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第一等人>第五章 不息
  家山云水各吞声。

  三年一见无余话,

  千里孤筇又独行。

  未卜相逢空有约,

  莫轻此别遂无情。

  江潮海日题诗在,

  莫遣红尘识姓名。

  ——侯玄泓1

  1覆巢

  1647年五月初十,侯岐曾被官兵抓走的消息传来时,玄汸和玄瀞正在县衙处理籍没事宜。听说家中的变故,玄汸顾不上回家,带着玄瀞仓皇出城,躲到嘉定城东。两人在民家躲避一夜后,听说抓捕玄瀞的大兵已经进城,赶忙搭乘小船,一路向西逃亡。

  小船行至西关外,忽然被一名手持铁索的衙役拦下。船夫大惊失色,叩头问过后,才知道这名衙役只是要搭船。玄汸和玄瀞也松了一口气,趁着夜色顺利离开了嘉定。两人一路躲躲藏藏,两天后,他们逃到苏州中峰寺,受到高僧苍雪法师收留,赶忙写信告知家人。过了几天,他们收到家里的来信,才知道龚老夫人投水自尽和侯岐曾被害的噩耗。信中还说,嘉定正全城搜捕侯玄瀞,官兵已经抓走了玄泓和两位叔祖侯鼎旸、侯艮旸。

  兄弟二人哽咽着读完家信。玄瀞深感自责,情急之下,他打算回乡赴死。

  玄汸拉住他,说,现在形势危急,你是伯父唯一的血脉,不容任何闪失。我父亲这边有子有孙,后继有人。我的儿子刚出生,还没满月,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好在父亲和祖母生前已经见过了。生死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代你死,你快走。到时我死在苏州府边界,官府往来查验推论,至少要花十几天。等查明死的人不是你,你已经身在五百里外了。况且玄泓还在嘉定,他虽被关进大牢,一定也能审时度势,不会随便透露我们的消息。2

  之后,两人在佛前焚香叩头,挥手告别。玄瀞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堂兄的最后一别,含泪离开。

  深夜,玄汸躺在禅房的床上,望着月色下孤单耸立的经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到弟弟玄泓在大牢里遭受粗暴的刑罚,想到妻子和幼小的孩子生死未卜,想到三年内侯家接连遭遇重创,两眼噙泪,心如刀割。他索性起身,撤去了蚊帐,赤裸躺在地上,任凭夏天的蚊子疯狂叮咬自己的肉体。3

  第二天一早,他与苍雪法师告别,坐船离开了寺庙。他脑中回响着法师的告诫,切勿向熟悉的地方走。他远远望着龙江村的方向,任由船夫毫无目的地划船。在一处不知名的河边,玄汸掏出剩下的钱犒赏了船夫,在岸边沉思片刻,纵身跳入水中。

  就在他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路过的村民把他救上岸。听说他是嘉定忠义侯家的后代时,淳朴的村民纷纷给他帮助。两名读书人给他拿来衣服,帮他出主意,劝他逃到浙江。他感到极度疲惫,不过还是听从众人的建议,把长袍脱下,留在岸边,换上短衫,坐着来时的船离开。船驶出没多远,他再次跳河,在命悬一线的时刻再次被救上来。他全身变成青紫色,眼睛、鼻子不停向外冒水,大脑几乎失去了意识。他不再寻死,完全顺从众人的安排,坐船驶向浙江的方向。4

  到了浙江,玄汸在杭州吴山的一座寺庙里削发为僧,改号一正。他得到寺中老僧的宽慰,没有在庙里逗留太久,很快告别了杭州。拂晓时分,他乘船回到了苏州中峰寺。寺僧见他活着回来,以为见到了鬼,苍雪法师则高兴地说,大难不死,珍重前路。法师挽留他留在寺中,为他取了新的法号——死水道人。

  玄汸在苏州的中峰寺、法螺寺住了三个月,应邀为僧人讲解“四书”,寻求儒学与佛教的相通之处。他往来于群山之间,终于打听到玄瀞已经渡过长江,在扬州天宁寺皈依了佛门。5他还收到妻子宁若生的信,原来,岐曾被抓、龚老夫人投水时,宁若生因怀中婴儿尚小,免于被抓,之后她带着小婴儿自杀未遂,辗转躲到了昆山。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落了地,随后,他与苍雪法师告别,踏上寻找妻儿的路。

  玄汸的两位叔祖侯鼎旸、侯艮旸在狱中关了几个月后被释放,这有赖于嫁到南翔镇杨家的表姐。表姐冒着风险,让自己的儿子几次到官府交钱打点,耗费巨资,终于将两人解救出狱。两人专程到南翔感谢杨家亲戚,并划出龙江村的几亩地作为馈赠。

  玄泓在狱中关了更长时间,好言相劝和严刑威逼都没让他说出玄瀞的去处。玄泓被抓后,夏淑吉走出大悲庵,带领仆人收了龚老夫人和岐曾的妾静姝的尸体,埋葬在圆沙祖坟。岐曾被杀的消息传来,她又派人去松江,为公公收尸、安葬。她不时派家仆到县衙送钱,以免玄泓受折磨,同时拖延官府对玄瀞的追击。几番折腾后,家中的财产分文不剩。她还要奉养婆婆金氏,也就是岐曾的妻子。金氏守寡后,拒绝了娘家的改嫁意见,从岐曾的堂弟一支过继了一个儿子。6

  家事安排妥当后,夏淑吉带着年仅十岁的侯檠,跪在塾师陆元辅的面前,恳求他把侯檠带到安全之地。侯檠自小就定为复社巨擘张溥的女婿,现在侯家遭难,能收留他的地方只能是太仓张溥家。

  陆元辅冒着受牵连的风险,回拜夏淑吉,接受了她的委托。夜里,他换掉儒服,打扮成商人,带着侯檠乘船离开了嘉定。同时装在船上的,还有几十捆侯家先祖、侯峒曾父子和侯岐曾等人的手稿,这是保留侯家遗稿的最后机会。

  他们辗转流离,到达太仓,投奔张溥家。张溥在明朝灭亡前已经去世,张溥的夫人王氏悄悄派人迎接他们,两人暂时安顿下来。在张家的七录斋,陆元辅继续教习侯檠。七录斋是张溥生前的书房,得名于他年轻时读书总要抄录六七遍的习惯。七录斋中,陆元辅和侯檠每每读到前人的忠孝事迹和先祖的遗文,不免潸然泪下。7

  玄泓在狱中关了半年。其间,他的妻子孙俪箫被押赴南京,途中病亡。8他年幼的儿子侯荣由夏淑吉代为抚养。半年后,在夏淑吉等家人的几次打点下,加上玄瀞一直下落不明,官府终于释放了玄泓。

  玄泓回家后,摆在他面前的是更加艰难的处境。连年大旱、江河淤塞、局势动荡造成粮食歉收,粮价空前高涨。每石大米的价格已经飙升到四两银子,每石小麦的价格也涨至二两银子。9

  籍没令并没有随着侯家又一拨人的离世而停止。正相反,由于侯岐曾窝藏陈子龙、侯玄瀞暗通鲁王等重大罪行,官府对侯家进行了更加彻底的查抄,房屋、田产一概缴没,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回到家中的玄泓,要安葬逝者,要抚养全家的孤儿寡妇,要应对官府三天两头的骚扰,还要防备无赖之徒在侯家垮下的时候再踏上一脚。要保住侯家仅存的几条血脉,只有逃亡一条路。

  寒冬过后,冰雪消融,玄泓带着年幼的子女,悄悄坐上了去浙江的客船。他离开嘉定后,改名侯涵。他们起初躲在异乡的村子里,钱财散尽,衣衫褴褛。头三年里,他们辗转住过太仓、金华、杭州,以及上海多个村庄。他们避居浙江时,陆元辅收到消息,把侯檠护送到浙江,投奔玄泓。三年后,局势稍微缓和,玄泓仍不敢冒险回嘉定,便搬到苏州,开始了新生活。10

  玄泓依靠自己的写作才华和家族声誉,在苏州有了新的交际圈。当苏州文人推举他主导文社时,他婉言谢绝。苏州慎交社成立后,他和侄子侯檠受邀加入,成为骨干成员。当慎交社与松江同声社发生矛盾时,他往来两地,从中调和,促成双方领袖会面,并促成双方成员合盟,共奉文学家吴伟业为宗主,壮大江南文坛的力量。11哪怕漂泊异乡,他也一如既往地沉醉于文学。12

  玄泓在妻子孙俪箫死后,续娶了松江府华亭县的女子章有渭。章有渭的父亲章简是侯峒曾生前的朋友,曾在明朝任官。章简养育了章有淑、章有湘、章有渭等六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个个饱读诗书,闻名江南。玄泓娶章有渭为妻,不仅因为她也来自名门望族,更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罹难忠臣的后代。1645年,清兵南下,当侯峒曾誓死守卫嘉定城的时候,章有渭的父亲章简和乡绅李待问、沈犹龙等人拼命守护松江府城,最终兵败自杀。

  “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13离开姐妹的章有渭,面对残破的侯家,只能咬牙接受眼前的生活。年复一年,章有渭跟着丈夫玄泓在外漂泊,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日趋平静,玄泓却止不住惦念家乡,把无法回乡视为最大的遗憾。14

  与此同时,玄汸离开中峰寺与妻儿会合后,也漂泊过吴县、昆山、常熟多地,最后,他们也去了苏州,与玄泓一家人聚首。

  玄汸在外漂泊期间,去过一次南京,祭拜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战乱刚过,孝陵内大殿损毁,树木遭砍伐,处处是大兵践踏的痕迹。秋风吹过,覆没的王朝如同卷地的落叶,失去了曾经的威严,再也无法承载世人的尊重。他再拜行礼,心中黯然神伤。15

  另一次,他寄居浙江萧山,拜会了元成先生,也就是1642年侯岐曾参加乡试时的主考官。元成拉着玄汸的手,说了一段陈年往事:侯岐曾当年参加乡试时,试卷被一名姓来的房考官无意中丢失,不负责任的房考官找来别人的试卷,填上岐曾的名字充数;后来,小吏找到了岐曾等八名考生的试卷,原来丢在了卧床顶上,试卷果然没有批阅。当时,黄淳耀和陈俶、苏渊去南京帮忙查卷时,看到的只是一份冒充的试卷。元成托了复社骨干也没帮上忙,岐曾最后只录了副榜。元成先生说,现在岐曾已经去世,名节与日月争光,说出实情,才能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玄汸很震惊,后来他找陈俶和苏渊求证,果然,他俩说当年看到岐曾落榜后心情抑郁,只能编出一席谎话劝慰他。16

  逃离嘉定的侯氏子孙稍稍恢复了安宁,已经出家的侯家女人们只能留在嘉定。

  隐居在龙江村大悲庵的寡妇,除了夏淑吉和姚妫俞、龚宛琼,还多了个没来得及嫁入侯家的盛韫贞。侯岐曾一案突发后,玄瀞逃亡他乡,下落不明,盛韫贞和玄瀞的婚姻还没开始就中断了。玄瀞失去音讯后,盛韫贞剪断头发,毁掉嫁妆,写下一篇《怀湘赋》,以神话里忠贞不渝的湘妃勉励自己。当时玄泓刚出狱回家,听说后,将她迎入侯家。她跟着表姐夏淑吉削发出家,拜姚妫俞、龚宛琼两名寡嫂为师,为自己取了个号叫作寄笠道人。

  在青山碧水环绕的大悲庵里,四个寡妇相依为命。她们是在巨大的变故中不得已才出家的,身在佛门,心却留在了尘世。她们正值青春年华,终日面对青灯、古佛、木鱼、经卷,却无法斩断心中的悲哀。

  深夜里,姚妫俞时常难以入眠。有时,她点上油灯,听窗外风卷落叶的沙沙声,透过门帘看彩云明月,看庭院里疏落的梅影,看轻雾笼罩的翠竹。“支离瘦骨惟供病,牢落愁怀岂为情?”17相比佛经,她也许更喜欢翻看玄演生前写的诗文,以及他们夫妻二人合著的《玉台清照集》。

  面对郁郁寡欢的姚妫俞,夏淑吉的心情更复杂。她强颜欢笑,用诗文鼓励同病相怜的妯娌,“闻香小坐忘尘世,步月清言扫旧愁”,但想到出家寡妇们的命运,她最终黯然神伤,“梅影横斜应似画,残英满地有谁收?”18她会想起年轻时花钿贴额、罗裙摇荡的自己,想起亡故多年的丈夫侯玄洵,想起漂泊在外的儿子侯檠。19她也会想起被官兵抓走的嫂子孙俪箫,她称孙俪箫为六姊,她还记得当年孙俪箫从上海嫁到嘉定侯家时多么风光,而今红颜薄命,阴阳两隔,她只能感叹“彩云散后空凭吊,野哭荒郊恨几重?”20

  “本是闺中秀,超然远物华”,对年轻的盛韫贞来说,变故尤其突然。她远离松江娘家,名为侯家的聘妻,却从未与玄瀞做过一天的夫妻。玄瀞下落不明后,她的身份很尴尬,或许她有过不甘心,但最终无奈地选择了削发为尼。她在松江的父母已经离世,亲人只剩兄长一家。寄居龙江村七年间,她只回过松江三次,平时只能写信与兄长往来。也只有在至亲兄长面前,她才表露出自己的病痛与哀伤。门前的草木几度萧条,又几度返青,她幽居大门之内,尽量远离门外轻薄的世俗。21

  好在她们的生活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亲人朋友不时来看望她们。梅花盛开时,夏惠吉从松江过来,看望姐姐夏淑吉和表姐盛韫贞,感慨她们“雨雪相依倍有情”,只是聚少离多,欢聚之后是更长久的落寞。22

  在外漂泊期间,玄泓曾经带着侯檠悄悄回乡探望。侯家的旧居前,荒草丛生,残菊飘零,一函函古书散落在地上。栏杆、横梁、镂窗、彩绘,他们追忆每一处旧日面貌,感到亲切,也感到心寒——回家之路如此艰难。23

  侯檠去大悲庵看望了母亲夏淑吉。他已经跟随玄泓移居苏州,参加了苏州的文社,颇有诗名。站在侯家的旧居前,他有感而发,写下几首诗。其一如下:

  转眼兴亡叹劫灰,田园松竹一徘徊。

  纵空冀北求良马,甘向山阴作散材。

  高士已从驹谷隐,遗民讵为鹤书催!

  三槐槛外凭谁植,五柳门前且自栽。24

  这样的文学积淀,这样的敏锐才气,这样的黍离之悲,这样的不屈不挠,出自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无怪乎他从小就有神童之称。

  玄泓打探到嘉定官府对侯家的政策尚未松懈,只能带着侯檠黯然离开。

  玄瀞则再也没有回过嘉定。他起初在扬州天宁寺,后来辗转去了杭州灵隐寺。身在苏州的玄汸和玄泓打探到他的去处,悄悄去杭州探望了他。这是他们各自漂泊三年后第一次重逢。

  灵隐寺是杭州最古老的寺庙,浸润了深厚的佛教文化,留下了明朝诸多名士的足迹。玄瀞在此出家,法号圆鉴。只是,佛光的笼罩没能让他忘记尘世的悲哀。他的身份终究是一名避难者。

  禅房的卧榻上,兄弟三人借着点点烛光,谈起昔日旧事。“私愧支硎鸡足老,浪抛二十二年春”,玄瀞一生中的快乐时光,在他人生的第二十二年,在嘉定城破的那一刻,戛然而止。25

  他也许不会向亲人讲述孤身漂泊的经历,但从他写的诗稿中,玄泓他们可以感到他的苦楚。“死灰残梦凭谁语,付与云堂日暮钟”,天宁寺里,无名氏的孤坟残碑让他心寒;灵隐寺旁的韬光庵里,玄瀞记得十年前看到唐朝诗人骆宾王在墙壁上的题诗清晰可辨,现在已经漫灭不清,他自己也重演了一千多年前骆宾王削发为僧、避难寺庙的一幕;站在灵隐寺的三生石旁,他想起三生石的传说,在诗的末尾感慨“我本石畔无知者”,字里行间又要滑向痛苦的深渊,却似乎迟疑了一下,涂掉了这一句,改用一句“三生风月浑闲事,愧我题诗一损神”的自嘲,及时把自己从悲伤中拔出来了。26

  玄汸和玄泓纵有万千牵挂,也只能嘱咐堂弟在异乡隐姓埋名,静心生活。相聚匆匆,他们约定事态平息后尽快回乡,期待全家团聚的那一天。27

  然而,玄瀞再也没能活着回来。1651年,也就是岐曾被害案四年后,玄瀞在灵隐寺病亡,终年二十七岁。灵隐寺的僧人将他的遗体火化,把骨灰放入瓶中。叔祖侯鼎旸得到消息后,去杭州迎回他的骨灰瓶。

  嘉定屠城后,侯鼎旸亲手安葬了峒曾和他的两个儿子玄演、玄洁,时隔六年,他又亲手埋葬了峒曾仅存的儿子玄瀞。连年悲剧,门庭衰微,个中滋味让年逾古稀的他感到苦涩。侯鼎旸感到惭愧,他不是大义凛然的程婴、杵臼,没能保住峒曾的唯一血脉。可怜的玄瀞也不是幸运的赵氏孤儿,侯家还能重见天日吗?28

  玄汸和玄泓兄弟在苏州收到玄瀞病亡的消息,匆匆赶回嘉定龙江村,和族人一起,将玄瀞的骨灰瓶埋葬在圆沙的家族墓地,紧挨着他的父亲侯峒曾的坟墓。世间又少了一个亲人。他们为玄瀞的死肝肠寸断,朝着灵隐寺的方向稽首,用文字寄托自己的哀思。29事后,他们慑于风波未平,擦干眼泪,重新踏上了漂泊之路。

  “秋风满地忠魂在,夜月空堂孝子无。”30满门忠魂,青山埋骨,落得个香火断绝。

  2回归

  随着玄瀞的死亡,“倡乱逆反”的人全部离世,官府对侯家的压力慢慢减轻了。

  1653年,玄汸、玄泓兄弟和家眷结束了六年的颠沛流离,回到嘉定乡下,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龙江村里,侯家祖先建立的关帝庙依然香火鼎盛,只是和侯家没有了关联;侯家太初园内,假山几乎坍塌成平地,芙蓉池里只剩几枝残荷。自从侯家被官府严拿后,龙江村的族人陆续搬走,不愿离开的族人艰难地维护侯家的地位。年迈的侯鼎旸坚守在村里,生活拮据,却试图集资修桥,以恢复侯家的威望;31侯兑旸的儿子侯嵃曾充任里正时,因村民受到“牙行”欺压,首倡官府勒碑监管,赢得了村民的敬意。32

  由于宅院和田地已被官府收缴,玄汸和妻儿无家可归,已经搬到朱家泾村的叔父侯岘曾收留了他们。

  玄泓和妻儿起初住在厂头村,村里物是人非,后来他们搬到城内,寄居在友人徐时勉的金氏园里。33徐时勉已经七十多岁了,自从1640年从陕西澄城县罢官回乡后,一直隐居在金氏园,专心研究毛氏注解的《诗经》。金氏园紧靠龚氏园,金氏园本是侯家的姻亲金德开家族的产业,龚氏园本属于侯家的姻亲龚氏家族,几大家族衰落后,龚氏园由徽州商人买下,改名秋霞圃,金氏园暂时为徐时勉居住。

  玄汸、玄泓兄弟俩拖家带口,寄人篱下,期待能重回自己的家。他们打算赎回侯家在县城的宅邸。

  自从嘉定城破、幸存的侯家人逃到乡下,到玄汸、玄泓逃难归来,整整过去了八年。八年里,侯家在县城的宅邸一直被官府占用,充当兵营。房子的前堂则被诋毁侯家的人上报官府,改建成神庙。当年籍没时,县城的整套宅邸估价为三千两银子。兄弟俩归来后,花了四年与官府交涉,前后耗资三百两银子打点县衙,最后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把整座宅邸赎回来了。34

  昔日的美宅破败不堪,原先的八进格局只剩六进。玄汸、玄泓费了巨大工夫,收回一部分散落的木料,将宅子修缮一新。原来的正堂仍贻堂用来接待宾客,寿宁堂改建成家庙。院子的前三进分给玄泓,后三进分给玄汸,侧面的藏书室拆改一番,供贫穷无依的妹妹侯蓁宜和龚元侃夫妇居住。35此外,兄弟俩还接纳了另一个无依无靠的妹妹,即顾天逵的妻子及两个女儿。36

  侯蓁宜在明亡后遭受了娘家和婆家两大家族的倾覆,生活今非昔比。她的诗集《宜春阁草》早已毁于兵火,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昭示着她在侯家宜春阁的青春岁月。她的丈夫龚元侃不擅长理财,又不能在新朝廷谋官,只能教书维持生计,还要处理家庭诉讼、培养弟弟读书、托举弟弟妹妹与名门望族结亲。他们的生活一直没能摆脱贫困。即便在最拮据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在儿子们看来依然是“相待如宾”。37她三十三岁生日时,龚元侃写诗为她庆祝。38她逐渐习惯了“麦饭葱汤”的简朴生活,坦然接受了镜中斑白的双鬓。欣慰的是,儿子们逐渐长大,一直用功读书。十年来,由于家贫买不起书,儿子们读的书都是侯蓁宜逐字逐句抄录的。丈夫时常在外教书,她每天晚上在灯下或纺织,或缝纫,身兼慈母与严父的角色,陪伴儿子读书到深夜。她期待儿子们走科举之路,有朝一日改变家境。39儿子们也记住了父亲龚元侃的话:“吾家世清华五百余年,汝曹虽贫,勿改操也。”40

  侯家在城内的私家园林,也就是侯震旸开辟的侯氏东园,籍没时由官府卖给了寺院。41玄汸、玄泓流亡在外时,侯家的亲戚李宜之把侯氏东园赎回——侯氏东园是明亡后李家遭难时侯家收留李宜之的地方。李宜之将东园改名寓园,并终老于此。玄汸归来后,收回东园,改名秬园,并以秬园为自己的号。

  修整后的秬园,比四十年前侯震旸刚开辟时破落不少。用玄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瓶无粟也,园无丁矣。沼无鱼也,门无宾矣。荷花桂树,自荣自落,凌霄之木,或出下矣,尚何有于园乎?”42园子虽已凋敝,园内种植的松、柏、枫、槐、竹、桂、石榴、芭蕉、紫藤、海棠、枇杷、梧桐等花木加上蔬果,尚有五十余种,堪称一座植物园。春暖花开时,风光依旧动人。43秬园内,用于接待客人的正厅称为明月堂。明月一词,寄托了侯家兄弟太多的追忆。虽然收回了宅子和园子,眼前的家产也只相当于侯家鼎盛时的十分之一。44

  玄汸在秬园定居后,很多学子慕名而来,拜师学习,称他秬园先生。他在明月堂授课,定下了八条“明月堂学规”,包括定心志、严课程、慎言语、善始终等,教导学生们读书是为了“做个天地间有用的人”。45他回忆起年少时在侯氏家塾读书时,老师黄淳耀旁征博引、举一反三的教育方式,可当他把老师的教学法运用到眼前的学生中,能理解他的人寥寥无几,使他略感遗憾。46

  玄汸、玄泓归来的日子里,侯檠也回到母亲夏淑吉的身边。

  对夏淑吉来说,儿子归来后的日子一定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侯檠离开时才九岁,回来时已经十五岁。夏淑吉看到唯一的儿子初长成,与两位叔父参加文社,在江南颇有诗名,一定倍感欣慰。读书以待时变,侯檠成为侯家的新希望。

  不幸的是,侯檠归来后的幸福没有持续太久。长年的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早已让他年幼的身体孱弱不堪。又一波流行病袭来时,侯檠不幸染病,最终病亡,年仅十六岁。

  亲朋好友无不为侯檠的死感到惋惜,最心痛的是失去儿子的母亲。

  “吾数年来,将三百六十骨节交付太虚空,更无系恋矣。”47侯檠的死,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夏淑吉对尘世再也没有牵挂。从此,她在龙江村闭门不出。

  生活好转后,玄泓重修了侯氏东园里的岁寒亭。夏淑吉和姚妫俞、龚宛琼、盛韫贞搬离龙江村,一起入住岁寒亭。城内的生活条件比乡下好了一些,姚妫俞可以倚着柔软的靠垫,坐在黑色的羊皮几案前,在缭绕的熏香中一页页翻看佛经。翻罢佛经,她登楼眺望家乡苏州的方向,只能看到夕阳下寒鸦齐飞。尘世回不去,故乡回不去,“一段旅怀还磊落,百年心事付苍茫”,她的心情大概永远不会变好了。48

  侯檠的死,也让玄汸、玄泓把立长子的事再次提上议程。之前,玄瀞死时,玄汸、玄泓兄弟就意识到侯家的大宗——峒曾一支已经断绝了血脉,玄演和玄瀞没有孩子,玄洁只有一个小女儿。按照规矩,族人应该为峒曾一支延续香火。孙辈中年龄最大的侯檠本应过继给峒曾一支,但迟迟没决定下来。

  这一次,经过商议,过继给大宗长支侯玄演的是玄汸的长子侯乘,也就是岐曾被害前刚出生的婴儿,此时已经七岁了。在一个良辰吉日,玄演的遗孀姚妫俞身披缁衣,走出岁寒亭,在侯家的家庙举行了过继仪式,纳侯乘为嗣子。49

  姚妫俞患病卧床时,侯乘按照父亲玄汸的教导,为姚妫俞尽孝,连续十四天在她床边守护,查询医书,有求必应。姚妫俞病好后,将婆婆李夫人当年造的一尊大悲佛像送给侯乘供奉,褒扬他的孝道。有了嗣子养老送终,姚妫俞倍感宽慰。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侯峒曾一支有了子孙后代,并没有断绝香火。

  夏淑吉的儿子侯檠病亡后,玄泓将儿子侯荣出嗣给她。侯荣幼年丧母,由夏淑吉抱养,与夏淑吉结下深厚的感情。

  玄洁的遗孀龚宛琼也有了子嗣,名叫侯来宜,他的生母是玄汸的妻子宁若生。50

  侯家的孩子们继续拜陆元辅为师,在家塾中读书。

  “十年往事不堪论,凭仗清樽减泪痕。独有云和楼上月,天涯还照几人存?”51在家族陷入绝境、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年代,玄汸和玄泓兄弟艰难地延续着侯家的血脉,夏淑吉、章有渭、宁若生等女眷竭力辅助男人们维持侯家的尊严。

  几年里,侯家人或许听说了外面的消息,尽管已经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

  吴胜兆之乱,只是江南之乱的一个缩影。江南之乱,也只是全国范围内的乱象之一。吴胜兆反正失败后,各地的反清形势风起云涌。1648年之后的几年间,从北方的河南、山西、陕西、甘肃,到中部的湖北、湖南、江西,再到南部的广东、广西,几乎每个省都燃起了反清的战火。在鲁王政权和隆武皇帝先后覆灭后,遥远的西南边陲又出现了两个明室小朝廷,分别是广州的绍武帝和广西梧州的永历帝,只是力量弱小,不足以与清朝抗衡。

  一波波反清风潮使清廷更加敏感,紧紧盯住已经归顺的汉族官员。在这种情况下,降清官员的日子并不好过。

  先说与嘉定直接相关的两名官员——李成栋和土国宝。

  对李成栋来说,1645年的嘉定屠城和之后的吴淞总兵一职只是他的人生插曲。

  吴胜兆之乱结束后,李成栋奉清朝命令,出兵攻打尚未归顺的东南沿海,先打到福建,后进攻广东,拿下广州,担任广东提督。其间,他越来越不满现状。清廷的管束、同僚的排挤让他生出私心。1648年,江西总兵金声桓反清的消息传来,在属下的鼓动下,李成栋也在几个月后宣布反清,归顺偏安广西的永历皇帝。

  随着金声桓、李成栋、大同总兵姜瓖的先后叛归,南明形势一度出现了好转。他们叛清多是出于个人原因,不过仍在广阔的南方一呼百应,激发了更多的反清义师。一年后,1649年,李成栋的队伍在赣南受到清兵的重创,他本人落水溺死。作为一个北方人,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南方的水中。

  苏州巡抚土国宝在吴胜兆事件发生后,一度大规模搜捕东南文人,每天捕杀上百人,持续了半个多月。1648年,他改任江宁巡抚,在扬州广置豪宅,存储重金。52他的外甥在他的掩护下,贩卖私盐和硝磺,获利颇丰,每月送他三百多两银子。土国宝在贪污之外,还以兵饷不足为由给皇帝上疏,请求向江南百姓加派粮饷,被清廷以“加派乃明季陋习,民穷盗起,大乱所由,我朝应运首革此弊”为由拒绝。531651年,土国宝受到江南巡按的弹劾,以纵蠹虐民、贪赃枉法等罪名被革职严讯,在狱中畏罪自杀。

  在江浙沿海,隆武皇帝被清兵杀害、鲁王渡海投奔郑成功后,他们的属下也陷入了内部矛盾。鲁王的部下张名振等人联合火并黄斌卿部,最终杀死黄斌卿。黄斌卿的手下逃往陆地,投降了清朝,两年后为清军引路,帮助清朝一举攻下了舟山群岛。

  最强大的反清势力是占据福建沿海的郑成功。隆武政权瓦解后,郑成功奉远在广西的永历皇帝为正朔,但并未实际参与永历朝廷。东南沿海贸易为他带来了巨额利润,为反清提供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清朝的海上军事力量薄弱,让他获得更多的反击机会。他一次次攻打漳州,并策动清朝军官叛降,最终攻下漳州;他与张名振合兵北上,一度夺回崇明岛,寻找攻打浙江的机会。

  不过,郑成功虽一意反清,他手下的队伍却出现了离心倾向。他一意孤行,驭兵极严,导致施琅等部将相继离他而去,转而投降了清朝。

  3文脉

  改朝换代带来了生活的巨大变化。兵燹过后,物价飞涨,加上农作物连年歉收,人人忙于维持生计。不过,对读书人来说,有些东西似乎没变,比如读书问学、组织文社。对他们来说,以文会友更像一种习惯已久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超越政治上的挫折。

  江南的有识之士有感于文坛的凋零,呼吁重组文社。从苏州到松江,从太仓到嘉兴,从无锡到杭州,各地的文社很快恢复起来,重现前朝的繁盛。文网暂时宽松,他们开始整理前朝诗文。在玄泓、归庄等人协助下,苏州人陈济生花费六年,编纂了一部《启祯两朝遗诗》。丛书收录了侯峒曾、侯岐曾、杨廷枢、侯玄演、侯玄洁、侯玄瀞和侯家友人顾咸正、夏允彝、陈子龙等三百余名明末忠义贤德之士的诗作,借诗存人,以诗存史,保存了前人的文化遗产。54

  玄泓在苏州流亡时,参加过当地文社。他回到嘉定后,继续参与文学活动,只是不参加科举考试。黄淳耀去世后,直言社一度停止了活动,但直言社的弟子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纪念黄淳耀。陆元辅不停搜集黄淳耀散佚的诗文,加以精心编辑,寻找机会刊刻;苏渊把黄淳耀的遗孤黄?抚养长大,教他读书作文、书法篆刻,并将女儿许配给他。55玄泓与他们商议后,为黄淳耀私定了一个谥号“贞文”,“贞”即清白守节,“文”即道德博闻。他们还重新启动了直言社,继续切磋诗文,交流思想,希望恢复黄淳耀在世时的社团气象。

  玄泓年轻时才情绮丽,注重言辞华美;鼎革后,他漂泊多地,最终回归家乡,研读嘉定先贤的作品,文风“敛春华为秋实”56,如一坛老酒,韵味醇厚。

  玄泓说自己写作时“无常师”,把“能驱使古人,而不受古人驱使”作为目标。57他的文风有一个特点从没变过,那就是“情真”。他认为,写诗作文最重要的是抒发真性情,让语言自然流淌。58

  情真意切,直抒胸臆,其实是中国古老的诗歌集《诗经》开创的传统。嘉定的文学脉络没有因改朝断代而断裂,也没有被嘉定的学子遗忘,反而一步步发扬光大。从明朝后期归有光在嘉定讲学开始,嘉定形成“士以读书讲道为荣”的氛围;到程嘉燧、唐时升、娄坚、李流芳“嘉定四先生”,再到黄淳耀、侯峒曾、侯岐曾,嘉定读书人一直崇尚书写真情,摒弃浮艳空虚、刻意雕饰的习气,在江南文坛上自成一派。59而经历了鼎革剧变的侯玄泓,在文学评论家看来,他的文风继承了“嘉定四先生”、黄淳耀以来的文学脉络,并自成一家。60

  玄泓回乡后,参加过的最大的聚会是1654年钱谦益组织的苏州文宴。

  钱谦益已七十二岁。在过去整整十年里,钱谦益经历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弘光王朝覆亡后,他率众降清,入清朝礼部为官,奉命纂修《明史》。他做官不到半年就告假回乡,先后被牵连到两起反清案件中。不过,他一直没放弃搜集明朝史料。他曾经花费五年,私自编纂了一部二百五十卷的巨著《明史稿》,寄托对故国的思念。他暗中联络反清力量,辅助广西的永历皇帝规划反清形势,奔赴金华策反当地武将,与妻子柳如是暗中资助郑成功北伐江浙。有讽刺意味的是,三年前,他辛苦编成的《明史稿》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此时,钱谦益正客居苏州名士张奕的绿水园中。他偶然收到友人编选的明朝遗民诗集,感慨良多,于是在绿水园举办文宴,邀请旧友小聚,包括玄泓、归庄和多位苏州诗人,皆是入清后隐居不仕的文人。

  绿水名园中,景致颇多。钱谦益一行十人在园中的假我堂饮酒畅谈,直到深夜。远处依稀传来鸟鸣声,园中竹影摇荡,灯火阑珊。言谈间,他们时而发问,时而辩难,时而挥动着檀木牙板打拍子唱歌,还有歌女作陪。钱谦益兴致颇高,仿佛回到了前朝文人圈的盛会。61

  表面的热闹下隐藏着复杂的情绪。众人的心态不再像明朝时一样无拘无束,酒桌上夹杂着沉重的话题,笔下的诗句也带上了无奈。谈到前朝的话题时,归庄追问东林党的细节,打算记录前朝的史事。遭受鼎革剧痛的玄泓,则似乎避重就轻,没有直忆往事,只说希望“垂纶练水”,意思是在练祁河畔的嘉定过隐居生活。62

  当钱谦益见到一门忠烈的玄泓时,想必尤其感慨。他给玄泓和玄汸赠诗,回顾了当年侯、黄守城的经过,勉励“六龙”中仅存的兄弟二人走出悲伤。玄泓在文宴上写的诗似乎没有留存,他的心情一定不会比钱谦益笔下的“击筑泪从天北至,吹箫声向日南多”更好。63

  后来,玄泓还参加过著名诗人冒襄在南京举办的聚会,也和陆元辅参加过文学家龚鼎孳的集会。64他来往的朋友多是不仕新朝的遗民诗人,但其中也有出仕清朝、心怀愧疚的钱谦益、吴伟业,更有连续投降过李自成和清朝、私生活放荡的龚鼎孳。对文学的共同追求让他们坐在一起,政治立场没有成为阻隔他们的樊篱。最重要的是,玄泓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侯氏家族的门风,他深知“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道。

  其实,入清之后,玄泓和朋友们的每一次聚会都很难得,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1653年,清朝发布敕令,禁止私下创办书院,禁止结社结盟,禁止读书人集会讨论政治或哲学问题。1661年,康熙皇帝即位后,再次下令严禁社盟,文人结社变得彻底萧条。

  文社禁令只是清朝打压江南文人的手段之一。从1644年江南拼死抗清开始,清朝对这块土地的压迫从未放缓。

  康熙皇帝即位前后,清朝实行了一系列铁腕政策,对不驯服的江南进行了几次大规模清理,让江南士人吃尽了苦头:

  1657年的“丁酉科场案”中,南京乡试继北京之后也发生舞弊案,二十名功名卓著的考官全部下狱处死,家产籍没,家人入官为奴;多位江南知名文人(包括玄泓的朋友)被革除功名,发配东北边疆。

  1659年的“通海案”中,郑成功与南明将领张煌言在长江下游合兵,在金坛遗民的接应下,一路打到瓜洲,震动了清廷。清廷以株连的方式,将牵涉其中的六十五名官吏、士绅一律处死。

  1661年二月的“哭庙案”中,以金圣叹为首的十七名苏州吴县生员,在文庙向孔子像哭诉县衙严刑催科、发动百姓向上级官府申辩,结果被清廷视为叛乱,抓捕后受到拷打,全部判处死罪。

  1661年六月的“奏销案”中,清朝针对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拖欠钱粮的顽固风气,革除四府两千多名乡绅和一万多名生员的功名,其中包括侯家的朋友许自俊、陈俶、苏渊等人。禁止拖欠令的后果之一是,名下的田地越多,要缴纳的赋税越重,导致百姓的生活入不敷出,纷纷流亡。

  1661年十月,清朝朝廷在郑成功手下降将的建议下,发布“迁海令”,切断陆地对郑成功的供应和贸易往来。从辽东、山东到江南、福建、广东,沿海居民全部内迁三十里,毁掉沿海的房屋,禁止任何船只出海,禁止任何人在沿海活动,彻底关闭通向海洋的大门。

  1662年,湖州庄氏家族私修明朝历史时,触犯了敏感的清朝早期历史。朝廷下令将庄氏族人和参与撰序、校对、刻印、买卖的七十多人全部诛杀,几百名涉事者全部流放。“庄氏明史案”打击了对清朝不敬的明朝遗民,从此,知识界进入动辄因言获罪的文字狱风潮中。

  而1662年发生的另外两件大事,让东南人士彻底放弃了“反清复明”的希望。一件事,是偏居广西一隅的南明永历皇帝在清军攻入云南后,逃入缅甸寻求帮助,缅甸国王却在吴三桂的逼迫下将他拱手献出。之后,他被杀于昆明,明朝最后一线龙脉就此断裂;另一件事,是反清的最强力量郑成功在几次攻打江浙失败后,从荷兰人手中夺回台湾作为根据地,却接连受到部将抗命不遵、儿子与乳母乱伦、父亲在北京被杀、郑家祖坟被清朝开掘、永历皇帝在云南被害等一系列噩耗的打击,急火攻心,不久病故。他死后,他的儿子和部将陷入内斗,再也无心反抗清朝。

  这几件事其实跟侯家没有直接关系,侯家人不出仕、不入学,慢慢修复着因时代变革遭受的创伤。跟政治直接相关的,或许是康熙皇帝继位后,颁令天下避开皇帝玄烨的名讳,“玄”字被民间禁用,姓名中有“玄”字的一律改用“元”字。虽然后人把侯家六兄弟的名字写成元演、元洁、元瀞、元汸、元洵、元泓,不过,此时依旧在世的玄汸、玄泓兄弟,直接放弃了中间的字辈,改名侯汸、侯涵,作为一种无声的抗争。

  清朝对江南读书人的打压,使江南的文社再也没达到明朝的规模,再也没出现过读书人指点江山、评议朝政的热烈场面。不过,这也促使天下读书人的学风转向务实,形成乾隆年间的朴学。

  伴随政治打压而来的还有流行病。康熙初年,又一波流行病袭来,江南家家户户无人能免,棺材铺的顾客络绎不绝,祛病消灾的巫术场面越来越隆重。65短短几年间,侯家又有几个人去世:夏淑吉、姚妫俞、侯玄泓。

  1661年,夏淑吉病亡,终年四十三岁。这一年是顺治十八年,也是康熙皇帝即位的第一年。两年后,姚妫俞去世,嗣子侯乘为她送终,年迈的父母为她做了佛事。盛韫贞为两人撰写生平传记,随后搬离岁寒亭,隐居山中。

  1664年,玄泓一病不起,不久去世,终年四十五岁。玄泓死时,他的继室莫氏才二十七岁,小儿子侯莱还在母亲腹中。玄泓去世后,他的文坛朋友陆续撰文哀悼。吴伟业写了一阕《临江仙》怀念他,汪琬为他撰写墓志铭,苏州慎交社的社友为他商定了一个谥号“贞宪”。朋友们认为,玄泓这辈子既做到了继承父辈的遗志,又能修身立言,学有所成,成就“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之一,无愧于“贞宪先生”之名。

  玄泓去世四年后,他的文集刊行于世,挚友归庄撰序。明亡后,归庄辗转多地生活,在玄汸、玄泓归来后,他时常客居嘉定,设馆教书,与玄泓的儿子侯荣也成为忘年之交。66

  另外,在玄泓过世的同一年,钱谦益也去世了,终年八十二岁。

  4再见明月堂

  侯家“江左六龙”一代人,只剩年龄最长的玄汸。

  康熙九年(1670年)上巳节过后,玄汸在秬园明月堂举办了一场诗会,吴伟业、王泰际、宋琬、苏渊、许自俊、陆元辅等十几位朋友应邀而来。

  清朝定鼎二十五年来,文友们第一次在侯家大规模聚会。当年风华正茂的才子,皆已步入中老年。二十五年来,每个人的生存际遇都有了一番变化。

  苏渊没有参加清朝的科举考试,在自家的松树下养了两只仙鹤,静心读书。他虽不出仕,却以为民请命为己任,在救荒、漕运等本县事务上建言献策。67

  许自俊刚刚与陈俶一同考中进士。据说主考官看到许自俊的考卷后,以为是青年才俊,拆开试卷的糊名页才知道他已经七十岁了。68

  吴伟业在清朝任官三年后,告假回乡,隐居不出。出仕清朝在他的人生中抹下一个污点,他一直郁郁寡欢。江南大狱迭起,他身为文坛宗主,时常惊恐难眠。

  王泰际当年与黄淳耀生死告别后,归隐乡下,一度去方泰镇祭拜黄淳耀兄弟的坟墓。69他虽隐居不出,却不反对他的儿孙继续在学校读书,参加科举考试。

  宋琬是聚会上唯一的北方人,祖籍山东莱阳。他在清朝初年考中进士,先后在户部、吏部任官,刚升任浙江按察使。他受到父辈抗清的牵连,曾经三次入狱。他在侯家安雅堂住了很长时间,参加过夏允彝死后二十年的重新安葬仪式。70他代表了一批降清汉族官员的态度,既尊重恪守节义的前朝忠臣,又尽心辅助新朝廷治理天下,这样才能弥补自己的遗憾。71

  宾客中,陆元辅与侯家的关系最密切。他亲历了天崩地解的嘉定抗清斗争,痛失侯岐曾、黄淳耀两位良师。明亡后,他一直没有出仕,在大江南北多个家族担任塾师,潜心著述,成为学识渊博的大儒。

  明月堂的窗外小雨连绵,篱笆外的木槿成排绽放,水塘边的牡丹迎风含露;菜园里种着蚕豆、菟葵,散养的鸡四处刨食;明月堂内,蕙兰开得正盛,淡绿色的花朵散发出阵阵芳香,窗外传来仙鹤的鸣叫。72案桌上,有年糕,有时蔬,有闻名江南的嘉定饺饵,还有玄汸用小古董换来的大桶酒。

  茶余饭后,玄汸拿出先人的遗稿,请宾客品读。他们读诗、评诗,在素笺上写诗。用于投放诗笺的诗筒,是一件精致的竹雕,是玄汸的堂叔、嘉定竹刻名家侯崤曾寄来的礼物。73小小的诗筒,装不下宾客对往昔的追忆。最悲怆的一首诗,出自陆元辅的笔下:

  城破荒园在,啼枝夜有乌。

  血藏悲二父,玉碎痛诸孤。

  乔木年年冷,桑田日日殊。

  知君家国泪,暗洒向春荒。74

  席间,宋琬给朋友们讲了一段前朝故事,故事发生在宋琬的哥哥宋璜身上。明朝末年,宋璜在嘉兴为官时,一天夜里,有只白色的猿猴进入他的房间,穿衣戴帽,随后又钻到隔壁朋友的卧室,玩弄床帘。他只能派衙役连夜守卫,但猿猴还是来去自如。他的童子想了个办法,把猿猴引到庙里,结果猿猴爬到钟楼上吃果子。时任嘉兴兵备道的侯峒曾闻讯赶来,猿猴一见侯峒曾便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宋琬回顾起来,认为这是因为侯峒曾一身正气,“邪不胜正”是有道理的。75

  对二十五年前的变故下定论,还有点儿早。在文网严密的氛围中,明月堂聚会的诗作只私下传抄,并未刻印。他们的聚会以谈论文学为主,会追忆前朝,但不会对本朝做出不良评论,因为文字狱的大门随时会向他们打开。

  “空余袁粲宅,不返汨罗魂。君问浮生事,苍茫掩泪痕。”76一如宋琬在叶池边的缅怀,除了心痛,往事的细节无人再谈起。没有人一直活在过去。

  明月堂聚会,与其说是追思往事,不如说是向往事告别。清朝已经建立二十六年了,又是一代人的时间。他们深知人至暮年,聚会难再得。

  接下来的几年,每个人的命运都接近了终点,只是方式各不相同。吴伟业一直没能摆脱降清的抑郁心情,在明月堂诗会的第二年病逝,入殓时身穿僧衣,葬于苏州山中;宋琬在聚会后受命四川按察使,三年后他的妻子和儿女在成都死于吴三桂之乱,正在京城述职的他在悲愤中病亡;许自俊,在七十岁考中进士后,过了十年才受封山西闻喜县县令,任官不满一年便回乡,八十四岁在平静中离世;王泰际在聚会五年后病故,他的曾孙王敬铭在明月堂诗会时年仅三岁,四十多年后,王敬铭考中状元,成为嘉定历史上第一位状元。

  还有一人虽没参加聚会,也在诗会结束后的第三年去世,那就是侯家的老朋友归庄,终年六十岁。明亡后,他自称“逐花狂客”,后半辈子一直过着游山玩水、看花赏月的日子,但是,超脱的外表下是抹不去的亡国之痛。直到离世的那一年,他去虎丘游览,道出了自己的真实心情:“越今廿八年,山川已易主。祸难不可言,痛定更凄楚。此身未可死,安顿无处所。人羡我遨游,不知我心苦……”77

  明月堂聚会的这一年,玄汸的妹妹侯蓁宜也去世了。她一手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在生命的倒数第六年与丈夫龚元侃回到城里定居,在生命的倒数第五年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在同一天娶妻结婚,在生命的倒数第三年以儿媳应尽的最大礼数为婆婆养老送终。78她的生活最终没有摆脱贫困,但这似乎不重要了。婆婆去世后,她和丈夫将年幼的小儿子过继给龚家的兄嫂,虽未出家,却和出家人一样,在终日念佛、礼供观音中度过了余生,终年五十岁。79她死后,丈夫龚元侃长久地陷入悲伤,在孤单中度过了最后几年。80

  经历过改朝换代、见证过侯氏家族“江南三凤”“江左六龙”的辉煌和两度劫难的家人和朋友,逐渐衰老,陆续离世。对活着的人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明月堂聚会的时候,玄汸已到花甲之年。他感到了衰老。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在自己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去南京向明太祖告别。

  1671年,他在子侄的搀扶下,去南京明孝陵祭拜。长长的神道上,一对对石人、石兽或立或跪,彰显着前朝帝王的神功圣德。陵内的景象令他欣慰:高大的享殿巍然矗立,正中端端正正地奉祀着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的牌位,两侧悬挂着整洁的帐幕,陈列着完备的礼器。玄汸带着子侄在大殿门槛外行四拜礼——这是明朝百姓对君主最隆重的礼仪。伴随着肃穆的钟声,他登上陵墓前的明楼,看到陵墓四周高墙稳固,新栽的松柏郁郁葱葱。

  他想起上次来孝陵,是二十多年前。当时清朝建立伊始,侯家再次遭难,他和家人飘零在外。当时孝陵内处处断壁残垣,一副萧瑟的景象。81今昔对比,他感慨万千。清朝皇帝为了稳固统治,精心修复明朝皇帝的陵墓,表达对前朝的尊重和传承,赢得了天下百姓的心。玄汸的心情很复杂,他知道,清朝终于做出了明智的举动。

  另一件事,是他最后一次参与了嘉定的公共事业。

  1673年,清朝定鼎三十年,天下大一统,即便南方刚发生的“三藩之乱”也没有削弱外安内治的景象。康熙皇帝诏令全国各县纂修地方志,以昭显太平气象。

  在嘉定,知县赵昕响应朝廷的命令,邀约了十几名博学的本地学者编修县志,记录明末清初七十年间的县情。进士王泰际、许自俊、陈俶担任编修顾问,举人苏渊、已改名侯汸的侯玄汸皆在受邀之列。

  整部县志共二十四卷,以赋税、水利、人物、艺文四大板块为重。玄汸一人承担了包括折漕和水利在内的水利志。可以说,他是最有资格撰写水利志的人选。从他的高祖父侯尧封撰写嘉定《水利志》开始,到祖父侯震旸在县志中论述水利,到父辈侯峒曾与当时的地方官探讨水利工程,再到他自己年轻时撰写《因论》倡议重修海塘,侯家对嘉定水利的关注已经超过了一百年。82

  玄汸搜集资料,寻访耆老,把一百年来侯家对嘉定公共事业的关心,凝聚在水利志的严谨书写中。他从海、河、江等几个角度,分上下两卷,详细记述了每次疏浚河流的经过、人员、开销、工具、方法,收录了本地官员与工部、户部的往来公文,也收录了民间乡绅对于治河的真知灼见。他还绘制了十一张清晰的地图,一一列明了嘉定城内的河流和县城内外的水道。

  同时,这一版县志也透露出官方对侯家的态度。《人物志》称赞了侯峒曾在南京、江西为官的清名,以及他对嘉定科举名额和折漕事件的贡献。《艺文志》收录了侯尧封、侯峒曾、侯岐曾、侯玄汸、侯玄演等几代人的文学作品。对于他们的死亡,记录则非常简单。关于侯峒曾,编撰者写道,“乙酉七月,从容赋诗,死于家之叶池。子演、洁从死,瀞客死”。83关于侯岐曾,编撰者记录了他临死前与土国宝的对话,用“卒被刑”三个字结尾。84

  与隐晦笔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早期忠义故事的大书特书。比如,编撰者记录天启年间的嘉定乡绅张振德率众抗击盗匪、失败后自杀身亡时,借盗匪之口赞扬他为“忠臣”。85又如,侯家的友人马元调为嘉靖年间抗倭的严家兵写下两千余字的长文《严家兵传》,虽是回顾一百多年前的抗倭斗争,却仿佛带领读者回到了嘉定城破的那一刻。86

  编撰者虽不便对忠义的男性多加描述,却对恪守贞节的女性给予了极大尊重。《艺文志》收录了苏渊为夏淑吉等侯家女眷写的长篇传记《节妇夏氏传》,讲述了夏淑吉在侯家两次家难中坚强持家、终生守节的故事,同时赞扬了姚妫俞、龚宛琼、盛韫贞等节妇。

  还要注意的是,官府对黄淳耀的宽容和承认比侯家更早。早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嘉定知县就奏请朝廷,崇祀黄氏兄弟为乡贤。本版县志对黄淳耀的文章和节义给予高度评价,87对侯家却只能谨慎以待。黄淳耀的忠义色彩比侯峒曾更纯粹,原因之一是侯家经历过“二次抗清”,性质发生了改变。

  地方志的编撰者代表官方的态度,字里行间流露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们简约的笔触中带着同情和褒扬,另一方面,由于官方对明末忠臣的抗清行为尚未公开肯定,他们的文字依然隐晦。在政治敏感的背景下,他们尽量不触及官方底线,用委婉的语言表达了对逝者的敬意。

  玄汸为家乡尽完最后一份力,病卧明月堂。闲暇时,他将家族的往事记录下来,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对后代来说,传承,是对前人最好的纪念。

  玄汸将十年来的十函文章细细整理,里面有自己一生的治学思考,有与长辈、同辈、亲朋、好友的思想交流。他将一辈子的读书心得记下,教诲儿孙们要“身入书中,书为我用,做个天地间有用的人”。88

  就像高祖父侯尧封教导玄汸的父辈要“做第一等人”,作为侯尧封的第四代后人,玄汸也将“第一等人”的思想传递给门生。当门生问他究竟怎样才算是“第一等人”时,他分享了自己读《孟子》的心得。

  《孟子》是玄汸最喜欢的书。书中,孟子把伯夷、柳下惠、伊尹、孔子视为四位圣人,四人在玄汸看来可谓“第一等人”。伯夷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君主贤明时他一心辅佐,君主昏庸时他拂袖离去,性情清高,洁身自爱,谓之“清”;伊尹与伯夷不完全相同,君主贤明时他尽心辅佐,政治昏暗时他也为民代言、规劝君主,勇于担当,以天下为己任,谓之“任”;柳下惠的性格介于伯夷、伊尹之间,他愿意做昏君的臣子,也欣然接受低贱的官位,他受重视时竭力发挥才能,受排斥后不惧穷困,兼有伯夷、伊尹之贤,不偏不倚,可谓之“和”。在四位圣人中,孟子最推崇孔子,认为孔子是集大成者,位在前三位圣人之上,是芸芸众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人。孔子同时具备“清”“任”“和”三种品质,但不拘于任何一种,既坚守原则,又能应时而动,可谓“时”。89孔子一生我行我素,哪怕变成“丧家之犬”仍然勇往直前,在玄汸看来相比前三位“第一等人”更是“加人一等”。

  玄汸还记得,伯父侯峒曾说过,忠于家国的徐石麒是圣贤,率兵抗敌的张忻是豪杰;父亲侯岐曾说过,浩然经世的祁彪佳是圣贤,为民请命的倪长圩是豪杰。90能为当世的圣贤或豪杰,已经算是第一等人。

  侯峒曾、侯岐曾以及侯家的朋友黄淳耀、夏允彝、顾咸正、陈子龙等算不算第一等人呢?玄汸没有探讨。他认为,“日晶月朗,海阔天空”是天地间的第一等境界,如果人有这样的胸襟气量,便是第一等人。要成为第一等人,最重要的是摒弃名和利。舍弃名利,返璞归真,才算得上第一等人。同时,玄汸也承认,在现实中,这样的人往往会受到俗世的嘲讽、排挤、敬而远之。第一等人是高尚的,也注定是孤单的。91

  接着,他搬出伯父侯峒曾和父亲侯岐曾遗留的两箱书信、日记,以此为线索,反思明末朝政,追忆家族往事,写成两册书稿,交给儿子送到治书坊刻印,定名《月蝉笔露》。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怀念的,留恋的,不愿想起的,点点滴滴,尽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亲历两次家难的侯家人,只有他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在他之后,子孙后代将开始新的生活,侯家的一切将只是“听说”。他如同夏末的一只蝉,在月光下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结,在凄清的秋天到来前,他希望将最后的记忆传递给后人。

  透过明月堂的镂空木窗,他能听到儿子们在桂花树旁的读书声。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和弟弟们在明月堂读书时,曾祖母偶尔会透过门缝看看孩子们是不是在用功;明月堂后面是伯父侯峒曾的房间,当孩子们厌倦读书、嬉戏打闹的时候,峒曾的房间就会传出故意高声诵读的声音,孩子们听了非常羞愧,于是拾起书本继续学习。92

  入清后,官府几次邀请他出来做官,他都拒绝了。江南省提学官派人给他送来牌匾,上书“高士”二字,他也冷冷地拒绝了。93明朝灭亡后,侯家没有人再做过官,除了玄汸的叔祖侯兑旸。顺治八年(1651年),侯兑旸以贡生的身份受任桐城县训导,在赴任途中暴病身亡。之后有了各种传言,侯家再也没有人接受清朝的官职。94没有族人做官,家族也就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玄汸感慨万千,信步踱入祠堂,去看望祖先。之前被迫改成神庙的前两进房屋,在他几次请求官府后,已经恢复成侯家的祠堂,定名“上谷宗祠”。嘉定百姓没有建宗祠的传统,上谷宗祠是嘉定城内的第一座宗祠。95祠堂门前两侧的木柱上,写着“天恩方浩荡,祖泽自遥深”,只是字迹有些模糊。堂额上写着“寿宁堂”,是娄东派大书画家王时敏补写的,旁边还有其他江南名士的题诗。

  相比他年少时,祠堂里的牌位多了不少。祖父侯震旸以上有三世先祖的牌位,伯父侯峒曾、父亲侯岐曾以下的牌位也有三世,一共二十座。每年岁时节日,他都带着子侄祭拜,侯家的门生后学也定期带着蔬果前来祭祀。

  祠堂中的木柱上,刻写着皇帝对侯家历代先祖的诰命,昭示着侯家一百年来的荣耀:

  万历八年,侯尧封死后供奉在福建和湖北的名宦祠,受赠“志行端纯,才猷敏炼”。

  天启元年,侯孔诏受赠给谏大夫,受赠“孝友明经,清白诒燕”。

  崇祯二年,侯震旸死后受封太常寺少卿,受赠“宫掖潜奸,期清于忠谠一疏;疆圉大计,克定于直捷片言”。

  崇祯十四年,侯峒曾从江西提学官卸任后,受赠“启事无私,手撤南英之篱棘;抡才有法,身司西美之权衡”。

  “至德高才,诚心亮节”,是侯岐曾受到的谥告。

  “家传理学,世笃忠贞”,则是清朝发给侯家的敕语。96

  除了牌位,堂内还挂着侯峒曾的画像《抱膝图》,以及岐曾的画像《弄孙图》——图中截去了夭折的侯檠。几年前,玄汸请来江南画家重新绘制了峒曾、岐曾的画像,将兄弟二人合在同一张画卷上。画像上的峒曾身着便服,是尊重他自己的意愿,因为他在北京陷落后不再穿官服;岐曾身着官帽官服,是尊重王者之命,因为鲁王曾经封他为职方郎。97峒曾、岐曾两兄弟一生联宅而居,家产共有,先后为明朝而死,死后葬在同一片墓地,似乎没有遗憾了。

  每年清明节,玄汸都要带着子孙去家族墓地祭祀。

  侯家的家族墓地位于圆沙海滨,在嘉定、宝山和上海三县的接壤处。明朝末年,侯家在海边的墓地足有五百多亩,经历清初的籍没后,只剩一百余亩。墓地已是坟头累累,海风裹挟着潮汐,一点点侵蚀着墓地的石柱、墓门。在玄汸和子侄、门生的定期打理下,墓地勉强可辨。侯家两度遭难后,朋友们建议玄汸堵河、填沟、培沙,撤去犯煞的石柱,改变墓地的风水。玄汸有的听从了,有的拒绝了,他说,忠孝之事是人所为,哪里是风水决定的呢?如果子孙修德,地理环境又能限制什么?98

  远处,是侯家第一代进士侯尧封及其妻子沈氏的墓。按照左昭右穆的入葬顺序,子孙的墓依次排开。接下来是侯孔诏和正室陈氏、侯震旸和妻子龚氏的墓。再向下一排,侯峒曾和妻子李氏的墓,侯岐曾和妻子张氏、继室金氏、妾静姝的墓,守在侯震旸夫妇的墓穴左右。再接下来,孙辈的墓穴一字排开,聚拢在父母的旁边。侯玄洵和妻子夏淑吉葬在第一穴,不远处是他们的儿子侯檠的墓。侯玄演和妻子姚妫俞葬在第二穴,侯玄洁和妻子龚宛琼葬在第三穴,侯玄瀞和正室张氏、守节三十年的未婚妻盛韫贞葬在第四穴,玄泓和妻子孙俪箫、继室章有渭葬在第五穴。其中,玄演和玄洁葬的是衣冠,玄瀞葬的是火化后的骨灰。99经历了那么多年,他们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侯家的女儿们,各自守望在或远或近的夫家墓地,有的葬在昆山的王家墓地,有的葬在昆山的顾家墓地,岐曾的三女儿侯蓁宜葬在嘉定安亭镇的龚家墓地。

  先辈和亲友一个个逝世,玄汸有些孤单。他想起明亡前,他和父亲岐曾、舅舅杨廷枢以及几位弟弟为即将去嘉兴赴任的伯父峒曾送行,他们在船上谈到死亡的话题。之后的几年内,侯峒曾投水而死,祖母龚老夫人投河自尽,侯岐曾、杨廷枢、玄演、玄洁死于兵难,玄汸投河后侥幸被救,玄瀞客死他乡,玄泓病死在家乡。与其说当年船里的一席夜谈是谶语,不如说各人早对生死有了自己的认识。当死亡突然降临时,他们不觉得可怕,像很久之前已经约好了似的,坦然以对,慷慨赴死。

  玄汸还记得,当年侯峒曾带着重金请来的河南风水师,一同去圆沙海滨勘测侯家的墓地。风水师登上高处,举目四望,说,是个出忠臣孝子的福地。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恐怕灾祸也不是一般的剧烈。峒曾听了,没有反驳,只是感叹道,天下哪有又当忠臣孝子又能享福的?100

  侯家为“忠臣孝子”一词已经付出了太多。

  1677年,明月堂的主人、“江左六龙”中的最后一人侯玄汸去世,终年六十四岁。

  5身后名

  满人推翻了汉人的王朝,汉人将自己的文化带给了满人。早在改朝换代后的第三年,清朝就重新开科取士,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走上仕途,为国家的良性运转贡献智慧。清朝皇帝虽来自异族,但在治理国家上展现了出色的才能。他们对汉族制度、文化的推崇,让越来越多的汉人产生了认同感。

  侯家的好友陆元辅去北京设馆授业时,玄泓的儿子侯荣已经改名侯开国,随他一同在京城游历。101侯开国进入国子监读书,外界对他的评价皆是“读书不求仕进”。102他在父亲玄泓去世后,担负起奉养继母莫氏和弟弟的责任。作为忠臣的后代,他谨记侯家的门风,将祖辈的节义精神融于自己的诗作,“称名山水,凭吊古墓,伤悼骨肉”,形成与当时诗坛不一样的风格。103

  他们在京城交往的朋友中,有汉人,也来自山海关外的满人。无论汉人还是满人,都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尊重。

  朱彝尊是他们的汉人朋友之一,同样来自江南,明亡后参加过抗清活动,失败后隐居不仕。在康熙十七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后,受到重用,筹备编修《明史》,并编修文学丛书《明诗综》。在《明诗综》中,他心怀敬意地收录了侯峒曾、侯岐曾、侯玄演、侯玄洁、侯檠、夏淑吉、姚妫俞、盛韫贞、章有渭等多名侯氏族人的诗篇。

  纳兰性德是他们的满族友人。他来自权臣之家,爱好汉族文化。“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当饱含汉语文化精华的诗句从异族人的口中吟出时,相信没有人再顽固地把“华夷之辨”的民族观放在首位。纳兰性德钦佩陆元辅的学问,两人亦师亦友。在陆元辅等多名汉族大儒的鼎力支持下,纳兰性德主持编辑了一套一千八百卷的儒家著述《通志堂经解》,其中有两部署名纳兰性德的著作都是由陆元辅代笔的。104

  当侯开国向朋友们声称,他要“述祖德,守先业”105,在嘉定县城的侯氏故宅建一座书房“凤阿山房”时,朋友们的热情似乎比他还高。凤阿山房选址在侯家院内的叶池岸边。叶池是侯玄汸、侯玄泓年少读书处,也是侯峒曾和侯玄演、侯玄洁罹难的现场。多位画家朋友依照他的设想,为凤阿山房绘制了景观图。朱彝尊为他题写了门额,嘉定的朋友们纷纷写诗撰文,表达对凤阿山房的兴趣。106他们的热情,既来自和侯开国的友情,也是向侯氏家族致敬。

  以陆元辅、侯开国为代表的嘉定读书人,将嘉定文学推向新的高度,一时间人才辈出,出现了“嘉定六君子”(陆元辅、赵俞、张云章、张大受、张鹏翀、孙致弥)和“疁城八子”(侯开国、赵俞、孙致弥、王畮、张云章、王度、张僧乙、李圣芝)的新气象。

  只是,纸墨书香没有改善他们的物质生活。玄泓的儿子侯开国、侯棠、侯莱,玄汸的儿子侯来宜,侯开国的儿子侯铨、侯永、侯焘,黄淳耀的儿子黄?,陆元辅,苏渊,这些抗清领袖的家人、门生,生活无不陷入困窘。他们或者在学校读书,领取微薄的官府补助,或者去大家族教书赚取薪水,业余写字卖画。107侯开国的凤阿山房最终没有建成,多半是由于资金不足。

  他们成为另一种遗民:读书,但不科考、不做官;与文人、官员有来往,但与政治保持距离。孤独坚守的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懂得。从现实来说,他们有权追求富足的生活,而作为忠臣的后代,他们又要在新朝廷洁身自好。

  从后世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们坚守的不易:侯开国在康熙初年受封六品州同,但没有赴任,侯来宜成为“吏部候选”后也没了下文;108陆元辅参加康熙朝“博学鸿词科”考试前,梦见黄淳耀在他面前写下“碧血”二字,他大受震撼,在考试中发挥失常,从此不再参加科考;109黄淳耀的儿子黄?参加清朝的院试前,莫名其妙地被病魔击倒,口鼻冒血,从此放弃科考;110龚元侃与侯蓁宜的儿子龚概采参加院试时,提学官念及他是忠臣后代,想给他优待,结果他回答:“我岂敢以祖宗碧血为子孙青衿地耶?”终身不再应试。111

  一件件看似偶然的事件,编织成一种必然。后世费心搜集他们“绝意仕进”的种种传闻,报以称赞的口吻,然而谁能理解他们内心的纠结?这几乎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先人的精神笼罩着他们,让他们别无选择。他们的心底一定经历了挣扎,但最终选择了坚守。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朝平定了南方的“三藩之乱”和台湾郑氏政权,将台湾纳入帝国的版图。各地汉人的反清情绪逐渐平息,没有人再“不识时务”地公然与朝廷作对。结束了顺治朝十八年和康熙朝初年的艰难生活后,百姓享受到政治稳定带来的安宁与繁荣。

  嘉定经过休养生息,成为吴地巨县,百姓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昔日的诸翟镇龙江村,改名紫隄村。夏天,蟠龙江两岸紫薇盛放,倒映在水中,整个村庄变成一片紫红色。南翔、罗店、大场等市镇店铺林立,贸易发达。“金罗店,银南翔,铜江湾,铁大场,教化嘉定食娄塘,武举出在徐家行。”112民间流传的俗语,见证了岁月承平后的繁荣气象。

  也是在这一年,三十岁的康熙皇帝第一次离开紫禁城向南巡视。他的儒雅、包容得到江南官民的肯定。百姓听说他常常微服私访,去曲阜孔庙祭拜孔子,悉心考察地方官员,监督黄河水利工程,为江南读书人增加入学名额。不仅如此,他还去南京祭拜明孝陵,抚恤明朝皇室的后裔,表达对明朝的敬意。值得一提的是,康熙皇帝在接下来的一次南巡过后感染了疟疾,但他借助西方传教士带来的金鸡纳霜(奎宁),治好了自己的病。从此,疟疾在中国有了彻底的治愈方法。

  在后续几次南巡中,康熙皇帝更加表现出对汉族文化的推崇,对明末忠臣的尊敬,对平民百姓的体恤。“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江南的绅衿军民也用“张结彩幔、夹道跪迎、感恩叩谢、欢声雷动”的场面欢迎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113

  在嘉定,这一年还有另一件大事。继上次修志仅仅十年后,嘉定县又一次续修地方志。时为山西闻喜县令的许自俊和名列“嘉定六君子”的陆元辅、孙致弥(孙元化的孙子)、赵俞,以及侯家人侯开国,参与了地方志的编纂。

  续修的县志规模不大,一共五卷,单是《艺文志》就占了两卷。从《艺文志》可以看出,官方对明末忠臣的态度更加宽容了。在嘉定守城抗清过去整整四十年后,县志收入了第一首公开悼念黄淳耀兄弟的诗。114虽然没有直接悼念侯家的诗文,但《艺文志》收录了侯家友人、诗人计东写的一篇《上谷宗祠记》。文中以侯家重修宗祠为切入点,记述了侯家从侯尧封、侯震旸,到侯峒曾、侯岐曾,再到侯玄汸等几代人的功德传承,以及侯家几代妇女“为天下妇女师法则”的节烈事迹,赞扬侯家的节义与文章并举,认为侯家的文学风气带动了整个嘉定,使“东南人士稍知读书”。115相比十年前修志时的隐晦笔法,编撰者对侯家的忠正门风表示极大赞扬,找到了政治立场的平衡。

  在日渐松动的政治环境下,嘉定知县奏请朝廷为侯峒曾、黄淳耀立祠建庙也就顺理成章,陆续获得朝廷的批准。继“二黄先生祠”建立后,雍正三年(1725年),朝廷应允嘉定官府的申请,批准侯家的宗祠改为“三忠祠”,专门祭祀侯震旸、侯峒曾、侯岐曾父子三人,每年春秋举行宗族祭祀和官民公祭。116

  “八十年来公论定,绰楔再峙修烝尝。”117侯氏三忠祠的建立,证明侯家在守城抗清八十年后,终于受到官方的认同。

  将明末忠臣的地位推上高峰的是乾隆皇帝。乾隆皇帝在位期间,清朝建国已经上百年,政治安定,社会繁荣,出现了史家笔下“康乾盛世”的局面。乾隆皇帝将自己视为儒家圣贤的后裔和华夏共主,将道德教化提上日程,大力表彰忠贞的明朝臣子,为天下树立“忠”的榜样。

  乾隆初年,耗时四十年的《明史》纂修完毕。《明史》记录的明末嘉定抗清人物中,只有侯峒曾和黄淳耀两人专门列传,这是莫大的荣耀。值得注意的是,《明史》中有关侯峒曾家族的传记,是侯家的友人汪琬所撰,他在《拟明史列传》中,为侯震旸、侯峒曾、侯岐曾父子三人分别立传,称为“侯氏三传”。但由于篇幅限制和主题忌讳,如他自己预料的,侯岐曾的传记最终没有收入《明史》。118侯峒曾的传记附录了随父死节的侯玄演、侯玄洁兄弟,名垂青史。

  同时,黄淳耀的文学成就也受到巨大肯定。在乾隆皇帝钦定的明朝八股文八大家中,黄淳耀名列其中。乾隆皇帝认为,黄淳耀对四书经义的研究和阐释,“清真雅正,词达理醇”,堪称“有明三百年一人”。119

  与此呼应的是,嘉定县在乾隆初年又一次编修县志。参与编纂的十六名读书人名单中,有两位侯家的后人,即侯开国的儿子侯焘和孙子侯肇基。这一次,不仅侯峒曾、黄淳耀受到世人的敬仰,参加守城的其他乡绅也受到赞誉,包括侯家的亲家龚用广、龚用圆、龚用厚、龚孙玹都以殉国之名供奉在忠孝祠,随夫殉节的女眷也进入烈女祠。120

  嘉定城东的二黄先生祠前,城西侯氏故宅的三忠祠前,城外的西林庵内,侯家的叶池岸边,一个个读书人来此怀古,回味上百年前的激荡风云,纪念他们从没见过的前人。

  “德修于己,而道根于心,故穷达一观而险夷一致。”“嘉定六君子”之一赵俞翻阅黄淳耀的《自监录》《知过录》,明白黄淳耀的死是出于“本分”,并不是刻意追求青史留名。121

  “一自丹心焚劫火,百年磷焰照寒漪。”嘉定的读书人站在荒草丛生、太湖石倾翻的叶池边,缅怀侯氏父子的殉国义举。122

  “为国能拼应共许,此生徒掷亦堪嗟。”国家与个人,生存与死亡,侯家的抉择也让一些人感到纠结。123

  “公之文章,青天白日。公之心地,寒冰颢月。壁立万仞,发引千钧。渊乎有得,蔼乎可亲。成仁取义,行所无事。儒者之勇,可师百世。”124嘉定学者钱大昕站在黄淳耀的画像前,看到了儒生的品质。他以两千多字的篇幅,详细记录了侯、黄率众抗清的斗争,上百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125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乾隆皇帝下令厘清明清之际的史实,编撰明朝殉节忠臣的名单,定名《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囊括了明初建文朝、明末崇祯朝以及弘光、鲁王、隆武、永历等几个南明朝廷中忠君殉节的臣子,共一千六百余人。侯峒曾和他的朋友黄淳耀、夏允彝、夏完淳、夏之旭、陈子龙、杨廷枢、顾咸正、顾咸建、徐汧、徐石麒、史可法、张锡眉、章简,以及其他明朝忠臣孙承宗、张国维、吴昜、张煌言、沈廷扬、黄斌卿、刘曙等人的名字皆在其中。他们有的是官绅,有的是青衿,有的曾是朝廷眼中的贼寇,因为“忠义”这一关键词,他们拥有了共同的人格,列入地方祠庙供奉。

  没有得到官方敕封的,也受到民间的尊重。比如,侯岐曾的后人私谥他为文节先生,侯玄演私谥孝烈,侯玄洁私谥孝毅,侯玄瀞私谥孝隐。126

  乾隆皇帝在褒扬忠臣的同时,翻检建国初期道德上“大节有亏”的臣子,编纂了一部《钦定国史贰臣表传》,简称《贰臣传》。

  《贰臣传》收录了在明清两朝为官的一百五十多人。他们为清朝统一天下做出了贡献,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忠于明朝君主,所以称为“贰臣”。

  这些降臣全部已不在人世,有些人的子孙继续在朝为官。他们的情况各不相同,分别被编入甲、乙两编。列入甲编的人,大多在降清后竭力效忠、立下汗马功劳,比如洪承畴、祖大寿。正是由于他们归顺后南征西伐,驰骋沙场,才保证了清朝能在短时间内一统华夏;乙编的名单中,有归顺后举棋不定的,比如钱谦益、吴伟业,有徇私枉法的,如土国宝,有道德败坏的,如冯铨、龚鼎孳。

  从前抗清的,开始受到推崇,得到敕封;从前降清的,全部成为政治上无法翻身的“贰臣”。

  乾隆年间,侯开国的儿子侯焘、孙子侯肇基是侯家最后两代参与编修县志的族人,也是最后两个在尘封的史料中留下痕迹的侯家后人。侯家后人大多离开了嘉定,侯焘、侯肇基搬到宝山,侯铨随妻室迁到无锡,还有的改名换姓无迹可寻。值得注意的是,侯肇基的母亲是张锡眉的孙女。127这侧面证明,时隔三代之后,侯家依然与守城殉国的家族有来往。只是,没有功名,没有权势,也就失去了振兴家业的可能。

  当侯焘从朋友陈智周的书房看到几封泛黄的署名黄淳耀的信时,两百多年前的往事变得鲜活起来。陈智周的书房,是黄淳耀的故居。信是陈智周的门人私下收藏的,是黄淳耀在世时与侯峒曾、侯玄演等人日常往来的手札。玄演、玄洁是侯焘的伯祖父,侯峒曾、侯岐曾则是他素未谋面的曾祖父。侯焘面对先辈的手迹,虽然隔了两代人,他几乎立刻就能判定信的真实性。128

  乾隆朝之后,在嘉庆、光绪、民国时期,嘉定又三次编修县志,编者名单中再也没出现过侯家人的身影。在历史的舞台上,侯家人谢幕了,侯家的抗争、劫难与衰微却如一出出戏剧,刚刚拉开帷幕。他们告别了历史,但是,历史没有忘记他们。从此,侯家的故事流传在官方的记录和民间的述说中。

  从清朝中后期,到清末民国时期,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地方志和各种史书、文学作品中,侯家殉国抗清的故事不断得到演绎,侯峒曾、黄淳耀成为忠义爱国的民族英雄,相关的历史遗迹得到官府的大力修缮。尤其在明朝灭亡两百多年后的清朝末年,当又一股猛烈的“反清”潮流兴起时,在革命党人的宣传下,侯峒曾、黄淳耀、夏完淳等人的抗清斗争幻化成一面革命旗帜,覆盖了一层层“民族主义”外壳。历史想象与真实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嘉定三屠”成为一个无人亲身经历,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主题。热闹的演绎与寂寥的真实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一切,已经与真实的侯家无关。“忠义爱国”的背后,是世人难以承受的分量。

  江南的河水流动了上千年,江南的人、房屋、田地继续漂浮在巨大的水面上,看似不变的景观每一刻都在呼吸。

  1侯涵:《寄智含弟》,收于《明诗纪事》辛签,卷三十四,第2页。侯涵即玄泓,智含即侯玄瀞。

  2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8页。

  3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0页;侯玄汸:《寄苍师诗》,收于《厂头镇志》,卷五,第77页。

  4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8—9页。

  5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30页;卷下,第9页。

  6《淞南志》,卷六,列女,第65页。

  7陆元辅:《书侯生武功挽联卷后》,收于《陆菊隐先生文集》,卷十三,第498页;《丁亥侯夏二家再遭大难,余携侯生武功潜迹娄东……》,收于《陆菊隐先生诗集》,卷三,第564页;张云章:《菊隐陆先生墓志铭》,收于《朴村文集》,卷十四,第1—5页。

  8周绚隆先生在《彩云散后空凭吊》一文中,推测孙俪箫可能在押赴南京时被清兵奸污戕害。

  9黄冕堂:《中国历代物价问题考述》,第313页;岸本美绪:《清代中国的物价与经济波动》,第106页。

  10侯开国:《凤阿山房图咏记》,收于《凤阿集》,第一册。

  11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第161页;杜登春:《社事始末》。

  12侯涵:《春感》,见《清诗纪事》(二),第647页。

  13章有湘:《寄姊》,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二册,卷十九,第840页。

  14侯涵:《失题》二首,收于《清诗纪事》(二),第648页。

  15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27页。

  16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1页。

  17姚妫俞:《不寐》,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二册,卷十六,第683页。

  18夏淑吉:《寄再生》,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〇,第1876页。再生即姚妫俞。

  19夏龙隐:《闺思》,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〇,第1877页。夏龙隐即夏淑吉。

  20夏龙隐:《六姊孙俪箫没于丁亥家难,为赋一诗》,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〇,第1876页。

  21盛韫贞:《寄兄》三首、《赠圣幢师》、《村居杂感》等,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五,第2130—2133页;《明诗综》,卷八十五。

  22夏惠吉:《二月雨雷同静维楼止曹溪并美南姊作》,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〇,第1866页。静维即盛韫贞,美南即夏淑吉。

  23侯涵:《旧庄》,收于《清诗纪事》(二),第648页。

  24侯檠:《奉和掌亭叔父旧庄杂感八首》,收于《淞南诗钞合编》,转引自《夏完淳集笺校》,第232页。掌亭即侯玄泓。

  25侯汸:《宿灵隐赠晦公》,收于《增修云林寺志》,卷六,第135页。

  26侯玄瀞:《偶题孤冢四绝》《游韬光登楼感赋》《三生石怀古》等,收于《上谷三孝子手迹》。

  27侯涵:《寄智含弟》,收于《明诗纪事》辛签,卷三十四,第2页。同本章开头的引诗。有关本诗的赠别地点推论,参考周绚隆《王谢雕梁事已非》一文。

  28侯鼎旸:《哭智含侄孙归骨》,收于《淞南志》,卷七,第80页。

  29侯涵:《失题》二首,收于《清诗纪事》(二),第648页。

  30侯艮旸:《哭智含侄孙归骨》同题,收于《淞南志》,卷七,第80页。

  31侯鼎旸:《重建亭桥序》,收于《紫隄村志》,卷二,第33—34页。

  32《紫隄村志》,卷六,第153页,侯嵃曾。

  33侯泓:《秋怀》,收于《明诗综》,卷七十七。

  34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8页。

  35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8页。

  36归庄《两顾君大鸿仲熊传》、陆元辅《喜记原至再叠东字韵》。参考周绚隆《彩云散后空凭吊》一文。

  37《侯孺人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9页。

  38龚元侃:《内子生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11页。

  39侯蓁宜:《遣怀》《送缜彩两儿赴试》,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三册,卷三三,第1517页;《文学南溟公行状》,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8页。

  40光绪《嘉定县志》,卷二十,人物志五,隐逸。

  41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三,隐逸。

  42见黄裳《明月诗筒》一文;侯汸:《园居初复》,收于光绪《嘉定县志》,卷三十,名迹志。

  43释晓青:《秬园草木诗》,收于《高云堂诗集》,卷十三。释晓青曾为苏州中峰寺住持,有恩于玄汸。

  44汪琬:《贞宪先生墓志铭》,收于《钝翁续稿》,卷二十六。

  45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8—10页。

  46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6页。

  47苏渊:《节妇夏氏传》,收于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一,传。

  48姚妫俞:《冬日》,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二册,卷十六,第683页;亦收于《明诗综》,卷八十五。

  49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5页。

  50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二,选举,例选。

  51宁若生:《同荆隐集玉璜闺中次韵》,收于《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第四册,卷四五,第2161页。荆隐即夏淑吉,玉璜即章有渭。

  52《崇祯记闻录》,卷八。

  53《清实录》(顺治朝),第46卷,顺治六年十二月。

  54归庄:《〈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序》,收于《归庄集》,卷三,第181—182页。

  55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七,人物考六,隐逸传。

  56归庄:《侯研德文集序》,收于《归庄集》卷三,第214—215页。可参考李圣华《嘉定文派古文观及其创作述略》,载《求是学刊》,2009年第6期。

  57《明诗综》,卷七十七,侯泓。

  58侯玄泓:《与友人论诗书》,收于《尺牍新钞》,第307—308页。

  59黄霖:《“嘉定文派”散论》,收于《嘉定文派与明代诗文研究论集》,第11页。

  60王士禛。可参考大木康《明王朝忠烈遗孤侯涵生平考述》一文,收于《嘉定文派与明代诗文研究论集》,第415页。

  61钱谦益:《〈冬夜假我堂文宴诗〉序》,收于《牧斋有学集》,卷五,第213页。

  62朱鹤龄:《假我堂文宴记》,收于《愚庵小集》,卷九,第14页。

  63钱谦益:《简侯研德并示记原》,收于《牧斋有学集》,卷五,第220页。研德即玄泓,记原即玄汸。

  64可参考大木康《明王朝忠烈遗孤侯涵生平考述》一文,收于《嘉定文派与明代诗文研究论集》,第401—426页。

  65曾羽王:《乙酉笔记》,康熙二年。

  66归庄:《〈侯研德文集〉序》,收于《归庄集》卷三,第214—215页;《与侯研德四篇》《与侯大年十三篇》,收于《归庄集》卷五,第325—330页。侯大年即侯荣。

  67苏渊:《与赵邑尊恤灾荒书(庚戌仲冬)》,收于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书;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二,人物;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五,人物考四,文苑传;苏渊:《疁城赋》,收于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赋。

  68乾隆《嘉定县志》,卷十,人物志,文学。

  69王泰际:《拜松厓伟恭二黄墓》,收于嘉庆《方泰志》,《上海乡镇旧志丛书》第一辑,第75页。

  70宋琬:《夏考功先生廿年浅土,门人盛珍卜地葬之,以其夫人祔焉,余高其义,为诗以赠》,收于《安雅堂全集》,卷五,第269页。

  71吴伟业:《安雅堂集原序》,收于《安雅堂全集》,附录三,第817—819页。

  72宋琬:《寓侯记原秬园十二首》,收于《安雅堂全集》,卷四,第218—220页;《三月十五夜,招同王翰臣余淡心王尔调宴集侯秬园明月堂,分赋二首》,前书第280页;《闲步溪边见隔篱牡丹盛开,问之,乃侯氏仆也,为赋一绝并柬记原》,前书第334页;《夜闻鹤唳声,侯秬园曰张氏蓄此有年,一旦求售,予以贫故失之,今为邻园有矣,因题此句》,前书第335页。有关宋琬与明月堂诗会,还可参考周茂源《练川唱和诗序》,收于《鹤静堂集》,卷十七。

  73金元钰:《竹人录》,第11页。

  74见黄裳《明月诗筒》一文。

  75《明诗综》,卷七十六,侯峒曾条目下。按官职推断,“莱阳宋公”并非宋琬,应为他的兄长宋璜,1642年任杭州府推官,备兵杭州、嘉兴、湖州一带。

  76宋琬:《寓侯记原秬园》第一首,收于《安雅堂全集》,卷四,第218页。

  77归庄:《虎丘山三首》,收于《归庄集》,卷一,第103页。

  78龚元侃:《乙巳除夕时方移家入城》《丙午腊月二十日穗缜、?绶两儿同日娶妇,诗以志勖》,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11—12页。

  79《侯孺人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9页;龚元侃:《得初伯兄抚携綵儿,情绪怆然,诗以勖之》,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14页。

  80龚元侃:《哭内二首》,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14页。

  81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27页。

  82康熙《嘉定县志》,卷六,水利,《杂论》。

  83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侯峒曾。

  84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张锡眉、龚用圆、夏云蛟。

  85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张振德。

  86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一,传。

  87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黄淳耀。m.χIùmЬ.CǒM

  88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10页。

  89《孟子·万章章句下》,见朱熹《四书集注》,第298—299页。关于“四圣论”解说,参考庞朴《四圣二谛与三分》。

  90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23页。几人中,张忻为山东莱州人,为峒曾的同年进士,为官不畏权贵,曾守卫莱州、抵抗农民起义军。

  91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1—2页。

  92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上,第1页。

  93汪琬:《侯记原墓志铭》,收于《钝翁续稿》,卷二十六;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三,隐逸,侯汸。

  94《紫隄村小志》,第68页,侯兑旸。

  95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8页。

  96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8页。

  97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20页。

  98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9—20页。

  99《紫隄村志》,卷四,第110页。

  1001642年。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20页。

  101侯荣改名为侯开国似乎是个有趣问题,但改名时间、改名动机、为他改名的人皆不详。

  102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五,人物考四,文苑传,侯开国。

  103归庄:《〈春帆草〉序》,收于《归庄集》,卷三,第205页。《春帆草》为侯开国的诗集。

  104《合订三补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礼记陈氏集说补正》三十八卷。

  105侯开国:《〈凤阿山房图〉咏记》,收于《凤阿集》,第一册。

  106张云章:《凤阿山房记》,收于《朴村文集》,卷十一;朱彝尊、王敬铭、孙致弥等人的诗,见光绪《嘉定县志》,卷三十,名迹志。

  107有关侯棠、侯莱,可参考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五)中的传记。

  108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二,选举。

  109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五,人物考四,儒林传。

  110乾隆《嘉定县志》,卷十二,轶事。

  111光绪《嘉定县志》,卷二十,人物志,隐逸,龚元侃。

  112可参考陶继明《嘉定地名谣辩正》一文,载1987年《采风报》。

  113《清圣祖实录》(康熙),第一三九、二一九卷。

  114俞慈成:《吊黄陶庵进士、黄伟恭秀才》,收于康熙《嘉定县续志》,卷四,艺文。

  115康熙《嘉定县续志》,卷五,艺文。

  116“三忠祠”申请建立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见乾隆《嘉定县志》,卷二,坛庙祠,三忠祠。

  117周龙藻的诗,收于乾隆《嘉定县志》,卷二,坛庙祠,三忠祠。

  118汪琬:《侯震旸(子峒曾、岐曾)》,收于《钝翁续稿》卷四十九;汪琬:《跋拟明史侯岐曾传后》,收于《尧峰文钞》(八)卷三十八。可参考李圣华《汪琬与〈明史〉纂修》,收于《史学史研究》,2011年第2期。

  119《四库全书总目》一九〇,《钦定四书文》,参考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521—522页。

  120《疁城龚氏族谱》(二),末页。

  121赵俞:《二黄先生祠记》,收于乾隆《嘉定县志》,卷二,坛庙祠,邑祀。

  122时彦英:《叶池》,收于光绪《嘉定县志》,卷三十,名迹志。

  123王贞:《秋日吊侯氏故宅》,收于光绪《嘉定县志》,卷三十,名迹志。

  124钱大昕:《黄陶庵像赞》,收于《潜研堂文集》,卷十七,第267页。

  125钱大昕:《记侯黄两忠节公事》,收于嘉庆《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考五,忠节传。

  126《上谷三孝子手迹》,传略。

  127嘉庆《嘉定县志》,卷十五,人物考四,文苑传;卷十九,人物考八,列女传。

  128侯焘为黄淳耀、侯峒曾等人的信作的跋,收于《明清名人尺牍墨宝》第一集,卷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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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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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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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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