有决定权,只会趁机捞钱。要想县衙对侯家松口,就要将银子送到更高一层的衙门——江南省苏州府。
改朝换代后的嘉定县,依然隶属于苏州府。不过苏州府的上一级,不再是南直隶,而是江南省。清朝灭掉南京的弘光朝廷后,坚决打破了江南的优越感,取消江南的“南直隶”身份,改成与其他省平起平坐的江南省。江南省下辖的五府和明朝一样,还是南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其中,明朝的留都南京改名为江宁。江宁,江宁,清朝用警惕的目光紧盯江南,希望扬子江边这块既柔弱又顽固的土地从此安宁。
新上任的江南省高官,也就是奉旨对侯家下达籍没令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苏州巡抚土国宝,另一个是吴淞总兵李成栋。
土国宝是北方人,早年是太湖水盗。清军打进山海关后,他投降了洪承畴,受封总兵。清军南下时,他随豫亲王多铎平定江南,立下战功,受职苏州巡抚。
李成栋是嘉定人更熟悉的名字。自从血洗嘉定城后,李成栋的名字让每一个嘉定百姓不寒而栗。江南平定后,他担任吴淞总兵,把江南视为一块肥肉,多次纵兵抢掠,骚扰百姓,连江南总督洪承畴也看不下去,公开弹劾他。法令一出,李成栋被罚俸六个月。73他迁怒于江南百姓,更加肆意搜刮。在这种情况下,侯家人也不指望李成栋手下留情了。
土国宝上任后,会不会有稍微宽容的政策?岐曾心急如焚,不断嘱咐家仆、友人去松江打探消息,看是否有转机。去松江府而不是苏州府,一是因为土国宝待在松江的时间多于苏州,二是龙江村距离松江比苏州更近,且松江有朋友可以帮忙。
岐曾对新巡抚的希望落空了。两个月内,土国宝先是批复了嘉定县令对侯家的呈文,有“免变”二字。“免变”意味着延续之前的“征七免三”政策,带给侯家极大的希望。可是不久,土国宝下发公文,要追索全额地租。过后,李成栋到嘉定巡查。家仆去县衙听讯后回来汇报,说李都督下发飞票,催侯家上交全部田租。岐曾一看李成栋批下的三张飞票,明白这是张姓小吏逼侯家行贿。岐曾只能找出三十两银子给管科,由管科转交张姓小吏。最后,小吏当面“提醒”李成栋,说以前对侯家的抚牌是“征七免三”,此事才暂时作罢。74
与官府交涉了几个月,事情没有太大进展,侯家的族人出现了不满的情绪。先前,岐曾的族叔侯兑旸派人捎信说,官府的政策不明朗,如果按李成栋都督的批文,只征侯震旸这一支,也就是峒曾、岐曾兄弟;如果按土国宝巡抚的公告,要牵涉整个侯家,五服以内的亲戚全部受牵连。
亲戚们先是嫌岐曾打点官府操之过急,现在又怨岐曾行动迟缓,以致官府还没有明确的政策。岐曾只能安抚族人,他向亲戚们保证,他和儿子、侄子一定会承担自己的费用,不连累族人分文,希望亲戚不要为此事出现嫌隙。打点官府的钱,全部由岐曾和子侄承担。75
籍没令开始一步步实施。一连几天,人们看到官府安排的村民划着小舟,四处勘测侯家的田地。按照上等田每亩二两银子、中等田一两六钱、下等田一两二钱的市面价格,侯家的两千余亩田地的总估价是三千一百两银子。76除非能交上同等数额的银两,否则田地全部充公。
县衙的闵姓典史也带着差役来到龙江村,调查侯家的房屋。岐曾私下交给他一些礼物,请他放缓节奏,并暗中隐匿了一些房产。几天后,县衙批出的侯家房屋总价为三千六百两银子。77
焦虑、愤怒、悲哀、无奈,错综复杂的情绪困扰着岐曾。田产和房屋一旦收走,侯家子孙将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
要解决眼前的困境,必须向苏州巡抚土国宝通融。而要联络土国宝,只靠县衙小吏显然不行。侯家四处打听,听说土国宝有个幕僚沈茂之,是江南人士,似乎为人正直。侯家觉得可以托他帮忙,岐曾的族叔侯兑旸、侯鼎旸也过来商议,全族忙上忙下。
“侯产必当籍没”,朋友带回了沈茂之的原话。78岐曾的心凉了大半截儿,不再指望他伸出援手,只希望他不要落井下石。他找出几件温酒用的杯铛、龚老夫人的四件金钗和玉镯,托朋友带给沈茂之,作为抵押。
沈茂之收到后,托人带话回来,说要想摆平此事,必须给他一年的地租作为报答。侯家的地租是每亩五钱,一年的地租也就是一千两银子。岐曾和族叔侯兑旸、侯鼎旸三人听了,愁眉不展,只能闷头饮酒,家仆在一旁黯然落泪。几人商议后,向沈茂之允诺五百两银子。几天后,沈茂之捎信来,说至少再加二百两银子。79
暑气逐渐浓烈,苏州的亲家公姚宗典来信,说沈茂之要去北京,可以托他向冯铨、钱谦益两人讲情。
清朝建立伊始,在朝的汉族官员大部分来自华北和辽东,江南官员本来就不多,侯家可以倚赖的更少。冯铨和钱谦益都是明朝降臣,想必可以体谅侯家,尤其是钱谦益,他是侯家的朋友,一定能帮忙。岐曾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岐曾一边等待沈茂之的消息,一边继续想办法。他交给友人二十五两银子,去苏州府打听消息;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托张姓小吏去松江府打听。他们还联络到了苏州府的冯姓胥吏,也免不了一番打点。此外,本县的努力不能松懈。在县学读书的侯家朋友和门生,联络了上百人,集体拜见杨县令,为侯家说情。虽然效果不大,岐曾也要给帮忙的人送上礼物致谢。
所有花费都来自卖田所得。有困难,就会有解决困难的办法。岐曾想起年少时的书法老师陈元素的话:“人当至穷时,仍必有一条走路,可见天心之主于仁爱也。”80几个月来的经历让他深有体会。他把自己的感悟告诉儿子和侄子,宽慰他们焦灼的心。
不过,沈茂之一直没带来冯铨和钱谦益的消息。友人从苏州府回来,说批文有变化。侯家人正疑惑,县城也传来消息,说对侯家房产、田租两项的处理都变严格了,土国宝完全不顾之前批下的“免变”二字。81
清朝定鼎,侯家失去了几条人命,如今困窘不堪,为何官府还是紧咬不放?岐曾气得咯了两口血。他只能向李夫人、玄瀞当面说明情况。两天后,李夫人叫人送来五十两银子。
张姓小吏从松江回来,说李都督严格下令,再拖延就抓捕家属。管科也无计可施了,岐曾只能和玄瀞商议缓兵之计,再筹措钱财。
端午节到了,厂头村传言,骑兵马上到侯家抓人。村民怕受牵连,纷纷收拾家当,准备逃命。从南翔来的人说镇上十室九逃。南翔到厂头村的水路已经封锁,岸边不时可见头戴红色凉帽的骑兵。龚老夫人听惯了风言风语,自顾自地坐船去邻村探望两个孙媳妇的病。
苏州府的打点失败了,管科说县里发了新批文,同意给侯家宽限一个月交田租,但还要再花些银子。遭乱后,侯家留存的古董不多,多是一些小物,几件古玉磬,几十个酒铛,要么变卖,要么被衙门勒索,只剩不到一半。官府欲壑难平,岐曾干脆把剩下的古董分给儿子、侄子和孙子,又到恭寿庄翻出值钱的书画。住在惠宁庄的李夫人派人送来一箱古董,这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岐曾让他们拿回去,给玄瀞留着用。
转眼到了盛夏,夏允彝的兄长夏之旭来到侯家,告知他打探到的消息。土国宝巡抚说,守城与死节不同,守节可以从轻发落,但率众抗清不可饶恕。昆山那边,顾咸正的家族正被官府追租。夏之旭想了个主意,说可以求助于冯铨。之前,沈茂之也答应联系冯铨,只是拿了钱便音讯全无。夏家与朝廷的联络不少,夏之旭提出找冯铨,岐曾觉得可以考虑。
明朝未亡时,侯家与冯铨并无交情,他们根本不是同道中人。天启年间,岐曾的父亲侯震旸在朝为官时,冯铨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是炙手可热的阉党人物,以排挤东林党臭名昭著。清朝攻克北京后,冯铨第一时间臣服,应摄政王多尔衮的征召入朝为官,现在已经是内三院大学士。82
党争已是陈年旧事,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所有的可能都要试一试。玄瀞也赞同,让家仆捎来一些小古董。岐曾与龚老夫人在灯下挑拣很久,托夏之旭带走礼物,去苏州府寻找机会。
二十天后,夏之旭回来,说冯铨的身份太高,言辞模糊,难以捉摸。看冯铨的态度,侯家送他五百两银子有点儿少。夏之旭恳求良久,冯铨才答应三天内先收一百五十两。
冯铨没有再传来消息,县衙对侯家的籍没令却提上日程,无法避免。几个月的打点尽付东流。之前,岐曾跟家人开玩笑说,这不是在打点脱籍,是在打点没籍,现在玩笑成真。83
清朝朝廷刚发出诏令,命令“将前代乡官、监生名色尽行革去,一应地丁钱粮、杂泛、差役与民一体均当”。84在前朝,岐曾和儿子们有功名,在缴田赋和服徭役方面有优免权。现在,他们变成了平民百姓,必须和农民一样完粮、服役或缴纳银两。
委托冯铨不成,侯家人又想到了李雯和钱谦益。不像冯铨,李雯和钱谦益是侯家的朋友,与侯峒曾、侯岐曾素有往来。85李雯是夏允彝的同乡好友,诗名卓著,是著名的“云间三子”之一(云间是松江的别称)。1644年,清军入关时,李雯滞留北京,无奈接受了清朝的官职。据说,清廷给史可法的劝降书就出自李雯之手。当然,对李雯来说,这不是光彩的事。他出仕清朝后,心里的愧疚长久无法消除,一直生活在“名节一朝尽,何颜对君子”的痛苦中。86
岐曾委托夏之旭、夏完淳叔侄,代侯家向李雯求助。夏完淳与李雯虽是两代人,但两家相熟已久。李雯滞留在北京时,夏完淳勉励他敦守大节;李雯接受清朝任命后,夏完淳寄诗给他,表示惋惜和伤感,期盼他回心转意。87此时的李雯,刚从北京回到松江家中奔丧。
夏完淳深感侯家对自己的重托,给李雯写了一封情感真挚、文采斐然的长信。在这封长达1,441字的信中,夏完淳先承认了清朝入主后的万物维新,接下来描述了侯家遭难后孤儿寡母、废宅芜田的惨境,以及苏州府和嘉定县对侯家政策的严苛与朝三暮四,回忆了父亲夏允彝的亡故和侯家对自己的收留之恩,最后对李雯不得不仕清的矛盾心理表示体谅,晓之以世事人情,动之以历史大义,希望李雯念在与夏家、侯家的交情上,上奏朝廷,为侯家讲情。88
为行路方便,岐曾安排大悲庵的净云法师陪夏之旭去松江,随身带着夏完淳和岐曾写给李雯的信。几天后,净云法师从松江回来,说李雯看到岐曾和夏完淳的信后悲伤流涕,答应一定帮助,李雯还安排弟弟和朋友来嘉定探望侯家。
或许是出于李雯的作用,官府暂停了收租。岐曾知道,暂停不代表没有后顾之忧。夏末的雨下个不停,岐曾继续派人给李雯送信。
5暗流
在清朝的威压下,江南从城里到乡下,从官绅到百姓,几乎所有人都换成了清朝的服饰和发型,恢复正常的生活。但是,驯服只是表象,在汪洋大海的深处,暗流从未止息。
侯家陷入籍没令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时,耳边从未忽略远方传来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牵动着他们的心。
有时是好消息。明朝将领何腾蛟率兵大破泗州,明朝藩王瑞昌王攻破安徽太平府,反清义兵的势力逐月壮大。
有时是坏消息。弘光皇帝与宗室在五月中旬遇害,降清的三十多名明朝臣子被杀。
有时是远处的消息。明朝将领黄斌卿占据崇明岛,听命于隆武皇帝,为明朝保住了海上根据地,正召集江北的水师。
有时是近处的消息。家仆说,嘉定县令行路时被强盗抢劫,城内十室九逃,千真万确。
有时是真假难辨的消息。侯家的家仆兴冲冲地报告,义军已经光复了南京。岐曾高兴地备酒,与儿子、女婿畅饮。隔天,侯鼎旸的童子过来,说南京没有警讯,只看到去考试的举子络绎不绝。又隔天,来侯家收租的小吏说,南京城内有兵乱,去南京应试的举子又都回来了。89
…………
消息如流云般涌来,证明新朝伊始的时局很不平静。正是这种不平静,让侯家人心里有一种暗暗的期待。
顾咸正意外地出现在世人面前,点燃了侯家的希望。
顾咸正自从六年前远赴陕西延安府后,直到1646年春天,才回到故乡。回乡半年来,他多次出现在侯家,大家渐渐听说了他的遭遇,可谓九死一生。
李自成攻破西安后,顾咸正率众抵抗,失败后被起义军抓住,投入大牢。他在牢里听说了李自成攻破北京的噩耗,也听说了辽东总兵吴三桂将李自成赶出北京城,并一路追击到陕西的喜讯。顾咸正获释后,了解到吴三桂为弘光朝廷效力,积极响应吴三桂。他受到百姓的推举,担任韩城县令,斩杀了李自成委任的县令。当他听说吴三桂降清时,他不愿投降,也不愿剃发,便躲了起来。90
他逃到陕西南部,避居乡村,后来转移到牛心峡,住在山洞里。他吃着糙米饭,喝着当地产的酸酒,听着毫无亲切感的异乡方言,泪滴打湿了蓝布袍。雨季过后,瀑布从高原上飞流直下,在峡谷中奔流穿梭。峡谷风景如画,如同“避秦时乱”的桃花源。每一天,他伴着徐徐清风,抄书写作,心怀对“日月重开”、大明复兴的期待。他明白,陕西不是他的家乡,他不能一直隐居此地。91
在刚过去的冬天,西北形势缓和后,他从韩城托人将几封短信、两卷《孤臣血笔》和上百首诗带给侯岐曾,委托侯岐曾两兄弟帮助修改,再交给弟弟顾咸建刻印。92他亡命西北,尚不知几千里外江南的天崩地坼。几次联络后,他才听说了好友侯峒曾、弟弟顾咸建、顾咸受的死讯。93
血泪江南、家仇国恨让他心如刀割,也坚定了他誓死反清的决心。
1646年春天到来时,河流解冻,舟楫畅通。他留着明朝的发式,身着明朝的衣冠,跋涉两千多里,辗转回到了家乡。清朝的耳目遍布江南,他只能秘密与友人通信,私下联络反清力量。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接受隆武皇帝的召见,建议皇帝将福建与浙江合兵;他也曾暴露行踪,被乱兵关押,幸好家仆及时送去银两,才把他赎了出来。
顾咸正回来后,岐曾和他频繁通信。他告诉岐曾外面的一举一动,岐曾也询问他各地的“反正”机会。信不是缓慢的一来一往,而是伪装成小小的卷轴,顾咸正不断写来,岐曾的信也不断送出。每次收到顾咸正的信,岐曾都写信向玄瀞转述。顾咸正给岐曾的信经常是洋洋洒洒上千字,具体述说哪些明朝官军、义兵仍在与清军僵持,杨廷枢等友人如何暗地里联络鲁王和白腰党。他在信中表示,他对明朝中兴充满希望,劝岐曾不要惧怕危机。
顾咸正和杨廷枢劝玄瀞为父陈情,向鲁王和隆武皇帝报告侯峒曾为国尽忠的事迹。为父陈情可以帮父亲获得名誉,使整个家族重获肯定,还能收到一些物质上的抚恤。岐曾也希望兄长获得朝廷的肯定,但他还有些顾虑,认为“忠臣子恤”“名士拜官”一类的说法暗藏杀机。侯家是清朝治下的戴罪家族,一旦暴露出暗通前朝等把柄,必然引来杀身之祸。出于这种心理,他对陈情一事冷眼相看。94
岐曾慎重地与顾咸正、杨廷枢几次书信讨论,劝他们小心行事。他与玄瀞权衡安危,说自己建议谨慎,又说让玄瀞自己做决定。经过几个月的思考和商讨,他终于赞同玄瀞代父陈情,委托顾咸正和杨廷枢分别将陈情疏文交给隆武皇帝和鲁王,并写信给身在舟山的朋友陈俶,请陈俶帮侯家向鲁王陈情。95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岐曾对顾咸正充满了钦佩。遭难后,侯家的朋友大多一蹶不振,叹息日子大不如前,只有顾咸正的品格不一样,让岐曾在颠沛流离中略感欣慰。岐曾细读顾咸正带来的信和文稿,无比感慨。顾咸正的《感愤诗》一百五十韵,一一列举投降清朝的贰臣姓名,字里行间充溢着悲愤;《孤臣血笔》援引古今历史,谋划明室中兴的可能性;《盲贼来》《刘烈士传》《卫中丞志铭》记录了百姓的流离播迁和远近的殉难故事。96
危难之际有这样一个挚友,岐曾觉得人生无憾了。他对儿子们说,落入贼手不可怕,遭遇病痛也不担心,一切安危祸福都要坦然面对。
岐曾与顾咸正对酒高歌,如同回到了三十年前。他觉得自己没有死于流寇和清兵之手,留着身躯一定另有用途。他受到顾咸正的鼓励,对明朝光复有了更大的希望。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只是旁观,他感到自己也要尽一份力。顾咸正、顾天逵、夏之旭、夏完淳等亲友不时聚在侯家,岐曾与玄瀞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他们的筹划中。97
除了顾咸正,夏完淳也是侯家的常客。
父亲夏允彝自杀、母亲盛夫人出家后,夏完淳一度流离失所。他先是住在嘉善岳父钱栴的家里,钱栴投奔鲁王后,他又去太湖参加了吴昜的反清义军。
刚过去的春天,吴昜率领的义军受挫后再度崛起,在苏州汾湖一带斩杀了不少清兵,军威大振。吴昜受到鲁王和隆武皇帝的敕封,统领江南的抗清兵事。夏完淳遵从父亲的遗命,变卖家产,带给吴昜犒赏士兵。他充当吴昜的幕僚,出谋划策,并参与攻打嘉兴府海盐县的战斗。年仅十六岁的他,手中的笔杆换成寒光闪烁的刀剑,听惯了军营外的鼓角声,见识了敌我厮杀的惨烈。风声紧张的时候,他以舟为家,漂泊在湖面上,饥寒交迫,个中滋味,只能用“长剑短衣,未识从军之乐;青磷蔓草,先悲行路之难”来形容。98
在吴昜的军中,他还见到了亦师亦友的陈子龙。陈子龙在挚友夏允彝自杀后内心陷入矛盾,最终在尽忠与尽孝之间选择了尽孝,打算保全生命,寻找报国的机会。他接受了鲁王的任命,为兵部尚书,节制南方七省的军事,同时受到隆武皇帝的敕封,为兵部左侍郎。五月,陈子龙在苏州和嘉善之间往来,视察吴昜的部队。吴昜本人奋战沙场,视死如归,但是,他麾下的队伍让陈子龙失望:幕僚指手画脚,多是肤浅轻薄之徒;武将骄横轻敌,只想通过打仗捞好处;帐前的士兵军容不整,纪律涣散。99之后,陈子龙不再与吴昜联络,夏完淳在吴昜的军中也更加孤单。
在清军的猛烈攻击下,吴昜的义兵坚持了不到半年,以失败告终。秋天,吴昜在嘉善被抓,他的幕僚和士兵大多投降了清朝苏松提督吴胜兆,接受了整编。
夏完淳不愿投降,又居无定所,只能逃到姐姐夏淑吉居住的嘉定乡下。十几天后,他听说了吴昜在杭州英勇就义的消息。100他悲伤流涕,为吴昜的死,为义军的失败,为明朝的灭亡,也为自己多灾多难的少年时光。无限的悲哀,化为一篇凄美的《大哀赋》。
他在姐姐家住了几个月。反清义师失败后,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开始埋头续写《幸存录》,详细追述弘光朝廷建立后,史可法的无奈失权、马士英的刚愎自用、正直臣子的抑郁离开、朝廷的战略失误,以及弘光朝廷覆亡后钱谦益的名节扫地、吴昜义师的奋勇抗清。他竭力搜集资料,不时反思南京弘光朝廷失败的原因:
“南都之政,幅员愈小,则官愈大;郡县愈少,则官愈多;财赋愈贫,则官愈富。斯之谓三反。三反之政,乌乎不亡?”101
“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102
在他的笔下,弘光王朝的覆灭几乎是注定的。他仿照《史记》中司马迁“太史公曰”的点评方式,以“内史曰”的身份对弘光朝的史实一一评议。之所以自称“内史”,是因为他曾去海上为鲁王效力,鲁王封他为中书舍人,也称内史。103
夏完淳寄居在侯家,来往最多的是侯家的年轻人玄汸、玄泓、玄瀞和陆元辅、顾天逵、龚元侃。微弱的灯光下,他们常聚坐小酌,有新的消息传来,他们漫谈时事,或振奋,或疑惑;没有新的消息时,常常是四座无言。104
夏完淳最喜欢年仅九岁的外甥侯檠。看到年少聪慧的侯檠,他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侯檠的印象里,这位风华绝代的舅舅,有时埋头写作,有时谈论诗文,还有时晚上在蟠龙江边踱步,筹划复国大计。
他们很清楚,要光复明朝,只靠零散的志士和义兵完全不够,还需要权力更大的人加入。政局不稳,很多明朝的文臣和武将虽投降了清朝,仍对故国心怀留恋。换句话说,时机成熟的话,每一名降清的明朝臣子都有反叛归明的可能。降臣想要的无非是钱和权,如果鲁王和隆武皇帝能满足他们,他们就有回归的可能。只要能收回江南,明朝就能东山再起。何况,包括广西、广东、江西、湖南、四川、云南、贵州在内的南方大片国土,还没有彻底臣服清朝。
年轻的读书人聚在一起,商议出一个可行的办法——离间计。他们认为,可以建议鲁王和隆武皇帝广施恩惠,招抚洪承畴、土国宝等江南降臣。105
由谁来建议呢?玄瀞等人位卑言轻,商议一番,觉得可以借用侯峒曾的名义给鲁王上疏,更有说服力。至于怎样把信安全地带给鲁王,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
七月的一个清早,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侯家。来人是个一脸书生气的陌生青年,自称王哨长。
王哨长对玄汸解释说,去年嘉定骚乱时,乡兵残害无辜,把他视为须明徵的同党,捆起来投入牢狱。幸亏侯峒曾明察秋毫,下令释放,他才保住了性命。嘉定城沦陷后,他逃到舟山群岛,与海上的反清力量会合。他起初听命于鲁王,往来海上和太湖之间,潜伏在义军中做联络工作,后来他投奔了隆武皇帝,在兵部做幕僚。
岐曾听了,忙将王哨长请进门,听他细说外面的进展。106
关于江浙的抗清斗争,王哨长说,清军打到钱塘时,南京和绍兴的明军粮食耗尽,全员溃散。之后,义兵重新集结,绍兴用火攻,上虞用水攻,两地斩杀清兵上万人。明朝将领方国安死守金华,张国维率兵进入绍兴和南京,隆武皇帝也从福建派来了援兵。杭州的豪族聚集了上万人假装投降,随清兵渡过长江后立刻倒戈。九江的义军杀害了一名清朝贝勒,光复了湖北、湖南和江西。各地乡兵四起,只是没有统一的领导。
王哨长还说,现在海上流传着“上侯下侯”的歌谣。“上侯”指的是嘉定的侯峒曾、金山的侯承祖,两家都是父子守城、兵败殉节;“下侯”指的是江南的王章侯、乔定侯,两人在清兵攻入后率先献城投降,最终一个遭到百姓的驱赶,一个意外死亡。
王哨长的到来,使侯家和外面有了固定的联络。玄瀞写给鲁王的信,顾咸正、夏完淳写给鲁王和隆武皇帝的信,都交给他传递。至于王哨长的真名是什么,他自己不说,侯家人只能以一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猜测他姓谢。
在王哨长、顾咸正的努力下,玄瀞为父陈情一事有了结果。隆武皇帝敕封已故的侯峒曾为兵部尚书,谥号襄烈,黄淳耀、夏允彝等殉国忠臣也受到封赠,为复明大业奔走的顾咸正也获得了爵位。侯家感到了一些安慰。107
王哨长不停带来外面的消息,侯家人能感觉到,坏消息越来越多:
清兵攻破绍兴,鲁王逃到福建投奔隆武皇帝,可惜隆武皇帝并不欢迎他;
鲁王的幕僚试图联络李自成、张献忠的队伍,但没有收到回音;
最强的复明力量是占据台湾的郑成功,他听命于隆武皇帝,但若即若离;
南明多次向日本求援,终于有了回应。隆武皇帝麾下的崔芝将军率领三万倭兵,在浙江沿海展开攻击。另一名将领也争取到三千倭兵,但与崔芝颇不协调。日本德川幕府刚成立,权衡清朝与南明的实力对比,不愿援助南明。
“愿睹汉官威仪,然后瞑目。”108侯岐曾热切地盼望明朝光复的每一丝消息。
6流行病
在满目疮痍的江南土地上,不管是安于当下的清朝子民,还是期盼光复的明朝遗民,百姓最期盼的是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上天并没有垂怜这一方百姓。从炎热的夏天开始,侯家的注意力不得不转向真正的“切肤之痛”——流行病。
改朝换代没有带走的民生疾苦至少有两样。一个是居高不下的粮食价格。和崇祯末年一样,入清后,每石大米的价格一直在二两银子以上,高的时候一次次冲到四五两。
另一个是不期而至的流行病,让生活难上加难。在入秋前的大半年里,侯家人接连病倒,虽没有生命危险,却饱受折磨。他们患的是疟疾。
疟疾的普遍症状是一天发作一两次,身体忽冷忽热,持续少则四五天,多则几个月,孱弱者可能会送命。即便康复,也有复发的可能。更让人沮丧的是,找不到病因,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当玄瀞手脚不灵便时,家人说是因为他终日埋头整理父兄的遗稿;当夏淑吉的疟疾好转时,家人认为是她吃斋念佛获得好报;玄泓的寒热伴着咳嗽,以致咯血,医生说是因为“胃脘为结痰受伤”109。
江南的夏天,“扇子不离手,拭汗如出浴”110,湿热潮闷,蚊虫肆虐。水道不通畅时,街头巷尾的粪坑、污水沟中蜂拥着成群的蚊子。城里乡下,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着竹帘。人们只知道蚊虫肮脏扰人,个别读书人怀疑蚊虫与人体的发炎、发热症状有关111,但大部分人不知道,蚊虫才是传播疟疾的罪魁祸首。当然,即便知道,也无法灭绝这种生命力极强的小生物。
生病的家人里面,李夫人的病比其他人持续更久。自从丈夫侯峒曾和两个儿子亡故后,她和仅存的儿子玄瀞住在惠宁庄,距离岐曾住的厂头村几里远。夏末的两个月里,她每天发热疼痛,茶饭不进。侯家人求医问药,从南翔镇、真如镇请来多位名医为她诊治,却一直不见好转。
立秋的前一天,岐曾正给玄瀞写信商议交租,家仆忽然捎信过来,说李夫人已经撒手西去。岐曾惊慌失措,雇不到小舟,急急地打算步行前往。童子竭力阻止,雇了架肩舆将他抬过去。路上他听说,李夫人弥留之际,叫玄瀞拿出古董箱,几次张口托付岐曾,却只说了半句“叔叔……”112
峒曾和玄演、玄洁刚离世一年,李夫人也病亡,玄瀞成了孤儿。岐曾同辈的家人只剩自己一个,他感到肩上“保孤”的担子更重了。
李夫人去世得很突然,没准备棺材,正巧夏淑吉的母亲盛夫人有一具为自己准备的棺木,她听说后和夏之旭、夏完淳一起送过来。日落时分,侯家进行了李夫人的入棺仪式。她的女儿侯怀风从昆山赶来奔丧,唯一的儿子玄瀞哭过后不再参与葬礼——他一直没剃发,抛头露面会招人耳目。岐曾和族人、朋友、大悲庵的法师商议低调治丧。城里的亲友听说后,相约来乡下吊丧,也被岐曾一一回绝,以免生出是非。113
在捉襟见肘的条件下,侯家为李夫人办了“做七”的丧礼仪式,不可谓不隆重。七月里,从首七开始,每隔七天做一次佛事,设斋祭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结束。首七、三七、五七非常重要,侯家从南翔镇最古老的白鹤寺请来十二位僧人做礼水忏。二七、四七相对简单,由侯家供养的大悲庵法师做礼水忏,每次举行三天。114
七七四十九天的丧礼结束后,侯家的生活起了一些变化。
一个是岐曾更加在乎家人的身体。天气闷热,蚊蝇丛生,疟疾的攻势有增无减。全家四代人,男女、老幼、主仆,接二连三地生病。岐曾每天生活在焦虑中。当他看到二女儿孱弱不堪时,以为又多了个病人,听说女儿是怀孕后才转忧为喜。115
龚老夫人也几次出现霍乱的症状,她康复后,嘱咐岐曾为她置办寿木。她的寿木做工精良,花了一百两银子,是侯家避难以来最大的一笔日常支出。岐曾没有吝惜钱财,只是心里又欣慰又惊惧。116龚老夫人年届七十六岁,岐曾年过半百,在家人陆续病倒时,他不时提醒自己是顶梁柱,绝对不能倒下。
另一件事是在龚老夫人的主持下,在侯峒曾的画像前,峒曾与岐曾两支分家析产。官府已经下令收缴侯家的地租、产业,族人几次上门逼粮逼银,分家是不得已的选择。
正如龚老夫人所言,家族产业是祖先栉风沐雨创立的,几十年来峒曾与岐曾两支感情深厚,一直没有分家。不分家可以聚合财富,保持家族强盛;分家只会使人心涣散、家族单薄。岐曾觉得愧对兄长,愧对祖宗,但也感到无奈。分家除了要应对繁重的官府支出外,还可能要针对外面的流言蜚语——岐曾要对每一位家人表示公平和关心,包括寡妇。117
两个大支均分田地,岐曾和玄瀞各分得七百五十亩。之后,岐曾把自己这支的田产一分为三,交给玄汸、玄泓和玄洵的寡妻夏淑吉。玄瀞和两个寡嫂姚妫俞、龚宛琼也三分峒曾的田产。姚妫俞和龚宛琼已入佛门,不再需要家具、器物,各分得二百余亩田地。118
还有一件事,玄瀞成为孤儿后,岐曾要代行父母之职,为他操办婚事。玄瀞自从妻子张氏多年前病亡后,一直未娶,不过已经与盛韫贞订下婚约。
盛韫贞是夏淑吉的表妹,是夏淑吉的母亲盛夫人的侄女。她出身书香门第,擅长诗词歌赋,与玄瀞情投意合。峒曾和李夫人生前已经应允这门亲事,本打算挑选良辰吉日上门提亲,但国破家亡让一切戛然而止。
岐曾感到了自己的责任,委托夏淑吉联络。盛家人慨然应允,答应两家商议。夏淑吉则按照习俗,安排媒妁和占卜。
重阳节前,岐曾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一连几天,他腹痛剧烈,满头冒汗,昏昏沉沉,体温乍冷乍热——他终于患了疟疾。
他和医生商议,和往常一样,暂不轻易用药。他明白自己的病是憋出来的,悲哀不能痛哭,愤怒不能声张,内火旺盛,积劳成疾。他笑着对家人说,他给自己拟了个“四勿汤”:悲哀时收敛,愤怒时放松,劳碌时顺其自然地承担,至于内火,且让它自然退去。119
“四勿汤”没有起作用。他身体发热,头疼恶心,耳鸣口渴,恶心呕吐,腹中一股腐败的味道。每一次疟疾发作时,他的身体仿佛经受冰火两重天的折磨:热气袭来时,他大汗淋漓,每一寸皮肤都在扩张,似乎身体要爆裂,五脏六腑也此起彼伏地爆炸,炸得他身体瘫软;热气变成寒气后,他又冷得牙齿打战,全身不停发抖,盖着五床被子却觉不到一丝温暖。每天冷热至少交替两次,伴随着浑身奇痒,直让他觉得“忍痛易,忍痒难”。120
镇上的医生给他诊脉,说他热气太重,要服用补阴的药汤,配上清火舒胃的药剂。每隔几天,医生就给他换一次药方。医治的总体原则与医家吴有性在《温疫论》中提出的“汗、吐、下”办法类似,主要通过发汗、催吐、通便祛除体内的“邪气”。岐曾轮换喝各种汤药,成分涵盖门冬、地黄、半夏、陈皮、何首乌、紫苏、柴胡、藿香、灯芯等数十种药草。他明白自己以身试药,对身体没有益处,只有损害。
听说人参能补气养血,他和家人一起喝了人参炖鸡汤。人参来自山海关外,是清朝朝廷运到江南贩卖的,以增加国库收入。各县县令奉朝廷旨意,纷纷向全县士绅和村民摊派人参。住在嘉定和青浦两县边界的侯家,被两边都摊派了,先在青浦交了十五两银子,摊到半斤,然后嘉定“领一斤免三斤”,侯家父子一共领了四斤,加上杂费,花了三十二两银子。121一捆人参,除了自家消化,只能分送友人。
腊月里,朋友给侯家送来了河豚。在明朝,每年冬春时节,侯家人常聚坐吃河豚。鼎革后,一条河豚的价格比原来贵了几十倍。河豚有剧毒,北方人唯恐避之不及,江南人却着迷于它的美味,把它作为美食至尊,冒险寻求舌尖的刺激。冬日的雄河豚肉肥味美,腹中的白子尤其多,可以烤,可以煮,入口即化。吃着河豚,岐曾想起他和峒曾最喜欢的文学家苏轼。苏轼六十多岁时被贬官到偏远的岭南,在啖荔枝、吃河豚中找到了乐趣,感慨“人间何者非梦幻”122。面对难得的美味,岐曾只怕疟疾发作,不敢大快朵颐。
除了疟疾,岐曾又多了一个困扰——便秘。他时常连续六七天无法大便,也吃不下饭,只能勉强喝粥。他的身体暴瘦,能活下来完全靠精神。龚老夫人告诉他一个偏方,喝一大碗热乎乎的芥菜汤可以通便。于是,他的生活中又多了几种必备品:芥菜汤、润肠丸、蜜箭。
所有的药方都无法消除他的病痛。他夜夜失眠,凌晨常坐起来读莲池法师的著作,希望佛家的智慧帮他驱走痛苦。他年轻的时候,兄长峒曾和父亲侯震旸从杭州五云山归来,给他带回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几十年来,他从《竹窗随笔》读到《竹窗二笔》,如今读到《竹窗三笔》,常读常新,只是已没有和他对谈佛法的人。
想到峒曾的生生死死,他夜不能寐,忍着头疼鼻臭,将心中的感慨写成《追哭亡兄》八章诗。“赤手银河非易事,丹心碧血岂求知?”世人以为侯峒曾誓死守城是为了留下忠臣的名声,但岐曾明白别人不了解一生淡泊的兄长。他想起去年七月初五,他正在泖湖打探义军的动向,忽然听说兄侄自杀、嘉定屠城,匆匆赶回家,本想一同殉死,转头看到年迈的母亲、号啕的寡妇、惊恐的子侄,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一年多来,他顶住官府、族人的压力,在清人的眼皮下苟且偷生,“不避艰危只避腥”,只有一个愿望——奉母保孤。123
天气渐凉,北风呼啸,岐曾只能僵卧在布帐子中,带病操持家事。玄泓的岳母病故,玄泓夫妇收拾行李,启程回上海。不久,姚妫俞的父亲姚宗典病危,姚家派人接姚妫俞回苏州。玄瀞不在家,岐曾代他给姚妫俞五两银子当路费,加上一小袋自家种的花豆。亲友一个接一个逝世,岐曾感到无尽的苍凉。
病痛缠身,俗世烦扰,消息闭塞,加上天气潮湿阴冷,他无法静心做任何事,只能被生活一步步推着走。除了奉母保孤的责任,他对尘世已没有任何留恋。
友人陆续来看他,带给他远方的消息。每隔几天,侯岐曾就会听说一些传闻,有好有坏,有真有假,虽然遥远,却不能不关心:
太湖一带,白腰党、青腰党风头正盛;
隆武皇帝被清兵俘虏杀害;
郑芝龙投降清朝,他的儿子郑成功坚持反清;
明将何腾蛟、王应熊合兵,率领精兵三万攻破湖口、泰和;
福建的清兵遭遇重创,退回浙西;
山东义士攻破多座城池,一路挂起大明的旗帜;
北方来的商人亲眼见到起义军拥立了明朝幼主,已经打到山东临清,外面风传“亥子恢京”的谶语。124
寒冬腊月,远处传来更大的消息——北京已经光复。
岐曾虽不确定消息的真假,却忽然明白了几百年前杜甫的心情。“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125任何收复失地的消息,都让子民怦然心动。
几天后,朋友们又带来新消息。有人说北京的变化是清朝皇室内部篡权,也有人说北京皇家正以绳划界,驱赶百姓到方圆七百里外。岐曾才确定之前的“北京光复”传言是假消息,全家人只能仰天一叹。
近处也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听说松江有反清的机会,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岐曾暗暗期待着。
冬至一到,开始忙年。侯家按照明朝历法,置办过节物品。夏淑吉从松江回来,带回玄瀞与盛韫贞八字相合的消息。等玄瀞的三年服丧期满,两人就可以顺利联姻。岐曾脸上的愁云消散了很多。萧条的冬日,夏淑吉带来的蜡梅、水仙摆在几案上,花香满屋,让人沉醉。
窗外寒风呼啸,书桌上的砚台泛起了一层冰碴儿。岐曾仰卧在床上,看屋檐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医生给他诊脉,让他继续服用补阴药剂。他嘱咐医生,只需治标,不用治本。玄汸在腊八节摆上供品,祭祀祖父侯震旸和母亲。岐曾明白,儿子是借此为他祛病。
年底将要到来,家家户户忙着洒扫除尘、准备牲肉、制作粉圆。岐曾安排家仆带着茶和酒答谢友人们一年来的帮助,给龚老夫人和儿女送年终红包。家仆在屋檐上插了冬青枝、松柏枝和象征节节高的芝麻秆,儿子们在大门上贴了新的门神,妇女们准备了椒柏酒、蒸糕、炒米豆用来待客。
除夕夜,在修好的新曝斋里,通红的火炉带来融融暖意,岐曾与龚老夫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加上远道而来的顾咸正,一起祭拜明太祖画像,吃年夜饭,饮守岁酒,玩叶子戏纸牌。岐曾放纵吃酒,疟疾复发,不过他受到儿女的鼓励,谈起了新一年的读书计划,并写诗助兴。顾咸正也写了几首诗,或纪念亡弟,或祝愿岐曾康复,或表达志向,年轻人也纷纷写诗庆祝新年。
入夜后,岐曾陪龚老夫人出门观看燃火盆。大门外,家仆用松枝蘸着火盆里的灰,在门前的地上画弓箭,希望良弓利箭消灭侵扰侯家的鬼怪,祈求来年顺顺利利。126
除夕夜,岐曾睡得很香,他做了一个从没做过的梦。梦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淹没了庭院。不一会儿,大水退去,天色渐晴,朗朗白日照在他的身上。早晨起来,他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个梦。“大事当不远”,他是这么想的。127
7波澜再起
俗语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对百姓来说,日子过得太平是最重要的。
1647年元宵节过后,热闹归于平静。关注时局的人能感觉出,太平盛世还没有到来,暗流依然涌动。
吴淞江上,薄雾笼罩,五六十艘来历不明的海船沿江而上,突然袭击清兵的巡逻船,快速抢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侯家家仆从城内打听到,崇明县已被反攻的明军占领,清朝县令被杀,城内百姓唯恐屠城,纷纷躲到庙里。人们传言是郑成功的队伍干的。
治下的无序使苏州巡抚土国宝颜面尽失。他怀疑江南官民中有通海的内奸,发誓要铲除乱党。
与此同时,侯家人正焦急地等待钱谦益的消息。先前,李雯没能帮侯家解决籍没令,岐曾又辗转求助于钱谦益。钱谦益答复老友,说他已与江南和嘉定的官员接洽,嘱咐关照侯、黄两家,但他也没有更大的把握。
或许是钱谦益的帮助起了作用,新任嘉定县令唐瑾对侯家委婉而有礼貌,派人送来名帖和优恤告示。128更多的朋友也来帮助侯家,本县士绅、村民联名上书为侯家求情,县令以礼相待,表示会将呈文递交苏州府。129
侯家又一次看到了希望,默默感激钱谦益的帮助,赞许唐瑾县令的口碑。不过,侯家忽视了两个情况:一、钱谦益是明朝的降臣,他虽在清朝为官,但态度消极,多次陷入清朝的信任危机;二、唐瑾是清朝开科取士后录用的第一批进士之一,是名正言顺的清朝臣子,自当为清朝效力。
唐县令最终没有批准侯家的申请,苏州府的小吏也送来了催租牌。
侯家继续给钱谦益送信,但再也没收到回复。他们尚不知道,告假归乡的钱谦益卷入了山东淄川的谢升谋反案,已经被清朝紧急抓捕,下狱治罪。130
大江南北的一次次骚乱,让清朝越来越警惕,盯紧了羊圈里的羊。
吴地俗语说,春雷百日阴。131刚刚三月,天气异常炎热,如同黄梅时节,阴雨连绵。
三月二十二这天,岐曾正和龚老夫人、儿子们围坐堂中,料理新收到的催租牌,忽然家仆进来报告,说有远客来了。
来者两人,一个姓钦,苏州人,一个姓吴,徽州人。两名陌生人说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消息:三天前,王哨长在上海县柘林镇被清兵抓住,身上的文书被搜出,是江南四十七名义士联名呈送鲁王的奏表。顾咸正、夏完淳、侯玄瀞、钱栴等人的名字皆在其中,马兵即日就到。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一时间无法辨别真假。
两人继续说,王哨长是个化名,真名叫谢尧文。他一直帮太湖抗清义士传递文书,走海路送给鲁王。这一次,听说他穿的衣服不合清朝形制,也可能由于酒后露出疑点,才被柘林镇的清朝游击兵盯上。游击兵抓住他后,已经押送到苏松提督吴胜兆的官署。
两位来客又说,王哨长身上还搜到两封密信。一份是鲁王发布的秘密敕书,鲁王采纳了侯玄瀞等人的建议,封清朝降臣洪承畴为国公,土国宝为侯爵。另一份是舟山前明将领黄斌卿的信,信中有“内仗承畴杀巴、张二将,外托国宝靖除地方”等字样。132
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岐曾顿时全身发热,如在梦中,分不清是因为疟疾还是因为慌乱。当晚,暴雨如注,玄瀞、顾咸正得了信儿,陆续赶来。众人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火速捎信给戴之隽。
戴之隽以前是苏州府生员,和陈子龙、夏允彝素有往来,曾是复社成员。先前,他追随抗清义士吴昜在太湖兴兵反清,担任吴昜的幕僚。吴昜被害后,他的手下大多投降了吴胜兆,戴之隽也在其中,成为吴胜兆的幕僚。据说,他正以爱国大义说服吴胜兆反清复明。现在,侯家能联系到的主事者也只有他了。
天亮后,钦、吴两人坐船离开。马兵即将到来的消息传得很快,村民开始逃亡。玄汸一早赶到南翔镇,与张鸿磐商议。张鸿磐与戴之隽有过交往,他答应去松江面见戴之隽,代侯家问明情况。玄瀞陪着龚老夫人,商议躲到哪里,最终也没确定一个安全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侯家的生活。天黑后,玄瀞去大悲庵剃光了头发,换上黑色的僧袍,定法号为智含。岐曾也剃去前额的头发,梳起长长的辫子。
友人已经证实,钦、吴两人说的是实情。家仆从衙门小吏的口中听说,清朝的马兵已经聚集在南翔镇上的白鹤寺。流言越传越多,岐曾在病痛中一夜未合眼。
坐以待毙显然不行。又一个黎明来到后,岐曾将龚老夫人扶进小艇,一家老小跟着上船。大雨滂沱,小艇如风雨中飘零的落叶,顺流而下。雨越下越大,众人停船,在一户王姓人家避雨。夜幕降临后,玄瀞、玄泓陆续过来碰面。大家吃过晚饭,商议要不要投宿在这陌生之地。想到马兵还没来,他们估计是衙门的小吏谎报消息,决定返回家中,派家仆去城里打听。
又有消息传来,昆山县令派人搜查顾咸正的家,绑走了顾家的一名家仆。
夏淑吉得信后,连夜坐船从松江过来,说松江暂时无事,夏家与吴胜兆有交情,吴胜兆应该不会难为夏、侯两家。众人既心存幻想,又互相提醒不能完全相信幻想。岐曾的疟疾也在紧张的情绪中暂时平复。
已经是得到坏消息的第五天了,危险的风声依然不断。玄瀞的密信送来,说他打算先逃到松江。岐曾与龚老夫人商议,两人年老体弱,以不动为上策。玄汸带着妻子和儿女,暂时去山里躲避。此刻,最镇定的也许是岐曾九岁的孙子侯檠。在陆元辅的教习下,家塾中传来侯檠的朗朗读书声,清脆而平静。
终于,张鸿磐从松江带回了戴之隽的手札。戴之隽在信中说,他听说了侯家的事,本来官差已经向嘉定出发,他竭力营救,阻止了他们。
五天五夜的惶恐,一瞬间结束了。众人长舒一口气,念叨着侯峒曾的在天之灵。
危难暂时过去了,不过顾咸正、夏完淳、玄瀞已经上了黑名单,在劫难逃。岐曾派家仆侯驯去城里打探,顺便看望女儿。他的二女儿,顾天逵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岐曾安排顾咸正躲到侯驯住的丰浜村,嘱咐他找个秘密藏身处,待时机成熟时远走高飞。他们听说夏完淳已经逃往浙江嘉善,投奔岳父钱栴。
夜色笼罩下,侯家人悄悄摆上酒席,为即将逃命的玄瀞送行。大家商议决定,玄泓与玄瀞一起去松江,一是向戴之隽致谢,二是帮玄瀞寻找藏身处。岐曾拖着病体,给戴之隽写信。信中,岐曾先讲了一番客套话致谢,讲述了侯家的困境,希望戴之隽庇护孤儿玄瀞。接着,他恳请戴之隽关照顾咸正。他说,顾咸正是个正直痛快的人,在延安府掌狱七年,九死一生,一心复明,只是心有余而谋略不足,所以卷入祸患。新朝初建,泱泱大国,为何要把正直的人逼上绝路?133
第二天日过正午,玄泓和玄瀞带上送给戴之隽的礼物,坐船出发。二人打算先取道南翔,向张鸿磐道谢,然后顺路去丰浜村看望顾咸正,最后去松江拜会戴之隽。
日子忽然平静后,岐曾才发现疟疾还在继续,只能忍着病痛应对官府的催缴。之前钱谦益的允诺没有了下文,他打算委托陆元辅和朋友朱子素拜访钱谦益。
玄泓和玄瀞才走了一天,忽然回来了。原来,他俩只到了南翔,就被张鸿磐劝回,说他们不应该盲目离家,行动应该从缓。张鸿磐一向热心,劝完两个年轻人,自己带着岐曾给戴之隽的信札和礼物出发去松江了。玄汸夫妇也带着孩子从山里回来,家人团聚,杀鸡煮面,庆贺平安无事。
几天后,张鸿磐从松江回来,带回戴之隽的亲笔信。戴之隽在信中说,去昆山捉拿顾咸正的官差已经回来,不再派出去,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了。玄瀞托张鸿磐带给他的礼物,他也全部退回。大家啧啧称赞戴之隽的风骨,派家仆把好消息告诉顾咸正。隔天,顾天逵带着顾咸正的回信过来,商量好好答谢戴之隽。
转眼已是四月,暴雨不见少。夏淑吉带着儿子侯檠从松江回来,一家聚坐,传看夏完淳的信。信中说,松江将有大规模行动,吴胜兆都督即日反正。
让侯家人不解的是,“反正”这种大事怎么会公开,猜测或许是兵家战术。形势不明朗,岐曾力劝顾咸正慎重行动,顾咸正则说,自己已经百炼成钢,绝不再退缩。134
姚妫俞从苏州娘家回来,说苏州全城戒严,百姓逃散,为进城的清兵让道。姚妫俞还捎来了杨廷枢的信。杨廷枢在信中的语气忽喜忽悲,说他已经陷入了危难境地,至于吴胜兆的反清传言,他认为可能是吉,也可能是凶,难以预测。135
到了四月初七,“反正”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每个人都听说吴胜兆都督要反清复明。
这个消息确实不是假的。
其实,王哨长被抓后,侯家人虚惊一场,风波很快平息,背后起作用的正是吴胜兆。当时,柘林镇的游击兵抓获王哨长后,押送到吴胜兆那里。吴胜兆看到长长的反清义士名单和密信,心里有些犯难。
吴胜兆是辽东人,曾在明朝军队任职,明亡后他投降清朝,随军南下。为清朝打江山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担任苏松提督期间,与苏州巡抚土国宝多有嫌隙;他征服江南后纵兵抢掠,受到江南总督洪承畴的弹劾,被罚俸半年;他在太湖收编了吴昜手下的降兵,实力大增,结果遭到清廷的猜疑。
清朝对投降的明朝官员一向戒备,近来重新审查,连钱谦益这样手无寸铁的文臣都被逮捕了,更别说随时可能谋叛的武将了。
不久前,江南的清朝水师遭到不明船只的偷袭,朝廷已经怀疑到吴胜兆的头上。据说,朝廷派人给他送来一些带有特殊含义的礼物,借此考验他的忠诚度。礼物包括一座明威(水晶狮子)、一串念珠、一执牙笏、一双朝靴。明威和念珠暗指朱明王朝,牙笏和朝靴则代表清朝。吴胜兆看出其中的意思,假装生气地责骂送礼物的使者,暗地里继续与明朝义军保持联络。136
他心里对清朝越来越不满。
与其坐等被抓,不如先一步行动。在戴之隽的鼓动下,吴胜兆心中合计,手中有兵马四千,如果另有援兵,取苏松不是难事。
有力量出兵援助吴胜兆的人,只有据守舟山群岛的武将黄斌卿。
于是,戴之隽悄悄会见陈子龙,希望陈子龙出面邀请黄斌卿。陈子龙任绍兴府推官时,与黄斌卿有过交往,况且黄斌卿还是夏允彝的结拜兄弟。如果黄斌卿能发兵到江阴、镇江一带牵制清军,吴胜兆就能固守松江,趁机夺取苏州,之后会合舟山海师和太湖义军,水陆并进,直捣南京。拿下南京城,光复明朝可谓成功了一大半。
面对戴之隽的一再请求,陈子龙很矛盾。他说黄斌卿“虚声寡信,事必无济”,不想插手,但他理解戴之隽的大义,建议戴之隽另找信使。137陈子龙最终还是给黄斌卿写了一封信,还请夏允彝的兄长夏之旭面见吴胜兆,鼓励他坚定意志。138
戴之隽联系上黄斌卿之后,力劝黄斌卿支援吴胜兆。黄斌卿是福建莆田人,世代有军功。自崇祯末年起,他一直率兵盘踞在舟山群岛。隆武皇帝在福建立足后,封黄斌卿为总兵官,加封侯爵。黄斌卿对隆武皇帝感恩戴德,奉隆武皇帝为皇室正统。
黄斌卿接到戴之隽的邀请后,有些犹豫。仅仅半年前,他的莆田同乡黄道周,崇祯朝著名的刚直臣子、隆武朝的武英殿大学士,在江西以微弱的力量与清兵对峙,兵败被杀。有鉴于此,黄斌卿不想以卵击石,只想守住长江以南。而就在上个月,顾咸正和夏完淳、侯玄瀞等人托谢尧文带给鲁王的文书,刚被吴胜兆截获。吴胜兆虽按下不发,但他本人早已引起清朝的怀疑。风声正紧,黄斌卿一旦行动,很容易受到牵连。
黄斌卿犹豫的背后,其实还有隆武皇帝与鲁王两个阵营的矛盾。
此时,聚集在舟山群岛的不止黄斌卿,还有鲁王及其臣下——他们是在崇明岛被清军击溃后投奔舟山的。黄斌卿一直把舟山视为隆武皇帝的地盘,对前来投奔的鲁王一行人并不欢迎。鲁王来到后,接受了隆武皇帝的授命,成为鲁监国,臣服于隆武皇帝,引起鲁王臣下的不满。黄斌卿表面接纳了鲁王的臣下,行动中却多有不合。
这一次,面对戴之隽的邀请,黄斌卿与鲁王的臣下再次出现矛盾。黄斌卿不愿出兵,但沈廷扬、张名振和徐孚远等鲁王部下力主出兵。此时隆武皇帝已经遇害,鲁王成为南明正朔,黄斌卿无法抗命,只能答应派出部分兵力。他们与吴胜兆在密信中约定:四月十五、十六,舟山海师由海路北上,攻打松江,吴胜兆在城内接应,共举复明大业。139张名振还以鲁王的名义,发布敕书给吴胜兆,封他为定吴伯,送他一枚平江大将军的银印。
吴胜兆收到黄斌卿的肯定答复后,开始与部下密谋反叛,但也出现了分歧。除了戴之隽等少数幕僚拥护他,其他部下如督标中军副将詹世勋、左营中军都司高永义等人并不赞同,他们劝吴胜兆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被清朝怀疑,劝他杀掉戴之隽,以正视听。吴胜兆考虑一番,训斥了詹、高二人,毅然打算按照戴之隽的计划行事。
黄斌卿虽答应出兵,但到了约定的当天,迟迟没有行动。沈廷扬等人劝他,他不听。约定的时间迫在眉睫,沈廷扬只能与张名振、张煌言召集手下的守备、游击、家丁共六百多人,集体乘坐战船,从舟山向崇明岛进发。四月十三,他们到达常熟境内的福山。天有不测风云,万里晴空忽然飓风大作,他们的船不能前进,有几条船被掀翻,溺死的士兵达到上百人。福山的清朝游击兵趁机率水师攻击,将沈廷扬和五百多名兵丁全部抓获。沈廷扬被押走,五百多名兵丁被赶至跨塘桥全部杀掉,据说尸体摆了几亩地。140
与此同时,吴胜兆正在提督衙门等消息,完全不知道海上的变故。天亮后,他在官署中一声令下,杀死了清朝的官员,命令文武官员割断辫子,宣布反正。有不愿割辫子的,吴胜兆命令手下强行割辫子。随后,他让詹世勋、高永义前往海边,迎接舟山海师。詹、高二人本不愿反正,在海边左等右等,等不来舟山的援兵,感觉大事不妙,于是带兵返回松江,直接逮捕了吴胜兆,搜出鲁王给吴胜兆的敕书和银印,将他和手下亲信一起押赴苏州府。
吴胜兆被捕五天后,玄泓、玄瀞冒雨回家,说传言不假,苏州城门已经关闭,捕杀了上百名吴胜兆的党羽。
家仆也报告打听到的消息。吴胜兆反正失败后,由苏州押赴南京。朝廷已经派了新的苏松提督上任。清兵将戴之隽及其家人斩尽杀绝,开始按名单抓捕他的同谋。顾咸正也收到家中来信,有人上门骚扰,他来不及与岐曾告别,匆匆赶回昆山。
岐曾既为大局担忧,又顾虑灾祸上门,急得与家人干瞪眼。
阴雨连绵,大麦、小麦都烂在了地里。兵变的真相不是局外人能搞清的。岐曾思忖着,让儿子把正堂的书架搬到另一个房间,以免书函受潮。
8横祸
自从吴胜兆反清失败后,侯家人每天都在不安中度过。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四月二十六日,吴胜兆被捕十二天后,侯家闯入了不速之客,一个行色匆匆的李姓和尚——陈子龙。
原来,吴胜兆谋叛的消息传到南京,江南总督洪承畴、江宁总管巴山等人大惊,匆忙上奏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火速发兵苏松。苏州巡抚土国宝与洪承畴互相配合,在苏松一带集结官兵,大规模搜捕吴胜兆的党羽。
吴胜兆谋反案牵出了谢尧文的案子。谢尧文手中泄露的四十七位义士的联名上书,使清朝意识到江南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反清势力。江宁总管巴山、操江都御史陈锦指示土国宝,趁此机会“尽除三吴知名之士”,将江南的反清分子斩草除根。141他们几次审讯抓获的江南义士,大致明白了向鲁王上奏表的主谋是陈子龙,主笔是夏完淳。陈子龙由此成为“三吴知名之士”黑名单上的第一人,是东南之乱的魁首。夏完淳的伯父夏之旭曾经与吴胜兆联络反清,也在黑名单中。
陈子龙听闻风声,改名换姓,扮成僧人,与夏之旭从松江逃往嘉定。他们先去了侯家在王庵村的房子,是夏完淳以前住过的地方,离岐曾住的厂头村不远。岐曾得信后,安排儿子和夏淑吉看望他们。
去南翔镇的路已经封锁,镇上的居民搬迁一空,乡下的村民四处逃命。桥边停泊着清朝的船只,大兵借剃发为名,封锁了水路。
阴雨连绵,更多恐怖的消息传来。吴胜兆谋反案发生十四天后,岐曾和家人才听说苏州西山一带遭遇屠戮,杨廷枢和妻子、女儿都被捕了。
岐曾给陈子龙写信说,听说陈子龙过来,他的心情又恐惧又欣慰。恐惧的是惊涛翻滚,没人能高枕无忧;欣慰的是陈子龙如大鹏一般,现在与鹪鸟栖息在同一棵树上。142
收留陈子龙,可能会给侯家带来极大的危险。
岐曾知道藏匿朝廷钦犯的风险。他想起了张俭“望门投止”的故事。东汉末年,正直的官员张俭得罪了当权的宦官,被官府通缉。他四处逃命,看到有住家就请求收留。从山东到河北,再到西北塞外,不少人家佩服他的德行,冒着风险收留他。最终,他顺利逃到塞外,保住了性命,但收留他的人家无一例外全被逮捕,遭受了灭门之灾。后来,张俭的朋友骂他道:“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何以生为!”143
收留,还是拒绝,是个关乎性命的选择。
岐曾可以拒绝。特殊时期,拒绝合情合理。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陈子龙交友广泛,遭难时却逃来侯家,想必他之前已经被别的朋友拒绝过。
岐曾选择了收留。
他写信叮嘱陈子龙,让他保存实力,不要轻举妄动,一旦暴露行踪,会牵连多人。他安慰这名比他小十三岁的后生,说陈子龙其实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吴胜兆案子中,也没有具体的反清行动,只因帮助黄斌卿与吴胜兆联络才牵连其中。他向陈子龙保证,陈子龙既然躲到侯家,与侯家拴在一根绳上,他一定会尽地主之谊。144
他安排玄汸给陈子龙送去酒肉。风声正紧,人多眼杂,王庵村已不安全,他让陈子龙转移到家仆侯驯住的丰浜村。
端午节,玄汸的妻子宁若生生了一个儿子,是玄汸的长子,取名侯乘。在民间看来,端午节是一年中毒气最重的一天。侯家大门上插着菖蒲、艾叶,屋内飘着苍术、白芷的草药味儿,饭桌上摆着石首鱼、雄黄酒,孩子们的额头上、手心里也涂了雄黄酒。145箬叶包的角黍香甜可口,远处传来赛龙舟的欢呼声,亲友陆续送来喜钱,家人摆上汤饼,庆贺新生儿的诞生。146
端午节后的两天是天生婆婆诞辰日。村民敲锣打鼓,家家户户摆上供品,侯家的亲友上门聚会饮酒。按祖上传下的风俗,宾客来家中饮酒时要先“打喜”,袖子里揣着一根木棒,一见主人的面就掏出来打,叫打脚骨。岐曾强颜欢笑,应承亲友们的打喜。147
喜气洋洋的气氛中,无人能感受到岐曾心中的紧张。他对亲友说,宁愿新生儿做个农家娃,也不要出人头地。节日里的欢快鼓点,每一下都让他心惊。
陈子龙住到丰浜村侯驯的家里后,很快引起邻居的怀疑。陈子龙打算贸然冲出去,被侯驯拉去南翔镇侯家的别业。夜里,玄泓去南翔探视陈子龙,计划下一步的去向。
第二天,家仆紧急报告,说有人给大兵泄露了陈子龙住在侯家的消息,千真万确,晚上就要来抓人。
岐曾听了半信半疑,告诫全家镇定以待,与龚老夫人、玄瀞商议临时躲避。儿子们告诫四邻,防备大兵到来。一夜过去,毫无动静,似乎与上次躲避骑兵的事如出一辙。
龚老夫人一夜没合眼,天亮后,欢欣地逗弄玄汸的新生儿。岐曾嘱咐家仆继续打探,全家保持戒备。
嘉定与松江一界之隔,侯家已经暴露了目标,陈子龙再待下去显然不安全。岐曾给陈子龙写了封短札,劝陈子龙尽快选择安全之地。哪里才是安全之地呢,岐曾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恰巧顾天遴从昆山来看望哥哥顾天逵,岐曾想到了办法。他嘱咐顾天逵兄弟,将陈子龙带到昆山,由昆山转道苏州,顺运河南下,逃往浙江。顾氏兄弟与陈子龙虽不熟识,但也久闻其名,形势危急,两人答应了岐曾,带着陈子龙一起回昆山。
在去往昆山的路上,陈子龙想起了常熟唐市镇的朋友杨彝。杨彝比陈子龙大二十五岁,是应社的创始人,后来加入复社,二十多年前与年轻的陈子龙、杨廷枢等人都是叱咤风云的复社骨干。
当陈子龙敲开杨家的大门,希望杨彝收留他时,白发苍苍的杨彝拒绝了。自从明朝覆亡后,杨彝闭门不出,不问世事,断绝了一切来往。148
陈子龙无奈,只能继续和顾氏兄弟赶往昆山。他们到达昆山顾家后,一打听才知道运河已经封锁,不通舟楫。顾天逵兄弟二人将陈子龙安置在顾家祖坟旁边的墓舍,一处很隐蔽的地方。
陈子龙走后,岐曾松了口气。当天,清兵闯了进来。大兵诘问家仆侯驯,侯驯故意将大兵引到其他屋子,给岐曾留下逃跑的机会。岐曾没有逃跑。当大兵找到岐曾时,侯驯挡在岐曾的前面,称他自己藏匿了陈子龙,与主人无关。家仆俞儿、朱山、鲍超、陆二、李爱也冲上前,与清兵厮打。最终,清兵将岐曾和六名家仆一起逮捕。149
岐曾临走前,含泪给龚老夫人下跪。
龚老夫人仰起头,忍住眼泪,说了一句:“我昔欲为卞壸母,今宁不能为孔褒母乎?”150
东晋名臣卞壸和两个儿子卞眕、卞盱,在乱军来临时坚守城池,拒不投降,失败后自杀,多像她的儿子侯峒曾和孙子侯玄演、侯玄洁;东汉末年的孔褒和弟弟孔融,藏匿被官府通缉的正直友人张俭,事发后两人争着为对方辩护,最终官府抓走了孔褒,又多像此刻她的另一个儿子侯岐曾。
龚老夫人看着岐曾和六名家仆被抓走的背影,似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走到家门外的水边,从容地跳入水中。岐曾的妾静姝、龚老夫人的婢女徐氏和长春,一同随她而死。151
龚老夫人投水的地方,是两年前孙辈为她修筑的河埠头。当初避难乡下时,玄汸听到祖母在蟠龙江畔的一声叹息,于是说服父亲岐曾,凑钱雇人开渠,花了十天,开了一条一百三十多米长的水道,直通家门。困窘日子里大兴土木,朋友们都不理解。玄汸说,祖母在世的日子有限,让她高兴是最重要的。河道修通后,龚老夫人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欣喜地坐着小船往来各村,看望四散的家人。152
据说,侯岐曾被押到松江后,起先受到了苏州巡抚土国宝的招抚。土国宝自称早听过侯岐曾的大名,给他送去酒肉,说海外通敌名单上没有他,等他与家里通信,就可以保命。言外之意是交钱赎命。岐曾说,我已经没有家了,还通什么信?国破家亡的痛苦,籍没催缴的压力,贪官恶吏的无耻,化作岐曾心中的一团怒气。次日,岐曾在狱中听说母亲龚老夫人投水自杀的消息,对土国宝痛骂不绝。土国宝虽听不懂吴地方言,却知道岐曾在骂他,失去了招抚的耐心。153
随后,侯岐曾和五名家仆俞儿、朱山、鲍超、陆二、李爱一同被杀。岐曾终年五十三岁。
陈子龙的童子也被抓住,招出了陈子龙的去处。
两天后,清朝操江都御史陈锦带着兵丁赶到昆山,根据得到的线索,半夜突袭,将陈子龙和顾天逵、顾天遴兄弟一并绑走,押赴松江。
据说,陈子龙与陈锦的对话如下。
陈锦问他是何官员,陈子龙答道:“我崇祯朝兵科给事中也。”
“何不剃发?”
“吾惟留此发,以见先帝于地下也。”
陈锦再问他问题,他瞪着眼不再回答了。154
五月十三日,陈子龙站在押解船上,想到即将来临的屈辱。当船行至松江境内的吕冈泾时,他趁守卫不防备,投河自尽,时年虚岁四十整。看守的清兵将他的尸体打捞上来,斩首后弃尸水中。
年轻的时候,陈子龙和夏允彝、徐孚远是几社的佼佼者,也是挚友。有一次,三人对坐饮酒,谈到未来的志向,各不相同。徐孚远的志向最慷慨激昂:“百折不回,死而后已。”夏允彝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他说:“吾仅安于无用,守其不夺。”陈子龙看了下两人,说:“我无暗公(徐孚远)之才,而志则过于彝仲(夏允彝),顾成败则不计也。”155
现在,各如其言。夏允彝看不到希望后自绝于人世,两年来,陈子龙奋勇向前,不计成败,而今事业失败,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昔日三人,只剩徐孚远继续往来于东南海域,从江浙到福建,再到台湾,联络义军,共图复明大业。
陈子龙死后的第二天,他的门生和轿夫找到他的遗体,具棺装殓,将他安葬在家乡松江广富林村。156
在昆山,归庄、顾炎武等亲朋好友动用金钱和关系,全力营救顾家父子,但没能救出顾咸正,连他的两个儿子也没能救出。早在顾咸正被抓前,顾炎武预感风声紧张,专门坐船看望顾咸正,劝他躲避,顾咸正回答道:“行矣,不再计。”157
几天后,顾天逵、顾天遴兄弟和岐曾的家仆侯驯被杀于松江。这一年,顾天逵三十岁,他的弟弟顾天遴二十七岁。
十余天后,顾咸正、夏完淳、夏完淳的岳父钱栴等数十人先后被押赴南京。夏之旭虽未被抓,但迫于清廷的追究,自缢于文庙。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158
夏完淳在押赴南京的路上,心中充满了哀伤。他才十七岁,却已承受了太多。他行至松江府,听说了陈子龙投水自杀的消息,忍不住为他的师友痛哭;路过苏州府吴江县,他想起曾经追随的吴昜义军,如今已灰飞烟灭;行至虎丘,友人杜登春准备了一些盘缠交给官差,告诉他顾天逵兄弟的死讯,他只能含泪入睡。
他把报国未成的遗憾,化为对外甥侯檠的勉励,“大仇俱未报,仗尔后生贤”;他惭愧无法继续奉养母亲,觉得愧对身怀六甲的妻子钱秦篆,他叮嘱妻子养育遗孤,不要另立后代。159
夏完淳和岳父钱栴同时受到江南总督洪承畴的审讯。据说,洪承畴宽厚以待,试图说服他俩归顺,但夏完淳严词拒绝了。当钱栴犹豫不决时,夏完淳回头看着他,厉声用古代义士慷慨赴死的精神鼓励他。钱栴放弃了屈服的想法,决心与夏完淳一同赴死。160
顾咸正则坦然得多。据说,当洪承畴问他:“汝知史可法在乎?”顾咸正反问道:“汝知洪承畴死乎?不死乎?”一度被追认为英雄的明朝叛将洪承畴默然了。161在狱中,顾咸正和夏完淳、刘曙等狱友知道不免一死,索性放开心情,饮酒谈笑,津津乐道古今的忠义故事,约定死后要化为厉鬼聚在一起。162
九月下旬,一道谕旨传遍江南,震慑了所有对清朝怀有二心的人:
叛犯顾咸正、夏完淳、谢尧文、钦浩、刘曙等三十三名,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依谋叛律,不分首从皆斩,妻妾子女入官为奴,财产籍没充饷,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异同,皆流二千里安置。
未获叛犯侯玄瀞等二十二名,严缉另结……163
圣旨一下,顾咸正、夏完淳、钱栴等三十三人以叛逆罪被杀。
顾咸正时年五十七岁。他死后,顾家的家产遭到籍没,只剩他的母亲张老夫人独守家祠。顾天逵死后,他的妻子侯氏独自抚养两个幼女;顾天遴有一个小儿子,跟着外祖躲入山中侥幸活命。164
夏完淳死后,友人杜登春为他收殓遗体,运回松江故乡,安葬在他的父亲夏允彝的墓旁。他的妻子钱秦篆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夭亡。家人遵照他的意愿,没有另外立嗣,夏家的香火戛然而止。165
钱栴死后,他的儿子钱默,即担任过嘉定县令的年轻人,在黄山出家为僧。
杨廷枢也死了。其实他是最早被抓住的,只是消息封锁,侯家知道得比较晚。吴胜兆反清失败后,清朝最先清洗的城市就是苏州。恰恰在陈子龙逃到嘉定侯家的时候,杨廷枢在苏州芦墟的门人家中被抓。他受到牵连,是因为戴之隽是他的门生,他对吴胜兆反清一事或多或少有鼓动。
在押赴南京的船上,杨廷枢在白衣上写下血书,回顾了自己五十三年的一生。他从小熟读圣贤书,崇拜南宋末年的忠义丞相文天祥。他学富五车,为东南士林翘楚,以一杆毛笔指点江山。他在狱中受尽刑罚,遍体鳞伤,十指倶损,却没有屈服。当土国宝劝他剃发以换取性命时,他以一句“砍头事小,剃头事大”拒绝。他视死如归,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陪他共赴黄泉。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气千秋应不散,于今重复有斯人。”灾祸虽突如其来,却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心中充满浩然之气,仿佛化身慷慨赴死的文天祥。166
据说,临刑前,杨廷枢大喊一声“生为大明人”,他的头落地后,“死为大明鬼”的喊声还回荡在刑场上。主事者感慨不已,将他以礼安葬。167
“尽除三吴知名之士”,清朝的意愿达成了。
1侯岐曾:《追哭亡兄银台广成公殉节诗》,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07页。
2《东塘日札》(二),第4页。
3《俭化公父子兄弟死节事略》《文学恕先公传》,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2、85页;龚元昉:《石岗别》,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7页。龚元昉为龚用广的长子。
4《东塘日札》(二),第5页;《嘉定屠城纪略》,第265页。
5姚廷遴:《历年记》,收于《清代日记汇抄》,第59页。
6曾羽王:《乙酉笔记》,收于《清代日记汇抄》,第14页;姚廷遴:《历年记》,收于《清代日记汇抄》,第59页。
7曾羽王:《乙酉笔记》,收于《清代日记汇抄》,第22页。
8《东塘日札》(二),第5页。
9《侯岐曾日记》,第504页,丙戌年,三月初一。
10夏允彝:《黄进士淳耀哀诗》,收于《明诗综》,卷七十六。
11《侯岐曾日记》,第486页,丙戌年,正月十三。
12《侯岐曾日记》,第492页,丙戌年,二月初一。
13《紫隄村志》,卷二,第49页。
14侯汸:《南野杂诗》,收于《清诗纪事》(一),第526—527页;侯涵:《和秬园兄南野诗》,收于《清诗纪事》(二),第648页。
15《侯岐曾日记》,第491、493页,丙戌年,正月二十六、二月初五。
16有关侯峒曾与章简的往来,可参考侯峒曾给章简的信,《侯忠节公全集》卷八。
17侯玄涵:《吏部夏瑗公传》,收于《夏完淳集笺校》,第516—520页。
18侯玄涵:《吏部夏瑗公传》,收于《夏完淳集笺校》,第516—520页。
19侯玄瀞:《夏吏部哀辞》,收于《上谷三孝子手迹》。
20夏淑吉:《悼亡》,收于《明诗综》,卷九十二;亦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〇,第1875页。
21《侯岐曾日记》,第484页,丙戌年,正月初一。
22《侯岐曾日记》,第493页,丙戌年,二月初五。
23归庄:《乙酉除夕次顾大鸿韵四首》,收于《归庄集》,第50页。
24杨廷枢:《二十六日过娄塘,兵火之后,予目所未睹,感而叹之》,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九,第1179页。
25夏完淳:《元旦(丙戌)》,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六,第323页。
26顾天逵:《丙戌元旦》,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九,第1206页。
27侯蓁宜:《病中述怀》,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三册,卷三三,第1516页。
28龚元侃:《乙酉除夕哭先子》《同老母诸弟守岁泫然赋此》《绝粮示内》等,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10、12页。
29《侯岐曾日记》,第495页,丙戌年,二月十一。
30《嘉定明清诸生录》,收于《嘉定历史文献丛书》第二辑。
31侯玄演:《咏史》,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09页。
32侯玄演:《杂诗》,收于《明诗综》,卷七十六。
33侯玄洁:《侯云俱诗》,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19—622页。
34侯玄洁:《癸未九日寓昆山》《示智含》,收于《明诗综》,卷七十六。
35《侯岐曾日记》,第503页,丙戌年,二月二十七。
36《侯岐曾日记》,第497页,丙戌年,二月十九至二十一。
37《侯岐曾日记》,第497页,丙戌年,二月二十一。
38《尔韬公节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90—91页。尔韬即龚孙玹。
39《文学俭化公传》《俭化公父子兄弟死节事略》《先公孝廉学博智渊府君行略》《文学恕先公传》,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1—85页;《明诗综》,卷七十六,龚用圆。俭化即龚用广,智渊即龚用圆,恕先即龚用厚。
40乾隆《嘉定县志》,卷十,人物志,列女;嘉庆《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考五。
41《嘉定县乙酉纪事》,第11页。
42朱子素:《嘉定屠城纪略》,第268页;《东塘日札》(二),第5页;《嘉定县乙酉纪事》,第14页。朱子素的书在后世传抄过程中出现多个版本,关于不同版本的分析解读,可参考邓尔麟《嘉定忠臣》附录2。
43《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5—16页。
44《东塘日札》(二),第5页。参考巫仁恕《逃离城市:明清之际江南城居士人的逃难经历》,收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83期,2014年3月。
45夏允彝:《幸存录》,门户大略;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7页。
46《侯岐曾日记》,第507页,丙戌年,三月十二;第536页,丙戌年,五月二十五。
47可参考陈宝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第339—340页。
48《侯岐曾日记》,第489页,丙戌年,正月二十一。
49侯开国:《凤阿山房图咏记》,收于《凤阿集》,第一册。
50侯岐曾:《示姚龚两节妇》,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07页。
51侯玄瀞:《寡妇赋》,收于《上谷三孝子手迹》。
52钱海岳:《南明史》,卷三十二,第1604页。
53《闺墨萃珍》中收录了《明侯峒曾夫人赵氏殉难前谕遣婢仆书》《又托幼孙泣谕老仆柳恩书》两文,有一些疑点,如侯峒曾的妻子为李氏,并非赵氏。是否后人伪托,有待考证。
54可参考孙慧敏《天下兴亡,“匹夫”之责?明清鼎革中的夏家妇女》,收于《台大历史学报》,2002年6月,第29期。
55侯玄演:《玉台清照集序》,收于《上谷三孝子手迹》。
56侯玄演:《春闺怨》四首,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10页。
57姚希孟:《归烈妇传》,收于《棘门集》卷五,《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79册。侯岐曾:《侯岐曾日记》,第496—497页,丙戌年,二月十四、二月十六。
58彭际清:《居士传》,卷四十七,姚宗典。
59姚妫俞:《仲春十五夜大人山中言旋即别写怀》,收于《晚晴簃诗汇》,第一九九卷。
60《侯岐曾日记》,第506页,丙戌年,三月初八。
61《侯岐曾日记》,第518页,丙戌年,四月初八。
62浮白主人:《余音嘹亮》,收于《明代歌曲选》,第141页。
63《侯岐曾日记》,第497—498页,丙戌年,二月二十一。
64《侯岐曾日记》,第495页,丙戌年,二月初十。
65《侯岐曾日记》,第488页,丙戌年,正月十七。
66黄冕堂:《中国历代物价问题考述》,第145—149页。
67《侯岐曾日记》,第493页,丙戌年,二月初三。
68杨之赋:参考康熙《嘉定县志》,卷十,职官,第16页。他的父亲是杨涟。
69《侯岐曾日记》,丙戌年,四月二十七(第525页)、五月初一(第527页)、五月初五(第528页)、五月十七(第531—532页)。
70《侯岐曾日记》,第532—533页,丙戌年,五月十九至二十一。
71《侯岐曾日记》,第533—535页,丙戌年,五月二十一至二十三。
72《侯岐曾日记》,第496—501页,丙戌年,二月十四至二十五。
73《南明史料》,二四,《江南各省招抚内院大学士洪承畴残揭帖》。收于《台湾文献丛刊》,第169种,《明清史料》己编第一本,第12—13页。
74《侯岐曾日记》,第541页,丙戌年,五月三十。
75《侯岐曾日记》,第493页,丙戌年,二月初三。
76《侯岐曾日记》,第505页,丙戌年,三月初七。
77《侯岐曾日记》,第507页,丙戌年,三月十四。
78《侯岐曾日记》,第504页,丙戌年,二月二十九。
79《侯岐曾日记》,第506页,丙戌年,三月初九。
80《侯岐曾日记》,第542页,丙戌年,六月初二。
81《侯岐曾日记》,第544页,丙戌年,六月初九。
82冯铨在顺治二年到顺治八年间,担任内弘文院大学士。
83《侯岐曾日记》,第569页,丙戌年,八月初五。
84《清世祖实录》(顺治朝),顺治三年夏四月壬寅。此处参考周绚隆《孤臣碧血遗民泪》一文。
85李雯:《赠侯文中新婚诗》《春日散愁兼答侯雍瞻出处之问》《侯生哀辞并序》等,收于《蓼斋集》。
86李雯:《述悯》第六,收于《蓼斋后集》,卷一。
87夏完淳:《怀李舒章》六首,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三,第158—160页;《人日怀舒章》,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五,第259页。
88夏完淳:《与李舒章求宽侯氏书》,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九,第407—413页。
89《侯岐曾日记》,第566、568页,丙戌年,七月二十五、七月二十九,等等。
90《天启崇祯两朝遗诗》,下卷,小传,第1989—1990页,顾推官。
91顾咸正:《村居有感寄怀拙存》《村居杂诗》《余迁牛心峡土穴中……》等多首,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九,第1199—1200页。
92《侯岐曾日记》,第489页,丙戌年,正月二十一。
93《明季南略》,卷九,《顾咸正坐吴胜兆事死》。
94《侯岐曾日记》,第540页,丙戌年,五月二十九。
95《侯岐曾日记》,第540页,丙戌年,五月二十九;第551页,丙戌年,六月十九。
96《侯岐曾日记》,第576—578页,丙戌年,八月二十五、九月初一。
97《侯岐曾日记》,第580页,丙戌年,九月初八。有关岐曾的心理变化,参考周绚隆《孤臣碧血遗民泪》一文。
98夏完淳:《军宴》二首,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六,第314页;《大哀赋》,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一,第1—27页。
99《陈子龙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88页。
100夏完淳:《即事》三首、《哭吴都督》六首,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五,第244、248—250页。
101夏完淳:《续幸存录》,第67页。
102夏完淳:《续幸存录》,第64页。
103参考白坚《简评夏完淳的〈续幸存录〉》,收于《江海学刊》,1988年第5期。
104夏完淳:《九日风雨同智含夜饮》《秋日避难疁东柬智含》《寄研德》等多首,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六。
105《清世祖实录》(顺治朝),顺治四年,五月己酉。
106《侯岐曾日记》,第566—567页,丙戌年,七月二十六。
107《侯岐曾日记》,第575页,丙戌年,八月二十二。
108侯岐曾给陈俶的信,收于《侯岐曾日记》,第551页,丙戌年,六月十九。
109《侯岐曾日记》,第578页,丙戌年,九月初一。
110当地谚语,描述夏至之后的天气,“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饮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带黄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万历《嘉定县志》,卷二,风俗。
111陈子龙:《蚊赋》,收于《陈子龙全集》第76页。
112《侯岐曾日记》,第555页,丙戌年,六月二十六。
113《侯岐曾日记》,第556页,丙戌年,七月初一。
114《侯岐曾日记》,第556—573页,丙戌年,七月初一至八月十五。
115《侯岐曾日记》,第564页,丙戌年,七月十八。二女儿即顾天逵的妻子。
116《侯岐曾日记》,第576页,丙戌年,八月二十五。
117《侯岐曾日记》,第579页,丙戌年,九月初五。相关推测,参考周绚隆《孤臣碧血遗民泪》一文。
118《侯岐曾日记》,第594页,丙戌年,十一月初七。
119《侯岐曾日记》,第580—581页,丙戌年,九月十一。
120《侯岐曾日记》,第590页,丙戌年,十月二十四。
121《侯岐曾日记》,第568页,丙戌年,八月初一、初二。
122苏轼的诗《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123侯岐曾:《追哭亡兄银台广成公殉节诗》,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07页。
124《侯岐曾日记》,第591页,丙戌年,十月二十七。
125杜甫的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126《侯岐曾日记》,第608页,丙戌年,十二月三十;《练川图记》,卷上,风俗。
127《侯岐曾日记》,第608页,丙戌年,十二月三十。
128《侯岐曾日记》,第595页,丙戌年,十一月十一;乾隆《嘉定县志》,卷九,名宦志,知县,唐瑾。
129《侯岐曾日记》,第600页,丙戌年,十一月二十五。
130可参考方良《钱谦益丁亥年被捕事丛考》,收于《常熟理工学院》(哲学社会科学),2010年5月,第5期。
131《侯岐曾日记》,第624页,丁亥年,三月二十。
132《清世祖实录》(顺治朝),顺治四年,五月己酉。
133《侯岐曾日记》,第627—628页,丁亥年,三月二十七。
134《侯岐曾日记》,第631页,丁亥年,四月初五。
135《侯岐曾日记》,第617页,丁亥年,二月二十三。
136《侯岐曾日记》,第611页,丁亥年,正月十四。
137陈子龙的门生王沄的记录。《陈子龙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93页。
138对于陈子龙是否帮忙联络黄斌卿有两种相反的说法。从《三藩纪事本末》(卷四)、《侯岐曾日记》(第638页)等可以推测,陈子龙确实参与了吴胜兆与黄斌卿之间的联络。
139《南明史料》,四三,《江宁巡抚土国宝揭帖》。收于《台湾文献丛刊》,第169种,《明清史料》己编第一本,第25页。
140《侯岐曾日记》,第637页,丁亥年,四月二十九。
141《陈子龙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94页。
142侯岐曾:《与李车公》,《侯岐曾日记》,第638页,丁亥年,五月初二。李车公即陈子龙。
143《后汉书》,卷六七,夏馥。
144《侯岐曾日记》,第638—639页,丁亥年,五月初二。
145万历《嘉定县志》,卷二,风俗。
146相关风俗可参考《紫隄小志》卷上,第29页。
147《侯岐曾日记》,第641页,丁亥年,五月初七。
148《侯岐曾日记》,第642页,丁亥年,五月初十、附记。
149汪琬:《跋拟明史侯岐曾传后》,收于《尧峰文钞》(八)卷三十八;《紫隄村志》卷五,第140—146页,侯岐曾、刘驯(一说侯驯)。
150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三,列女,龚氏。
151乾隆《嘉定县志》,卷十,人物志,列女,龚氏。
152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4页;《侯岐曾日记》,第494页,丙戌年,二月初八。
153《紫隄村志》,卷五,第140—141页,侯岐曾;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侯岐曾;光绪《嘉定县志》,卷十七,人物志二,侯岐曾。
154《陈子龙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95页。
155李延罡:《南吴旧话录》,第35页。
156《陈子龙年谱》,顺治四年丁亥,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98页。
157顾炎武:《推官二子执后,欲为之经营而未得也,而二子死矣》(两首)、《哭顾推官》,收于《顾亭林诗文集》,第274—275页。
158夏完淳:《别云间》,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五,第260页。
159夏完淳:《细林野哭》《吴江野哭》《闻大鸿仲熊讣》《寄荆隐女兄兼武功侯甥》《拜辞家恭人》《寄内》《虎丘遇九高》等多首,收于《夏完淳集笺校》,卷四至卷六。
160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卷七,钱栴。
161《明季南略》,卷九,《顾咸正坐吴胜兆事死》。
162《刘公旦先生死义记》,收于《荆驼逸史》第15册。
163《南明史料》,五三,江南各省招抚内院大学士洪承畴题本。收于《台湾文献丛刊》,第169种,《明清史料》己编第一本,第34页。
164归庄:《两顾君大鸿、仲熊传》,收于《归庄集》,卷七,第407—409页;顾炎武:《哭顾推官》,收于《顾亭林诗文集》,第275页。
165杜登春《童心犯难集》相关内容,见《夏完淳集笺校》,第618—619页。
166《清诗纪事》(一),第59页。
167《明季南略》,卷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第一等人更新,第四章 遗民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