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二年初春,那些巴黎的大夫们把一个需要复原的生病青年送到下诺曼底来,他得的是炎症,病因是用功过度,或者也可以说是纵欲太甚,没有节制的缘故。他的康复需要绝对的休息,清淡的饮食,周围要有新鲜的空气,还要完全避免过度的感官刺激。贝森的肥沃的土地和外省死气沉沉的生活,或许是他恢复健康最有利的环境。于是他就被送到他的一个在贝叶城的表姐家。贝叶离海只有八千米,是个美丽的城市,他的表姐一直以来都过着隐居的生活,如果能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到这里来,她就高兴得不得了,对他的到来无疑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几乎所有的小城市都是相似的,只除了少数特殊的习俗有例外。这位叫加斯东·特·尼埃耶的男爵先生,来到小城参加了几个晚会,有的是在他表姐圣瑟韦尔夫人的家里举行的,有的是她表姐的那伙朋友家里举行的。此后不久,他就结识了这个偏僻小城里被认为是全城有头面的人物了。他认为这些人是永久不变的人物,在过去组成法兰西众多封建藩侯的府邸里,任何一个观察家都能发现这些人物。
这些人物中最尊贵的那个属于一个贵族家庭,这个家族的世系如果出了二百千米以外就无人知晓,但是在这个省里却被视为是最没有争议的、最源远流长的贵族世家。他们是小型的王室,通过婚亲关系搭上了纳瓦兰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和卡迪央家族沾亲带故,与布拉蒙肖弗里家族也有联系,这些是没有任何人怀疑的。他们这个望族的首领通常总是一个果断勇敢的猎手。他通常不拘小节,经常用姓氏的特殊权利压倒一切人;他容忍县长的存在,如同他忍受缴纳捐税一样;他不认可十九世纪新创立的贵族,并且发表言论说如果首相不是贵族,那就是政治上最可怕的事了。他的妻子说话的声音极高,口气永远斩钉截铁,虽然拥有几个崇拜她的人,但是她循规蹈矩,经常在复活节前后半个月内领圣体;不过在教养女儿们方面,她教养得很不好,总灌输她们只要有了贵族姓氏就永远富有的观念。这对贵族夫妻对现今流行的豪华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穿着戏台上的华服,古色古香的银餐具、家具和马车,如同他们保持着古老的语言和生活习惯一样。这种过时的老式的排场倒也同外省的经济条件相配。总之,他们是过去时代的遗老,只不过缺少征收土地移转税的权利,缺少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制服罢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可是很有荣誉感的,他们对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亲王们可都是忠心耿耿的。这个历史上的老家族虽然没声名远播,却也像一幅古老的挂毯那样保持着古怪的特点。你会发现这个家族必然会孳生出来一个叔伯兄弟之类,当上少将,曾经追随过黎希留元帅入侵汉诺威,佩带红绶带,出入宫廷,他在家族里就像一本路易十五时代的旧书上散落下来的一页纸。
跟这个古董家族相对立的是一家比较富有的人家,但是他们的贵族世系没有那么古老。每年冬天,丈夫都要带着妻子到巴黎去生活两个月,每次都要带回些时下流行的时髦风尚和昙花一现的流行爱好。夫人人很风雅,就是有点拘谨,总跟不上流行的款式,可是,她可以嘲笑邻居们装腔作势的无知;她的银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拥有几个黑奴、几个小厮和一个随身男仆。她的长子拥有一辆轻便的双人马车,整天无所事事,领有世袭财产;幼子在最高行政法院当助理办案员。父亲对内阁的各桩秘闻都很了解,经常讲述路易十八和迪·凯拉夫人的轶事;他购买五厘公债,从不谈论与苹果酒有关的话题,有时怪癖发作,就会去更正省属财产的数字;他是省议会的议员,衣服都在巴黎定制,佩带荣誉团的十字勋章。重要的是,这位贵族理解王政复辟,能在议会里搞到钱;但是他的忠君意图可没有同与他敌对的那家贵族纯洁。
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争鸣报》;同他们对立的那家人家就只阅读《每日新闻》。
现在的主教大人,从前的代理主教,在这两大势力中间总是摇摆不定,这两大势力完全是为着宗教的缘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时也向他暗示,叫他领会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驮圣物的驴子》结尾时所提出的教训寓言大意是:一头驴子第一天被牧师派去驮圣物,见到教徒们顶礼膜拜,匍匐在地,就飘飘然不知自己为何物。第二天,牧师派它去拉磨,这头驴子还陶醉在昨日尊贵里,不肯顺从,招来主人一顿鞭笞,于是好一顿悲怆的驴嚎。因为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来就是那些二等星了,他们是些每年入息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等的贵族,有的曾经是骑兵上尉,有的曾经是海军上校,有的什么也没有官职也没有做过。骑马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是处于捧着圣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回的税务监督之间的。在宫廷里学习礼仪,受骑士训练,当火枪手,这些他们几乎全都做过,现在就无所事事地在自己经营的田庄里消磨日子;他们关心伐木或者他们的苹果酒,但不关心君主政制。不过,他们有时也会谈论些自由党人或宪章的话题,那一般都是在惠斯特纸牌打了一个大局以后,或者在掷骰戏中间。在他们计算嫁妆,按照背诵如流的家谱稳妥地安排婚事之余,他们的妻子正以一副自命不凡的、可比出入宫廷中人的神气面孔坐在轻便的马车里。她们怪里怪气地披上一条披肩或者戴上一顶帽子就自认为已经打扮入时了;她们每年才购买两顶帽子,或者有时叫人家从巴黎带回来,可那都是要经过几番深思熟虑才能决定的;她们一般都品行端正却长着喋喋不休的嘴巴。
围绕在显眼的贵族身边的,有那么两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定居问题,因为仿佛她们已经被浇铸在你遇见她们的那所房子里: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服饰,已经成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传统、记录和象征。她们全都十分地倔强,还有令人惊讶的特点;她们通常都懂得在适合的时候微笑、颔首或者摇头,偶尔也会说几句俏皮话。
这个贵族小圈子还混进了几位富有的资产者,原因是他们具有贵族的政见也可以说是因为他们有钱。尽管他们的年纪都已经超过了四十岁,但是这些贵族的每一个人提到他们时,还总是说:“那小家伙的想法不错!”于是就把他们选为众议员。普遍的说法是他们的后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过,这是人家随便乱说罢了。
最后,这班社会名流也接受了两三个教士,那是因为他们具有宗教权力,或者因为他们人很聪明,贵族们在自己的圈子中觉得无聊透顶,就把平民出身的他们带进他们的客厅里来,就像面包师把酵母掺进他的面团里一样。
一定数量的古旧观念组成了这些脑袋里堆积的全部智慧,其中也混杂进去一些新思想,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搅拌进去的。正像小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代表这些思想的词句每天也有自己的潮起潮落,也有自己永恒的波动,完全一样。今天能听到空洞回声的人,明天也能听到,一年以后也能听到,永远都能听到。他们对世事所下的判决,已经成为一门传统的科学,永远不变,谁也没权掺进去一点一滴的新见解。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们,就生活在如同他们的宗教、道德、政治和文学观念一样牢不可破的习惯圈子里,永不改变。
如果一个外地人被允许参加这个小团体,那么他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带点嘲讽地说一句:“这里可不像你们巴黎社会那么耀眼!”
这里的每个人都批评别人的生活方式,努力让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设法想改革这个社会但没有成功。但是,如果这个新来的倒霉鬼不幸也附和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责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会被视为一个无法无天的坏蛋,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是个腐化堕落的典型的巴黎人。
加斯东·特·尼埃耶男爵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之前,他就已经被贝叶城公共舆论那架永不出错的天平称过斤两了。在这个小小天地里一切都是遵守礼节的,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和谐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明码标价,就像报纸最后一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就把他财产的数字,他未来的希望,炫耀出去了,还展示了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谦让。理所应当,他会受到的欢迎,他被不客气地以一个优秀的小贵族的身份接待,因为他的年纪还只有二十三岁;可是已经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和几位母亲对他另眼相看,满含温情了。在奥热山谷,他每年可收入一万八千法郎的地租,他父亲的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附属建筑物也早晚会遗留给他。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政治前途、他的人品、他的才能,都不成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都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长势极好,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树龄已经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谈一笔好生意——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有胜任任何部长的希望,任何人士的声誉都不能与之抗衡,不知是因为狡猾还是另有计划,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加斯东的哥哥患上了肺病,似乎就要不久于人世了,很快他就会被人埋葬、哀哭,然后遗忘。刚开始加斯东·特·尼埃耶拿这些人物用做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自命不凡的尊容都在他的画册里一一描绘了,这些人物的棱角、成堆的皱纹、钩鼻的模样儿都被描绘得逼真而有趣儿,他注意到他们的服饰,脸上的肌肉抽搐都多么的古怪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因为他们说话都带着诺曼底方言,他也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问题是,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他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就习惯了,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的、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这就如同修道士被关在了修道院里,于是他就苦闷起来了,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苦闷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植物在一个新环境中会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然后会慢慢适应。人也一样,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机缘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一个新的社会生活习惯,他会变得习惯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同化。而加斯东的肺部就已经习惯了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让自己接受这种无所事事、不动脑筋的日子,接受这种麻木不仁的幸福,并且已经开始忘记了那种需要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在巴黎他曾经多么热爱过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一天晚上,加斯东·特·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和一位老太太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被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地位显赫的人的画像,房间没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加斯东在那里什么也没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就在于这种精美的晚餐,他出乎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在赞同这种外省生活的习惯。他明白了这里的人为什么持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他们为什么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能做到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的审美而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中,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这种不知时髦豪华为何物的思维习惯里隐藏着一种哲学思想。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毫无益处。巴黎,连同它的激情、它的繁华、它的欢乐,都成了他心中童年的回忆。初次看到一个姑娘,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浑身令人厌烦,容貌尤其可笑,但现在他已经能真心诚意地赞美这个年轻姑娘的红润双手,谦卑和害羞的神态。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跑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绚烂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死沉沉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就如同在一出沉闷的歌剧伴奏中,会突然出现一段叫人兴奋的奇特乐章一样。
一位老姑娘问这地区最豪华府邸的主人:“您昨天不是去看过特·鲍赛昂夫人吗?”
“哦,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致我没有办法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老姑娘露出惊讶的神色,大声地问:“您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
特·尚皮涅勒侯爵平静地回答:“是的,我是同我夫人一起去的。特·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第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就把一切都忽视了。我夫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已经一个人孤单地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这位贵族冷冷地、平静地环视周围那些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真猜不出他到底是同情特·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只对她的贵族身份感兴趣;也不清楚他是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们面面相觑,仿佛在用眼神相互商量;于是客厅被笼罩在一片最深沉的静寂之中,但从她们的态度来看她们是不同意那样做的。
“这位特·鲍赛昂夫人是不是就是那位跟阿瞿达-宾多先生恋爱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呀?”加斯东问他旁边的那位女客。
“没错,就是她。”那位女客回答他说,“自从阿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搬到库尔瑟勒来居住了;这里没有一家高贵的人家接待她,何况她自己也很聪明,不会不知道自己地位的困难,因此她也不想办法见任何人。特·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曾经去过她的家里,她只接待了特·尚皮涅勒先生,也许是因为他们是亲戚的缘故。老鲍赛昂侯爵娶过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因此他们家同鲍赛昂家有姻亲关系。虽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一个同丈夫分居的女人,我们这儿可是不能接待的,这您是知道我们的。虽说这是一种旧思想,但我们很笨,我们仍然要保持这种旧思想,子爵夫人实在不应该逃到这儿来。因为特·鲍赛昂先生是个高尚文雅、出入宫廷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很讲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个疯子……”特·尼埃耶先生表面上还在听女客说话,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脑子里涌现出千百条想入非非的念头,他的想象力感觉到艳遇正在向他微笑招手,灵魂正在预感到种种无法言说的快乐、惊恐和种种故事,也正在孕育着渺茫的希望。虽然现在还没有人可以为千变万化的幻想提供养料,使它固定下来,但是还能有什么语言能形容这种艳遇的魅力呢?此时他已经魂游天外,心思已经不受控制,能朦胧地草拟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这些都生产出幸福爱情的萌芽。但是谁又知道这个爱情的萌芽不是已经包含着全部爱情了呢,正如种子包含着艳丽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芳和鲜艳的色彩。
特·尼埃耶先生对重要的一点根本就不是很了解,那就是特·鲍赛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诺曼底来,就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件被大多数女人羡慕和谴责的轰动巴黎的情事,特别是因为她的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几乎可以证明发生故事的原因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一切名声都拥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信,但是这名声从何而来没人会理会。对于女人来说,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就如同古代的家族一样。一个家族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内被斩了多少首级作为光荣,同样的,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也可以用幸福的爱情或者悲剧的恋情获得不幸的名声,因此也就变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怜悯,就越能引起同情。只有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才不会吸引人们的视线,让人们毫不留神。如果我们能够吸引别人的视线,我们就会显得伟大。事实上,只要我们使自己高人一等就会让人看见我们,而群众总是不自觉地对高大的事物产生敬佩的感情,却从不过分追究是人们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变得高人一等的。这时候,加斯东·特·尼埃耶觉得特·鲍塞昂夫人正一步步地吸引着自己,原因就是上述理由对他暗中的影响,也或者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又或者是目前的生活需要有点趣味,总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难说清楚具体是什么,我们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四个字来作全面的解释。特·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形象在他眼前突然出现,带着优雅的气质,她就是他的新世界,在她身边一定会产生不安、希望、抗争和胜利。子爵夫人与加斯东每天在这些客厅看见的庸俗妇女不同,她是一个女人,总之,是他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没有遇见过的一个女人。在这个虚伪冷漠的圈子里,钩心斗角代替了感情,礼貌变成了敷衍,最简单的意见都包含着伤害人的成分,使听的人难受,使说的人也难开口。特·鲍赛昂夫人唤醒了加斯东沉睡在心中的青年时代的梦想和他一直找不到宣泄机会的强烈感情。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加斯东·特·尼埃耶变得心不在焉。他在苦苦思索进入特·鲍赛昂夫人府里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并不存在。一个聪明的女人会猜到一切,如果聪明的女人能够被新奇的或者精美的东西吸引的话,那么那东西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因为她们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在她们身边进行取悦她们的艰苦工作,成与败的机会是相等的。而鲍赛昂夫人就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更何况这位夫人除了感情的遭遇值得骄傲以外,还有她的姓氏给予她的光荣。所以她现在极度孤独的生活,其实仅仅把她同外界社会隔开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围墙。这样看来,一个陌生人,无论他出生在什么望族之家,想要进入她的府邸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第二天早上,加斯东还是朝着库尔瑟勒楼房的方向散步去了,而且他在楼房围墙的周围转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纪,最容易对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此时他正是受自己幻想的迷惑,穿过墙洞或者越过墙头不停地向里面张望,有时他也仔细地凝视那些开着的百叶窗,或对着紧闭的百叶窗沉思。他希望偶遇一个浪漫的机会,然后把他带到子爵夫人的身边,他只在预估这样的机会能产生的结果,却没有想到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一连几个早上到这儿来散步,都毫无结果;不过,他每来散步一次,那位背负恋爱创伤而离群独居的女人,在他的心里形象就变得更高大一分,而且已经进驻到他的灵魂中。
因此,当加斯东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散步的时候,如果他偶然听到了一个笨重的园丁的脚步声,他的心就会因为希望和快乐而激烈地跳动着。
加斯东很想给特·鲍赛昂夫人写封信,但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且与他也不认识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何况他同许多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但害怕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如果是那样,那就是得到最可怕的蔑视。他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他只要一想到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恐惧得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不过到了最后,在经过种种幻想和各种离奇遭遇的假设之后,他又绞尽脑汁,居然一个可喜、可行的计策被他想到了。当然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思索,总是可以在一大堆设想出来的计策中被找到的,不过它却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对她的热情关心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与东方诗人的虚构的美妙神话故事相比,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不会比诗人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部分都不会是言过其实的。因此,和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实生活中女人也总是属于那个努力来到她身边,而且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就算最穷苦的游行僧侣爱上了哈里发的女儿,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绝不会比加斯东和特·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现在子爵夫人还一点儿也不知道特·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设一道封锁线,而特·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愈加深了,并把他所想象的遥远景物所具有的全部美感和魅力,都放在这位他所想象的情人身上了。
加斯东相信自己的灵感,他认为面对面地交谈比任何热情的信件更有说服力,他希望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情中可以获得一切。同时,这希望寄托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有一天,他走进特·尚皮涅勒先生的府里,打算利用这位先生的协助来达到他爱情事业的成功。他对特·尚皮涅勒先生说,他有一桩重要的机密事情需要与特·鲍赛昂夫人接洽,但是他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否愿意阅读陌生人写的信,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相信一位陌生人,因此他只好请侯爵在下一次见到子爵夫人时,询问一下子爵夫人是否肯赏脸接见他。他关照侯爵如果询问受到夫人婉拒就代他严守秘密,同时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见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诉特·鲍赛昂夫人。
难道他不是一个有身份的正直的人吗?他是不会做失礼或者低级趣味的事的!那位骄傲的侯爵,因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就完全上了这个青年的爱情外交的当了。爱情使这位青年变现得像一个老资格的大使一样泰然自若,外貌完全不会显露心境。侯爵曾想尽办法意图探明加斯东的秘密,但加斯东露出很为难的样子,用些诺曼底式的回答去应付特·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疑问。这位侯爵拥有法兰西骑士的品质,既然问不出来就祝贺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先生像上了年纪的人愿意为标致的女人效劳那样的热心,马上就奔到库尔瑟勒去了。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处在目前的环境下,这种传递消息的办法本质上就会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尽管她已经在记忆里详尽搜索,确定找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引导特·尼埃耶先生到她家里来,可她还是谨慎小心地查问特·尼埃耶先生的社会地位,得知特·尼埃耶先生的身份以后,她感觉接见他并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不过她开始还是谨慎地拒绝了;然后她又同特·尚皮涅勒先生讨论合适不合适接见的问题,不断地询问他,尽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这次来访的目的。不过,最后她还是改变了最初拒绝的决定。因为与侯爵的讨论以及侯爵先生装模作样地严守秘密的态度,都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因为不想被人笑话,特·尚皮涅勒先生只好装出自己知道内中底细但要严守秘密的样子,还硬说子爵夫人一定十分清楚这次来访的目的。只是她经过真心诚意地思索,的确是毫无头绪。特·鲍赛昂夫人想象着加斯东同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种种联系,简直在种种荒谬的设想中晕头转向了,她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特·尼埃耶先生。看来哪怕是最真诚或者最美妙的情书也不会产生和这个哑谜相同的效果了,特·鲍赛昂夫人好几次都不得不花费精力去猜测这个哑谜。
加斯东得知他可以会见子爵夫人以后,一方面十分高兴他能够这么快就得到他所热烈期待着的幸福,另一方面又为很快就要结束他的奸计而大大地局促不安。
“算了!去见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住地对自己说,“去见她,就这样!”
在跨进库尔瑟勒的大门时,加斯东还在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他自己出的难题。有一种人总是勇往直前,哪怕到了最后关头,面对危险,他们都能急中生智,找到克服危险的力量。此时的加斯东就是那种相信急中生智的人,他特别留心自己的打扮,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以为一条环形卷发放置得不好,都会影响他的成败,而不知道在青春时代年轻的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魅力。他也不会知道像特·鲍赛昂这种优秀的女人,只有心灵的优美和高尚的品格才能使她着迷,而其他的东西,她们是不会在意的。因为只有高尚的品格才能够满足她们的虚荣心,让她们借此指望产生伟大的爱情,而这似乎才能满足她们心灵上的要求;聪明才智也能使她们高兴,这与她们灵巧的天性相适应,这样她们就认为自己被人理解了。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除了要求心里高兴,要求被人理解和被人爱恋,那还会要求些什么呢?不过也只有有过无数人生经历的人,才能在第一次会他时,猜得出不修边幅和假作痴呆原来是高级的取悦手段。
不过,等到我们变得相当狡猾,能够充当能干的政治家时,我们也就年事太高,无从利用这样宝贵的经验了。这一边,加斯东不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要借重服装去增加吸引力;那一边,特·鲍赛昂夫人也本能地在精心地打扮自己,她边整理她的头发边说:
“我可不愿意人家看见我就害怕。”
特·尼埃耶先生拥有一种天然的、独特的气质,无论是在精神上,肉体上,还是在举止态度上,都使得平常的姿态和想法变得饶有风趣,可以任凭他随便说什么或随便做什么。他教养得体、目光敏锐、外表出众且活泼好动,就如他那易受感动的灵魂一般。在他炯炯有神的眼神里,隐藏着热情和温存,他善良的心也并不否定这两种特点。因此,他凭借坦率的天性和热烈的想象力,满怀决心地走进库尔瑟勒楼房。他越过一个按英国花园布局的大院,到达客厅里,尽管爱情使他胆大包天,等一个男仆询问他的姓名,走了出去,又再回来给他引进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禁不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仆人通报他的名字:“特·尼埃耶男爵。”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但是表情显得相当高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特别是走进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那其实比走进有二十个女人的客厅还要难。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了,壁炉里还熊熊地烧着火,炉台上放着两座多枝烛台,烛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看见壁炉角上有一张新式的高靠背安乐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座位很低,可以使她的脑袋做出种种娇媚优雅的姿势,有时低下来,有时倾斜,有时又弱不禁风地仰起来,仿佛在抬起一个重担;同时她也可以屈着脚,把脚伸出来,或者干脆缩进去,藏在黑袍子的长褶皱下面。子爵夫人见他进来,就想把她正阅读的一本书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可是,由于她同时回过头来看特·尼埃耶先生,那本书没有放稳,跌下来落在圆桌和安乐椅之间的地上。不过,她对这件小事故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把身子稍抬高一点儿,微微颔首来回敬男爵向她的致意,只是她的动作几乎都叫人觉察不出来,因为她的身体仍旧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几乎没有离座。她先弯下身子,把身体向前倾,很快速地拨动一下炉火;然后又弯下腰来,拾起一只手套,很随意地戴在左手上,接着又去拾另一只,可是她马上把眼神收敛了起来,右手向一把椅子指了指,仿佛是请加斯东坐下来;这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细的右手,没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红色的指甲修成完美的椭圆形。客人落座以后,她向他转过头来,做了一个询问和讨好的姿态,这姿态的微妙之处,并非语言所能形容,这是一种善意的动作,属于那种干脆利落但又十分优雅的姿态,是通过早期的教育和长期习惯于趣味高雅的事物所形成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顷刻之间迅速地完成了,既不显得生硬又不觉得唐突,表示一个美貌妇女既关心又不十分理睬的神气,再点缀上上流社会的贵族风度,这可让加斯东着了迷了。特·鲍赛昂夫人和他流放到诺曼底边远地区这两个月的时间所交往的那些木头人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这简直是把他梦中的诗境,化为人间的现实,因此他无法把她的完美同他以前崇拜过的任何女人相比。这所客厅的各处桌上都乱放着十分珍贵的小玩意儿,家具摆设同巴黎圣日耳曼郊区的客厅一模一样,他走进这所客厅坐在这个夫人面前,看见那许多的书籍和鲜花,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巴黎。他的脚正踏着一张真正的巴黎地毯,他见到的是巴黎女郎的杰出典范,他看到她的体态纤弱,她的婀娜多姿,她对衣着的漫不经心,外省妇女却被刻意追求的打扮给害苦了。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个金发美人,皮肤就如一个金发女郎那样白皙,长着棕色的眼睛。高贵的前额高高昂起,这前额属于一个因过失而被谪的仙子,但是以自己的过失为荣的这仙子不愿意寻求宽恕。她拥有一头丰满的秀发,下面的两只鬓角上梳着两只贴额的发环,在额头处勾勒出两个大圆圈,上面高高地束成辫髻,更使她的头颅显得威严。充满幻想的人可以把她金黄色头上的螺旋形头发看成是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可以透过这个贵夫人亮晶晶的眼睛看出她具有她家族的全部勇气,但是这种坚强的勇气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只会用来拒绝那些心怀轻蔑或者胆大妄为的人;对于那些怀着柔情蜜意的人,却是充满温情的。一个雪白纤细的脖子美妙地接连着她小巧的头颅,那俊俏的容貌,微张的嘴唇,曼妙的身段,连同那小巧的头颅,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审慎表情,还带着一种特意的讽刺味道,这种味道有点像狡猾或者放肆。可就算她表现出这两种毛病,我们只要一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那几乎夺去她生命的爱情,我们就不能不宽恕她了。另外,从她稍一抖动就满布前额的皱纹,或者从她饱含悲痛的美目仰望上苍的举动上,也可以看出她的不幸遭遇。三年来,这个女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陪伴着她的只有青春时代的回忆,那个青春时代是闪亮的、幸福的、激情澎湃的,当时朝夕欢娱,备受恭维,现在只落得个可怕的空虚,在这个空旷冷清的客厅里,只剩下这个女人,这种景象还不够令人惊叹吗?更何况,人的头脑还可以自己加工,把这景象渲染得更可怕些哩!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价值有着高度的自信,这从她脸上的微笑就能说明。她既不是一位母亲,也不是一位妻子,她受社会的排斥,被夺去了能令她毫无羞耻地心跳的唯一男子,使她虚弱的灵魂从任何情绪里都寻找不到必要的帮助。她只能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去生活,她在等待死亡,即使下半世还有不少好日子,她仍然想快点结束余生。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的希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希望。换句话说,她自觉是生来享福的,却没有得到幸福,也没有给别人以幸福,就死亡了!……一个女人!多么悲惨!这些想法像闪电似的在特·尼埃耶先生的心头掠过,站在一个女人所能用来披在身上的最伟大的诗篇面前,他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不免感到羞耻。子爵夫人的如花美貌、不幸遭遇和贵胄身份这三重光辉使他目眩心迷,他站在那里几乎是目瞪口呆,他在沉思,在心里赞美着子爵夫人,却找不出任何话来要对她说。xǐυmь.℃òm
特·鲍赛昂夫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这种痴态而感到不悦,她温和而又富有威严地把臂膀动了一动,向他伸出手来,接着她在那变得苍白的嘴唇上挂上微笑,似乎她还没有忘记女性的娇媚。她对他说:
“特·尚皮涅勒先生对我说,先生,您出于好意为我带来一个消息。这消息是否来自……”
正在发呆的加斯东听了这句可怕的问话,更觉得自己地位可笑,趣味低级,还想到自己用不够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对付的是这么高贵和这么不幸的一个夫人,他脸红了。原来那似乎是坚定的,有思想的眼光,现在模糊起来了;但是突然间,年轻人从犯错误的懊悔中汲取力量的本领又使他静下心来。他打断了特·鲍赛昂夫人的话,用近乎完全屈服的姿态,通过激动的声音回答她说:
“夫人,我不配得到这允许来看您,我卑鄙地欺骗了您。无论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感情怎样伟大,都不足以原谅我为了来到您身边所耍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您肯原谅我让我告诉您……”子爵夫人向特·尼埃耶先生扫了一眼,眼神中饱含傲慢和蔑视,然后抬起手抓住唤人铃的绳子,拉响了铃;贴身仆人进来了;她庄严地瞧着男爵,对仆人说:
“雅克,提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了起来,给加斯东行礼告别,然后弯下身去捡起那本刚才跌落在地上的书。她的动作利落而冷酷,跟她刚才接待加斯东时的温文尔雅完全相反。特·尼埃耶先生起身离开了座位,但是并没有走。而是继续站在那儿。特·鲍赛昂夫人又向他扫了一眼,似乎在问他说:“怎么,您还不走吗?”那眼光嘲讽的意味十分地明显,使得加斯东像个马上就要昏倒的人似的当场变了脸色,他的眼眶里有几滴眼泪在打转,但是他忍住没让它们落下来,而是用羞耻和绝望的烈火来把眼泪烘干。他也看了特·鲍赛昂夫人一眼,眼神中既带点骄傲,又显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时也有对自己价值的一定程度上的自信,仿佛是在问:子爵夫人有权处罚他,可是有必要处罚他吗?然后他走了出来。穿过前厅的时候,他敏锐的心思和被爱情带动变得聪明起来的头脑都告诉他,现在他的处境十分危险。
他想着:“如果我此时离开了这所房子,那我就永远不能够再回来了;那样的话,我在子爵夫人的眼中就永远都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猜不出她激起了别人的爱情,而她正是一个女人!也许她对这么粗暴地把我赶走,正不由自主地在觉得遗憾呢,不过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收回刚才的话,那现在就应该由我去理解她的心思了。”
这样想着,加斯东就在台阶上停了下来,嘴里惊叫一声,并很快地调转身体往回走,边走边说:
“我忘记了一件东西。”
加斯东又向客厅方向走去,那仆人就跟在他的后面。因为那仆人对男爵的头衔和房地产主的神圣权利充满敬意,再加上他听见加斯东说这句话时声调十分自然,就完全没有对他起疑心。加斯东没让仆人通报就轻轻地走进了客厅。子爵夫人或许以为进来的人是她的随身男仆,就抬起头来,但是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特·尼埃耶先生。
“雅克已经提灯送过我了。”特·尼埃耶先生笑吟吟地说。
他的微笑虽然优雅却半含忧郁,使得这句话玩笑的意味完全消失了,而他说这句话时的声调简直可以打动对方的灵魂。
特·鲍赛昂夫人的心软了下来。
“好吧,请坐。”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在幸福的鼓舞下,他的眼睛射出十分强烈的光芒,连子爵夫人都经受不住这年轻人目光的注视了,只好低下头来假装在看手中的书,同时也品味着自己是对方幸福的根源这件事,这种永远新鲜的快乐,是女人身上不可磨灭的一种情绪。何况特·鲍赛昂夫人的心思确实完全被加斯东猜着了。女人总是感激一个男子能够理解她内心的种种怪念头,尽管这种念头是非常合乎逻辑的;她也总是感激他能够了解她表面上完全矛盾的行为,懂得她有时懦怯,又有时大胆所产生的那种一闪而过的娇羞,这种娇羞正是妖冶、天真和古怪混合起来的表情!
“夫人,”加斯东温和地叫一声,“您虽然知道我的过错,但是您不清楚我犯的罪。如果您知道我是带着多么幸福的……”
“啊!当心!”一边叫着一边装出神秘的样子举起一只手到鼻端,轻轻地碰了碰鼻子,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手要去拉叫人铃的绳子。
这连贯漂亮的动作,这和蔼可亲的威胁,一定是惹起了她哀伤的情感,让她回忆起了过去幸福的生活,那时候的她就是娇俏和婀娜的化身,处在幸福之中,她的各种任性的想法都变得十分正当,正如她的最微小的动作都在幸福中增加了一层魅力一样。她皱紧眉头,额上的皱纹因此都积聚在两眉之间;在柔和的烛光照射下她的脸庞出现了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的但不冷酷的眼光注视着特·尼埃耶先生,以深知自己在说什么的态度对他说:
“这一切都是可笑的!先生,我有权利快活得发疯的时代,毫无畏惧地接见您的时代,能够同您一起欢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行动再也不能擅自做主了,我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认真考虑。您是受什么情绪支配而来访问我的呢?是因为好奇吗?那么我对这短暂而且脆弱的幸福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您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受尽诽谤而您又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呢?如果是这样的,您的爱情就建筑在对我的误解基础上了,就建筑在命运使之出了名的一个错误上面了。”
她恼恨地把手中的书抛到一张旧桌子上。
“怎么!”她向加斯东投去一个阴郁的眼神,继续说,“就因为我曾经软弱过,所有人就要我永远是弱者吗?这真可怕!可耻!您到我这儿来是想要可怜我吗?您还太年轻了,您不会理解心灵的痛苦的。先生,请您知道,我宁愿受轻视也不要受到怜悯;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对我的同情和怜悯。”
沉默了片刻。
“哦,先生,您看,”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说,神态凄切而温和,“无论您是受怎样的感情引导,而轻率地来到我这隐居所里的,您都伤害了我。您非常年轻,您不会完全没有良心,您会感觉到您到这儿来是有失礼仪的;我原谅您了,我现在已经能够毫不辛酸地谈起这件事了。您再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了,对吗?虽然我可以严肃地要求您这样做,但是我还是对您提出请求。如果您再来访问我,那么全城的人都会相信您是我的情夫,你我两人谁都没有力量阻止的了的。那样的话,您就是在为我的哀愁加上更大的哀愁了。您不愿这样做吧,我想。”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用真正威严的眼光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内疚。
“我的确做错了,夫人,”他用十分肯定的口吻回答;“可是像我这种年龄的人,热诚、莽撞和对幸福的热烈的追求,这些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我懂得了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来看您,不过我的期盼却是很自然的……”他尽量多用感情少用理智,去讲述他不得不隐居在这小地方的痛苦。他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缺乏爱情作为感情养料的感情热烈的年轻人,叫人觉得他是一个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人,但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年轻美貌、有眼光、温柔体贴的女人给他温柔的爱恋罢了。他解释了自己有失礼仪的行为的整个过程,却不愿意加以辩护。他恭维特·鲍赛昂夫人,向她证明她正是他心目中的那种被大多数青年不断追求而不能得手的标准情妇。然后,他向她叙述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在库尔瑟勒周围散步的经过,还谈到了他看见这所邸宅时产生的种种遐想,最后还谈到他终于能够走进来了,这样他就能够煽起一个女人心中那种难以表述的宽容感情,每当女人发觉自己能够激发别人狂热的爱情时就会产生这种美妙的感情。他把年轻人热烈的冲动和良好的教养所显示出来的才智和魅力都带到她孤寂的生活里来了,他让她在这种冷漠的孤独生活中听到了充满热情的声音。特·鲍赛昂夫人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真挚的感情了,她怎会不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感情的甘美滋味。她禁不住凝神注视着特·尼埃耶先生富有表情的脸,赞赏他灵魂深处崇高的信心,这种信心还没有被人生残酷的教训破坏,还没有被野心和虚荣心永不休止的盘算所磨灭。加斯东是全盛时期的年轻人,他是一个有个性的、目前还不知道自己有远大前程的男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个都在对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产生了对他们的安宁最有危险的想法,而且尽力把这些想法向对方隐瞒。
这一边,特·尼埃耶先生通过子爵夫人的言谈举止看出来她是那种罕有的女人,这种女人总会受到自己十全十美的优越感和她们拥有的不熄灭的柔情所危害,只要她们准许别人爱上自己,她们的高贵美貌就会成为最不足道的魅力,因为她们在灵魂里会产生无穷无尽的感情,灵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们的美会本能地和千变万化的表达爱情的方法结合起来,能净化肉体的快乐,使这些快乐变成几乎是圣洁的。这就是女性所具有的令人钦佩的秘密,是大自然不轻易赐予的珍贵礼物。
那一边,加斯东用真诚的口吻向子爵夫人讲述了他年青时代的不幸,子爵夫人通过她多年的阅历一听,就猜到这羞怯的二十三岁的大男孩产生的苦闷,因为寒窗苦读使这一类大孩子没有同社会人士接触,没有受到社会的腐蚀,因为那些社会人士会用大套大套的经验理论来毁坏年轻人的美德。她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所有妇女梦想中情人的影子,这样的情人既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没有那种一旦拥有最初的念头,就会扼杀忠诚、荣誉、自律和自尊等美德的个人情绪,这些美德是灵魂的花朵,它们最初用异常强烈却又十分细腻的感情丰富了生活,并使人心内产生正直的观念,不过一旦有了个人情绪,这些花朵就会立刻枯萎。他们两人一旦冲进广袤的感情领域里,就会越走离理智越远,他们二人各自在彼此的灵魂深处探寻,互相探索彼此谈话的真意。加斯东在这方面的探索是不自觉的,不过特·鲍赛昂夫人在这方面却是事先考虑过的。她运用先天的和后天培养的聪明灵巧,先说出与自己的意图相反的意见,用来探测特·尼埃耶先生的见解,而且还要注意使意见不致损害自己。她太聪明、太可亲,对一个她完全信任,而且她自认为一别以后就不会再见面的青年态度太自然了,以致她讲了一句美妙的话以后,加斯东竟天真地叫了出来:
“天啊!夫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抛弃您呢?”
子爵夫人没有出声。加斯东脸红了,他认为他一定得罪她了。
实际上,这个女人只是大吃了一惊,因为这是从她遭遇不幸那天以来,她第一次切实和真诚地感到快乐。特·尼埃耶先生那声发自内心的叫声所获得的成功,就连最狡猾的机灵鬼运用手腕对无法办到。这是一个青年情不自禁地发出的发自内心的判决书,这个判决书谴责了社会,控告了那个抛弃她的无情男子,证明她完全有理由选择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受折磨。她曾经热切地希望世人宽慰她,有人会同情她,社会可以尊敬她,但都被残酷地拒绝了;现在,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叫声总算满足了她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刚才那些衷心的甜言蜜语和女人最爱听的赞美的话又把这叫声衬托得更加动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被人懂得了,特·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给了她一个从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机会。她瞧了一下挂钟。
“啊!夫人。”加斯东叫了一声,“请您不要因为我的冒昧来访就处罚我。如果您只肯赏赐我一个晚上,就请您赏脸不要这么快就结束它。”
她对他的恭维温柔的一笑。
“只是,“他接着说,“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那么多一刻钟或者少一刻钟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讨您欢喜,那才是灾难。”
“不要那样说,”她严肃地说,“你不明白,若是我处的不是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您的。现在我同您说话不转弯抹角了,我全对您说了吧,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接待您,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您见面了。我相信您有一副伟大的心胸,不会没有感觉到,只要我被那些人怀疑又犯了一次错误,那么我在所有的人眼里就会变成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而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只有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才能继续留在社会里,我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因为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因为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设法保持我现在的地位,那我就要去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那时我也会看不起我自己的。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社会道德叫女人把自己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罪孽,这是罪恶,随便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不想活着像死了一样。若是我有孩子,或许我会找到一种力量去忍受礼教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可是,当我们还是十八岁的可怜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背过社会的准则,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不亏欠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人类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被遗弃了,那男子不喜欢我了。不错,我肯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钟情了,太痴心了,或者要求太高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以内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了那个原本认为应该被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有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蠢笨了。我只知道爱。但是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该我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怪我,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遭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再去冒被遗弃的危险。我现在都想不到这件事发生一个星期以后我是怎么活下去的,因为要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的是太难了,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变故。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有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的勇气。通常情况,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亡,这么说来,先生,我的结局就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遭受了多少痛苦啊!”
鲍赛昂夫人抬起她那漂亮的眼睛,仰望着墙上的装饰,显然,那些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她是经常向它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装饰也是最温柔、最驯服、最百依百顺地倾听她们秘密的知心人了。妇女闺房里的装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我们甚至可以戏称它是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此时这情形,特·鲍赛昂夫人言语清晰、容貌秀美,如果不怕过分夸奖的话,还可以说她是充满风情的。她对自己给予了正确的评价,又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了最难以逾越的障碍,这样一来,她反而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靶子举得越高,靶子就越加引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此前,她还特意消除了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您认可我应该冷淡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此时的特·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股强烈的冲动,他真想跪倒在这个无论是理智行为还是荒唐行为各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面前,但是他又害怕他这种行为会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狂热和冲动。他既害怕他的想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又害怕他的话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讽,这种对嘲讽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都冰冷下来。现在他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对最热烈的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会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欲望。但是,他仍然得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我将要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请您允许吧,我要向您坦白您使我体会到的一切。您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我感觉得到我的内心有一股冲动,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您忘却您的痛苦,让我来代替那些憎恨过您或者伤害过您的人而爱您。只是我现在吐露的心声太突然,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
第21章被遗弃的女人TheDesertedWoman(2)
“够了,先生,”特·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本意只不过是希望把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说得那么生硬无情,而且也是向您解释我拒绝您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是希望别人来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人做才合适。听我的劝告,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您自然就会懂得,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才是最好的。”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额头又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的贞洁:
“一女人如果不能在一生中每个阶段都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会是多么的痛苦啊!更何况,如果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那这深切的悲痛就肯定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也引起可怕的反应。这岂不是对双方都有害处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了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了起来。
“您没有想到来我这里是来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已经感觉到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的距离比初接触时更远了。他认为刚才交谈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主人喜欢展示自己的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加斯东在拼命地思考一种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女人真正性格的方法,这个女人既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因为他看见了这个性格的各种不同阶段的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了,她的行为举止、容貌神情、顾盼生辉的双眼,都在他的回忆里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脑海里,鲍赛昂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光芒四射,他记忆中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带出了另一个,接连不断,再一次诱惑着他,甚至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都向他展示出来了。他陷入了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晰的思想也在遐想中打起架来了,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内变得十分狂躁。就像那一类疯狂的抒情诗的秘密,就必须是这种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不断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这种思想受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要么是充满希望的思想要么就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心理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的,仅仅是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能使他不安,他害怕自己的爱情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他看见的全都是困难,因此自己就害怕起来,他会因为害怕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当然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会更大些;他越体会到幸福的价值,就越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他还会因为过分地陶醉在他的快乐中,而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他地崇拜专横成性的偶像,那他就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了,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就只有死亡了。
这种在年轻人心里夭折的爱情,往往会留在那里发出幻想的光辉。又有哪个男人没有若干这类初恋的回忆呢?这些回忆到了后来就会越变越美好,最后竟呈现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这些回忆宛如夭折的孩子,在父母的心里只记得孩子的美好了。特·尼埃耶先生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就饱受了包含各种过激决心的情绪的折磨。特·鲍赛昂夫人已经变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宁愿死也不能在没有她的环境下活着。他还相当年轻,经受不住一个十足的美人对幼稚而多情的心灵所施展的残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过一个无法平静的夜晚,年轻人在这种夜晚里往往从幸福想到自杀,又从自杀想到幸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把整个幸福一生的跌宕起伏都享受尽了,才筋疲力尽地睡去。而这样的夜晚注定都要带来不幸的,其中可能发生的最大的不幸就是醒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特·尼埃耶先生真正地陷入恋爱中了,他睡不着,就爬起来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但是没有一封能让他满意,于是他把信又全都烧掉了。
第二天,他又沿着库尔瑟勒的小围墙散步,只不过他因为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见,这一次改在了黄昏时分。这种时候,他心中怀有的感情是非常神秘的,这种神秘必须是年轻人,或者是同他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无声的快乐和那些怪诞之处;而这一切如果让相当幸运的人看,他们就只会耸耸肩膀了,因为这些人永远只看到生活的实际方面。加斯东在几番痛苦的犹豫之后,写了一封长信给特·鲍赛昂夫人,这封信可以被称之为痴情男女运用陈词滥调写情书的典范,可以用来比拟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期间偷偷地画来送给父母的图画,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谁都不会喜欢这个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在我的心灵,我的灵魂,乃至我的整个身体上,您都有那么大的威力,使得我的命运已经完全掌握在您的手中。请您大发慈悲继续读下去吧,不要把我的信扔进火里。我开头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庸俗地发誓,也不是为了利己而做的表白,那是我说出的一个正常的事实而已,如果您看出来这一点的话,也许您就会原谅我写出这句话来了。我对您没有过分的请求,因为我的自卑所以我一定会对您俯首帖耳,我的一生要靠您来决定了,这一切能否会让您感动呢?夫人,在我这种年龄阶段,我完全不懂得如何去取悦一个女人,如何才能诱惑她,我所知道的只有爱,我只知道在我的心中对她有极度兴奋的爱慕。是您让我尝到了无边快乐,把我无法抗拒地吸引到您身边来;我带着全部私心来想念您,这种私心可以把我们拉到普遍认为是生命热能产生的地方。我十分清楚我配不上您。真的,我年轻、无知而且胆怯,我在听您说话和看您行动时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而我觉得我能给您带来的幸福不及您带给我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您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想象不出没有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决心离开法国,拿我的生命作赌注,一直到我赌输为止吧,把我的生命毁灭在印度、非洲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直到我从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业终止吧。难道我不该用无边无际的东西去同无穷无尽的爱情作斗争吗?可是,只要您给我任何一点儿希望,不必让我得到您的爱,只要得到您的友谊,我就会留下来。请您允许我可以时常在您的身边度过几个钟头,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样。如果您要求,就是次数少一些也可以。倘若这期间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您都可以剥夺我这样幸福的权利。就算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这样一再请求您接受一笔只对我一个人有利的交易,会不会是我过分滥用了您的慷慨大方呢?您曾经对社会作出过很大的牺牲,我想您一定可以向社会表明,我在您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您多聪明多骄傲啊!您有什么必要害怕呢?现在,我渴望可以向您敞开我的心扉,以便向您说明我的微小要求并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仍希望与您分享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情,我就不会这样一边请求您给我以友谊,一边又告诉您我对您的爱情是无边的。是的,您把我看做是您身边的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能在您身边就行。如果您拒绝我,当然您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马上就会走。如果将来真的有别的女人进入我的生命里的话,那就是您做得对了;可是,如果我因忠于我的爱情而死,那么您会懊悔吗?我还真希望能使您懊悔,因为这个希望可以减轻我的痛苦,这就是我因为您不理解我的全部的心而作的报复……”
加斯东·特·尼埃耶给特·鲍赛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悲哀的情书以后,要想理解他受到了怎样痛苦的折磨,就必须要完全熟悉青年时期会面临的任何一种超级灾难,还必须得充分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他又仿佛看见了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和满脸嘲弄的神色,她会拿他的爱情来打趣,与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一样。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信实在是荒唐可笑。
他的心里痛苦万分,他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不去想它,不产生任何感觉;但是他还是想了,仍然感觉着了,仍然痛苦得很。他的心中又涌现出许多佳句,比起他信里生硬的句子,那些该死的过分推敲的句子,矫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真不知要好过多少倍,也更能感动人;而且他的标点符号简直错得一塌糊涂,信也写得歪歪扭扭。如果他现在是三十岁,他一定会设法麻醉自己,但是现在这个还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鸦片烟这种仙药,也不懂得采取极端文明的各种手段麻痹自己。
此时他的身边也没有那种能帮他摆脱痛苦的巴黎朋友。他们会及时给你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而且对你说:“勿悲伤,诗人!”或者干脆把你拉去狂饮一顿,以减轻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们就是那种最好不过的朋友,每当你手头富裕的时候他们总是不名一文,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了温泉疗养,你要向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总会恰好在赌博中输光了最后一文钱,同时总会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总之,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就是他们这样的,随时准备好与你一起启程,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时间、精力和生命!
经过忐忑不安的等待,加斯东最后终于从雅克那里收到了一封回信。这是一封写在一小张羊皮纸上的信,上面盖有香喷喷的封蜡,印记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香到简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马上跑回房间,关上房门,把这封回信念了又念。
“先生,为了使您不受到残忍的拒绝,我好心好意地劝说您,而且把您从经常考验着我的诱惑中挽救出来,而您却用如此严厉的惩罚回报我。我一直相信年轻人具有高贵的品质,而您却欺骗了我。如果我说我与您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话,那确实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已经告诉过您我的处境,目的无非是希望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理解我的冷漠态度。您越努力让我对您感兴趣,就越会让我产生强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本是温和和善良的,是周围的环境和我的遭遇把我改变了。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您的信一定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把它烧了;而我却看了您的信,而且答复了。我可以用道理向您证明,纵使您因为我而产生的那种感情使我对此不能无动于衷,哪怕是不由自主地有所感动,我也绝对不能分享这种感情,我的行为尤其会给您证明我的灵魂是诚恳的。然后我使用一次您给予我的,可以左右您生命的权力,我会给您揭开蒙在您眼睛上的盖布,使您看问题的时候可以看清楚一点儿,我想这完全都是为了您好。
“先生,您才刚到廿三岁,而我,很快就要到三十岁了。您现在完全不会想到等您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时您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的您那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了那时候便会成为您沉重的负担。今天,您可以说自己会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您的整个生命,您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而我也很愿意相信你此时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但是等您到了三十岁,人生的经验就会使您没有力量每天为我做出牺牲,而我,我也会因为接受那些牺牲而感到丢脸。终会有一天,一切都在指示着您离开我,甚至大自然都会给您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您很清楚地讲过: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遗弃。我想您也应该看出来了,因为不幸的遭遇,我已经学会了怎样为自己打算。我现在在给您讲道理,我已经丝毫没有热情了。
“您非要强迫我对您说我不爱您,我不应该,也不能够,更不愿意爱您。我已经度过了妇人不加任何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您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的安慰是从天主那里得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在爱情里,我已经是一个上当受骗者,现在我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我不能也不会接受您所要求的和您所奉献的友谊。您上了您的感情的当了,您不是依靠您自己的力量,而是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这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我宽恕您使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但是您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得逞呢。我要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您生命的名义,还有为了我的安静生活的名义,命令您留在法国——您的祖国,不要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而这只是因为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此时此刻,您或许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太无情了。将来,等到您发现了您真正的命运,拥有了一个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您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到那时候,您一定会愉快地想那个老妇人还真是您的朋友,对您来说,她的友谊是甜蜜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但是没有屈服,高尚的思想和宗教的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您照我的话去做,将来您的成功会使孤寂生活中的我感到愉快的,不要想念我,除非您像想念离别的人那样想念我。”
加斯东·特·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建议,发誓以后不再爱您,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那我就活该倒霉了,您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到死亡。啊!就请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不怕在您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不安……”
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就问他的仆人: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亲自交给子爵夫人了;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
“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应该不是到城里去。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那她是要出门了。”特·尼埃耶先生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
加斯东马上准备出发的东西,追随着特·鲍赛昂夫人后面外出了。特·鲍赛昂夫人一直把他带到了日内瓦,她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呢。在旅途中,千万种思想涌上了他的心头,有这样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掉,那就是:“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个问题就能引申出来无数的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对自己最有利的一个答案:“像子爵夫人那样聪明的女人,她如果愿意接受我,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也不会选择拥有那么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男子虽然热情,但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当然那些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目前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特·尼埃耶先生的想象是正确的。
特·鲍赛昂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等她都安排妥当以后,加斯东就选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近的时候去拜访了。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意想不到的事情都变现得司空见惯,他看见了特·尼埃耶先生也不惊讶,就通报了他姓名。特·鲍赛昂夫人听见仆人通报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手里拿着的书不由得跌落到地上。加斯东正好利用她惊讶的这段时间走到她的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与把您带到这儿来的马儿一样!”
她的秘密愿望就这么巧妙地实现了!相信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种幸福吧?意大利女郎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她们都是些绝妙的人儿,曾经有一个意大利女郎被法国人认为是十分不道德的,她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看不出那些可怜的情郎为什么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他们非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那么本书的作者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儿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也不是真无事可写,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都可以描写,例如特·鲍赛昂夫人为了让自己像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失身也要保留着脸面,所以温和地拒绝,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也或许她迟迟不答应是另有目的,可能是为了让初恋发挥出它最高度的能量和威力,而使自己可以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反正特·尼埃耶先生还年轻,男子在这个年龄最容易受到那些爱情游戏的欺骗,而对于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又是最富有吸引力的游戏了,她们总是要尽量拖长这些游戏,目的或许是想延长一下她们享受这种权力的时间,或许是为了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不过,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怎么也不会比伦敦会议的内容还要多,在一篇真正的爱情故事里,这些小伎俩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得一提。
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租赁的别墅里,特·鲍赛昂夫人和特·尼埃耶先生同居了三年。他们远离人群,不接见任何人,也不让别人有机会说他们的闲话。他们每天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过着人们梦想的那种幸福生活。这座湖边的小别墅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它外表朴素,有绿色的百叶窗,四周有宽阔的阳台,阳台上装饰着淡雅的遮阳布帘,里面设有白色的长靠背椅,和踏上去毫无声息的长毛地毯,鲜艳的帷幔,总之,这里的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另外,从这里的每一个窗口望出去,看到的湖的景色都不相同;远处的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色彩,时而飘然远逝;他们的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的面前是一大片宽阔的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仿佛这周围的一切都为他们制造着梦境,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对他们露着笑脸。
特·尼埃耶先生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为了他的重要的利益,他必须得离开日内瓦,返回法国了。而这对情侣早已买下了这所房子,现在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把能带走的一切都带走。特·鲍赛昂夫人也跟着特·尼埃耶先生回到了法国。她变卖了自己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住在马内维尔了。为了自己能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特·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这就是交换条件。这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于是他们又恢复了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特·鲍赛昂夫人的地产坐落在一座小城的附近,位于奥热山谷风景最美丽的地段上。整整九年的时间,他们都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期间的种种不必细细叙述;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特·鲍赛昂夫人的丈夫,特·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经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因此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幸福,那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特·鲍赛昂先生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认为每天早晨精神饱满地起床,那段时光就是比别人多享受一层快乐:再说,他还是一个风流的老手,行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工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向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像对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自然。
作者叙述这一小段关于特·鲍赛昂侯爵的传略,目的是叫读者明白,有这样一位先生在,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特·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像签订了一段最甜蜜的租约。九年时间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和特·鲍赛昂夫人的处境几乎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十分尴尬的局面里了;这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很难以形容它的程度,可是能用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各项数据。
加斯东的母亲特·尼埃耶伯爵夫人,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特·埃耶先生以幸福。她从来不想见到特·鲍赛昂夫人。特·鲍赛昂夫人也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的、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特·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回到日内瓦去。但是这样又等于说是不信任特·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更何况特·尼埃耶先生这时候正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地感兴趣,在那里到处开垦,遍地栽种。她如果那样做,无异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或者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马内维尔这地方又来了一位特·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拥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那样一个个排列在那里,一个月以来,特·鲍赛昂夫人动足了脑筋在解决这道可怕的算题。要想知道特·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道难题的,读读下面这封她在一天清早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了。
“我亲爱的安琪儿,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这么久了,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给您写信,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是不合情理的。有些话,是一个女人没有办法当着她的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提到这些事情,她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会因此变成了哑巴;她既没有了体力,也没有了智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实在是叫我痛苦;而我又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认为我的心应该对您完全忠实,哪怕是些转瞬即逝的思想也不应该对您隐瞒;而我也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毫无隐瞒,我不愿意长期约束自己,不自由。因此,我必须把我的苦恼毫无隐瞒地向您倾诉,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请您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吧,尽管您我是爱听您这样说的,因为凡是您说的我都欢喜。您还是听我说吧!我亲爱的上天赐给我的配偶,让我亲自告诉您吧,那曾经差点儿让我痛苦的丧命的重压,现在您已经把那痛苦的痕迹全消除了。我只有从您那里才能尝到爱情的滋味,也必须是您那样天真的青春年少,有您那样纯洁的伟大心灵,才能够满足一个少妇的不易满足的心愿。亲爱的伴侣,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但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都没有嫉妒过,一想到这点我就高兴得心脏突突地跳动。我拥有您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您的一切思想。在你我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阴云,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因为我们从没意识到什么是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意愿行动。我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的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我的这些眼泪可否替我向您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但是,这个幸福也使我尝到了一个比被遗弃还要可怕得多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许多很深的褶皱,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有多广阔,就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把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的不幸,和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相比,后者真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想法。可是在这个想法的后面还牵扯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想法,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能杀死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现在,您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巨大差别难道不会令一个痴情的女人心里产生万千种恐惧吗?您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为我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起初您可能会不在意,慢慢的,您就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您或许会想起您的社会遭遇,想要缔结一个可以使您的财产增加的婚姻,想到您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您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您的财产,新一代的年轻人又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体面地占据您曾经的位置。可是您可能抑制住了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作为年轻人,您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要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而这誓言只有在天主的面前才对我们有约束力。也可能是你想起了我过去的痛苦,您过去拯救我跳出来的不幸有可能在保护着我。您的爱我完全是出自您对我的怜悯!而这个念头对我而言,无疑比害怕误了您的一生更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那这些人就是十分慈悲的。是这样的,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您温柔地问我‘您有什么心事’那时候,您的嗓音让我战栗起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依照您的习惯,您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的,我就在等待您把您心里的话向我倾诉,我认为我对您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想起了您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了一些矫揉造作的地方,通常男人在感到对感情的忠诚成为他们的一种负担,他们既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又不知怎样摆脱时,就会有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已经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了,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您的心里一定会想:‘我迟早是要离开可怜的克莱尔的,为什么我不早点离开她呢?’您的眼底已经清楚地写着这句话了。我要是离开了您,就到远离您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您!十年来,哀愁第一次使我流泪,我太骄傲了,不愿意让您看见我流泪;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要谴责您的意思。
“是的,您有理由,而我也不应该太自私了,怎能把您光辉而又漫长的一生来受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您的一种爱的哀愁被我误认为是您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安琪儿,不要让我再焦虑不安了吧,惩罚您的嫉妒的妻子吧;只是您必须让她明白她的爱情和您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是感情,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去了您那儿以后,自从您在她家里认识特·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每天都备受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了脸面。就算是令我痛苦,也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真相,想知道令堂对您说了什么,您是怎样的想法。如果在某些事情和我之间您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您自由……我会把自己的命运对您隐瞒,绝不会在您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您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闷闷不乐地发呆好一会儿了。我的朋友,我找不到我的自尊心同您对抗了,您太善良,太坦率了!您不会伤害我的,也不可能欺骗我的;不过,无论真话有多么残酷,我都要您对我说真话。我恳求您对我说真话!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人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您最好的时光吗?您年轻、腼腆、十分潇洒,十分英俊又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被别的女人占有过的却被我甜蜜地爱恋过的加斯东……不,您再也不会像您曾经爱过我那样和现在还爱着我的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了;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把我全部的心思意念都集中在我们的爱情上了,只要一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不会是痛苦的了。从今以后您再也不会用一个年轻恋人所具有的可爱的优点: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和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一的肉体快感,总之,一切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您说是吗?
“啊!您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学会盘算一切,遵循着您的命运去做了。您会计划、忧虑、烦闷和有野心,这一切都将使那个她享受不到您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而这微笑经常会因为我而使您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您的嗓音,一向对我那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感伤。您的眼睛,对着她可能会变得暗淡无光,但过去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像我爱您那样的爱您了,正如她永远也不可能像我讨您欢喜那样讨您欢心。她不可能像我那样永远留心在您面前自己的打扮,而且还要经常关心您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是永远都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会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珍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我可以经常拿来回味,而且可以永远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的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无法知晓的。
“我亲爱的,也许您根本就没想到过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您而言也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是毫无道理的,也许我永远都是您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您看到这封信后,就请您来吧,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这顷刻之间比九年中的任何时期还要更加爱您,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的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您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吧!坦白地说出来,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种罪恶。说吧!您到底想不想要自由?您想过那种成年人的生活吗?您会后悔吗?至于我,要我让您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爱得相当的深,宁可舍弃我自己的幸福,也要保全您的幸福,宁可丢了我自己的生命,也要保全您的生命。如果您做得到的话,您就忘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让它影响了您的决定;可是您得开口说出来您的真实想法!我会顺从您就像顺从天主一样,如果您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唯一的安慰者了。”
特·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送到特·尼埃耶先生的手里以后,立刻就全身瘫软,精疲力竭了,她的脑子处于麻木状态,陷入沉思,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使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承受的痛苦,其强烈程度已经超过了一般妇女所能承受的限度,而且也只有妇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在这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命运的决定时,特·尼埃耶先生正处于这样一种处境,用时下年轻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经常使用的字眼儿来说,就是十分尴尬的位置。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劝告和特·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虽说这位小姐的姿色相当平庸,皮肤白里透红,躯干笔直得像棵白杨树,并且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当着半个哑巴;不过她有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这就已经足够代替她说话的了。特·尼埃耶夫人以真挚的母爱的名义,拼命拉拢着儿子回到道德的正路上来。她对儿子指说,他能被特·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应该高兴,因为有多少富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该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可是不可多得的;有一天,他得到了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年息,有了钱还愁不能安慰一切吗;如果特·鲍赛昂夫人是真心爱他的话,她就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运用了一切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手段来说服他的儿子。她也确实成功了,她使她儿子的心大为动摇了。特·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是加斯东的爱情在同种种按照世俗的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诱惑进行斗争的时候,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经经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惴惴不安地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样的痛苦。
一个男子的虚荣心和作为情人的良心,使他在想象中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了,让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然觉得这个不幸是无边无际的,他认为他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造成的伤害,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引导让特·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自己来下让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的命令,也使她逐步习惯于他们必须要分手的结果。一开始,他要先牺牲这位小姐,让特·拉·罗迪爱尔小姐经常像鬼魂一样出现在他们中间,然后再让侯爵夫人自愿强迫他娶她。为了确保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发展顺利,他甚至还想凭借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凭借她拥有美德的灵魂。于是他给她回了一封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具有真正的爱情的直觉,和女性特有的最细腻的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特·鲍赛昂夫人的时候,特·鲍赛昂夫人感觉到一股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像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那个可怜的女人哆嗦个不停,就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如果他没有飞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地奔过来痛哭,这就是告诉你答案了。只是,痴情的女人们总是不肯面对现实,在心中抱有无数的希望!这些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它们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到最后一刀下去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出去之前用温柔的嗓音问道。
“不要了。”她说。
“啊!真可悲!”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都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开头是这样的:“我最亲爱的人儿,您真是胡思乱想……”刚读了这几个字,侯爵夫人的眼睛就像被厚厚的一层幕布遮盖住了,她的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在对她喊:“他撒谎!”然后,这激情促使她清醒而又贪心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颤抖的手迅速地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他是利用什么思想写下这封信的了,她在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狂热的爱情的冲动了;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了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了却还要占有我!”
说完,她像丢了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特·尼埃耶先生写完回信以后就外出了。等到他回来以后,看见雅克就站在他的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离开古堡了。”
特·尼埃耶先生十分惊讶,他拆开信封看了回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了您的建议,发誓以后不再爱您,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那我就活该倒霉了,您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到死亡。啊!就请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您不怕在您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不安……”
那是鲍赛昂夫人动身去日内瓦之前,他写给她的信。在信的下面,侯爵夫人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落款是克莱尔·特·勃艮第。
特·尼埃耶先生从此回到了他母亲的家里。二十天以后,他娶了斯特凡妮·特·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个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了的话,那读者简直要喊这是一场骗局了。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要想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可以有两点:其一就是结局奇特,不幸的是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就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可怜的人,他们曾经尝过无边风月产生的至高无上的滋味,却又亲手毁坏了这种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种幸福,现在又重新产生了无数的回忆。
事实上,同特·尼埃耶先生决裂以后,特·鲍赛昂侯爵夫人根本没有离开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因为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这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是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的,在特·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特·鲍赛昂侯爵夫人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只是她的隐居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她、她的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古堡里的下人谁都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要绝对保持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唯一的例外就是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每天清晨邻近的一个教士都会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特·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没有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了,这让人可以认为他是幸福的,也可以认为他是不幸的。
但是他的母亲对所有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和许多其他的少妇一样加斯东·特·尼埃耶夫人也很平庸,她温柔而有耐心,结婚一个月以后她就怀孕了。一切都十分符合固有的传统的观念。特·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除了他在离开特·鲍赛昂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变得极端心神恍惚和爱沉思以外。但他的母亲说他向来都是沉默寡言的。
度过了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表面上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然而这些小事却显示着故事主人公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他的过分纷乱的心情。这些只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由哪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特·尼埃耶先生打了一整天的猎,途中路过特·鲍赛昂夫人的花园,他叫人们把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还是很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特·尼埃耶先生就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还给了他一大笔小费,目的是要雅克帮他一个小忙:把这些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则觉得他的女主人是吃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鹧鸪,还是吃由特·尼埃耶先生打死的鹧鸪,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更何况特·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了不愿意让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领地上猎来的。”伯爵这样说。
一连好几天,特·尼埃耶先生一大清早就动身去打猎,只有晚餐才回到家里来吃,但他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雅克也一直参与着这个天真的骗局。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特·尼埃耶先生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并想办法送到了她的手上。但是这封信连拆都没拆就给退回来了。当侯爵夫人的听差把这封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特·尼埃耶伯爵的妻子正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的随想曲,而伯爵就坐在客厅里听音乐呢,突然间,他奔出了客厅,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般,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他从一个熟悉的缺口跳进了花园,慢慢地走过园中的小道,还不时地停下来一会,似乎是想平静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聆听周围的响声,听到那些仆人都在吃饭。他就一直向着特·鲍赛昂夫人的卧室走去,悄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侯爵夫人从来不曾离开她的卧室,因此特·尼埃耶先生在那里能够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消瘦的面容,苍白着小脸,坐在一张大沙发上,她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就像在盯着一件她看不见的东西。这是一幅表现得最完整的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某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又知道克莱尔·特·勃艮第是向过去凝视,还是向着坟墓凝视呢。或许特·尼埃耶先生的呼吸发出了微弱的响声,或许他的眼泪在黑暗里闪了光,或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或许是他的出现必定要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习惯性地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总之,特·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口回过头来,看见了她旧日的情人。于是特·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侯爵夫人突然变了脸色,高声喊道:“先生,如果您再向前走一步,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边喊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一下就把插销打开了,她的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一只手扶住了阳台,然后转过头来向着加斯东喊起来:
“滚出去!滚出去!要不我就跳下去了。”
听见这惊心动魄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朝这边涌过来,特·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混蛋一样逃跑了。
回到家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又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给特·鲍赛昂夫人送过去,并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个问题与他的生死存亡有很重要的关系。信使走了以后,特·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在那里继续弹着那支刺耳的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着回音。随想曲终于在一个钟头以后弹完了,夫妻俩默默无言地面对面坐着,各占据了壁炉的一个角落,这时候他的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古堡回来了,那封信又原封不动地被送还回来。特·尼埃耶先生走到一间与客厅相连的私室里,拿起他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猎枪,自杀了。
这个悲惨的结局虽然突然,虽然与年轻的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经历过一对男女美满地结合在一起的人,就可以能够完全理解这个自杀的结果。一个女人,是不会因为一天之内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的。像奇异珍贵的花卉一样,肉体的快乐也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协调一致才能揭示这些乐趣产生的全部来源,而且这是能产生柔情、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总是带有一种迷信思想,认为使这欢乐产生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长期恋爱还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它部分的秘密就在于这种令人赞叹的情投意合,这种虔诚的宗教信仰,这种特殊的感觉和过度幸福的确切信念,而这些只有在所爱的人身边才能感受得到。在一位充分具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就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表达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她聪慧又多情,在自身的天赋里可以加上许多刻意的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又无意中增添了许多天赋的魅力,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的魅力。所有女人在她的身边都会逊色。只有害怕失去那么动人、这么灿烂的爱情,或者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这种爱情,我们才能认清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如果一个男人在认识了这种价值以后还是把这个爱情给抛弃了,之后他组织了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一个男人在获得这种幸福之后,还奢望着从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获得同样的幸福,但这个女人已经用暗藏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向他证明了他不可能再得到那种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却为了社会的一些假象而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就必须得具有那种被多情的人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只有以死殉情了。
而特·鲍赛昂侯爵夫人,肯定没有想到在度过了九年幸福的时光后,在她给她的朋友倾注了大量的爱情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自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受爱情的痛苦。更何况一个妻子虽然为了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爱情的事,而一个情妇却憎恶这种勾当,她更有充分的权利来拒绝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因为她的爱情的纯洁可以证明她有这样的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列姆。
《被遗弃的女人》是巴尔扎克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高老头》的续篇,被收入《人间喜剧》的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中。《被遗弃的女人》描述的是在《高老头》中被抛弃的巴黎贵妇鲍赛昂子爵夫人,在离开巴黎到诺曼底隐居以后,受到一位年轻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了情网,从而演出了新的一轮令人震惊的爱情悲剧。
巴尔扎克创作《被遗弃的女人》的时代是法国正经历着社会变革的时代,资产阶级凭借着经济上的实力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不仅在城市,就是在贵族传统保持广泛影响的农村,资产阶级都把贵族打得落花流水。巴尔扎克凭借敏锐的观察,创作了这个时代的风俗史。正如他在《人间喜剧》的前言中所说的:“法国社会将要写它的历史,我只能当它的书记。编制恶习和德行的清单,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实,刻画性格,选择社会的主要事件,结合几个本质相同的人的特点揉成典型人物。这样我也许能写出许多历史学家没有想起写的那种历史。即风俗史。”
巴尔扎克是个优秀的“书记官”,他在《被遗弃的女人》的女人中再一次地展示他高超的观察能力和刻画能力。
那个“三年来,这个与世隔绝,独自居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伴随她的只有对光彩、欢乐、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的回忆”的女人,隐居到此就是因为受到了爱情的伤害,她不是败给了她的情敌,而是败给了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败给了“每一个成年人都会为自己做的打算”。但这样一个受伤的女人还是再一次陷入了爱情的漩涡之中,而且陷得更深。那原因也是恋爱过的男女所理解的,“品味着自己是对方幸福的根源这件事,这种永远新鲜的快乐,是女人身上不可磨灭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让鲍赛昂夫人再一次对年轻的男子打开了心扉,尽管她知道这样是危险的,也确实努力挣扎过,但这是一位还不曾被社会浸染的年轻男子,他发自内心的判决书就满足了她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这位青年还要以性命相逼呢,像鲍赛昂夫人那样孤寂、绝望的女人又怎能抵御得了这样打动人心的爱情攻势呢。
爱情使他们变得特别聪明或者特别愚蠢,因为爱唤醒了他们的尊严。
就像是命运的安排,鲍赛昂夫人逃离到日内瓦的时候,加斯东尾随着她去了,在他如焚的追逐下,鲍赛昂夫人服从了内心隐秘的愿望,他们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幸福生活。然而该来的危机终究还是要来的。似乎是上一次悲剧的重复,一个年轻的、富有的富家女再一次击败了她,也可以说她又败给了资本主义,败给了“每一个成年人都会为自己做的打算”。然而,这个失败是特·鲍赛昂夫人在一开始就预料到的,这场意料之中的意外结果让她更加绝望了。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天主是她唯一的安慰者了。
如若故事到此结尾,那大多数的读者就都可以当眼光敏锐的作家了。可是巴尔扎克只有一个,他卓越的“透视力”和“想象力”就体现在作品中。在故事的结尾,正当读者要痛斥那为自己的私欲和害人的天真的年轻男子时,突然间峰回路转,这个看似可恶的年轻男子殉情了。读者惊愕之余不得不仔细品味巴尔扎克对人心理的观察和思考。
巴尔扎克的的外表很粗犷,以致人们被他粗鲁的行为和粗率的言辞所迷惑,其实他的内心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对于人心的探求与表达是非常深刻的。
巴尔扎克辉煌艺术的最高顶点就是他的人物塑造。在人物塑造上,真正显示出巴尔扎克高度思想水平与艺术水平的是,他的好些人物不仅具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而且都是特定的阶级的典型。而且,巴尔扎克对人物的塑造并不只是停留在人物的外表形貌上,他更大的兴趣还是直接揭示人物的内心状态、感情活动,进行心理刻画。这在《被遗弃的女人》表现极其明显。他在对人物的内心状态进行概括、综述与分析的时候,显示了对普通的世情、人心以及其中哲理的广泛认识。他在表现感情的戏剧冲突时,则又显示了他对处于特定环境,特定情势下的某一个人内心变化的深刻理解。通过巴尔扎克深刻的分析,这出人意料的结局也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了。确实,一个年轻男子,在获得幸福之后,又亲手毁了幸福;在顺从社会的种种利己学说以后,还奢望社会再赐给他幸福的甜蜜。这样矛盾的心理必然要受到致命的打击。在他还没有完全被社会腐化,没有学会“多情的人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以前,他就只能以死殉情了。这是爱情的真正悲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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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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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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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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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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