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第一等人>第三章 亡国
  依然卒岁夜将残。

  豺狼在邑元关数,

  鸿鹄承烟别有翰。

  华萼自歌门子粲,

  涧槃还拟硕人宽。

  忽思国步余肠热,

  不拨红炉亦不寒。

  ——侯峒曾1

  1勤王

  平日里,官员依靠邸报了解朝政的最新动向。邸报是北京朝廷的官方手抄报,内容涵盖朝廷的重大命令、臣僚的奏章、人事任免、官员奖惩等重要信息,每天通过驿站传递,层层下达,及时送达每一位官员手中。在民间,一些书坊也搜集邸报的信息,编辑成小报,贩卖给乡绅百姓。

  从三月下旬开始,南北交通阻断,邮递系统瘫痪,邸报和小报都停止了传递。所有从北京传到江南的消息,都比实际发生的时间至少慢十几天。

  北京城陷落、崇祯皇帝自缢发生在三月十九,但直到四月中下旬,江南的消息灵通人士才听说李自成攻克了北京城,但这一消息是否属实,具体发生了什么,崇祯皇帝怎样了,无人说得清。2

  侯峒曾听说这一噩耗时,正在前往北京的路上,还没渡过长江。他寝食不安,拖着病体继续前行,打算到京口再观察变局。

  京口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属于镇江府,与扬州府的瓜洲一水之隔。京口和瓜洲是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的枢纽,是连接长江南北的要冲。沿京杭大运河南下,由长江北岸进入南岸的第一站就是京口。

  峒曾到达京口时,京口城内正人心惶惶。他听说清朝发兵南下,驻守江北的明朝官兵连连溃败,一路向南逃亡,沿途劫掠百姓。城内已经加强了防卫,哨兵站在瞭望台上遥望江北,探子四处打探最新消息,全城兵丁集合待命。忽然,一名探子看到对岸的瓜洲驶来七艘船,船上人头攒动,立刻发出警报。全城兵丁冲向岸边,奋力击沉了两艘船。之后,人们才发现船上全是从北方逃来的难民,并不是敌兵。3

  峒曾没有打听到更多消息,只能踏上回家的路。他离开京口后,南京都察院御史金声刚刚抵达京口,邀请江南官绅共商勤王大业。苏松巡抚祁彪佳收到夏允彝、陈子龙的信,商讨如何获得北京的确切消息。北京城陷落后,江南大部分官员并不容易看清形势,处于一种“进退莫定”的状态。4不容置疑的是,皇帝蒙难,勤王是臣子的首要责任。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草拟了一份勤王檄文,分发给江南的官绅士大夫。

  身在常熟家中的钱谦益收到后,和南京大部分官员一样,认为当务之急不是夺回北京城,也不是追击李自成,而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必须迎接正逃往江南的明朝皇室,从中选择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一个。

  夏允彝则立刻启程奔赴南京,与史可法会合,商讨光复大计。他的儿子夏完淳才十四岁,联合江南名士杜麟徵的儿子杜登春等人,一一给南直隶四十多个官绅大家族写信,筹集资金,准备兴兵勤王。

  峒曾从京口回到家后,也收到了史可法的信。他把信和勤王檄文贴在嘉定城内,自己写了一份布告。他向嘉定士大夫宣称,如果北京亡国的消息属实,自己一定倾囊捐献,“当效子文之毁家,宁惟卜式之输牛”,以解国家的燃眉之急。他希望城内的士大夫能同仇敌忾,尽力捐助。5

  见到布告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不过捐钱似乎是另一回事。峒曾收到了一些捐款,但是不多,大部分人还在观望。

  他筹集了几百两银子——大部分是他自己家的,准备奔赴南京,当面交给史可法。他没有跟母亲龚老夫人告别,只带上家仆李宾悄悄出了门。

  夜幕降临,他俩坐船一路向西,丝毫没有察觉跟踪而来的贪财之徒。下半夜,船驶出十多里地后,两人打算投宿葛隆村,船忽然被盗匪拦截。李宾与一名盗匪扭打起来,另一名盗匪趁机抢夺峒曾身上的银两,峒曾不慎摔入水中。李宾见峒曾落水,抛开盗匪,赶忙跳下船抱住他,几番挣扎后,将峒曾救了上来。6

  他们丢失了银两,保住了性命,辗转回到家。峒曾匆匆给史可法写信说明情况,之后一病不起。7正在苏州城西邓尉山修禅的小儿子玄瀞,听说了惊天变故,也匆忙赶回家。8

  经历一劫,大难不死,让峒曾看淡了生死。如果自己去北京赴任,估计早已经没命了。如今安居江南,留得一条命。出于责任,出于他相信的“理”,他拿命去挽救局势,结果差点儿落水丧命。落水后居然获救,再次侥幸活命。回顾自己的生生死死,峒曾更加相信“理”和“命”。天理所在,他要尽责,至于结果是祸是福,是命运的安排。命里是祸,无处可逃。9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四岁的侯峒曾看透了命运。

  外面流言漫天,确定的消息迟迟不来。峒曾卧在床上,不时给友人写信,打探皇权大统的去向。京口、嘉兴等地的邮递系统断绝,通信变得无比艰难,邸报和小报也难以看到。

  端午节,也就是北京发生剧变的一个多月后,缓缓流动的大运河终于带来了崇祯皇帝自缢的确切消息。

  崇祯皇帝殉国的讣告传至江南各县,张贴在城内最显眼的地方。一些平日里不关心政局的乡绅和百姓,至此才知道京城的噩耗。城内的绅民披麻戴孝,到官府跪地匍匐,痛哭哀号。

  精明的商人将搜集到的信息印成小报兜售,有生意头脑的文人将北京的消息写成了小说。10在北京陷落后的两三个月内,人们听说了崇祯皇帝殉国前后的很多传闻:

  1644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建立了大顺国。西北的警报传来,崇祯皇帝下诏全体官员捐助钱财、铜铁、稻米支援官军,但大部分官员借口外出,捐上来的只是些杯具和袍带;

  二月,李自成的队伍占据整个黄河流域,逼近京畿,崇祯皇帝眼睁睁看着满朝官员要么争论不休,要么装聋作哑不表态,每次退朝后只能痛哭;

  三月,大兵逼近昌平,崇祯皇帝再次号召官民捐助军饷,回应他的是迁都南下的建议。文武百官对于到底要不要迁都,如果迁都,是皇帝留守、太子南下,还是太子留守、皇帝南下,都要争论几番。11明朝就在无休止的争论中走向了灭亡。

  李自成的炮火攻打紫禁城时,崇祯皇帝陷入绝境,亲手杀死了皇后和公主,随后奔到煤山自缢身亡。

  李自成入主北京城后,崇祯朝的少数忠义臣子随皇帝殉节,大部分投降了李自成。

  不管怎样,崇祯皇帝是为了免于被乱军活捉受辱而自杀的,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尤其让官民伤感。为皇帝哭丧之后,流言漫天,人人自危,平民百姓四处避难,世家大族开始训练家丁保卫家园。

  友人来信告诉峒曾,南京已经迎立了福王监国,他稍感欣慰,江山社稷终于有归属了。

  福王担任监国,是一种偶然,也是各方妥协的结果。

  崇祯皇帝殉国后,他的几个儿子下落不明。南京朝廷急于选择新皇帝,几位逃往江南的明朝藩王顺势成为候选人。南京的九卿科道和内外守备连日开会,商议从藩王中寻找血缘关系最近的继承人。筛选之后,有资格继承大统的有两人,福王和潞王。

  两人各有优势和劣势。简单来说,福王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与崇祯皇帝的血缘关系更近,但他声名狼藉,有公认的“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大缺点;潞王为人处事相对贤明,与他的父亲老潞王两代人都有“轻财急公”的美誉,他是崇祯皇帝的堂叔,与崇祯皇帝的血缘关系更远。12

  拥护潞王的是史可法、钱谦益等人,总体属于以社稷为重的正派人士。侯峒曾虽不在朝中,但立场和史可法、钱谦益一致,并不认为福王是入继大统的最佳人选。他的朋友杨廷枢、徐汧和他持有同样的观点。

  拥护福王的主要是凤阳总督马士英、阉党党羽阮大铖,他俩与福王本无交集,但看出拥护福王是一件“奇货可居”的事,能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利益。13

  尊血统,还是尊品德,不同的政治立场使南京的新朝廷从开始就带上了党争的色彩,自然而然分成了不同的派别。

  在这种分歧下,谁能掌握军权,谁就能夺得决定权。明朝仅存的官军主力是分布在长江北岸的四座军镇,涵盖淮安府、凤阳府、徐州府和庐州府的一部分,分别由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四名武将占据。四镇在长江以北形成广阔的缓冲地带,向北可以抵御清朝,向南可以拱卫南京。

  福王在马士英、阮大铖的建议下,给江北军镇的武将加官晋爵,许诺他们的子孙世袭爵位,获得了四座军镇将领的支持。最终,福王以武力为后盾,战胜了潞王,赢得第一把交椅。

  史可法、钱谦益只能妥协,转而拥戴福王。他们现在是福王的臣子,不能对福王不忠,但对无功受禄的江北四镇将领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四镇将领的身份本来就很复杂。拿高杰来说,他本是李自成的同乡,起初加入李自成的队伍,在陕西劫富济贫,得了个外号“翻山鹞子”。他攻打明朝官军时失去了李自成的信任,转而投降明朝,顺便拐跑了李自成的妻子。他投降后几次升官,却喜欢纵兵抢掠,早就受到文臣的指摘。现在,这些品行不端的武将没有建立任何功勋,只因支持福王继位,便受封伯爵,将江南百姓供给朝廷的一大半赋税据为己有,自然引起文臣的不满。

  由于崇祯皇帝的太子下落不明,大部分官员一致提出等待太子继承大统,福王只称监国即可。福王答应了,可仅仅过了十二天,他就违背了承诺,登上皇帝的位子,改次年年号为弘光。

  弘光皇帝即位后,获得最大权力的是马士英和阮大铖,他俩分任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把持了军事重权。

  所有曾经拥护潞王、反对福王的官员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受到新皇帝和马、阮二人的排挤。淮扬巡抚路振飞刚布置妥当淮河防守事宜,就被罢官;都御史张慎言批评过福王的缺点,只能告病回乡;史可法一度是福王的主要反对者,他由兵部尚书变成没有实权的礼部尚书,被挤到权力边缘,只能主动放弃官位,离开南京,去江北的扬州督师;钱谦益也曾拥护潞王,他担心自己获罪,及时上疏为马士英歌功颂德,得以保住权力,代替史可法成为礼部尚书。

  皇帝与反对派臣子之间有矛盾,文臣与武将之间有矛盾,文臣内部也有矛盾。弘光朝廷的统治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

  2弘光朝廷

  明朝皇室南渡长江后,暂时远离了北方的威胁。弘光朝廷获得喘息之机,开始回顾刚发生的一切。

  李自成攻克北京城后,只派两千名士兵防守山海关,放任其他几十万名兵将在北京城享受胜利成果。他手下有一名武将,霸占了明朝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并对吴三桂的父亲严刑拷打。吴三桂愤恨不已,放弃了归顺李自成的打算,转而投降清朝,引领清军进入山海关。此时的清国,皇太极已过世,掌握实权的是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率八旗军与吴三桂的队伍合兵,打败了李自成驻守在山海关的士兵,乘胜开赴北京。李自成闻讯,匆忙举行登基大典,坐上了皇帝的龙椅。第二天,李自成携家眷一路向西撤退,长长的车马队伍装载着从皇宫、衙门和官员家中抄掠的金银宝贝。李自成逃走后,清军随之攻入北京城。北京城从明朝落到李自成手中,再转移到清朝,只用了一个来月。

  清军把李自成赶出北京的消息,让弘光朝廷上上下下拍手称快,仿佛清人为自己报了仇。他们仇视李自成远甚于清朝,因为李自成不仅逼死了崇祯皇帝,还在攻占洛阳时杀死了弘光皇帝的父亲老福王。而清朝呢,不仅替明朝打败了起义军,还以最高礼仪标准厚葬了崇祯皇帝,为他建造陵墓,允许明朝官员服丧三天,让渡江南下的臣子深感欣慰。

  弘光朝廷马上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借虏平寇”,借清朝的力量消灭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军。无论是口碑极好的史可法,还是臭名昭著的马士英,以及更多的臣子,几乎一致认可这个办法。几番讨论后,弘光朝廷的决策大臣主张尽快联系吴三桂,争取清朝的帮助。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多尔衮从李自成手中夺回北京后,并没有把北京还给明朝的意思,而是在六月直接迁都北京,向西向南进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将河北、山东、山西收入囊中。李自成继续西撤,只剩下陕西和河南、湖北的一部分,向西南则是占据四川、与他对峙的张献忠。清朝夺取了越来越多的土地,不断收编投降的明朝军队和其他汉族士兵,参照明军的兵制,以绿旗为标志,将汉军编为绿营兵,以区别于本族的八旗兵。

  弘光朝廷感到了威胁,开始讨论新的策略,想反过来联合李自成的队伍对付清朝。无奈北方战场狼烟弥漫,李自成的大顺军在清军的猛烈攻击下已经自顾不暇。

  朝中一些明智的官员提出自强策略,劝说朝廷放弃倚赖外人的幻想。

  有人上疏认为,李自成的起义军被清人打败,看似可喜,其实可怕。南京朝廷应该趁清军主力仍在陕西,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北上,直插黄河流域,从清朝手中夺回山东。14决策大臣担心收回山东会激怒清朝,招来更猛烈的进攻,没有采纳。

  也有人提出倚赖江北四镇,壮大自身的军事力量,谋求反击的机会,也未被采纳。15当初,福王能顺利登上皇帝的位子,依靠的正是江北四镇。可是,四镇的武将拥立皇帝、加官晋爵后,实现了自己的利益,面对现实的困难,根本不愿意向北方回击。

  多尔衮掌握了弘光朝廷的保守战略后,放心地把军队主力放在北方,一意对付李自成的起义军。

  眼前的江南,表面上依然一派繁华景象,看不到北方的战乱,也听不到北方的哭喊。

  清朝虽占据了北方,但广阔的南方中东部依然处于明朝皇室的掌握下,尤其是“苏湖熟,天下足”的江南。如果能保住现有的地盘,以长江天险为屏障,加上江北四镇作为缓冲,弘光朝廷依然能独霸一方,甚至北定中原。两百七十六年前,明朝在南京崛起,一统天下,虽然早在永乐皇帝时就迁都北京,但南京一直作为留都,皇宫规模、城市建制、官僚机构都不减天子气象。

  退一步讲,即便不夺回北方,只是划江而治,像东晋、南宋那样,守住半壁江山,也可以长治久安。想到南宋,很多人莫名地兴奋。五百多年前,异族入侵,宋室南下,“直把杭州作汴州”,用议和的方式换来了和平,也兴旺了两百多年。眼前的一幕,是不是历史的重演?

  其实这是很多人心底的想法,包括弘光皇帝本人、众多朝臣,以及江南的读书人。只要能过太平日子,百姓不会介意国家领土有多大,也不会在意都城在南京还是北京。江南百姓花着“弘光通宝”铜钱,仿佛明朝只是继任了一个新皇帝。

  弘光皇帝即位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筹划了几件最重要的大事:一是迎养皇帝的母亲;二是迁移皇帝的祖坟;三是防范其他明朝藩王;四是尽快选淑女、生皇子。16至于江北的局势,他们非常漠然,只是简单地派出使者与清朝议和。

  至于弘光皇帝本人的品行,一如大多数臣子早已知晓的,贪婪、好色、酗酒、暴虐,无一不缺。

  弘光皇帝把政务交给马士英后,自己沉浸于欣赏梨园新剧目。几个月内,宫中陆续发生了三件疑案,使他更无心关注北方的战事。三件疑案分别是大悲和尚案、童妃案、北来太子案,史称“南渡三案”。

  简单来说,三件疑案分别有三个主角,大悲和尚号称自己是潞王的族人,童姓女子称自己是福王在河南封过的妃子,北来的太子自称是从北京逃出来的崇祯皇帝的太子,他们三人相继投奔弘光皇帝。三人的身份真假难以分辨,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弘光皇帝认定他们都是假的,没有人敢说他们是真的。弘光皇帝担心皇位受到威胁,下令将大悲和尚斩首,童妃下狱饿死,崇祯皇帝的太子关入大牢,对外宣称正彻查真相。

  弘光皇帝的独断处理,激发了百姓对三人身份真假的强烈好奇心。江南人心骚动,很多人尤其相信从北京逃到南京的太子是真的,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弘光皇帝是假冒的。

  南京的新朝廷组建后,大量征召官员。一时间,崇祯朝的旧臣、东南的读书人云集南京。有的人确实志在报国,有的人担心拒绝出仕会被视为怀有二心,也有不少人想借此实现寒窗苦读的目标——做官,国家危难成为他们晋升的机会。

  陈子龙接受了兵科给事中的任命。自从“许都之乱”后,他一直对许都的死心怀愧疚,拒绝了崇祯皇帝的提拔。此刻大敌当前,他以原官起用。他凭借对兵事的研究,上疏请求训练水师,加强海舟,坚守长江一线。他向朝廷举荐了很多人,包括前任尚书郑三俊、嘉善名士钱栴、钱栴的进士儿子钱默。当弘光皇帝在江南民间选淑女时,其他官员无人吱声,陈子龙率先反对。他在疏文中不客气地批评道,君主要复兴大业,必须身先士卒,现在国家陷于危难,皇宫内却歌舞升平,让他感到寒心。17他诚恳地建言献策,希望改善弘光朝廷的政局。

  钱栴是浙江嘉善的举人,是陈子龙和夏允彝的好友,也是侯家的朋友。他受任职方郎中,负责江浙城守。他经过实地考察,撰写了《城守筹略》一书。他反对大部分官员“借虏平寇”或“借寇平虏”的幻想,主张起义军和清军一并打击。他分析了东晋和南宋的生存经验,以巨大的篇幅展现了明朝的军事经验,从政治上和战略上探讨了眼前的“防御战争”,多是实用的细节,辅以详细的插图。他的儿子钱默刚刚去嘉定任县令,将他的书付印刊刻,分发给他的同僚和江浙各地官府。18

  徐石麒担任右都御史,之后升任吏部尚书。吏部为六部之首,徐石麒向朝廷提出了七条整治官场的策略,涉及确定官制、端正士风、严明赏罚、消除党争等方面。他这样做,针对的问题之一是弘光朝廷的官场混乱。皇帝之下,宦官、宠臣、外戚、军镇的关系错综复杂,各为自己谋利益,卖官鬻爵成风。当同僚请徐石麒提拔自己的门生时,徐石麒很惊奇,以前这种事都是私下聊,现在已经堂而皇之地公开谈论了。19

  杨廷枢也接受了任命,担任翰林检讨,兼兵科给事中。当苏松巡抚祁彪佳邀请多位乡绅商议赋税事宜时,其他人等得不耐烦逐渐散去,只有杨廷枢一直等到祁彪佳出现。20他希望为新朝廷贡献一己之力,光复明朝的天下。

  不过,还是有人拒绝了征召。

  黄淳耀收到钱谦益的信,信中邀请他到南京就职。在他看来,这是束缚人的牢笼。他的父亲命令他写文章祝贺钱谦益升官,他才写了一首五言长诗,并拿出珍藏已久的娄坚先生手书的陶渊明《归去来辞》长卷,一并捎给了钱谦益,表明自己无意仕进的决心。21

  夏允彝之前去南京与史可法共商恢复大计,听说南京臣子拥立福王后,他回到了家乡松江。他接到吏部考功司主事的任命,却听到女儿夏淑吉悄悄对他说了一句:“君相失德,东南必败。大人勿汲汲乱朝,徒取覆没。”22加上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丁忧期未满,他决定不去赴任。同时,夏淑吉在侯家的老家龙江村建了几所房子,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从未做官的岐曾也拒绝了邀请。他与苏松巡抚祁彪佳会面时,祁彪佳推荐他入朝为官,他婉言谢绝了。23作为当初签名驱逐阮大铖的复社成员之一,他很清楚,如果去南京,面对重新得势的阮大铖,必定陷入被动。当他的朋友应邀奔赴南京时,他走笔劝诫,一气之下要与之断交。24

  峒曾也收到谕旨,福王任命他为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掌管收受奏章文书。他犹豫了很久。自从葛隆村遇劫落水后,他的精力大大损耗,脚疮再次发作,几乎无法下地行走。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当初,福王登基的消息传来,不少读书人表示质疑。峒曾的态度则很明确,国不可一日无君,只希望朝廷选拔贤良,不要收纳结党营私的臣子。显然,他的这点希望也落空了,他不断听说弘光朝廷昏庸无度,正直的同僚遭受排挤。眼见天气大旱、农业歉收,居然没有一位官员关心这件事。他用“相煎欲死”形容朝政,感到弘光朝廷的政治纠纷比明朝末年更严重。25

  他想起《论语》中的一句话,史官周任说过,“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在国家大厦摇摇欲坠时,并不是只靠几根柱子就能支撑起来。侯峒曾做不到享受着国家的俸禄却无视国家的危难,换句话说,他宁愿不拿国家的恩惠,也不承担国家的危机。26

  七月,他上疏表示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身患重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朝廷的任命。

  虽然不接受任命,但他依然关注朝政,向在朝的朋友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处理降臣的问题上,他认为崇祯皇帝殉国时没有为国尽忠的臣子都是苟且偷生,投降李自成谋求官职的更是罪不可赦。27

  当初被困在北京城的明朝臣子只有两种选择:一是投降李自成,在新朝为官,但要接受李自成的唾骂;二是不投降,不接受官位,但会被降罪,追缴财产。绝大部分臣子选择了第一种。

  不愿意做以上两种选择的,只有殉国一条路。他们也是极少数真正为国担忧的官员,曾经积极组织兵力抵抗,或者为皇帝出谋划策。城破之时,共有二十一名崇祯朝的臣子选择了自杀殉国,这个数字在世人看来相当惨淡。殉国的二十一人中,至少五人是峒曾的同僚和朋友,他们是内阁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倪元璐、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兵部郎中成德,以及好友詹事府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马世奇。28

  峒曾为友人的死而悲伤,但也认同他们的选择。他知道,当初李自成攻陷北京城时,如果他也在北京为官,势必会和朋友们一样选择杀身成仁。

  面对北京的陷落和崇祯皇帝的自尽,身在南京的徐石麒说:“徒死无益,当图报仇,然后见先帝于地下耳。”29报仇、反击,侯峒曾的朋友圈子大多抱有这样的想法。

  不久,侯峒曾收到了徐石麒从嘉兴寄来的信。原来,徐石麒的七项条陈妨碍了朝廷权贵的利益,大多数没有采用。有一名太监向他推举自己的门生去吏部任官,他愤怒地拒绝,并上奏皇帝,结果福王采取了与天启皇帝一样的应对策略,不理睬,不回应。另一名官员花了上千两银子贿赂太监,得以留任南京、免于外调,徐石麒知道后质问太监,结果太监说这是皇帝的旨意,并且诽谤徐石麒抗旨不遵。徐石麒又愤恨又无奈,干脆称病辞官,回到老家嘉兴。

  徐石麒在弘光朝廷待了三个月,陈子龙比他更短,只待了两个月。两个月里,陈子龙接连上疏三十多份,内容涉及两淮和荆襄一带的军事防御、劝谏皇帝勤勉定志、指陈党争的弊端、批评马士英重用阮大铖、反对皇室选淑女扰民,等等。不过,他的建议大部分没有被马士英采纳,反倒引起同僚的嫉恨。当清兵渡过淮河的消息传来时,皇宫里还在忙着选淑女。他感慨了一句“时事必不可为”,直接告假回乡。30陈子龙离开后,他的朋友钱栴也遭人暗算,被调任到远离南京的浙东。

  与此同时,阮大铖得志后,果然对六年前在《留都防乱公揭》上签名驱逐他的复社成员展开大规模报复。他对兵部尚书马士英说:“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杨廷枢)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31在马士英的赞许下,阮大铖首先逮捕了五名复社骨干成员,杨廷枢是其中之一。杨廷枢并不是当年签名行动的倡导者,他甚至反对高调驱逐阮大铖,但阮大铖没有考虑这些细节。单是拥戴潞王而非福王这一项罪名,足以指控杨廷枢怀有二心。杨廷枢报效朝廷的壮志未酬,就被投入了大牢。

  更多反对马士英的正直官员离开了朝廷,或罢官,或获罪。也有些没有任官的普通读书人站出来反对奸相马士英,结果都被抄家,或者丢了性命。

  眼前的形势,让峒曾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峒曾辞官的请求没有收到回复,十月,他再次上疏辞官。他一定记得父亲侯震旸的遗言——明哲保身,但他不愿戴上明哲保身的帽子,依然与朝臣往来,了解最新动态,只是以病体为由,不多评论,以免生出祸端。

  他期待着,有一天朝廷能结束党争,局面改观,到时他再重回官场。

  3江南巨变

  翻天覆地的1644年转眼过去,看似平稳的皇室继承,背后酝酿着难以揣测的风云。

  1645年新年伊始,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江南百姓度过了一个最“黑暗”的元宵节,城镇乡村没有花灯,没有鞭炮,只有凄凉如霜的月色。32侯家的亲友无不用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有思念,有迷茫,间或夹杂着几丝希望。

  “紫极问谁扶日月,新亭应共望幽燕。”侯峒曾看不清江山社稷的未来,心中无限惆怅。33他与黄淳耀一起去苏州西山圣恩寺,与老僧谈禅赏梅,约定深居不出。

  “戈挥白日真无力,扇隔黄尘也自贤。”黄淳耀和峒曾一样,只能用“泪如泉”缅怀逝去的王朝。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知道一定不能做什么。34

  “忠魂铁石水为魄,那惜满门桃李姿”,相比大多数人的悲观情绪,侯家的亲家龚用圆表达了反抗的决心。他常常夜不能寐,为了朝廷光复,他甚至愿意献出全家的力量。35

  “自信荣华无骨相,宁同夸父事驱驰!”侯家的友人中,陈子龙也许是最有决心的一个。他不想为末世唱挽歌,宁肯像夸父逐日一样燃烧最后的生命。36他离开弘光朝廷后,回松江老家待了一段时间,随后去了反清义军聚集的太湖。

  新一年的头三个月里,形势已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在北方,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已经顺从了清朝的统治。清朝摄政王多尔衮采取开明的政策,收服了人心。他下令,如果明朝官员主动投降,就可以得到赦免并保留官位,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绝大多数北方官员望风而降。他又下令,百姓无须再缴纳明朝的“三饷”,免除战争重灾区的赋税,还为流移的难民安置住处。于是,北方的普通百姓也开始了新生活。

  与北方的清朝相比,江南的弘光朝廷大失人心。“都督多似狗,职方满街走。相公止爱钱,皇帝但吃酒。”37广为流传的民谣反映了南京城内卖官鬻爵、朝廷昏庸无度的景象。

  弘光皇帝把政务交给马士英和阮大铖,自己沉迷于看戏。选淑女活动也继续进行,几乎波及每一户江南人家。在苏州府、杭州府,阉党党羽在大街小巷巡查,挨家挨户采集信息,直接带走年轻美貌的女子。

  马士英面对北方的威胁,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议和上。他派使者带上十万两银子和几万匹布帛去北京,与清朝议和,说了一句“和则和耳”,遭到清朝拒绝后,又说了一句“不和则不和耳”,没有任何筹划。38弘光皇帝的另一宠臣阮大铖是戏剧名流,当阮大铖去江北督师时,士兵们看到他身着素蟒服,腰围碧玉带,俨然一副梨园装扮。39

  盘踞长江中游的明朝将领左良玉出于自身利益,要带兵去南京铲除马士英,马士英急忙调江北军队阻挡。一些大臣提出江北军队应该用于阻挡清军,马士英拒绝道,清军南下还可以议和,左良玉如果得势,我们君臣必死无疑。40

  据说,当史可法向马士英报告清军已经渡过淮河时,马士英大笑不止,对宾客说史可法谎报军情,是为了年底获得更多的军饷补助。41

  更危急的消息传来:清军已经击败了西撤的李自成起义军,占领了陕西。之后,清军兵分三路,挥师南下,势如破竹。

  弘光朝廷慌了手脚,发出“观望处分”的谕旨,命令江南所有官员出资出力,保障南京的安全。凡是袖手旁观,不表态、不行动的官员,无论在职与否,一律严厉处分。

  不过,回应的人似乎不太多,峒曾也没有具体行动。他写信给史可法表示歉意,称自己没有看到官方抄报,想必也在受处分的名单中,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捐出自家的钱粮作为军饷。42

  无论是史可法,还是南京的弘光朝廷,都没有精力执行处分令。没有人知道,长江对岸的扬州发生了可怕的事。

  自从前一年弘光朝廷在南京组建后,扬州就变成了战略要地,开始了不平静的日子。

  在江北四镇的武将眼里,扬州是江北宝地,有钱有粮有美女,能提供最丰盛的军需。江北四镇中的三个将领,也就是黄得功、刘泽清、高杰,不顾扬州官民的反对,带兵互相攻击,争相在扬州驻兵。史可法在扬州督师期间,单是协调桀骜不驯的武将就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更谈不上防守清军了。

  最终,高杰压制住黄得功、刘泽清,获得了驻兵扬州的权力。扬州百姓绷紧了神经,因为他们早已听说高杰的凶暴。

  扬州的不平静,从郑元勋的死于非命可以看得更清楚。

  郑元勋是前文提过的举办牡丹诗会的扬州文人,他是黄淳耀的朋友。北京陷落的消息,正是他写信告诉黄淳耀的。43北京陷落后,他拿出家财交给史可法,请求史可法练兵守卫江北。他交友广泛,与高杰也有来往,还帮助高杰驻兵扬州。当扬州百姓拒绝高杰进城时,高杰在城外肆意劫掠,扬言攻城。郑元勋听说后,当面以爱民大义劝说高杰。高杰面露尴尬,说扰民之事是一个叫杨成的副将干的,下令将杨成斩首。好消息几度传播后变成了谣言,扬州城内的每个人都听说了高杰要诛杀“扬城”。一伙暴民认为郑元勋是引高杰入城的罪魁祸首,将他乱刀砍死。44

  高杰驻兵扬州后,奉命去河南镇压李自成的起义军,不料由于私人恩怨被河南总兵杀死。黄得功听说高杰的死讯,急忙占领扬州,甚至想杀掉高杰留在扬州的家人和士兵。史可法再次费力阻拦,安排黄得功防卫正在南下的清军,而马士英、阮大铖担忧明朝叛军甚于清军,坚持让黄得功去长江中游镇压左良玉的叛军。史可法只好妥协,孤零零地退守扬州。

  扬州的战略意义不言自明,长江以北的防守完全系于扬州一座城,扬州一失,长江屏障不复存在,整个江南命运难保。与此同时,江北的兵力不断削弱,江北军镇或被调走,或不战而降,长江北岸对于清军几乎变成不设防的状态。

  四月十四日,清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扬州城下。史可法关闭扬州城门,准备防御。扬州城内兵力薄弱,他火速发出求援檄文,请黄得功、刘良佐等军镇前来支援,但没有一支队伍赶来。黄得功在长江中游击败左良玉的叛军后,正与李自成的队伍僵持,期待以军功获得更高的爵位,左良玉的叛军则直接投降了清朝;刘良佐也率兵投降了清朝豫亲王多铎,摇身一变,由明军变成清军,将矛头对准了扬州。

  史可法和扬州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史可法收到了多铎的劝降书,劝降书是投降清朝的江南读书人写的。史可法虽无力抵抗,但誓死不降,事先写好了遗书。城内的一些将领和士兵见他不动摇,偷偷出城投降了清军。

  四月二十四日,清军借助威力巨大的火炮,不到一天就攻破了扬州城。扬州总兵、扬州知府等几人战死,史可法被俘,拒不投降,三天后被杀。

  清军占领扬州后,多铎下令屠城。最高统帅下达的屠城令,意味着士兵在城内的任何放肆行为都不用承担责任。清兵得令后,开始明目张胆地钻门入户、杀人夺财。他们软硬兼施,快速从当地人口中掌握了更多细节:谁家为官宦,谁家是财主,哪些人家的墙壁里藏了金银,哪些人家的地窖里躲着女子……45

  二十多天后,扬州兵败的消息才慢慢传出,身在南京的官员只听说清兵“杀伤甚多”,史可法被抓后“求死不得”。46外面人不清楚的故事是,清兵在扬州屠城十日,场面惨不忍睹。几十万扬州居民除了在城破前逃出的和侥幸躲避的少数,几乎全部遭难,城内的尸体堆积如山。

  侯峒曾也听说了扬州被攻破的消息,还听说史可法已经率兵退守太湖。他不确定史可法是生是死,对家人说,史可法能保住性命当然好,如果为了求生而投降清朝,还不如像文天祥一样尽早以死报国。47他的病情持续加重,卧床四十多天。弘光朝廷仍在派人催他就职,他继续推托。

  清兵血洗扬州后,多铎给江南官员发布了一道谕旨。他在谕旨中解释道,清朝军队来到扬州,本希望官员主动献城投降,免得大动干戈,结果扬州官民顽固抵抗,他只能下令屠城。他希望后续的城镇能审时度势,接受扬州的教训:

  昨大兵至维扬,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予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48

  “抗拒不降,维扬可鉴。”哪座城市胆敢反抗,且看扬州的惨状。

  扬州一失,清兵迅速渡过长江,逼近南京。

  五月初十,弘光皇帝与马士英和几名贴身宦官商议后,悄悄地连夜出城,寻求江北军镇的庇护。

  南京百姓听说皇帝和马士英已经逃走,变得六神无主。他们涌向城门,准备逃到城外,出了城才发现城外大兵遍道,只能折返回城。一些暴民冲进狱中,把里面关押的崇祯皇帝的太子请出来执政,顺便进入皇宫抢劫金帛。另一些愤怒的百姓把过错归咎于在朝的官员,马士英、阮大铖以及投降李自成或清朝的官员家庭全都遭了殃。暴民冲进他们的家打砸一番,抢走值钱的东西,放火烧了他们的宅第。

  面对眼前的局面,礼部尚书钱谦益和几位高级官员商议后,决定献城投降。

  弘光皇帝逃走五天后,多铎率领五百余名骑兵来到南京洪武门前。弘光朝廷的一百多名文武官员聚集在洪武门两侧,备好地图册籍、金银礼币,跪迎多铎入城。

  南京城内,大街小巷很快贴上了清朝的告示:

  大清国摄政叔父王令旨,晓谕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知道:

  尔南方诸臣,当明朝崇祯皇帝遭难,陵阙焚毁,国破家亡,不遗一兵、不发一矢、不见流贼一面,如虎藏穴。其罪一也。

  及我兵进剿,流贼西奔,尔南方尚未知京师确信,又无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也。

  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而诸将各自拥众,扰害良民,自生反侧,以启兵端。其罪三也。

  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师,问罪征讨。

  凡各处文武官员,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顺者,论功大小各升一级;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为俘。

  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军前,当释其前罪,与明朝诸王一体优待。其福王亲信诸臣,早知改过归诚,亦论功次大小。

  檄到之处,民人毋得惊惶奔窜,农商照常安业,城市秋毫无犯,乡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粮料草束,俱须预备运送军前。

  兵部作速发牌,出令各处官员、军民人等及早互相传说,毋得迟延,致稽军务。

  特兹晓谕,咸使闻知。49

  告示里说得很清楚,投降者论功行赏,抗拒者全家遭殃。或许是清朝的开明政策让人心存侥幸,或许是扬州屠城的传闻过于恐怖,南京官民顺从地迎接了清军的入驻。豫亲王多铎的案桌上,争相朝贺的官员名帖堆了十几堆;营房的门外,读书人蜂拥前来谋求一官半职;乡村保长排着长队送来农产品,信誓旦旦地保证家家户户的门上已经写了“顺民”二字。

  不过,当三天后城门打开时,还是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拖家带口出城,一部分人是因为民房被清兵征用,被迫搬迁,另一部分是决意逃亡的妇女老幼。50城内的秩序总体良好,多铎下令斩杀了几名骚扰民户的士兵后,住在南京城内的官民略为安心。

  接下来,多铎要做的是招抚整个江南。钱谦益向多铎进言,江南民风柔软,无须用兵,一纸文书就能让百姓顺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南,多铎自然愿意。他麾下的清兵数量不多,只有几千人。江南河道密布,北方清兵不擅长水战,一旦与南方士兵开战,不占任何优势。

  杭州的收服也很顺利。占据杭州的潞王经过权衡,率领官员开门投降,条件是不杀城内百姓。多铎允诺后,清军顺利进城,官府和平交接权力,杭州城内并未出现太大混乱。

  逃走的弘光皇帝也被抓住了。他逃出南京后,在安徽太平府辗转躲藏,最后在武将黄得功的营帐中被抓。抓住他的不是清兵,而是刚投降清朝、打算将功赎罪的明朝将领刘良佐。刘良佐杀死黄得功后,绑走福王,献给多铎。

  越来越多的明朝军队投降了清朝,前后总计二十三名总兵、四十七名副将、将近二十四万马兵和步卒。清军的实力大大增强。

  多铎对江南的快速平定非常满意,他留下两名平南大将军和三千名士兵接收苏州和杭州,然后带着弘光皇帝及其家眷、崇祯皇帝的太子、潞王等明朝藩王、明朝的数十名降官一起返回北京,向朝廷报功。

  不过,招降当然不会这么顺利,即便绝大部分人望风投降,也总有不投降的少数人。不安分的消息很快传来。

  明朝监军杨文骢率五百名手下从镇江逃到苏州后,赶上降清的明朝官员黄家鼒正在苏州代清朝招降官民。面对黄家鼒的劝降,杨文骢怒不可遏,把黄家鼒公开斩首。另一名招抚官侥幸逃出,匆忙向多铎汇报。多铎大怒,拨出八万兵马,决定以武力驯服江南。

  扬州屠城几十万人,弘光皇帝下落不明,都城南京不战而降,大批清兵正在逼近,江北军镇南下劫掠……陆续传来的消息使江南百姓陷入了恐慌。

  嘉定城里乡下,也是一副兴兵的势头,百姓议论纷纷,惊慌失措。侯峒曾听说的形势是,城内几乎没有兵员可用,主事者正在调兵,调来也不知用于何处。县令召集乡绅到衙门商议对策,发布公告安抚民心。峒曾身体有恙,无法去县衙参与讨论,但着实思考了一番。他参考无锡、昆山的防守策略,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远侦探,备城守,列铳炮,严巡缉”,委托黄淳耀将自己的建议转告县令。51

  他预感战乱要来,不断与亲友书信往来,彼此知会最新进展,商讨未来的计划。

  侯家的亲家夏允彝,正带着儿子夏完淳在泖湖联络抗清义士;苏州的亲家姚宗典夫妇,带着滞留在家的女儿姚妫俞躲在山中。峒曾告诉他们,嘉定的局势还算平静,他暂时不打算逃命,一来他卧病在床,没去祖先的墓地祭拜告别,不应仓皇迁居,二来他要响应县令的号召,大家族带头保持镇定,以免外部的风声引起民众骚乱。除非彻底失去希望,他才会考虑到乡下或山里避难。每一封信送出前,他都让侄子玄泓带给家人传阅,稳定家人的情绪。52

  他没有忘记嫁到昆山的女儿侯怀风。他听说女儿已经随婆婆躲到昆山乡下,感到很欣慰。他的妻子李夫人一开始也想全家避难,但最终听从了他的看法,“动不如静”,继续住在县城,观察事态发展。他在给女儿的信中,传达了一贯的家法,“人行我止,人止我行”,要有自己的判断力,不要随波逐流。53

  峒曾还写信告诉叔祖、叔父等族人,让他们尽快处理手头的官甲和民田。之前,族人沾了他作为官员的光,在乡间置办了不少田产,过着优裕的生活,有些族人还打着他的名号占村民的便宜。他很清楚,改朝换代时,官员家族面临的风险比平民百姓更大。如果族人大量占田,可能会带来灾祸。他恳切地劝告叔祖、叔父,为了性命安全,尽快分散田产,摒弃官员家族的名分。他告诉族人,自己已经没有官员的身份,只是一介平民,这是幸事。54

  耳边,消息来得非常慢,没有任何时效性。眼前,人们看得最真切的是暴民作乱。在苏州、南京、常熟等地,投降李自成或清朝的江南籍官员家族无不遭到暴民的抄掠。暴民的人员构成,有无赖游民,有失去兵饷的乡兵,更多的是想摆脱低贱身份的大家族奴仆。在常州金坛,上万名奴仆组成“削鼻班”,在城隍庙召开誓师大会,结盟反抗主人,“怀有二心”的成员格杀勿论;在松江太仓,乡兵、奴仆、佣工、菜贩组成“乌龙会”,在一名读书人的领导下,身上文着鸟兽状文身,置办兵器,仿造秦末陈胜吴广起义“鱼腹藏书”的故事,按照名单抢掠富户。55

  嘉定的情况并不好多少,用峒曾的话来说是“外边风鹤,中央狐鼠乘隙而动,人人自危”56。早在前一年北京陷落的消息传出后,本县巨富瞿氏家族就发生过家奴斩杀主人的悲剧。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奴仆趁机威胁主人。他们手拿棍棒,肆无忌惮地闯入主人家,逼迫主人返还卖身契。经历过现场的人说,得势的家奴坐在太师椅上,命令主人为他端茶倒水,稍有不从,就恶语臭骂,老拳相加。主人跪在大堂,哀求饶命。57还有一些暴徒手拿雨伞作为暗号,雨伞一撑,各色人等立刻集结。乌合之众冲向主人家,索要卖身契,抢夺财物,焚烧房屋,甚至杀死主人一家。58

  苏松巡抚祁彪佳接到嘉定奴变的消息,只能从吴淞调兵捕杀乱民,但奴变如火势般蔓延,难以根绝。家中蓄养奴仆的大家族紧张起来,慌忙遣散家仆,以免招来祸患。

  在侯家,峒曾的仆从李宾外出时,也受到不明身份的大兵的拉拢,大略是反抗主人、捞取好处的意思,但他拒绝了。其他家仆也没有对侯家造成威胁,但迫于乱世,他们陆续离开,另谋生计。

  嘉定的官府也不安宁。每一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拥到嘉定县衙大堂,向县令提出各种要求。人群中,有索要军械战甲的乡兵首领,有要求县令分发粮食的县学生员,有要求发工钱和粮食的差役,有想讨回刚交纳的马价银的贫民。更让人担心的,是一群来自“打行”的无良青年。

  不同行业有不同的行会,商行是生意人的组织,工行是手工业者的帮派,而打行,顾名思义,就是专事打人的行业组织。打行可算江南的一大特色,嘉定有,松江、杭州也有,越繁华的城市,不法之徒的帮派越多。

  打行的成员主要有两类来源:一些是乡镇上崇尚武力的年轻人,迫于官府执法粗暴,集结起来练拳自卫;59另一些是早年间寄居在农村富户的食客和无赖,听从主人的指令,以打架斗殴为业。60时间一长,他们尝到了武力带来的甜头,组成团伙,小到偷鸡摸狗,大到受雇杀人,向一切能获得金钱的机会伸手。

  现在,天下大乱,他们试图逼迫县令下台,趁机捞取好处。

  “大乱之始,始于小奸”,峒曾觉得苏轼的话很适合用在打行这帮人身上。61

  喧哗的人群,看似有理有据的请求,让年轻的嘉定县令钱默不知所措。他迫于压力,派人打开县衙的库房,任凭来者各取所需。库房里的钱粮和武器很快被拿空了,聚集的各色人等还不愿退去。钱默命人悄悄记下为首的十多人的名字,派人带着银两去吴淞,请总兵吴志葵派人维持治安。

  吴志葵久久不出现,钱默心生退意,想趁夜色出逃,结果被闻风而来的百姓拦下。全县百姓的安危都在他们的父母官肩上,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走他。

  峒曾在家闭门不出已久,听说县衙的骚乱后匆匆赶来,极力劝退闹事者,为钱默解围。众人散去后,他板起面孔,告诫钱默不该临危退却。在峒曾看来,一座城的县令至少应做到“保全尺土,阴修储备,以观天下之变”。62他建议钱默在全县征募精壮的男丁,训练一支勇猛的队伍,内可以维护治安,外可以防御乱兵。

  面对不怒自威的长辈侯峒曾,钱默答应了。

  他才二十一岁。63

  钱默来自浙江嘉善的名门望族。提到嘉善钱家,整个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钱氏家族源远流长,功名卓著。钱默的祖父钱士晋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叔祖钱士升是名声在外的状元,曾经入阁辅政。钱默的父亲钱栴是江南才子,早年与杨廷枢一起创办应社,后来与侯岐曾、黄淳耀成为复社同仁,在弘光朝廷任职。钱默的几位族叔也都是杰出人才。总之,嘉善钱家是一个有钱、有才、有名望的大家族。

  钱家与侯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他们两家都与夏允彝是姻亲,夏家的儿子夏完淳是钱家的女婿,夏家的女儿夏淑吉则是侯家的儿媳妇。钱默自幼闻名江南,有神童之称。许多人一辈子困于科举,而少年得志的钱默十九岁就考中了进士。

  钱默是在北京陷落后就任嘉定县令的。弘光朝廷建立后,他受到陈子龙、夏允彝的举荐,由苏松巡抚祁彪佳任命为嘉定县令。有长辈亲戚在,嘉定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他刚上任,正在嘉善为官的龚用圆就给他写信,劝他在嘉定减轻徭役、振作士风,关键要疏通河道,为“土瘠赋重”的嘉定百姓造福。64

  钱默上任一年来,虽赶上政局动荡,依然做出了一番政绩。他大力整治嘉定的河流,依据古法疏浚河道,惠民无数。峒曾亲笔撰文肯定他,连三十年后的嘉定县令也称赞他。65如果在太平年代,钱默可以在长辈的指引下,一步步学习怎样成为合格的地方官。不过,当天下大乱时,未经历练的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接下来,按照峒曾的建议,钱默下令按籍抽丁。依据本县户籍,每家都要出一名成年男丁。几千名壮丁集合起来,分发火器和砍刀,白天操练,晚上巡逻。壮丁们由太学生须明征统管。

  须明征是须之彦的侄子,而须之彦是侯家的亲家,峒曾的姐夫。虽是亲戚,侯家与须明征并无往来。须明征给吴淞总兵吴志葵写信,自告奋勇维持县城的秩序,受命担任嘉定监纪推官。他的队伍里要么是平民壮丁,要么是打行青年,名为维持秩序,实则热衷于盗窃库房、抢劫富户。

  钱默觉得须明征的兵丁靠不住,派人送急信给吴志葵,请他直接派兵维持治安。吴志葵担任明朝吴淞总兵多年,颇受江南百姓的倚赖。

  五月底,钱默听说清朝委任的官员已经派往江南各府后,将自己的官服、官印留在县衙,悄悄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钱默逃走后,几十名骑兵从嘉定城外飞奔而来,把城内百姓吓了一跳。原来,骑兵奉吴志葵的命令,来嘉定抓捕乱民。他们按钱默之前交给吴志葵的名单,逮捕了十多名生员和平民,驱赶他们赤着胳膊、光着脚在烈日下行走。吴志葵经过审讯,发现这些人是无辜的,只能借口“误抓”,将他们全部释放。66

  俗语说,刑不上大夫。峒曾正避居乡下,听说骑兵非常粗暴地对待读书人,很不高兴,对朋友说吴志葵“泾渭不分”。战乱年代,面对全副武装的大兵,站在“士农工商”顶层的读书人完全失去了尊严。不过,峒曾给吴志葵写信时,为了邀请他支援嘉定,只能无奈地称赞他维护了嘉定的秩序,为嘉定百姓做了一件好事。67

  县令彻底消失后,聚集在县衙附近的百姓陆续散去,县衙暂时由须明征和他的手下把持。

  很快,清朝兵部侍郎李延龄、巡抚土国宝入驻苏州府。一些苏州文人露脸示好,希望谋得一官半职,嘉定县也有人赶去苏州拜会。如果不去露面,忤逆之罪随时会落到头上。为清朝担当说客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劝说黄淳耀,让他邀请侯峒曾一起去苏州迎降清朝官员,他生气地拒绝了,恨不得打那人一顿。他和峒曾早有约定,一旦清朝官员主政,他们将避而不见。68

  风霾、雷火等反常天气频繁出现,一北一南两个都城相继陷落,暴民趁机作乱,县令连夜逃跑,清兵马上进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大乱要来了。

  “小乱避城,大乱避乡”,这是悄然而生的民谚。无论是起义军,或者明朝叛将,还是清朝军队,他们的首要攻击目标都是城市。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到乡下避乱是城里大家族的首要选择,整个江南出现了一股逃难潮。南京百姓在清兵入驻后,扶老携幼,蜂拥出城;苏州百姓在杨文骢激怒清朝后感到大难临头,人心瓦解,十室九空;常州城里的家族受到“削鼻班”的威胁,纷纷遣散家仆,逃往城外;松江府上海县的富族放弃了平日对乡村的歧视,带着丰厚的礼物投奔乡下亲戚。69

  在嘉定,平民百姓早已四散避难,有守土责任的官绅家族也竭力寻找生路。连侯峒曾自己也承认,这种国家大乱、县城小乱的形势下,“谁敢首出一喙,自取屠戮”,首先出头的人必定没有好下场。70

  面对恐怖的气氛,侯家人终于下决心躲避,躲到城南五十里外的老家龙江村。出城那天,他们只雇了一叶小舟,家中的器物摆放如初,一件也没有带走,对外人也丝毫不透露消息。峒曾安排家仆在大门口贴上告示,称自己久病不治,既无资财,也无精力,无法为朝廷效力,已回乡下老家养病。

  旁人看了很奇怪,问侯家人,你们是正派人士,躲起来韬光养晦可以理解,为何还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呢。峒曾听说后,笑而不语。71

  “避辱也,非避危也。”72

  不理解他的人,他解释也没用;理解他的人,他不需要解释。

  小小的龙江村再闭塞,也一定会传开新县令张维熙到来的消息。

  张维熙是苏州人,他投降清朝后,受任嘉定县令。炎热的六月,他到任的第一天就不平静。他和随从刚进城,就听说吴志葵带兵候在城东,扬言要取清朝县令的脑袋。守在城内的是须明征。张维熙到任后,须明征带领本县的衙役、兵丁一道迎接。之前,须明征已经拜见清朝新任命的吴淞总兵李成栋,受任嘉定营事守备,负责嘉定的治安。

  当天傍晚,吴志葵的手下举着火把,呼喊着冲向县城,火光映天。城内,须明征指挥兵勇关闭城门,登上城墙,严阵以待。吴志葵的队伍没能进城,巨大的阵势却吓跑了新县令张维熙。不明就里的城内百姓仓皇奔逃,随处可见哭喊的婴儿、失散的妇女。张维熙逃跑后,须明征褪去了清朝嘉定营事守备的外衣,恢复了明朝监纪推官的身份,好言邀请吴志葵主政。闻讯而来的百姓夹道欢迎,给吴志葵的队伍送来食物。吴志葵谢绝了邀请,安抚了百姓一番,建议嘉定的家族、村镇聚集勇士,守卫一方。他听说县衙的军械库有几十只铜火铳后,派人全部带走,之后没再露面。

  峒曾在龙江村乡下的老宅里静心休养,听说了城内的乱象,不置可否,打算静观其变。儿子们也在家中读书,玄洁把历代鼎革之际的忠节故事编辑成册,取名《逸民录》。

  峒曾翻了翻《逸民录》,指着其中虽不出仕元朝,却为元朝人教书的家铉翁,感叹道,这也算得上遗民吗?73

  友人来信,问他打算怎么办。他想起以前担任江西提学官时,李自成的队伍攻陷了襄阳,同僚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他有官职在身,既然享受朝廷的恩赐,就有为朝廷尽忠的责任。他说,为人臣子,当如士兵守卫疆土,城池沦陷后,城头水岸就是殉国之处,不需要挑时间、选地方、等待所谓的时机成熟。74

  现在,面对同样的问题,他答道:

  仆区区自处久定,虽无民社之责,尝从大夫之后。抗之则无其力,死之又未有会。惟当窜伏先人之丘陇,躬耕养母以毕余年。若有非意之迫,则有龚君宾、谢叠山之故事。75

  龚君宾和谢叠山是崇尚名节、以死抗敌的古代忠臣,他们的故事早就为广大读书人熟悉。峒曾尤其熟悉谢叠山。谢叠山即谢枋得,是南宋末年起兵反元的江西义士。峒曾在江西为官时,每年都去大节祠祭拜谢枋得。

  峒曾想得很明白,龚君宾、谢叠山虽是令人敬仰的忠臣,是天下臣子的榜样,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走向他们的路。他已经不在官场了,没有责任为国献身,只需要像平民一样保全性命。乡下老家有大片田地、大片房子,隐居是个不错的选择,不出仕清朝就问心无愧。

  很多官绅也是这么想的,逃避新朝,隐居乡下,坐收田租,诗酒相伴,只操心家事和本地的公共事务,等待政治承平再出山也可以。

  不过,清朝没有给明朝的子民这种机会。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六月,剃发令传来。早在一年前,清朝迁都北京后,就颁布过“剃发令”和“易服令”,要求臣服的汉人换上关外满族人的发型和服饰,遭到汉族官员的普遍反对。多尔衮意识到政局不稳,下令中止。整整一年后,北方和南方都已经服从了清朝的统治,条件似乎成熟了。多尔衮再次颁发“剃发易服”令,这一次他的态度非常强硬,规定十天之内,全国官民一律剃发、改换服装,表示对新朝廷的忠心。

  从清朝张贴的剃发告示上,人们能清楚地看到清朝的发型和服饰。风度翩翩的宽袍大袖要换成紧裹身体的小领窄袖,如同妇女的服装,前后衣襟如同异族骑兵服的样式。相比服饰,发型的变化尤其大。头发要基本剃光,只在头顶留铜钱大小的一绺头发,分三股编成辫子,清朝人美其名曰“金钱鼠尾”。

  各地官府打出“留发不留头,留袖不留手,留裙不留足”“一人不剃全家斩,一家不剃全村斩”的口号,将顽固不剃发的百姓斩首,头颅装了几条船,巡游示众。76在头戴铁盔的大兵和各县衙役的监督下,剃头匠挑着担子穿梭于街头巷尾,口中喊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摁住每一个尚未剃发的脑袋强行剃发。在危及生命的严苛法令下,越来越多的人梳起了“金钱鼠尾”。

  剃发令,像一条导火索,引燃了江南读书人的心。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77从小熟读经典的江南人,早已将这句话铭记于心。剃发如同毁坏父母的遗体,是大不孝,是对“忠孝大义”“礼仪之邦”的侮辱。

  “发乃父母生,毁伤贻大辱。”“华人变为夷,苟活不如死。”侯家的朋友归庄受到家人的逼迫,为保全家人只能剃发。他悲愤难抑,用文字发出了激烈的抗议。78

  “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归庄的朋友顾炎武如是说。天下兴亡的时刻,每个人都有反抗的义务。79

  剃发,给每个读书人所在的华夏文化、传统礼仪、生身民族打了个大问号。一群生活体面、文化深厚的国民,为什么要向一个野蛮民族俯首称奴?一个富足强盛的国家,怎能忍受一个凶狠贪婪的异族统治?

  面对威压和羞辱,总会有人不从。苏州府开始传来誓死不剃发的消息。

  第一个以死反抗的人是苏州人徐汧。徐汧曾经在崇祯朝为太子讲读,是峒曾的朋友,与同乡杨廷枢更是半生好友。他和同时代的很多风流名士一样,住豪宅,享富贵,“溺于声色”80,但这不影响他的正直品行。当周顺昌在苏州被抓时,他与杨廷枢出钱疏通关系救人;当黄道周因直言被贬官时,他不客气地进谏皇帝,自请罢黜;当峒曾执法严苛被同僚孤立时,他在朝堂上为峒曾鼎力辩护。

  剃发令传来时,徐汧给峒曾写信,称抱定了必死的决心。81但他不允许儿子随他而死,告诫儿子躲到山中,不要出仕清朝。他交代完后事,披头散发地来到虎丘,在新塘桥下投水自尽,临终前留下“以此不屈膝、不剃发之身,见先帝于地下”的遗言。82苏州百姓大为震骇,几千人聚集起来悼念他。83

  峒曾的同僚、苏松巡抚祁彪佳也自杀了。早在北京陷落前后,峒曾就与他有过多封书信往来,交换对时局的看法。84当清朝的招降令摆到他面前时,他留下绝命词:“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之后,在自家池中投水自尽。

  峒曾的朋友文震亨也死了。他官阶不高,只是一名中书舍人,终生与诗歌、书画为伴。清兵攻占苏州后,他和家人躲到阳澄湖畔。剃发令传来时,他投河以示抗拒,被家人救起后,滴米不进,最终绝食而死。

  面对友人接二连三的死讯,峒曾痛哭流涕。过后,他说了一句:“惜哉吾友!既能死,何不奋大义?天下事何遂不可为?!”85

  断头易,断发难。为奴,还是反抗,一切才刚开始。

  4抉择

  没有人能超然于时空,看清大势所趋是战还是降,然后做出所谓的明智选择。

  虽然投降的人是大多数,但在反抗的人看来,站在反抗立场的人也不少。

  异族入侵,人心动荡,剃发令刺激了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人开始反抗。明朝灭亡后,官军散落多处。有军队,有领袖,有计划,就有反抗的希望。

  最先起兵的地方是苏州府吴江县。吴江县令献城投降后,进士吴昜和举人孙兆奎两人呼吁反抗,起初支持他们的人有几十个,七天后,他们的队伍已有三百人、七十艘船。两人散尽家财,又招募了三千多名水兵。他们聚集在太湖和附近的泖湖、淀山湖一带,头裹白手帕,号称“白头兵”,在芦苇荡中时隐时现,阻塞道路,伺机伏击清兵。他们散播檄文,联络义士,寻求更广泛的支援。

  作为知识阶层的精英,他们很清楚,眼前的局势绝非意气用事就能成功,但他们还是想奋力一搏。义军首领孙兆奎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岂不知国家大势不在江南,戎马及斯而强欲御之,何异游步于蹄涔、称戈于井底!但恨有明养士三百年,一旦至此,而南北诸臣死节寥寥、义声寂寂!我故欲一身殉之,藉以鼓义士之气、羞懦夫之颜,庶不负累世之厚泽、平生之壮志。其成败,听之而已!86

  当鲁王在浙东监国后,孙兆奎、吴昜遥遥受命,有了更合法的身份。南京弘光朝廷灭亡后,东南地区出现了两个明朝皇室政权。一个是鲁王朱以海,他在浙江绍兴监国,由张国维、张煌言拥立;另一个是唐王朱聿键,他受到黄道周、郑芝龙拥护,在福州即皇帝位,改年号为隆武。两个政权是在互不知情的局面下各自建立的。虽然如此,只要有皇室血统在,就能把散布各地的抵抗力量凝聚起来。如果两支政权能齐心合力,复兴大业将指日可待。

  吴江倡义和皇室复兴激发了更多仁人志士的决心。一个月内,江南五府的每一块土地几乎都树起了反抗的旗帜。在松江,有乡绅沈犹龙、李待问、章简;在昆山,有顾锡畴、朱天麟、朱集璜;在秀水,有陈谟;在平湖,有推官倪长圩;在常州、镇江,有进士卢象观、孝廉葛璘;在嘉兴,有峒曾的好友徐石麒,以及钱栴和他的儿子钱熙、从嘉定逃回家的钱默;在嘉善,有钱默的叔祖钱士升,钱栴的堂兄钱棅,以及乡绅屠象美;在江阴,有本县生员许用与典史陈明遇;在上海,有金山卫的指挥使侯承祖;在常熟,有总兵何沂;在太湖一带,有生员陆世钥和陈墓镇的大家族,连外号“赤脚张三”的太湖水盗也加入了反清行列。87

  一时间,江南的反抗形势激动人心。用时人的话来说:“自京口至余杭八百余里,东西飙动,所在蜂起,吟啸四顾,舳舻雨集。”88

  除了太湖周边,海上的反清官军也不可小觑。

  长江口外的茫茫大海上,岛屿星罗棋布,以崇明岛和舟山群岛为主,散布着六十余座面积一平方千米以上的海岛。江南人亲水、擅水,走投无路的时候,海洋会接纳他们,成为他们的避风港。崇明岛、舟山群岛与陆地阻隔,远离朝廷,早年间就是走私商人、海盗、倭寇往来的据点,适合隐蔽,对外人来说却如同迷宫。

  明朝吴淞总兵吴志葵是其中的一支力量。他离开嘉定后,率军进入海上。六月中旬,更多的明朝将领来到海上会合。游击蒋若来从南京逃出,监军荆本澈从京口过来,兵部侍郎沈廷扬、淮安巡抚田仰、淮河镇总兵张士仪各率数千名水陆士兵、数百艘船只,相继到达崇明岛。明朝登莱总兵黄蜚也率领几万水师南下崇明。几支队伍聚集起来,拥立明朝藩王的后裔义阳王为监国。

  吴志葵是夏允彝以前的学生。不久,吴志葵收到夏允彝写来的信,此时夏允彝正往来泖湖与松江两地联络义军。

  在信中,夏允彝提出自己的计策。清兵多来自北方,水上战斗力薄弱,加上忙于陆地征战,无暇顾及明朝的水上反清力量。在泖湖行动比海上更便利,实力也更强。他邀请吴志葵进驻泖湖,将海上队伍与泖湖合兵,先攻取苏州,再收复杭州,最后进兵南京。这三步策略如果成功,就可以为明朝保住半壁江山。

  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才十五岁,匆匆与钱栴的女儿完婚后,也加入了父亲的行动计划,负责写信联络江浙的士大夫。

  夏允彝的朋友陈子龙也在联合更多同仁,大多是几社的友人,以及松江府的前明官员。他至少曾收到前辈徐石麒的三封信,勉励他建功立业;他的几社朋友徐孚远已经受命于鲁王,前往各地联络义军;嘉兴才俊蒋雯阶,早在十八岁就受到夏允彝、陈子龙的赏识并加入几社,也全力支持陈子龙。

  也有人虽不降清,但也没打算参加复明活动。徐枋是不久前殉节的官员徐汧的儿子,年方二十四。他身穿僧服,隐居在苏州山中。当陈子龙拉他起事时,他拒绝了。他遵照父亲的遗嘱,终生不入城市,立誓当一名农夫,以卖画为生。

  在夏允彝、陈子龙、徐孚远等人的几次书面邀请下,吴志葵与副将鲁之玙率领三千水师离开崇明岛,进入淀山湖、泖湖一带;登莱总兵黄蜚率领一千艘船、两万名水兵,也从崇明岛来到泖湖。吴志葵抵达泖湖后,以鲁之玙为先锋,与陈墓镇的大家族合力攻打苏州,获得了一次胜利。

  官军的加入,使太湖一带的复明力量大大增加。

  有责任感的读书人纷纷赶往太湖和泖湖,希望尽一己之力,或出资犒军,或出谋划策,或帮助联络。

  黄淳耀从泖湖回来,去龙江村见到侯峒曾,详细告诉他太湖义军攻打苏州的消息。峒曾高兴地引用李白的诗句说:“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昔日,张良刺杀秦始皇虽未成功,但名扬天下。这次攻打苏州的捷报是个好兆头,他相信苏州还会取得更多胜利。89

  侯岐曾也去了泖湖,他写信给峒曾,劝峒曾到吴志葵的军营具体商讨。峒曾回答说,有夏允彝在,足以运筹帷幄。他说他去苏州面见吴志葵,顶多是个名声,实际上没有太大意义。嘉定的形势正危急,自己不能主客颠倒,应该就近助家乡一臂之力。90

  随后,鲁之玙的队伍受到清军反击,只能回到海上,泖湖的义军力量削弱。夏允彝一度打算离开泖湖,走海路去福建投奔隆武皇帝。他曾经在福建长乐担任县令,留下了好口碑,也有广泛的人脉,但他考虑到一旦在福建起义失败,不得不逃亡求生,反倒无颜面对后世。犹豫过后,他决定留在江南,与好友徐石麒、侯峒曾并肩作战。91

  昆山姻亲顾家的人给侯家送来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顾咸正还活着,坏消息是顾咸正的弟弟顾咸建已经殉难。自从顾咸正在西安被李自成的队伍关入大牢后,音讯全无,亲友都以为他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清兵攻克陕西后,他侥幸出狱,逃到了山里。顾咸建是顾咸正的弟弟,也是峒曾的朋友。清兵打到浙江时,他正担任钱塘知县。在清兵的逼迫下,他交出官印,保住了全城百姓的生命,但他本人不愿投降,最终被害。在峒曾看来,顾家兄弟的一生一死,“皆可贺,不可吊”,阴阳两隔,却有共同的意义。92

  峒曾的情绪并不是盲目的。当躲避在家的陆元辅给侯家的年轻人写信,兴奋地表示想参加海上反清行动时,峒曾劝阻了他。峒曾说,古人做事讲究知彼知己,现在我们对海上的人和事并不了解。迫于形势,海上力量应该尽快起事,但我们都是局外人,若想参与,必须深思熟虑,审慎对待。年轻的陆元辅听了峒曾的话,打消了去海上的念头。93

  他深知,要对抗清朝,只有热情远远不够。眼前的乱象,无论是有谋划无武器的乡绅,还是有武器无组织的乡兵,都无力解决,能依靠的只有明朝官军。

  官军是国家的正规军,他们来自世袭的军户(区别于民户、匠户等类别),主要供朝廷调用。与之对应的是乡兵。乡兵也称民兵,或叫团练,是本地的精壮农民,农忙时务农,农闲时集结操练,缉捕盗贼,维护治安,同时获得一些钱粮作为报酬。乡兵系统在明朝早期已经存在,是官军的辅助力量。明朝中后期,军户世袭制度衰落,士兵纷纷逃脱低贱的军籍,导致官军的规模和战斗力大大削弱,地方防御只能依赖乡兵。乡兵人数增多后,成员鱼龙混杂。在太仓等地,乡兵打着反清的旗号,与已经剃发的百姓为敌,剃发者与未剃发者互殴;在嘉定,乡兵中混杂着很多无良的打行青年。十年前,侯峒曾向嘉定县令建议将打行青年训练成乡兵,以节省官府开支,辅助官府的兵力。94过去几年里,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建议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接下来,峒曾听说吴志葵要召集江南士大夫商议对策,他激动地期待着,忘记了身体的羸弱。他很遗憾嘉定没有几个官绅士大夫愿意一起筹划,除了侯家和亲友龚家、金家,大部分人都逃得不知所踪,或者如寒蝉般不敢出声。他认为如果吴志葵能坐镇指挥,守城御敌的希望还是很大的。95他决定写信邀请吴志葵出兵。

  在给吴志葵的信中,峒曾对苏州战役的胜利表示祝贺,盼望吴志葵直接派兵支援嘉定。他直言不讳地告知吴志葵嘉定的现状:县衙的库房没有钱财,没有粮食储备,武器所剩无几,且年久失修;乡兵只顾捞取好处,战斗力有限,但又不能随便下令解散;被暴民抢劫的钱粮,不追讨不行,追又追不回多少,还会把暴民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暴民涉及人数众多,头领获取好处后早已逃跑,剩下的只是无辜百姓。他拿战国时期以弱胜强的即墨之战为例,用收复七十多座城的战斗领袖田单激励吴志葵,希望他树立安民绥远的信心。96

  可惜,吴志葵对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英雄田单不感兴趣。他身为前明吴淞总兵,心里非常矛盾。他不想归顺清朝,以免留下半生骂名,但他也清楚己方的力量,不想以卵击石。他犹豫不决,打算先观望,等形势明朗后再做选择。清朝察觉了他的犹疑,没有招抚他。他手下的将领把持着队伍,各行其是。他时而紧抓吴淞不放手,时而一怒之下离开吴淞,时而又在众人规劝下回到吴淞,归根结底,他的行动都出于利益二字。

  最后,峒曾听说的消息是,吴志葵和蒋若来、荆本澈等明朝将领不和,各自率队伍散去。吴志葵彻底放弃了吴淞,回到海上,江南的反清力量随之削弱。

  吴志葵一离开,清朝乘虚而入。清朝新任命的吴淞总兵李成栋率兵赶来,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了长江入海口的战略要地吴淞。

  李成栋是西北人,早年参加过李自成的起义军,后来跟随高杰接受了明朝的招安,反过来剿杀起义军,以军功一步步升任徐州总兵。清军攻破南京弘光朝廷后,江北军镇随之崩溃,他率领手下投降了清朝,受任吴淞总兵,总督江南的军务。

  李成栋带兵的一大特点,是只要手下的士兵能杀敌、能立功,他就无条件满足士兵的欲望,无论是金银、器用,还是美女、豪宅。这些犒赏当然不是他自己出,而是从被征服的地区搜刮。有了物质的诱惑,他的手下非常乐意卖命打仗,在外人看来可谓英勇善战。97

  闰六月的到来,拉长了炎热湿闷的夏天,却没有延缓清军在江南推进的脚步。

  清朝命令明朝降臣洪承畴以原官总督军务,继续招抚江南。苏州和吴淞虽已占领,周边的各县还需要一一收服。李成栋进驻吴淞后,吴淞的百户、武举人陆续向他进献武器、火药和远近的城镇地图、攻守方略。98

  在嘉定,之前被吴志葵赶走的嘉定新县令张维熙也回到县衙。张维熙上任第二天,邀请全县有名望的缙绅前来一见,但没有一个人回应。峒曾在乡下听说,张维熙几次派人去侯家邀请峒曾,都被留守的仆人按事先的吩咐推辞了。

  看到张维熙回到嘉定主政,须明征重新变回清朝的顺民,只是对文弱的张维熙态度更加强硬。在他的要挟下,县衙库存的官银任他取用,武器也任他支配。须明征招揽了六十多名家丁,个个腰悬佩刀,招摇过市。嘉定主政者名为张维熙,实为须明征。

  不同于文官张维熙,吴淞总兵李成栋直接动用武力。太仓很快被占领,主政官员望风而降。

  太仓一失,嘉定失去了北部的屏障,完全暴露在李成栋的军队面前。他们一路南下,经过嘉定城北的新泾镇时,李成栋放任手下士兵抢掠。金银、美女、本地特产都是他们抢夺的目标。逃难的百姓人心惶惶,他们听说新泾镇有七名女子被强暴致死。

  李成栋抵达嘉定县城后,县令张维熙和守备须明征殷勤迎接,送来酒肉和歌妓犒劳士兵。在两人的委婉劝说下,李成栋答应管教手下的士兵,严禁他们扰民。看到嘉定顺从的姿态,李成栋放心地返回吴淞,只留下副将梁得胜把守嘉定。

  与官府的妥协态度不同,七名新泾镇女子惨死后,百姓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

  有人看到,李成栋的队伍进城的人马有三百左右,在城外河中停泊的船只有四十余艘。还有人看到,城外胆子大的百姓居然跟士兵交易物品,大约是北来的士兵用银钱购买棉布等本地特产。

  三百人马,四十艘船,数量不算多。峒曾在乡下也听说了,他认为应该趁势消灭这一小股势力,孤立李成栋。

  没有人知道,李成栋隐藏了他的精锐队伍,包括至少两千名步兵和骑兵,一百艘战船。峒曾派人快马加鞭给吴志葵送信,请求他火速支援嘉定,同时派出使者,到海上义阳王的军营请求发兵。他一面等着官军的消息,一面安排两个儿子玄演、玄洁悄悄去县城,了解局势变化。

  无论是吴志葵,还是义阳王,都没有派兵过来——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峒曾没有等到吴志葵的回信,又安排玄演去外面打探苏州的消息,并派人秘密给在城内的玄洁、玄瀞送信。他的仆从李宾由于往返赶路送信太频繁,得了足疾,无法行走,他只能另外派人。在给儿子们的信中,他说形势极其危急,吴志葵没有回信,只能自己想办法。他认为李成栋的手下多是降兵,目无军纪,进城是为了劫掠,达到目的后容易解散,时间不会太长。他想了个初步计划,精选一批机智勇敢的乡兵,以保护城池为名,召集更多壮士,等敌人进攻时,大家群起抗击,便可保全嘉定这座孤城。他无法提前拿出更多的对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安排儿子在城内密切观望,找机会联系乡绅和乡兵。99

  他的计划还没有实行,形势就发生了转折。

  闰六月十五晚上,明月当空。玄演、玄洁带着峒曾的书信,潜伏在城内,探听士民的打算,准备见机行事。兄弟俩遥遥地看到城东火光漫天,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出了大事。

  原来,头一天,有外面的人带来消息,说吴志葵将军率兵攻克了苏州。消息迅速传开。当初,剃发令传来,百姓不知所措。现在,他们听说吴志葵打了胜仗,又听说昆山的乡兵开始行动了,还听说太仓已经剃发的百姓被包围在家不敢出门,顿时激动起来。

  嘉定城内,王氏家族的举人组织起王家庄兵,有七百多人。首领为举人王霖汝、王楫汝兄弟,二人为进士王泰际的儿子——王泰际与黄淳耀是同年进士。城外,各镇也迅速行动起来。石冈镇的乡绅组织起上千名兵丁,南翔镇的大家族招募了两千多名家丁和民壮,娄塘、罗店、外冈也有乡兵集结,配备了弓箭和火铳。城内的王家兄弟与各镇乡兵头目约定,二更潜入城内,诛杀县令,然后内外夹攻,消灭城东梁得胜的队伍,再图大举。

  夜幕降临,各镇乡兵按照约定,聚集到嘉定城的南门外。此时,南门守卫已经接到须明征的命令,闭门不开,只传话给门外的乡兵说:“杀敌者从东门去。”100在西门,从昆山赶来援助的参将陈宏勋一行人被须明征拦住,邀请到城隍庙设酒犒劳。陈宏勋与须明征作揖问候完,回身发现他们的兵器全都不见了。陈宏勋觉察了须明征的意思,和同伴没有吃饭便离开了。后来,陈宏勋在昆山守城时战死。101

  乡兵无法入城,诛杀县令的计划行不通了,只能涌到东门。东门外,他们与梁得胜的队伍仅仅一水之隔。

  趁着夜色,水性良好的乡兵游过河,一部分人突然袭击梁得胜的营帐,另一部分人放火烧了停泊在河里的四十多艘船。船不是空的,里面满载着李成栋从扬州、京口、南京、常州一路南下时抢掠的金银珠宝、名剑宝刀。乡兵拿的拿,抢的抢,然后点起了火。

  火光四起后,乡兵才发现船上除了金银宝物,还有一些被掳掠的年轻女子。一女子大声呼救,说自己是扬州某翰林家的女儿。乡兵大叫,快跳水!女子们哭道,脚被铁链锁住了,解不开。烈火熊熊,很快吞没了女子们的哭喊声。102

  混战中,梁得胜的队伍有八十多人被斩首,他本人和幸存的部下仓皇逃跑。天快亮时,乡兵取得了完全的胜利,他们欢呼雀跃,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家了。

  城内外人心激愤的景象让玄演、玄洁兄弟很兴奋,他们认为是发动人心的时候了。兄弟二人按照父亲先前的意思,拟定了一篇檄文,贴在城门上,并拿出随身携带的数百两银子,买来酒肉,犒劳头天晚上偷袭敌军的乡兵。他俩挥舞着带有吴志葵官军标识的令旗,集合城里的壮丁,命令他们在女墙后严密监视,时刻准备登城守卫。

  两天后,峒曾听说了乡兵偷袭梁得胜的事,他用“喜少恨多”形容自己的心情。乡兵的进攻毫无计划性,几千名乡兵居然败给五百名敌兵,给对方留下逃走搬救兵的机会。犒劳乡兵的事也让人担忧,目前的费用都出自侯家,没有其他家族回应。峒曾并不吝啬自家的钱财,甚至以“毁家”为荣幸,但他明白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103

  由于吴志葵迟迟没有消息,玄演、玄洁兄弟按峒曾的计划,转而给明朝监军荆本澈写信,请他发兵援助嘉定。从嘉定送信给太湖、泖湖的官军,需要经过太仓。太仓已经投降清朝,道路阻塞,严格盘查来往路人。峒曾不确定荆本澈能收到他的信,他之前写给吴志葵的四五封信都没有回音。他觉得联络夏允彝比吴志葵更可靠,于是不停给夏允彝写信。从夏允彝的回信中,他听说游击蒋若来已经剃发,但只是假装投降清朝,正伺机而动,又听说吴志葵和副将鲁之玙正将苏州与泖湖的队伍合兵。他只能抱着援兵会来的希望,先组织起嘉定的兵力,以呼应官军的行动。

  他们一直没等来荆本澈的回信。留守在城内的兵力,只有玄汸团练的二十多名壮丁和王家庄兵、石冈兵等六个家族的家丁。

  在吴淞,李成栋看着狼狈逃回的副将梁得胜,想到整船的财宝美色付之一炬,顿时怒不可遏。小小的嘉定竟敢反抗。他要释放怒气,他要报复嘉定。

  李成栋派出一千名精锐骑兵,打算从太仓向东南挺进,偷袭嘉定,结果由于不熟悉路线,没能顺利抵达。他招募了熟悉地形的当地人朱氏父子为向导,朱氏父子拿了李成栋的赏银后,带领骑兵一路奔向嘉定。在嘉定城北的罗店镇,李成栋的骑兵遭到乡兵的伏击。大多数骑兵奋力砍杀,冲出了乡兵的包围圈,在争斗中向西逃窜,只剩四名掉队的骑兵。几名乡兵围住其中一名骑兵,猛然从马后抓住骑兵的佩刀,一把拉下。乡兵随即捡起掉落的大刀,上砍人头,下砍马腿,很快人马两相毙命。另两名骑兵也被乡兵乱刀刺死。幸存的一名骑兵仓皇逃窜,赶上了前面的大部队。

  骑兵队一路逃到时家坟,看到迎面来了另一伙乡兵,只能掉头向东飞驰。时家坟的乡兵一路追击,靠近罗店时,罗店乡兵火速接应,两面夹击,又是一番砍杀。狼狈的骑兵在朱氏父子的带领下,抄小路绕到罗店后面,落荒而逃。他们路过月浦镇时,再次遭到乡兵截杀,最终只剩若干名残兵逃回吴淞。

  明月夜,空中忽然出现了月食,如一道黑幕笼罩了大地。奇异的天象令人惶恐。李成栋手下的大兵到处抢掠,伺机抓捕壮丁,以补充损失的兵力。一时间,西到月浦、罗店,南到江湾、杨家行,北到钱家楼、施家港,无辜百姓闻风而逃。

  罗店镇里,乡兵严格盘查奸细,斩杀了替李成栋征兵的吴淞人。有个姓严的太学生割下死者的耳朵,献给了海上义师,被授职游击将军,还获得三十两银子的犒赏。更多的人受到鼓舞,发誓继续斩杀叛徒。

  嘉定城内,一度有几十名骑兵在城下挑衅。玄演、玄洁带着战旗、战鼓,登临城墙。玄演负责激发士气,玄洁负责撰写檄文,悬赏能率领乡兵追击敌兵的勇士。

  后来,有两个身份不明的人来到嘉定城下,带着吴志葵的一封信,痛哭流涕,自称拨乱反正。守城壮丁相信了这两人,把他俩当作吴志葵麾下的军官,放入城内。

  峒曾卧病乡下,每天盼望城里的消息。他听说城内兵丁打退挑衅的骑兵后,喜出望外。几天后,城里又没了消息,他焦急地派小儿子玄瀞去打探情况。

  玄瀞进城后,看到两位兄长正在城墙上奔走,大声疾呼以振奋士气,嗓子已经哑了。他俩赤手空拳,没有一名士兵可以倚仗。玄洁左腿的痈疮复发,鲜血渗出,一直流到脚踝。玄瀞见此情景,再也无法忍受,要求加入他们。兄长对他说,现在人心不稳,形势难以持久,要等父亲亲自过来指挥,嘱咐他在乡下守护母亲和祖母。

  玄瀞回到龙江村,把情况告诉了峒曾。峒曾满怀感慨,下定了决心。他给黄淳耀写信,邀请黄淳耀带着弟弟渊耀入城,大家当面商议战守。侯家在城里的家宅已经不安全,他嘱咐黄淳耀带上被褥,必要时他们在城里租一两间老屋。104

  自从嘉定奴变后,黄淳耀和家人一直避居石冈镇。其间,他的丹阳朋友葛璘来嘉定看望他,只见到黄淳耀的老父老母。葛璘一问,才知道黄淳耀躲在乡下。他对黄父说,黄淳耀是个单纯的儒生,不谙世故,时局危急,让人担心。在黄父的指引下,葛璘找到了黄淳耀。他说服黄淳耀、黄渊耀兄弟,一起去松江拜访吴志葵,咨询吴志葵对时局的看法。他们见面后具体谈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与吴志葵告辞后,葛璘对黄淳耀说,吴志葵是个庸才,只会夸夸其谈,想让别人替他干事,自己坐享其成,这种人必然误国。葛璘告诫黄淳耀说,时局还有转折的余地,但你只是一介儒生,一定不要鲁莽行事。说罢,他拂袖而去。105

  当玄演和玄洁兄弟在城内打探时,黄淳耀也一度进城与其他士绅筹备守城。他去南关联络龚用圆,看到城南的防守井井有条,乡兵也俯首听令,茫然中感到些许乐观。也有一些人袖手旁观,嘲笑他们螳臂当车,自寻死路。面对嘲笑,他心里很坦荡,他们从小饱读孔孟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岂是“偷生败节之徒”能理解的?106

  不过,黄淳耀也明白局面已经难以收场,说了一句,“今事成骑虎,无主必乱”。骑虎难下,箭在弦上,坚守城池已成无奈之举,此外别无选择。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他让玄演给峒曾写信,催峒曾进城。107

  当黄淳耀收到峒曾的信后,几乎觉得两人的意思不谋而合。黄淳耀决定不再躲避,带着弟弟渊耀进了城。

  5失控

  闰六月十九一早,侯峒曾乘船离开龙江村,赶往嘉定县城。他还没进城,就赫然看到了城门上悬挂的人头。

  须明征死了。

  须明征是被城里的百姓杀死的,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几十名家丁。

  之前,李成栋在城外烧杀的消息传来,城内人人自危。民众纷纷要求县衙护卫一方,城内大家族尤其注重族人和财产安全,希望免遭大兵的侵害,强烈要求县衙想办法保卫家园。负责城内安全守备的是须明征。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须明征通告城内百姓,答应派人去请各镇的乡兵,分门把守嘉定。众人等了几天,始终不见乡兵的人影儿,诘问须明征怎么回事。须明征轻描淡写地说,张维熙县令太吝啬了,不肯发银子犒赏,结果乡兵又散去了。当众人追问他细节时,他变得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令人怀疑。生死存亡的当口儿,每个人的神经都变得敏感。之前,须明征一面效忠清朝县令,一面在吴志葵面前信誓旦旦,骑墙的做派已经让百姓不满。这一次,约请乡兵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了了之?

  一番调查后,城内传开了须明征暗通李成栋的消息。传言说,须明征在家中窝藏清朝奸细,私下铸造都督府的牌印,还有几十副盔甲,打算向李成栋示好,杀尽不顺从清朝的嘉定百姓。接着,有人在西关抓住了形迹可疑的人,严刑审讯后,才知道此人是须明征与李成栋的联络人。108

  全城的人震惊了。愤怒的百姓抓住了试图逃跑的须明征,五花大绑,用木棒驱赶着他一路来到县衙门前。每个人都想亲手打死他。最终,须明征被斩首剖腹,截断四肢,分别悬挂在嘉定的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上。失去理智的百姓又四处抓捕他的家丁,无一例外全部杀死。他的妻儿已经事先逃跑,也正在追捕中。109

  须明征的惨死让峒曾愕然。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城外刚刚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的心更绷紧了。

  李成栋终于攻破了嘉定城北的罗店镇。

  据说,李成栋起初很客气,向河对岸的罗店乡兵解释说,自己只是奉清朝命令行事,由此借道,希望对方让路。迎接他的是一顿臭骂。110

  李成栋怒火中烧,不再客气,指挥手下与乡兵战成一团。他接受了上次在罗店的失败教训,表面上率兵与前来阻拦的乡兵混战,私下悄悄派出两支精锐小分队,一支向东渡过练祁河,一支向西渡过荻泾河,绕到罗店乡兵背后会合。乡兵腹背受敌,瞬间溃不成军,李成栋的队伍则一路追赶到罗店镇上。

  正值日出时分,镇上的商铺刚要开张,来镇上卖菜、卖布的乡下农民才放下担子,就看到大兵赶来。人们纷纷逃散,动作快的直接爬上屋顶。

  大兵一边砍人掠财,一边追捕一个名叫唐景曜的秀才。原来,之前为李成栋带路的朱氏父子,是唐秀才的老邻居。听说朱氏父子帮李成栋攻打罗店,唐秀才当面痛骂朱家认贼作父,被朱氏父子怀恨在心。后来,唐秀才还站在桥上,举着自己手写的牌子,劝说李成栋回心转意,告诫他投降清朝是一种耻辱。在朱氏父子的指点下,李成栋记住了唐景曜的名字。111

  唐秀才最终被抓住,当街斩杀。一名率众巷战的县学廪生、两名在屋顶鸣金集合乡兵的生员,也被杀死。

  乡兵集结最多的朱家桥,遭到了李成栋的疯狂报复。焚烧掠夺后,朱家桥一片死寂,只剩一千六百多名男女老少的尸体。112

  罗店一失,嘉定城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屏障。

  更多的消息在短时间内涌来。城里城外,局面已经失控了。

  愤怒的百姓正陷入对“叛徒”的疯狂抓捕中。他们变得敏感、多疑,快速地向每一个可疑的人出手。

  在嘉定县衙,几名乡民绑来一名奸细,拷问后才知道是吴志葵的信使。信中说吴志葵在苏州和杭州打了胜仗,清朝官兵全被杀死。县衙的人深信不疑,下令释放了这名信使。过了两天,又有人带着吴志葵的令牌来送信,吴志葵在信中说他已经发兵到嘉定,协助嘉定剿灭清兵。不料,几个时辰后,又来了打着吴志葵旗号的第三拨人。四个大汉带着吴志葵的令牌,信的内容却与之前不一致。严刑审讯后,才知道后者是已投降清朝的太仓生员浦氏兄弟伪造的信,想趁嘉定不防备时突然袭击。确定身份后,送信的四名太仓大汉被斩杀。113

  在石冈镇,支氏家族惨遭横祸。传言说,支家曾效力史可法,领了五千两棉袄银的封赏;扬州城破后,五千两银子没有分发给幸存的士兵,被支家私占。乡兵打仗需要军饷,五千两银子恰可以解燃眉之急。一群打着乡兵旗号的人冲进支家,要他们交出银子,支持嘉定抗清大业,不交银子就是叛徒。在争斗中,支家父子兄弟五人被杀,人头全部挂在了城门上。114城门上还有须明征的人头,以及刚追捕到的须明征妻儿的人头。一排面容模糊的人头,仿佛在对来往城下的人说:看,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在南翔镇,李氏家族也遭殃了。李家是已故“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的家族,是侯家的亲家,峒曾的妻子李氏正是南翔李家的族人。

  李家作为南翔镇头号富豪,豢养了一大群奴仆。混乱的局势下,李家的奴仆拉拢镇上的打行青年,冲向了李家的古猗园。他们使用的借口,依然是最好用的“通敌”。

  李家有个叫李陟的孙辈(峒曾妻子李氏的族侄),以年少隽秀知名一方,曾在镇上团练兵勇,想为明朝效力。嫉恨李陟的打行青年到李家后,说他组建队伍,暗通清兵。李陟和族人面无惧色,反唇相讥。来人看到局面无法收场,担心日后受到报复,便四处翻查,说在李家搜到一名奸细。如同须明征的遭遇重现,奸细,这个敏感词,再次让来人的武器带上了正义的光芒。李流芳的儿子李杭之、李先芳的儿子李宗之和另一名儿子全部被杀,古猗园南厅变成一片血海。

  几天后,身在南京的李宜之闻讯赶回家,已是无家可归。兄弟全部被杀,他成了李家仅存的儿子,只能投奔到侯峒曾家。峒曾的夫人李氏听说娘家的惨剧,悲痛欲绝。峒曾强忍悲愤,将李宜之安置在侯氏东园。115

  暑气逼人,久旱无雨,河底干涸,不通舟楫。

  无论城里乡下,每个人都感到了威胁。人们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外出的人随身带刀,有宿怨的人开始上门寻仇;独自赶路的人被拦下盘查,稍有可疑,就被视为叛徒,来不及辩白就掉了脑袋;还有的村子传言,有黑衣人要向水井里投毒,村民不得不日夜轮流守护。116

  外面大敌压境,内部百姓失控,混乱的局面急需一个刚直有力的领导者。这位领导者,不能是目不识丁、临阵倒戈的平民,不能是滥用正义之名的乡兵,也不可能是携家避难、只顾保命的大家族;不能是借机钻营利益的须明征之流,不能是不懂兵事的文弱书生,也不可能是隔岸观火、态度模糊的吴志葵这类武将。

  自从县令钱默逃走后,县衙的小吏陆续离开,留守的只剩一名儒学训导、一名巡司。要主持守城,还需要更合适的人选。符合条件的人本来就不多,愿意冒险担当的人更寥寥可数。

  侯峒曾的名字在城内各方的推举名单内。众望所归之下,他答应了。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别无选择。

  除了峒曾,受到推举、积极赶来的其他乡绅还有:进士黄淳耀,客居嘉定的举人张锡眉,曾任云南按察司佥事的乡绅唐咨禹,侯家的亲家公龚用圆(龚元侃的父亲)、亲家公龚孙玹(龚宛琼的父亲、龚老夫人的侄子117)以及龚用圆的兄长龚用广。此外,还有马元调、朱元亮、夏云蛟、唐昌全、朱长祚等不到十名县学生员。侯峒曾的妹夫金德开及其儿子金起士闻讯,也赶来帮忙。总共加起来不到二十个人。

  峒曾进城后,和主事者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抚百姓的情绪。面对一个又一个被绑来的须明征同党、降清叛徒,他们不得不一一查明,释放冤屈。其中有个叫谢尧文的文弱书生,仅仅因为一人赶路,就被巡逻的乡兵视为须明征的同党,准备处死。峒曾查明后,下令释放。谢尧文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称将报答侯峒曾。日后,他确实报答了侯峒曾,以一种无人料及的方式。这是后话。

  局势已经不允许峒曾每天往返城里和龙江乡下。接下来,他要坚守在城内了。

  岐曾的儿子玄汸带着龚老夫人,悄悄躲到龙江村附近的白塔村。白塔村内有一套侯家的宅邸,名为恭寿庄。为安全起见,他们没有住在恭寿庄,而是躲在村里的韩蕲王庙。韩蕲王庙内供奉着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庙已经破败不堪,只有白塔静静矗立在村头,仿佛在诉说五百年前韩世忠在此驻兵,严阵以待北方异族的故事。

  闰六月二十一,天还不亮,玄瀞为峒曾送行。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6守城

  嘉定城头上,写着“嘉定恢剿义师”的白色大旗迎风招展。

  嘉定城建于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年),从平江府(即后来的苏州府)昆山县东部划出五个乡,以繁华的练祁市为中心,独立设县,按照当时皇帝的年号,定名嘉定,寓意“嘉和安定”。118嘉定建城四百多年来,除了受过倭寇的骚扰,一直处于安宁中。没有战事,便是安宁。

  嘉定是一座圆形的城,东西略宽,南北略扁。圆形的城在北方不多见,在江南并不稀奇,邻近的上海城、较远处的凤阳府城,也都是圆形的。个中原因,有人说是中国人自古崇尚圆形,有人说是为了契合弯曲密布的河网,也有人说圆形比方形更有利于缓解潮汐的冲刷。119

  嘉定城环绕一周为七千米有余,城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直径约为二千米。城墙高约十米,城墙基部宽十六米,顶部宽十米。城上有两千三百六十九座垛口,十六座瞭望台。垛口使城墙凹凸有致,可以防御,可以进攻。城墙内部以夯土打基础,外层用青砖包砌,青砖纵横罗列。与十八米高的南京城墙相比,嘉定城墙的十米高度不算什么,但若与大部分县城相比,嘉定城墙的高度和结构则超过一般水平。

  环绕圆形城墙的是内外两条护城河。其中城墙外侧的护城河宽二十米,深三米有余;城墙内侧的护城河宽十米,深近三米。护城河平时用于交通,敌人来犯时则是天然的屏障,是稳固的缓冲地带。

  城墙的四面各有一座城门,裹着厚厚的铁片,城门上方是四座城楼,城门外各有一座吊桥。吊桥放下,横亘在护城河上,城内外的交通畅通无阻;吊桥收起,整座城成为密闭的防御空间。富有江南特色的是,除了四座陆地城门,城墙四面距离城门不远处各有一座水门,也称水关。水关嵌在城墙内,为拱形的券洞。水关定时开闭,来往的船只进进出出,将城内的十字形主河道与辅助水系、环城的护城河、城外的河道连成一体。水路与陆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是城内与城外的乡镇、其他的府县往来的两种交通方式。

  嘉定城的稳固格局源自九十多年前的两次修缮。嘉靖年间,倭寇屡次从海上登陆,骚扰江南,抢掠财物,闹得人心惶惶。当时嘉定的城墙完全用黄土夯筑,低矮破碎,百姓深感不安。连续两任县令征用民力,对城墙、城门、护城河进行大规模改造,才抵御了倭寇的进犯。经过若干年的维修,整座城可用“固若金汤”来形容。120

  此后的九十多年里,倭患消失,岁月承平,城楼和城门经历了不少风雨。继任的知县除了增加十余座瞭望台、加宽加深内外护城河、疏通水关内外的河道外,没再进行大规模修缮。

  县衙府库里的武器,经过吴志葵和乡兵两次随意拿走,已经所剩无几。要守城,冷兵器的数量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是城池坚固,二是要有威力巨大的火器。拿火器来说,小型的有火铳、火箭、火球,大型的是各种火炮。火器的威力远胜于冷兵器,是克敌制胜的利器。

  关于城池的守与攻,早在两千多年前,墨子就提出过一整套详细的方法,比如如何制造攻守武器、守城人员如何分配、如何对付敌人的隧道进攻,等等。墨子提出了守城的几大原则:保证城池坚固、准备守城器具、保证粮食充足、上下人员团结、能获得外部援助。121经过上千年的完善,攻守战的基本原则没有太大变化,攻守的策略和武器的种类越来越丰富。

  摆在侯峒曾面前的形势很严峻。他的对手李成栋,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官军将领,率领着一支善战的正规军。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峒曾的手上没有军队,又得不到官军的支援,只能依靠乡兵。须明征没办到的事,峒曾要继续做——请乡兵进城。

  从四面聚集起来的乡兵浩浩荡荡地入城,沿路迎接他们的百姓络绎不绝,从南翔镇到县城延伸了二十多里。乡兵入城后,百姓夹道欢迎他们的救世主。峒曾、黄淳耀与几名已经等在城内的士绅接头,一起慰劳乡兵。不少外出避难的百姓扶老携幼,相继回城,对家园的安全充满信心。

  士绅们商议,先赶走清朝县令张维熙,另外推选执掌县衙的官员,然后集合众人,商议守城计划。

  早在峒曾进城前,张维熙担心乡兵杀死自己,已经向百姓示好,称愿意放弃清朝的官职,为嘉定的抗清大业效力。面对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善良的百姓深信不疑,邀请他参与守城事务。

  在如何处分张维熙的问题上,众人出现了分歧。

  峒曾的意见是,坚决处死张维熙。与清朝官员共处一城,如何恢复明朝?

  不过,像他这么坚决的人是少数。一些士绅倾向于让张维熙留下,认为张维熙其实有爱民之心,而且维持了嘉定城内的秩序,他一旦离开,百姓的情绪会波动不安。一些消息灵通的百姓听说张维熙要被处死,集结起来为他请命。

  一番商议和妥协后,最终决定是把张维熙驱逐出嘉定。有些百姓惋惜张维熙离去,结队护送他出城。122

  过后,侯峒曾亲笔撰写了一则告示,张贴在城门上,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王师丧败,国命倾移,吾等身不能坐观,力不能反正,是以遁荒待死,私冀天心悔祸。

  兹幸义旅奋扬,乡兵克捷,敌锋首挫,奸党继除,此皆吾父老子弟忠勇之效,吾等与有愧焉。惟力疾一出,勉竭股肱,共图保障。

  岂意张维熙等尚稽众讨,仍玷官司,其非胁从,当在九伐三移之列。忽焉效顺,本是朝秦暮楚之谋。

  试问吴淞李、梁诸□,谁请之以护身,致有焚掠髡淫之大惨?

  试问城中银、米等物,谁发之以媚敌,而使储胥守备之皆空?

  即此罪已不胜诛,而尔民犹未户晓。徒以维熙庸懦下才,尚无苛政,既而束身尸位,未与奸谋,遂欲湔旧而取新,能无负乘而致寇?始焉藏垢污于山泽百姓之情,今则逐无礼如鹰鹯三纲之法。

  谨因舆议,维熙姑赦典刑,暂驱越境,别推署篆,以镇地方。大义既明,人心始固,无滋异议,无生惶扰,安危之责,吾等为尔邑人士任之。123

  在这篇《告谕义师》中,峒曾把自己的意思说得非常清楚。他说他自己本来没有义务,也没有打算要抗清,只想和普通百姓一样避居在乡,等待太平。但官军和乡兵抗敌的精神和胜利鼓舞了百姓,也鼓舞了他。他受到推举,才来主持守城。既然定下来守城,就要破釜沉舟,坚决执行,不能在做选择时摇摆不定,也不能对敌人表现出无谓的仁慈,否则无法成事。

  百姓被他说服了。

  张维熙离开后,几名士绅推举前任儒学训导万逵代理知县,本县巡司俞尚德充任捕官。

  城中的粮草、火器已经所剩无几,峒曾检查完库存后,打算把自己的家底全拿出来用于防御,县城家里的器具、衣食也搬出来犒劳兵丁。峒曾写信给龚老夫人,龚老夫人明白这是大义之举,把自己的银簪、耳珰拿出来,派家仆带给峒曾。其他女眷也拿出首饰,换成银两。家人的支持,让峒曾的决心更加坚定。他在给弟弟岐曾的信中说,此后是安是危,是祸是福,他自己全力担当。124

  守卫城墙的兵丁之前毫无军纪,现在要依照防御条约,整肃军容。条约内容是这样的:

  第一,乡兵要推举头目,以约束群体、传达命令;

  第二,粮食供应要通畅,不能以断粮为借口骚扰百姓;

  第三,往来的船只如果没有敌害嫌疑,不能阻拦,以免影响交通;

  第四,此后如果抓获奸细,必须押到县衙审问治罪,不准擅自杀戮;

  第五,官军一旦到来,乡兵除了原地驻防外,还要挑选精壮队伍前去助战;

  第六,乡兵斩获敌人有功,或冲锋在前导致死伤,可上报官府,以备领赏;

  第七,吴淞城及附近乡镇被逼剃发的百姓,如果能背叛敌方逃回我方,或者临阵投降我方,并且是本地口音,立即释放;如果能倒戈反攻敌人,甚至擒拿敌人献给我方,将功赎罪。125

  条目规定的内容比较细致,其中的奖赏尤其清晰,以增加吸引力。比如,能说服百姓上阵杀敌的乡兵,除了原有的每天二钱饷银,另外奖励两匹白布;能斩获敌兵首级的兵民,提着敌兵的脑袋来换赏银,每颗脑袋换十两银子。126

  有了这七条鲜明的条约,守城一事有了规模。

  侯峒曾被推举为盟主,掌管攻守和粮草等所有事务,并防守东门——嘉定城的要冲,辅助他的是两个儿子玄演、玄洁、外甥金起士、生员朱元亮、亲家龚孙玹。其他几座城门也安排了分工:西门由黄淳耀、黄渊耀兄弟带兵把守;南门以龚用广和龚用圆兄弟、举人张锡眉为主,生员夏云蛟、唐昌全等人辅佐。由于人手不足,北门也由侯峒曾负责,乡绅唐咨禹、生员朱长祚辅助。

  四面城门守卫确定后,各人率众上城巡逻。一些百姓受到鼓舞,踊跃地挽起袖子,带刀跟从。通向东门、北门的道路用大石头堆积隔断,只留西门、南门,定时开闭,用木头、乱石阻塞街道,万一大兵进城,可以作为缓冲。

  守城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只靠几个家族捐献的财物显然不够。士绅们几次商议,实行了“按户出丁法”。城内住户按实力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户出若干家丁,自备衣服和粮食,还要出一些银两,供应城内士兵的粮饷和守城头目夜间巡逻的风灯、蜡烛费用;中等户出几名壮丁,自备衣服和粮食;下等户贫民家庭只出一名壮丁。所有壮丁听从安排,分堞守卫。每名壮丁每天领六十文铜钱,衣服、粮食和灯烛自备。城内划分四大片区,分属原有的各图,挑选出图长,图长每天巡逻,防止壮丁偷懒。大事交给侯峒曾、黄淳耀处分。127

  白天,峒曾身先士卒,在乱箭中穿梭,听取各方汇报,与士绅们商讨;晚上,他换上短衣,四处巡视到天亮,保证士兵齐整,粮草安全。胃病疼痛难忍,他每顿只能喝米粥,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他匆匆给乡下的小儿子玄瀞写信,说他和士兵昼夜守城,睡不安,吃不饱,城中居民的薪米已经见底,但他们会坚持到底。玄瀞之前送来的二百两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但现在城内弥漫着犹疑的情绪。128有人担心苏州官军的消息不确定,有人说嘉定已是危如累卵的孤城,这些话传到峒曾的耳朵里,他会责备散布消息的人。前方是不确定的危险,但他还是希望上天悯人,护佑嘉定。

  他担心的不只是这些。他心里很清楚,守城主要倚赖乡兵,但乡兵并不可靠。乡兵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壮丁,力量薄弱,纪律散漫,又没有作战技术,能辅助官军作战,但无法担当主力。很多人应征入伍,只是因为打仗可以获得奖赏。运气好的话,杀一两名敌兵,赚几两银子,足够维持家计了。军饷一旦短缺,他们很容易逃散,根本不听指挥。

  守城的领袖们也没有带兵上阵的经验。峒曾任官历程不到十年,多任文官,只担任过一年的嘉兴兵备道,略懂兵事。其他领袖,比如守西门的黄淳耀、黄渊耀兄弟,守南门的张锡眉、龚用圆,都是不谙兵事的读书人。他们手下没有一名武将可用,本县也没有可用的武职人员。

  要保护嘉定,还是要靠官军的力量。虽然每次写给吴志葵的信都石沉大海,峒曾还是继续派人给吴志葵送急信,请求他出兵援助。

  峒曾在信中告诉吴志葵,根据探子的密报,围攻嘉定的敌兵势头已经消沉,敌方的火器、大炮已经用尽,只剩不到一百名骑兵和不到一千名步兵。这样一来,只需几百名精锐士兵便可以一举歼灭。嘉定城内的乡兵无法胜任,只能求助于吴志葵的官军。他焦急地写道,事不宜迟,如果吴志葵再犹豫,城内两万百姓的性命难保。129

  其实吴志葵收到了峒曾之前送来的信,只是一直没有回复。

  他拿着四面八方飞来的一封封求救信,望着一拨拨带着银子上门邀请的使者,觉得自己鞭长莫及。向他求援的,除了嘉定的侯峒曾,还有在泖湖的夏允彝、陈子龙,上海金山卫的侯成祖,和正惨遭清兵屠戮的江阴百姓。身在江阴的徽州商人程璧派人送来了一万多两银子,为他充当军饷,请他火速救援江阴。可是,即便有丰厚的报酬,他也不想羊入虎口。清军所向披靡,而海上的明朝官军力量分散,人心不齐,形势很不乐观。他一直在犹豫作何选择。130

  这一次,也许是侯峒曾的说辞打动了他,他权衡过后,终于答应向嘉定派援兵。他给峒曾回信,承诺派出勇猛善战的军官蔡乔,率领精锐部队即刻救援。

  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嘉定城内的主事者在木牌上写上“……游击将军蔡,率领精兵十万,乡兵三十万,刻日会剿”,通告全城百姓。131“精兵十万,乡兵三十万”,不一定是确切的数字,但确实能鼓舞士气。城内的百姓欢呼起来。峒曾着手派人去城外迎接蔡乔。

  蔡乔还没到,先派人给城内捎话,请求将船里储备的火药和粮食运到城内,他自己带兵在城外扎营。守城领袖的意见似乎出现了分歧。有人建议答应,如果蔡乔打了胜仗,城内的火药和粮食能稳固人心;万一蔡乔打不胜,火药和粮食押在城内,可牵制蔡乔,以免他弃城逃跑。不过,经过商议和犹疑,最终决定是派人去城外慰问蔡乔,安排他们把船停泊在南水关外。132

  闰六月二十四,蔡乔带着队伍出现了。不是十万精兵,而是三百名羸弱不堪的士兵。

  潜伏在城内的李成栋的奸细,比峒曾等人更快打探到来者的兵力虚实。李成栋第一时间拿到情报,火速召集骑兵,赶往蔡乔的营地。

  蔡乔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不知情,他的队伍刚刚抵达嘉定城外,准备安营扎寨。突然,一队骑兵快速逼近,向他们发起袭击。他们仓皇迎战,勉强有所斩获。当敌方的一股援兵赶到时,他们被团团围住,完全陷入了被动。蔡乔本人确实勇猛,两手各拿一把二十斤重的铁锏,左右开弓。只是他手下的队伍实在太弱,多是招募的平民,不习战事,死的死,降的降。

  蔡乔本人突围出来,到达城下,顺着守城壮丁放下的绳索爬入城内。百姓原谅了他的失败,肯定了他的勇猛。他也坦然接受了百姓的犒劳,吃饱休息过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去苏州搬救兵。守城的兵丁用绳索将他放下城,目送他坐着小船一路西去,再也没等到他回来。133

  吴志葵没有再派兵过来。城内的人还听说,黄蜚都督的水师也被奸细拦下了。失去了官军的支援,城内百姓大受打击,乡兵趋于解散,城外镇上的乡兵也无法再请进城。134

  如同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下来又是无尽的黑暗。嘉定百姓明白,要守城,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对嘉定百姓来说,这不是第一次守城。

  眼前的场面,让人想起近一百年前的嘉靖年间。当时,东南沿海的商贩、海盗联合日本的海上商人,以武力对抗朝廷在商业上施行的压力。他们屡次上岸,扰乱范围遍及杭州、松江、上海、嘉定等地。他们击败宝山所、金山卫的守御士兵,进入乡村,抢掠金银、布帛、女子,焚烧房屋。从吴淞、太仓到嘉定县的罗店、娄塘、真如、月浦等镇,无不留下倭寇扫过的痕迹。135

  在嘉定东瓮城的门楼上,端坐着一名少年的石像,面朝大海,略带笑意。一百年前,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城楼上的兵丁昏昏睡去,一伙倭寇悄然而至,竖起云梯,登上女墙。一名守城的少年半夜起身撒尿,挑灯发现敌情,大声呼叫,被倭寇一刀砍掉脑袋。惊醒的兵丁匆忙拿石头砸向云梯,阻止了倭寇的进攻。事后,嘉定县令命人为少年雕刻一座石像,表彰他拯救了全县生灵。136

  在峒曾的家乡龙江村,也留下了倭井等遗迹。龙江村东永福禅院的檐角下,还有个一米多高的倭墩,当年几名倭寇冲到村里掳掠,被村人杀死,烧成骨灰埋在了里面。

  起先是官兵抵抗,后来官兵抵抗不力,嘉定全民皆兵,全城抵抗。

  倭寇侵扰事件已经过去近一百年了,过程不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后人能从当时的攻守中获得什么教训。

  1605年,几次倭乱过后,时任嘉定知县的山东淄川人韩浚在编修地方志时,总结了几点嘉定城被倭寇攻破的原因:一、本县不产稻米,所有的粮食都要外部供应,城池再坚固,关闭城门后,一旦断粮,不出十天,无人能抵抗饥饿;二、敌兵抓捕平民为他们打探消息,稍有不从,就扣押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当人质,多数人只能违心地进城刺探;三、城乡居民平时或耕种,或从商,无人受过军事训练,难以用兵法约束,愿意守城的多是无牵无挂、冲着金钱而来的无业游民和小商贩;四、大家族只顾保护族人和财产,没有起带头守城的作用……城破的原因,多半不是因为正面的攻击,而是侧面的偷袭。137

  显然,一百年前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在重演。而这一次,敌人强大得多。他们面前的敌人不再是以抢劫为目的、抢完就走的海盗,而是要彻底征服这片土地的新兴王朝。

  每天,李成栋派出几百名骑兵,从南边或从北边逼近嘉定城,试图夺路突围进去。侯峒曾督促乡兵严防死守,坚决阻止李成栋通过嘉定城,敌人一来就兵分几路出击,以步兵胜骑兵。

  有从吴淞逃到嘉定的人说,整个江南都知道嘉定正在顽强抵抗。人们纷纷传言,清兵攻破扬州城才用了三天,渡过长江以来,一仗还没打过,到了嘉定,居然打了十多仗,丢了六名副将的性命。这些话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暗含着恐惧。

  李成栋无法进城,只能在城外的镇子寻找补给。在新泾镇,他的队伍将百姓家的鸡、犬、酒、米抢夺一空,之后放火烧屋;在月浦、杨家行,他的手下奉命抓壮丁,每抓住一人,二话不说,先摁住脑袋剃发,剃完说一句,随我打嘉定,金银财宝任你拿!剃发代表降清,被乡兵抓住必死无疑,被强行剃发的村民失去了退路,只能加入李成栋的队伍。就这样,李成栋的兵力获得了快速补充。138

  而守城兵民这边,得到的全是坏消息。黄淳耀给龚用圆写信,说他收到了苏州吴江一带的噩耗,举义的仁人志士全部遇难,现场血肉模糊。他还告诉龚用圆,侯峒曾已经摆设了祭台,将与几位守城领袖歃血盟誓,同生同死。黄淳耀预感到,他们不久会在地下世界重逢。139

  闰六月月底,李成栋安排部下准备云梯、铁锹,准备攻城。他手下的探子化装成僧人,早已混入城内,获取了多种情报。粮饷不足、武器不足、兵员不足、人心涣散,城内的每一项劣势都让他多了几分信心。140

  李成栋的队伍逼近城下,开始用大炮轰击东北城墙,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城楼抖动。城内的兵丁惊慌失措,也打算制造些声响来回应。

  峒曾传令四面城楼,守城兵丁不准发出声音,不准放弓箭,不准扔石头。几次轰击后,城内悄无声息,李成栋认为城内兵力虚弱,命令弟弟李成林率兵走北门外的仓桥,打算穿过护城河进城。

  北门内,峒曾派人悄悄埋伏了一尊红衣大炮。这是他们凑集资金设法弄到的唯一一尊大炮。当李成林率兵来到仓桥渡河时,峒曾命令炮兵发射炮弹。炮弹呼啸而过,炸断了仓桥。李成林手下的步兵和骑兵猝不及防,纷纷落水,其余的人慌忙后退。手举黄旗、头戴红缨帽的李成林跳水游走,结果被炸死在桥边。他的手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马鞍上飞速往回逃。

  城头的士兵继续发射炮弹,李成栋的队伍无法靠近。于是,他下令放弃北门,掉头向北去娄塘镇,奔赴太仓求援。娄塘在嘉定城北十二里,是连接嘉定县城和太仓州城的要冲。

  峒曾见状,说,我料想他们假装攻击,其实打算向北逃跑,敌人不能放纵,放跑他们,他们还会再来。太仓城已被敌兵占据,娄塘是嘉定城北的重镇,必须去救急。他从城里选出一百余名勇士,又抽调西南城外的六七百名乡兵,命令他们火速去娄塘。141

  可是,乡兵都是步兵,速度远远赶不上李成栋的骑兵。等乡兵到达娄塘后,娄塘已经被李成栋的队伍占领。娄塘的乡兵虽有十万人,却都是不懂战事、只会簇拥着向前冲的农民,面对清朝骑兵队的左右翼阵法,一战即溃。李成栋获胜后,坐在乡兵之前搭建的高台上,指挥士兵肆意横行。一部分士兵在镇上展开屠杀,残害了上千名百姓,抛尸河中;一部分士兵掳掠漂亮的女子关押在大户人家,剥去了她们的衣裙防止逃跑;还有一队士兵将镇上搜刮的金银、布帛、家畜、美女装上船,运往太仓。142

  峒曾听说娄塘已失,捶胸顿足,说大势已去!在前一刻,乡镇和城外还不时有乡兵打了胜仗的传言。娄塘一失,嘉定周边的镇子全部沦陷,嘉定彻底成为孤城。峒曾只能加强城里的守备,全力抵御。几次战斗下来,乡兵和百姓死伤无数,青壮年已经不够用了,只能安排城内老弱守城。城墙内四个方向的僻静处,也搭起了层台,派人把守,防止奸细出入。143

  一股敌兵从太仓出发,逼近葛隆镇。大敌当前,没有人敢合眼。夜幕中,城内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一些乡兵悄悄离开。城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来帮忙,只有冷风在呼啸,伴着鬼哭狼嚎般的声音。144

  东关外传来了李成栋的招降榜文。李成栋身为明朝降将,只有快速拿下城池,才能展现自己的作战能力,获得清朝的信任。他在嘉定丢了亲弟弟和六名副将的性命,对嘉定百姓恨之入骨。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在招降榜文中说了一句“开门降,誓不杀人”。145

  “誓不杀人”的可信度有多大?开门投降一定能免于一死吗?谁都不敢保证。谁能相信不会发生明初的悲剧?明初,朱元璋对支持张士诚的苏州百姓进行了屠城般的疯狂报复。新朝建立伊始,无不从暴力驯服开始。

  有人建议守城领袖,说大势已去,应该考虑全城生灵。黄淳耀愤怒地推倒几案,失声痛哭,峒曾、张锡眉等人看着榜文,也悲不自胜。146

  李成栋很快听说了城内的反应——他的招降榜文被撕碎了,壮丁还在向城头搬运砖石。147

  7绝境

  七月初三,天刚蒙蒙亮,还下着雨,李成栋纠集了太仓的骑兵,再次带着火器、云梯来到嘉定城下。

  每座城池都有自己的弱点。李成栋从探子口中了解到,嘉定城最薄弱的位置在东北角。于是,他派一支队伍假装攻击东门,暗地里集中主力到北门。他一声令下,几十发火炮密集轰炸,大地震颤。城墙上不时掉落一些砖块,不过依然稳固。北门防守甚严,他试图派兵从水关攻入。城头上的壮丁不停向下扔大石头,双方僵持不下。

  城北上空升起一团红色烟尘,渐渐变成黑色的巨人,如同玄武大帝,披发仗剑,在云雾中骑着马。守在城头的百姓纷纷下拜,祈求神人相助。不过,情况并没有好转。城内的住户听到轰隆隆的炮声,开始四散奔逃,夹杂着婴儿的哭号声。再贫穷的妇女,也在胳膊肘系上金银首饰,作为“买命钱”。炮弹炸开的火硝、铅末如密集的雨点,扑簌簌落在屋顶上、路面上、人的脸上。148

  侯峒曾与两个儿子玄演、玄洁站在东门城楼上。屋檐上的土渣纷纷落下,一旁的人向墙下射箭,或者直接搬着石头向下扔。他们已经没有武器和火药了,只能徒手应对。峒曾知道,这一刻,黄淳耀正坚守在西门,龚用圆坚守在南门。前一天,他和黄淳耀、龚用圆等守城领袖见了最后一面。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们握手、拥抱,与毕生的朋友告别。149

  嘉定城墙依然坚固,这是最后的希望。峒曾命令城上的兵丁全力还击。炮声停止了,应该是敌营中的炮弹用尽了。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紧接着,咚咚咚的战鼓声传来,一股敌兵开始架云梯。登城的云梯早已不是简单的直梯,而是架在六轮战车上,可以折叠以增加高度,顶端还有能钩住墙头的铁爪,可以强行登城。城上的人赶紧向下扔火把,焚烧云梯。

  另一股敌兵身背木板,奔向墙根,开始挖地道。挖地道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攻城方法。峒曾带头将大石头投向他们。更多的敌兵背着门板进入地道,守城的壮丁向地道里泼热油、人粪,把长矛投进去,用巨大的圆木头堵住地道。150热油、人粪、灰瓶、大大小小的石块、木头都是正规武器不足时的辅助战具。其中,人粪也称“金汁”,煮得滚烫后,不仅可以烫伤敌人,还能迅速让敌人的伤口溃烂;灰瓶是在瓶子中装满石灰,扔到敌方阵营后炸开,粉尘和气味能刺激得敌兵无法睁眼。

  从初三凌晨到初四凌晨,淅淅沥沥的雨一直没停过,双方的击杀声此起彼伏。这场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城墙上的干粮、饮水已经耗尽,守城的兵丁和峒曾等人已经饿了几顿,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到了初四五更,天亮了,他们的焦虑稍稍缓解,仿佛光明就在前方。没想到,雨势忽然变大,小雨变成大雨,大雨变成暴雨,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平地积水一尺多。

  最黑暗的黎明来到了。

  这场暴雨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把守城的兵丁浇得湿透。暴雨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几十名昼夜坚守的兵丁陷入了绝望。渐渐地,有的人放弃了,有的人悄悄离开了。有人看见黄淳耀兄弟手中持剑,站在雨中,声嘶力竭地挽留百姓,但已无法阻拦他们。151

  在城东门,侯峒曾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从闰六月中旬到七月初四,他们苦苦守城二十二天。他与玄演、玄洁坐在城砖上,一起念诵佛家的偈子,希望有从天而降的奇迹。

  李成栋见城中的守卫变得松弛,下令士兵杀开一条血路。每一名士兵都受到了鼓舞:攻下城,他们可以立下战功,领到赏银;攻下城,他们可以进城抢掠,变成有钱人。

  敌营的战鼓响起,新一轮猛攻开始了。士兵们竞相抬着小船赶到城下,将船翻扣过来,在船底铺上能吸雨水的旧棉絮。他们两人一组,把船扣在头顶上作为盾牌,飞奔到地道中。城上的人向下扔火把,可惜火把刚扔出,就被雨水浇灭。城东一角的地道经过暴雨的击打,忽然下沉了几尺,敌兵争着由此穿过,用长刀砍杀守卫女墙的壮丁,趁势登上城楼。大雨泡透了城墙的夯土基础,城东的一角墙轰然崩塌。

  峒曾正奔向城北指挥,忽然听到城墙塌陷的巨响。他大呼一声,臣尽力了!

  随从劝他快离开,乡兵一边逃,一边拉他一起走。儿子们急切地问他怎么办,他摇摇头,叹息道:“有死而已,复何言!所恨者,枉送一城百姓。”152

  他的身后,喊杀声一片。越来越多的敌兵挥舞着长刀涌入城内,龚孙玹等守城同仁正与敌兵肉搏,无辜的百姓没有目标地逃散。

  他遣散随从,匆匆奔向家的方向,身后跟着两个儿子玄演、玄洁。路上,他们不断遇到逃难的百姓,告诉百姓西门已经打开,让大家从西门逃跑。

  雨继续下,他急急地走在路上,眼睛模糊了,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他的家在县衙西侧二百米左右,从北门走回他的家,沿着主干道,约有一千米远。153

  对死亡的选择,不是突然而至,不是形势所逼,他好像已经准备了一辈子。

  年少时,他听曾祖父讲自己被降职到江西,为明初建文朝的殉难大臣修建节义祠。

  两年前,他去嘉兴任官,与亲友在船里畅谈生死,他说死于水是个好死法,连他的母亲也赞同。

  一年前,北京沦陷后,他带着银子奔赴京口支援史可法,路上被劫落水,死里逃生,他看透了生死。

  两个月前,扬州城被攻克,史可法生死未卜。峒曾对家人说,如果史可法投降清朝,还不如像文天祥一样以身殉国。

  一个月前,侯家避难乡下,他在信中对友人说,如果有“非意之迫”,他会沿着龚君宾、谢枋得的尽忠之路走下去。154

  “非意之迫”近在眼前。

  峒曾终于回到县城的大宅子,直奔家庙。两个儿子跟着他,一起向家庙中的列祖列宗叩头。随后,峒曾来到后院的叶池边。

  儿子竭力拉住他,劝他留住一条命。他怒斥儿子,让他们快点儿离开,替他照顾母亲。他不再多说,直接跳入池中。忠孝难以两全,他希望自己尽忠,也希望儿子们代自己尽孝。

  两个儿子没有离开。急迫而痛苦的兄弟俩,眼见父亲跳水,争着让对方快走、自己跟从父亲赴死。

  远处一声“贼兵来了”,兄弟两人相拥着,一起跳入了池中。155

  叶池的水不算深,峒曾和两个儿子还没完全淹死,敌兵就追到了池边。三人被打捞上来,直接杀掉。这一年,按照虚岁,峒曾五十五岁,玄演二十六岁,玄洁二十五岁。

  侯峒曾的人头成为敌兵抢夺邀功的目标。最后,有人将峒曾的头颅割下来,奔向李成栋的营帐。

  东门攻破后,敌兵涌入,城内几千人四散奔逃,雨声、喊杀声、呼救声混成一片。正在城内巡查的龚用广,遇到了一名老邻居。老邻居正拖家带口向城外逃,劝龚用广快点儿逃,龚用广说,我的弟弟龚用圆还在南城,我怎么忍心独自逃走?五天前,他的亲友看到敌兵势力强大,劝他乘机逃走,他回答道,“事不可为,知之久矣,今犹未死,则尽今日之心已”;156三天前,城内戒严,他的长子元昉从外地赶来,在城下劝他回家,他拒绝出城,也拒绝儿子进城;此刻,他在城内找到小儿子元韶,两人一起骑马奔到南城,找到了龚用圆。

  龚用圆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敌兵逼近时,龚用广、龚用圆两兄弟拥抱着,在城内家中后院的池中跳水自尽,元韶也跟着父亲跳水。157龚用广终年五十二岁,龚用圆终年四十七岁。

  龚用广没有做过官,他一生久困科场,参加乡试七次却没有考中举人,一辈子以秀才的身份设馆教书;他的弟弟龚用圆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但努力几次没再考中进士,一生唯一的官职是俸禄微薄的嘉善县教谕。他们兄弟并不是龚家最显赫的一支,他们的父亲龚钦仕也只是一名贡生。“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大概是他们父子、兄弟最重要的遗风。弘光朝廷垮台后,各地陷入混乱,嘉善县衙的其他人争抢钱粮,而龚用圆只带走了明朝授予的儒学教谕印章。在层层官阶中,儒学教谕只是末流,但龚用圆非常珍视。直到死,他的衣袖中依然揣着这枚印章。158

  县城西门,是离敌兵最远的城门。敌兵从东门涌入后,城内的百姓潮水般涌向西门。黄淳耀尚不知道东门发生的悲剧,依然坚守西门。他的同榜进士王泰际让他考虑一下百姓,打开城门让难民出去。

  打开城门,相当于献城投降,黄淳耀没有听从。159

  王泰际和家人从南门放下绳子逃到城外后,黄淳耀听说了东门已破、侯峒曾自杀的消息。

  黄淳耀、渊耀兄弟赶紧下城,打开城门。百姓从门口堆的乱石上踩过,争相从西门涌出。清兵已经赶到西门,动作快的百姓逃上屋顶,爬不上屋顶的百姓无路可逃,摆在面前的只剩一条护城河。

  随从劝黄淳耀兄弟赶紧逃跑,黄淳耀说,城已破,逃到城外也没法幸免。弟弟渊耀焦急地等着他的决定。他来不及多思考,带着渊耀骑马奔赴城外的西林庵。西林庵是黄氏兄弟幼年读书处,也是长大后修行佛法的地方。

  西林庵的无等法师接待了他们,给他俩倒上茶。无等对黄淳耀说,你是进士,但没有封官,不需要殉国。没有官位,自杀算不上尽忠,活下去也不叫变节。黄淳耀回答,当初已经与侯峒曾立下誓言,城亡与亡。

  黄淳耀看了看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弟弟渊耀。渊耀双目突出,面呈青铁色,青筋隆起。他心生怜悯,不想让弟弟和自己一起死,说:“吾了纱帽事耳,子若何?”渊耀回答:“吾亦完秀才事,复何言!”160

  年轻的渊耀想起了家里的小弟弟。当初,南京沦陷、清兵尚未攻打嘉定时,渊耀对几岁大的弟弟说,六郎,国难当头,我们的大哥必定为节义而死,他死,我也不忍独生。可怜你一个小娃娃,现在还在嬉闹,将来不知要流浪何方?161

  黄淳耀不再多言,托付法师等他和弟弟死后为他们收尸。他要来一支笔,在墙上写下几行字:

  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遗臣黄淳耀自裁于西城僧舍。呜呼,进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洁身自隐,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耿耿不没,此心而已!162

  他向北磕头后,整理了袍服,帮弟弟正了正儒帽,两人一起自缢。

  黄淳耀时年四十一岁,黄渊耀二十二岁。

  玄瀞在乡下听说了父亲和两个兄长的死讯,顾不上穿鞋,带着家仆踉踉跄跄奔向县城。他们拨开仓皇出城的人群逆流,跑回家中。敌兵已经离去,家仆跪着哭问路人峒曾和玄演、玄洁的尸体去向。峒曾的族叔侯鼎旸也带着童子赶来。他们依据衣服的颜色,在叶池边找到峒曾的尸体,但没有头颅,也没找到玄演、玄洁,只能带着峒曾的尸体回到龙江村。

  他们刚刚离开,李成栋就从城外的小武当庙进入城内,下令关闭城门,开始屠城。163

  屠城,一是要惩罚顽固抵抗的人,二是要高效率地搜罗钱财。

  敌城久攻不下,一旦攻破,下令屠城,是征服者的普遍心态。元朝的成吉思汗花了六个月攻破赫拉特城后,将城内一百五十多万百姓屠戮殆尽;清朝摄政王多尔衮下令杀尽扬州城内八十万百姓,一解史可法誓死不降之恨;起义军领袖李自成攻占中原时,传令“如关闭城门,上城拒守,攻破之日,尽情屠戮,寸草不留”164;张献忠更是连投降他的百姓都不放过,在武昌、重庆、成都三地杀人以百万计。

  乖乖投降,可能获得宽恕;顽固反抗,只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反抗越激烈,城破后受到的惩罚越残酷。

  侥幸存活的亲历者这样回忆嘉定城内的屠杀场面:

  ……兵丁肆其杀掠,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苇丛棘,必用枪乱搅,知无人然后已。每逢一人,辄呼“蛮子献宝!”其人悉取腰缠奉之,满意,方释去。遇他兵,胁取如前。所献不多,辄砍一二刀,物尽则杀之。僵尸满路,皆伤痕遍体,此屡砍使然,非一人所致也。

  予数人匿丛筱中得免,亲见杀人情状。初砍一刀,大呼“都督爷饶命!”第二刀,其声渐微。以后虽乱砍,寂然无闻。刀声騞然,达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胜计。

  其悬梁者、赴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万人。

  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骨浮于水面,坌起数分。

  妇女貌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妾及民间妇女有美色者,皆掳去,白昼当众奸淫,恬不知耻。有不从者,辄用长钉钉其两手于板,仍逼淫之……165

  屠城从早晨开始,持续了整整一天。黄昏,城内的大兵听到代表封刀的炮声,停止了杀戮。当晚,一股敌兵拥到侯峒曾的家里,只搜出侯家的族谱、笔墨纸砚和一些衣服。后来,早已降清的太仓浦氏家兵赶来,将侯家劫掠一空,几乎拆毁了整座宅子。166

  第二天天亮后,侯峒曾的人头出现在嘉定城门外的旗杆上,旁边的旗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倡乱逆贼侯峒曾首级示众。167

  城内的练祁河上,李成栋征发了三百多艘民船,满载着金银布帛、童男童女、马牛羊猪,一路往太仓方向驶去。168

  城里传来抓捕侯峒曾全家的消息。摆在侯家人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逃亡。龚老夫人、岐曾、玄汸和其他妇孺离开前,收到了一样东西——侯峒曾的头颅。头颅是峒曾的门生朱某趁夜色偷偷从城门外取来的,装在竹筐里,一路哭着背到龙江村。在族叔侯鼎旸的协助下,侯家人将峒曾的尸首缝合,仓促埋葬在乡下老宅的桂花树下。

  之后,侯家人扶老携幼,悄悄离开了龙江村,寻找避难的地方。

  “我有子矣,尔亦有子。”龚老夫人擦干眼泪,对峒曾的妻子李夫人说。169

  七月初四,嘉定屠城;初六,昆山屠城;十二日,常熟屠城。喊杀声中,江南的上空仿佛回荡起一曲两百年前的歌谣:“帝出三江口,干戈起练川。姑苏城上望,血泪染昆山。”170

  从血泊中侥幸逃出的人,诉说着守城的惨剧、兵力的悬殊、抵抗的无意义。接下来,沿海各城镇纷纷投降。迎接清朝官兵的,是恭恭敬敬地手捧本县官印、地图和户籍册的明朝官员,是跪在路旁高呼“大清国皇帝万岁万万岁”的剃发百姓,是漫天飞舞的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黄表纸……

  1侯峒曾:《甲申除夕感怀二首》,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四,第10页。

  2祁彪佳:《甲乙日历》,甲申年四月十四日;曾羽王:《乙酉笔记》,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日;姚廷遴:《历年记》,崇祯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3侯峒曾:《与黄陶庵进士书》,第七封,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6页。

  4祁彪佳:《甲乙日历》,甲申年四月十九、二十日。

  5侯峒曾:《与同邑士大夫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八,第16页。

  6《侯忠节公父子为僮宾作书》,收于《鸥陂渔话》,侯岐曾语。

  7侯峒曾:《答史大司马书》(崇祯甲申),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八,第16页。

  8侯玄瀞:《长夏》,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26—627页。

  9侯峒曾:《答龚智渊博士书》(崇祯甲申),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八,第16页。

  10姚廷遴:《历年记》,收于《清代日记汇抄》,第55页。

  11《明季北略》,卷二十一,马世奇。

  12孟森:《明史讲义》,第293页。

  13《鹿樵纪闻》,卷上,福王(上)。

  14江西总督袁继咸。

  15兵科给事中陈子龙。

  16《鹿樵纪闻》,卷上,福王(上)。

  17陈子龙:《论选宫人疏》,收于《陈子龙全集》,第1541—1542页。

  18黄裳:《跋〈城守筹略〉》,见《书林一枝》。

  19陈子龙:《皇明殉节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虞求徐公行状》,收于《陈子龙全集》,第888页。

  20祁彪佳:《甲乙日历》,甲申年五月二十六日。

  21黄淳耀:《陶庵集》,卷首,年谱,第35页;黄淳耀:《弘光改元感事书怀寄钱宗伯五十韵》,收于《陶庵集》,卷二十一。

  22苏渊:《节妇夏氏传》,收于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一,传;《紫隄村志》,卷七,第179页。引文略有不同。

  23祁彪佳:《甲乙日历》,甲申年五月二十二日。

  24侯岐曾:《友人有白门之行,走笔讽之》,收于《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六,第602页。

  25侯峒曾:《与黄陶庵进士书》第二封,见《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4页。

  26《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7页。

  27侯峒曾:《与徐虞求太宰书》(崇祯甲申),见《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页。

  28《明季北略》,卷二十一,崇祯十七年甲申,殉难文臣。

  29陈子龙:《皇明殉节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虞求徐公行状》,收于《陈子龙全集》,第886页。

  30《陈子龙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收于《陈子龙全集》,第979页。

  31吴翌凤:《灯窗丛录》卷一。转引自扈耕田《晚明复社〈留都防乱公揭〉事件新议》,收于《史学月刊》,2011年第8期。

  32陈子龙:《乙酉上元满城无灯》,收于《陈子龙全集》,第591页。

  33侯峒曾:《甲申除夕感怀二首》,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四,第10页。

  34黄淳耀:《甲申除夕感怀次广成先生韵》,收于《陶庵集》,卷二十。

  35龚用圆:《双松行》《钟陵王气歌》,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6页。

  36陈子龙:《人日杂感》,收于《陈子龙全集》,第591页。

  37夏完淳:《续幸存录》,第67页。

  38夏完淳:《续幸存录》,第62页。

  39《鹿樵纪闻》,卷上,福王(上)。

  40《明史》,卷三〇八,马士英。

  41《明史》,卷三〇八,马士英。

  42侯峒曾给杨廷枢和史可法的信。收于《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第七册,第158—161页。

  43黄淳耀:《黄忠节公甲申日记》,三月二十九日。

  44李清:《郑职方传》,见《陈子龙全集》,第433页。

  45有关扬州屠城,参考王秀楚《扬州十日记》。

  46祁彪佳:《甲乙日历》,乙酉年五月十八日。

  47侯峒曾:《与侄泓书》(乙酉五月),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0页;《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9页。

  48《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见《江南闻见录》,五月十四日。

  49《谕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见《江南闻见录》,五月十四日。

  50《江南闻见录》,五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明季南略》,卷四,豫王渡江。

  51侯峒曾:《与黄陶庵进士书》第三封,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4页。

  52侯峒曾:《与侄泓书》《与姚文初孝廉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0—11页。姚文初即姚宗典。

  53侯峒曾:《与女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0页。

  54侯峒曾:《与宗人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1页。

  55谢国桢:《关于“削鼻班”和“乌龙会”》《明末农民大起义在江南的影响——“削鼻班”和“乌龙会”》,收于《谢国桢全集》第七册,第13—18页、第322—337页;《研堂见闻杂录》,第247页。

  56侯峒曾:《答龚智渊博士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八,第16—17页。

  57黄淳耀:《送赵少府还松江诗序》,收于《陶庵集》,卷二。

  58《紫隄村志》,卷六,第149页。

  59《紫隄村志》,卷二,第49页。

  60[日]上田信:《海与帝国:明清时代》,第242页。

  61侯峒曾:《与万明府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七,第4页。

  62侯峒曾:《与吴圣阶总戎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3页。

  63钱默的出生年份有1629年和1624年两种说法,此处取后者。据陈子龙在《题钱仲子神童赋后》的记述,钱默比夏完淳大七岁,较大的可能是钱默出生于1624年。1643年,他考中进士时为十九岁。可参考白坚在《夏完淳集笺校》(第731页)的注释,以及孙慧敏在《明末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节故事的形成与流传》一文的注释11。

  64《先公孝廉学博智渊府君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3页。

  65侯峒曾:《嘉定钱侯治河刻石记》,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十二,第13—14页;《嘉定碑刻集》上册,第677页。

  66《嘉定县乙酉纪事》《东塘日札》,六月初一。

  67侯峒曾:《与吴圣阶总戎书》《与夏瑗公吏部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3—16页。

  68《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9页;侯峒曾:《与夏瑗公吏部》,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页。

  69参考巫仁恕《逃离城市:明清之际江南城居士人的逃难经历》,收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83期,2014年3月。

  70侯峒曾:《与吴圣阶总戎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3页。

  71《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9页。

  72侯峒曾:《答陆翼王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2页。陆翼王即陆元辅。

  73《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9页。

  74《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9页。

  75侯峒曾:《与傅令融孝廉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1页。龚君宾即西汉龚胜。

  76参考陈宝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第488、494页。

  77《十三经注疏·孝经注疏》,开宗明义章第一。

  78归庄:《断发》二首,收于《归庄集》,卷一,第44—45页。

  79顾炎武:《日知录校注》,卷十三。

  80陆元辅的评价。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三,第81页。

  81侯峒曾:《与弟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8—19页。

  82张岱:《石匮书后集》,卷三十二,徐汧。

  83《明史》,卷二六七,徐汧。

  84侯峒曾:《与祁世培侍御书》(崇祯癸未)、《与祁世培安抚书》(崇祯甲申),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八。

  85《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0页。

  86《南疆绎史》,卷二十八,第404页。

  87《南疆绎史》,卷二十八,第397—407页。

  88《南疆绎史》,卷二十八,第403页。

  89《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0页;侯峒曾:《与雍瞻弟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6页。

  90侯峒曾:《与侄汸书》第二封,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7—18页。

  91侯玄涵:《吏部夏瑗公传》,收于《夏完淳集笺校》,第516—520页。

  92侯峒曾:《答钱塘令顾汉石书》《与雍瞻弟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6、16页。

  93侯峒曾:《答陆翼王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2页。

  94侯峒曾:《与万明府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七,第4页。

  95侯峒曾:《与夏瑗公吏部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4页。

  96侯峒曾:《与吴圣阶总戎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97夏允彝:《幸存录》,辽事杂志。

  98《东塘日札》(二),第5页。

  99侯峒曾:《与洁、瀞二子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100《嘉定县乙酉纪事》,第4页。

  101《嘉定县乙酉纪事》,第4页。

  102《嘉定县乙酉纪事》,第4页。

  103侯峒曾:《与侄汸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104侯峒曾:《与黄陶庵进士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105《嘉定屠城纪略》,第253页。

  106黄淳耀:《与龚智渊书》(六月十六日)。收于《陶庵集》,卷四,第10页。

  107《嘉定屠城纪略》,第255页。

  108《嘉定屠城纪略》,第254页。

  109《嘉定县乙酉纪事》,第5、6页。

  110《嘉定县乙酉纪事》,第5页;《嘉定屠城纪略》,第253页。

  111《嘉定屠城纪略》,第253页。

  112《嘉定县乙酉纪事》,第5页。

  113《嘉定屠城纪略》,第255页。

  114《嘉定屠城纪略》,第256页。

  115康熙《嘉定县志》,卷十六,人物二,李杭之,李陟;《南翔镇志》,卷六;李宜之:《暂居侯氏废园》,收于光绪《嘉定县志》,卷三十,名迹志。

  116《嘉定县乙酉纪事》,第7页。

  117龚孙玹为龚锡爵的孙子,龚方中唯一的嗣子。《文学仲和公墓志铭》,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6页。

  118南宋嘉定十年(1217年),平江府申奏朝廷,嘉定十一年(1218年)初获得朝廷批准。

  119杭侃:《娄东寻古》,收于《南宗正脉:画坛地理学》,第264页。

  120嘉靖《嘉定县志》,卷二,城池;卷六,兵制。原文计量单位为尺和丈,已换算成米。

  121《墨子》,《备城门》《备高临》等篇章。

  122《嘉定县乙酉纪事》,第6页。

  123侯峒曾:《告谕义师》,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五,第15页。

  124侯峒曾:《与弟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8页。

  125《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2页。

  126《东塘日札》(一),第5页。

  127《嘉定县乙酉纪事》,第6页;《嘉定屠城纪略》,第255页。

  128侯峒曾:《与子瀞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9页。

  129侯峒曾:《与吴总戎乞师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第19页。

  130有关江阴与清兵的对抗,可参考魏斐德《清征服江南时期的地方观念和忠君思想——江阴悲剧》,收于《讲述中国历史》(上卷),第329—368页。

  131《嘉定县乙酉纪事》,第8页;《嘉定屠城纪略》,第258页;《东塘日札》(一),第4页。不同出处数字略有出入。xiumb.com

  132《嘉定县乙酉纪事》,第8页。

  133侯峒曾:《与子瀞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134黄淳耀:《与侯广成书》(六月二十七日),收于《陶庵集》,卷四,第10页。

  135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兵御。

  136康熙《嘉定县志》,卷二十四,杂识。石童子像现存于嘉定博物馆。

  137万历《嘉定县志》,卷十五。

  138《嘉定屠城纪略》,第259页。

  139黄淳耀:《与龚智渊书》(六月二十九日),收于《陶庵集》,卷四,第10页。

  140《嘉定屠城纪略》,第258页。

  141《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3页。

  142《嘉定屠城纪略》,第260页。

  143《东塘日札》(二),第2页。

  144《东塘日札》(二),第2页。

  145《东塘日札》(二),第2页。

  146《嘉定屠城纪略》,第260页。

  147《嘉定县乙酉纪事》,第9页。

  148《嘉定屠城纪略》,第261页。

  149黄淳耀:《与龚智渊书》(七月初二日),收于《陶庵集》,卷四,第10页。

  150《嘉定屠城纪略》,第261页。

  151《陶庵集》,卷首,年谱,第36页。

  152《东塘日札》(二),第2页;《嘉定屠城纪略》,第262页。

  153侯宅故址在今嘉定老城区嘉定商城一带,感谢徐征伟先生指引。

  154侯峒曾:《与傅令融孝廉书》,收于《侯忠节公全集》,卷九。

  155有关玄演、玄洁的死,有两种说法,一说他们随侯峒曾一同跳水,见《侯忠节公全集》卷三第14页、《明季南略》卷四、《明史》卷二七七;一说他们被侯峒曾赶回家的路上遭到清兵杀害,见《嘉定屠城纪略》第262页、《嘉定县乙酉纪事》第10页、《东塘日札》(二)第2页。此处取前说。

  156《先公孝廉学博智渊府君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3页。

  157《文学俭化公传》《先公孝廉学博智渊府君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1、83页。

  158《先公孝廉学博智渊府君行略》,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一),第83页;《孝廉智渊公诗传赞》,收于《疁城龚氏族谱》(二),第4页。

  159《嘉定屠城纪略》,第263页。

  160《明季南略》,卷四。关于法师的名号,《明季南略》记作“性如”,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1页)、陆元辅《访无等上人口占赠之》(《陆菊隐先生诗集》,卷二,第560页)记作“无等”,此处从后者。

  161《嘉定屠城纪略》,第263页。

  162《明季南略》,卷四;《嘉定屠城纪略》,第263页;《嘉定县乙酉纪事》,第11页;《东塘日札》(二),第3页。文字略有出入。

  163《东塘日札》(二),第3页。

  164《明季北略》,卷二十三。

  165《东塘日札》(二),第3页。

  166侯玄汸:《月蝉笔露》,卷下,第18页。

  167《嘉定乙酉纪事》,第10页。

  168《东塘日札》(二),第4页。

  169《厂头镇志》,卷六,第96页。

  170《侯忠节公全集》,卷三,年谱下,第16页。练川即嘉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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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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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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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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