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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苏城舞会HonorédeBalzac(1)

  普瓦图世族的一族之长特·封丹纳伯爵,曾经效命于波旁王室,在旺代党人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许多贵族进至法国西部的旺代地区,以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为首,组成反对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动势力,史称旺代党,并于1790年3月发动叛乱,两年后失败。与共和政府内战期间,他展示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勇敢精神。那是近代史上血雨腥风的一段时期,保王党的大小首领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特·封丹纳伯爵也是九死一生,因此他常常笑谈自己:

  “我可是为王室出生入死,差点儿战死在国王宝座前的呀!”

  虽说这只是笑谈,但也不完全是胡说的:在四路的血战之日四路,地名,位于法国西部山区。旺代保王军和共和政府军曾在此激战,双方死伤惨重。伯爵确实被埋在死人堆里过。他不愧是旺代党人忠心耿耿的代表,就算被共和政府抄了家产,家道衰败了,他也仍然不为所动,拒绝了拿破仑皇帝的招安,毫不贪图高官厚禄。在他的眼中,贵族的传统道德就是宗教礼法,就连成家立业这件事上,他选择配偶的标准,也都是严格按照那些信条办的。当时可以提亲的人当中,有一家新贵,靠革命起家,条件十分优渥,伯爵都毫不动心,反而娶了没有一点家产的特·甘尔迦罗埃小姐。因为特·封丹纳认为就算她家没有财产,她也是出身于布列塔尼地区的名门世家的名媛。

  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的时候,正是特·封丹纳伯爵家的日子最拮据的时期,因为他的子女众多,庄园的收入又非常的微薄,他的收入已经没有办法支付儿女的开销了。伯爵的个性非常爽直,原本他并没有低头弯腰、谋求恩典的打算,只是终究抵不过妻子的一再哀求,只好离开庄园,去了巴黎。到了巴黎,他看见往日的同僚为了在复辟政府中夺取高官显位,一个个都变得利欲熏心,极力钻营,伯爵先生感觉寒心了。正当他要返回庄园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封颇有名气的内阁大臣写给他的任命信函,通知他被晋升为旅长。按照当时颁布的新法令,凡是旧日为旺代党军效劳过的军官,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期间的二十年计入军龄。很快,荣誉团十字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个个都不求自来了。接二连三的恩宠,让特·封丹纳伯爵动摇了回家的念头,他认为王室还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原本,他是每个礼拜天都要带着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宫将帅厅等候的,每当看见亲王们去圣堂做弥撒,他们都要虔诚而且齐声地高呼:“国王万岁!”但是现在,光是这样做已经不能让他满意了,于是他干脆请求国王召见。本来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特殊的宠幸,所以请求很快就恩准了。当时,宫廷中的老臣众多,一顶顶扑满香粉的假发,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占满了整个宫廷。在宫廷上,旧日的同僚看见他,表现得都相当冷淡。相反,那些平日来往不多的亲王们却对他“无比亲切”,当然,这词儿是他在受宠若惊时自己脱口说出来的。这么说也不奇怪,在他的印象里,一位未曾谋面,只是听说过他的亲王,竟然温雅谦恭,主动上前同他握手,称赞他是最纯粹的旺代党人。不过,高贵的亲王只是赐予他无上的荣光,却对他因战争而损失的财产一字不提,也不问他慷慨捐助给天主教军队多少金钱。伯爵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自掏腰包来作战的,但是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

  召见临近结束时,特·封丹纳伯爵认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风,便婉转地提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国王听了,便开怀大笑,要知道凡是充满智慧的话,总是能让他开心;笑过之后国王又回敬了一句戏言,只是大家都明白,国王有意说出的戏言,听似温和,却是比严厉的训斥还要可怕。这时,一位国王的心腹近臣连忙走上前来,讲了一句既含蓄又有礼貌的话,目的是婉转地向计较钱财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和主子清算账单的时候,要是细查起来,有的账要比旺代党人的还要久远呢,那简直就成了大革命的史料了。

  在王族的周围各位显贵重臣恭恭敬敬地围成了一个半圆。伯爵小心地把住佩剑,不声不响地往外移,在瘦弱干枯的腿缝中穿行,好不容易才退了出来,穿过王宫的庭院,直接登上了停在宫门外的马车。伯爵仍保持着老式贵族的派头,脾气仍然很倔强,他对同盟之战与巷战同盟之战,又称三亨利之战,发生在16世纪80年代。亨利·特·基兹与亨利·特·纳瓦尔二公爵利用新旧教之争,要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统治。巷战系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党徒在巴黎筑起街垒,反对亨利三世。的时代还是念念不忘,一上马车,就不顾隔墙有耳,大声地抱怨起朝廷的风气日下:

  “过去,在国王面前大家都可以无拘无束,畅所欲言,可以向国王讲讲自己家庭的琐事,贵族还可以随便请求国王的恩典,恳求赏赐金钱等。如今呢,就连要回自己在战争中借出去的钱,都像是当众出丑了一样!哼!为了王朝大业,我是吝啬的人吗?送出去的三十万里佛尔里佛尔,法国古币,相当于法郎。圣路易十字勋章、旅长军职,拿什么能偿还得了?哼!这事儿没完,这话必须要当面说清楚,我还要到国王的理政厅去。”

  然而,这次特·封丹纳伯爵见识了国王接见的场面后,再请求谒见的呈子就如同石沉大海一样再也没有消息了。旺代党人本来拥有一腔热血,不料被泼了一头冷水,终于变得心灰意冷了。再看看那些重要的官职,在旧王朝时本应该归属他们那些保皇一族的,现在却被拿破仑帝国的那些新贵们窃取了,他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旺代党人彻底绝望了,一天早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全完了,国王完全是新派人物,这已经毫无疑问了。只有亲王亲王,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个非常反动的人物,法国宫廷中人人称他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继承王位,称查理十世。还努力维持着旧制,念着我们这些忠臣,这种制度要是再延续下去,法兰西的王冠将来落到何人手中,都难说呀!我就说在各种政体中,君主立宪制是最糟的,它永远也不会适合我国的国情。路易十八同伯尼奥伯尼奥(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先生,不是早在圣乌昂流亡的时期,就把整个局面搞得无法收拾了吗?”

  事已至此,伯爵已经断了要回财产的念头,就想干脆来个仁至义尽,什么都不要了,重新回到自己的庄园。就在伯爵万念俱灰之时,三月二十日事变1815年3月1日,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率军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往比利时。发生了,一场新的风暴来势汹汹,似乎要吞没合法国王和一切拥护者。俗语说,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在下雨天解雇仆役。特·封丹纳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但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还要跟随着逃亡的君臣一起溃退,并且把自己的土地作为抵押借了债,只是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样随驾逃亡能否比从前拼死效忠更有利。不过,这也不是伯爵的心血来潮,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比起那些从前拿起武器反对共和政权的勇士,伴驾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国王的宠信。也正是基于这种结论,他才认为与其在国内冒着生命危险拼死反抗,还不如伴随圣驾出国走一趟,也许还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其实做臣子的这种盘算,绝不是纸上空谈,只是一旦遇到了现实就全成了泡影。正如一位极其精明活跃的外交家讲的那样:有五百忠臣随驾流亡到根特,他只是其中的一名;而随驾复国的忠臣有五万名,他也只是其中的一名。不过,特·封丹纳先生的运气不错,在去国流亡的短短的一段时间,他被路易十八选用为当差,因此不乏机会向国王表白自己的忠君爱国和政治品德。一天晚上,国王闲暇无事,忽然想起了上次接见时,特·封丹纳先生在杜伊勒利宫中风趣的谈话。机不可失,老旺代党人赶紧抓住这个时机,又将自己的经历和现在的境况讲述了一遍,好让贵不忘事的国王可以趁机想起来。国王本人很有文学修养,又见这个老贵族不仅小心当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笔法细腻精当,就对他颇为赞赏。特·封丹纳伯爵就凭着这一小小的特长,在国王的心中,挤进了最忠诚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复位以后,伯爵被任命为钦差,巡察各省,审判这次事变中的罪臣逆党,钦差的权利可是非同小可的,不过特·封丹纳伯爵倒没有滥用职权,一直很谨慎。后来这位大法官又回宫复命,卸下了钦差这个官职,随即坐在了议会的席位上,成了一位众议员。不过他坚持少说多听,过去反对立宪的政治主张现在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伯爵后来又深得国王的宠信,对于此,作者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机缘。突然有一天,他进宫觐见,狡猾的国王竟这样招呼他:

  “封丹纳,我的朋友,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要是被别人所‘选用’,就会因为政见,而不可能久坐其位。不过立宪内阁就有这点好处,为我们省了许多的麻烦,我不必像过去那样亲自罢免大臣。而我们的议会就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旅馆,经常会给我们送来古怪的旅客,这都是得益于里边的公众舆论。所以我并不想任命你当什么总长,或是什么大臣。但是,这不重要,因为凡是忠诚的臣仆,我们就会有办法安置的。”

  来了这一段戏谑的开场白后,一份任命书立马被国王亮了出来,他授权特·封丹纳先生掌管皇家的庄园。国王善虑,说话连讥带讽;伯爵善听,能够心领神会,因此这对君臣甚为相投。从这以后,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俸禄优厚的委员会,陛下就要提到特·封丹纳的名字。伯爵也十分识趣,虽然受到国王的恩宠,却从来不向他人炫耀,还能通过妙趣横生的谈吐,维持国王对他的宠幸。路易十八喜欢闲谈,就像喜欢文笔工巧的短简一样。每逢到了这样闲谈的时间,伯爵的伶牙俐齿就发挥了作用,在当时有许多的政界的逸闻趣事,如果不限制词语的使用的话,还可以说那是外交和议会上的“飞短流长”,总之,类似的趣事俯拾即是,说也说不完。要知道,国王对他戏称的“统治体”,每个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觉得其乐无穷。特·封丹纳伯爵全凭他的见识、聪慧与机敏,才让一家人都得到了恩典和启用,就像他曾对国王十分风趣地说过的那样:他家中的每一个成员,无论多么年轻,都像一只附在国家预算的叶子上的桑蚕。先说他的长子,在司法界的重要位子终身任职;他的次子,现在是禁卫军的中将指挥官,在王朝复辟以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尉,但是随驾从根特回国以后,便晋升为团长,后来又乘1815年动乱规章制度混乱之机,先调到禁卫军,又转入皇家卫队,再奔赴前线,参加了特洛卡德罗之战特洛卡德罗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湾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战争中,被法军占领。几经调动,现在晋升为中将指挥官了;再看他最小的儿子,最早被任命为县长,不久就荣升为行政法院的审计官,还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长,如今不受议会风波的影响,地位稳固。如同伯爵所受的恩典一样,这些恩泽也不显眼,就像雨露,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降在他们身上。父子四人,个个领了几份闲差,享受的俸禄不亚于一位朝廷的大臣。虽然他们在政治上发迹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君主立宪的初期,能摸准国家预算中财政稳定区域的人,没有几个,只有精明强干的宠臣才能找到门径,捞到肥缺,领取经营已经废除的修道院管区法国教会广有地产,收入非常多。国王要想赏赐幸臣,就让他管理一个地区的修道院;他不必亲自管理,只需按时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到自己囊中即可。那样的肥差。过去,特·封丹纳以从来没有读过大宪章路易十八复位后,废除了资产阶级民主宪法,推行他钦定的宪法,称为大宪章,实行君主立宪制。自夸,看到满朝的臣子利令智昏、贪得无厌还愤愤不平,然而时过境迁,现在,他极力地向国王表白,他对代议制的精神与效能深刻理解,以博得国王的好感。虽说,特·封丹纳伯爵的三个儿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再加上他的官职俸禄十分丰厚,一家人的收入也已经很多了,只是无奈家里人口众多,如果想要重整基业,恐怕一时还很难如愿。虽说三个儿子都有才学能力,也深受王恩,以后定会前途无量,可问题是,伯爵不只有儿子,还有三个将要出阁的女儿。为了女儿的事,伯爵费尽了心思,他想要再求恩赐,又担心叨扰了国王,反倒坏了事,想来想去,他想了一个法子——只向国王提一个。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国王亲自主婚,将伯爵的长女嫁给了税务局长普拉纳·特·博德里。国王主婚,按钱财上说,虽是没有增加一文钱,但金口玉言,也抵得上万贯家财了。另一天晚上,国王的情绪很平静,无喜无怒,伯爵趁机说出他还有个二女儿,国王听后微微一笑,当即做主把她许配给了一个年轻的官员。虽然男方出身平民,却是新近受晋封的男爵,而且非常有钱,人也很有才干。过了一年,老伯爵又向国王提起了他的三女儿爱米莉,国王听了,便用低沉但是尖刻的语调说:“我爱柏拉图,可更爱我的国家。”

  过了几天,国王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按照传闻,国王是拿三位一体作个俏皮的比喻,善意地嘲讽伯爵手法的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一一介绍出来。但是伯爵并没因此打消这个念头,反而想使这场玩笑转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就对国王说:“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

  “就算我找得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绝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就算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以后,这对君臣的关系就不如从前那么融洽了。自古以来,君王都是天威难测的,这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同所有家中最小的孩子一样,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特·封丹纳,也被周围的人宠坏了。本来,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大事就是最难缔结的,现在国王对他的态度又冷淡了下来,这怎能不让伯爵为难呢。要想明白这其中的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全由国家承担。爱米莉是在特·封丹纳的封地上度过的童年,那时的生活优裕程度自然不必说了,所以她的童年享受到了孩提时的不尽欢乐;而且只要是她流露出的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简直要当做圣旨一样遵从;亲戚朋友也无一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爱米莉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王恩浩荡、家道复苏,她也就可以一如既往地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因为优越的生活和无限的宠爱,让她把巴黎的富贵荣华看成同童年时在乡间封地上度过的生活一样自然。小时候,她的生活从来都是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的,生活有说不出来的幸福和丰美。小时候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没有人违背她的意愿;到了十四岁,她投身到社会的漩涡中,仍然看到别人对她都是唯命是从的。就这样,从小到大,她我行我素惯了,奢侈享乐也惯了。在她的生活中,讲究的服饰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随扈,四周真心的赞美和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必不可少的。和大多数的被宠坏的小姐一样,她对喜爱自己的人,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又大做媚态。随着年龄的渐长,她的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吃尽了这种苦头。特·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为了爱米莉的配偶问题,每次举办宴饮舞会,他都能邀请到许多的青年才俊。只是,这位爱米莉一直到十九岁都没有相中一人。别看爱米莉年纪不大,但在交际场上,成年女人也不能像她一样尽享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就像是国君,没有一个朋友,却能处处让人曲意奉承。别说是她这样骄纵的少女,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女子,面对这样普遍的逢迎,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个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一位少女的话。而她要想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只需要秋波一转。爱米莉从小就与她的两位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得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意大利语,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婉转的歌喉具有迷人的魅力,钢琴也弹得令人倾倒。此外聪颖的她还精通文学,这样一看,马斯卡里尔马斯卡里尔是18世纪西欧喜剧中狡狯的仆人。说的这句“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果然不错。爱米莉可以对弗朗德勒绘画、意大利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侃侃而谈,随意点评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指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因此对她无不倾倒,就算她讲的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也会让他们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感动。对于浅薄的人,她很能迷惑他们;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然后用另一套方案对付他们:以自己的魅力做烟幕,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迷惑他们洞察的眼睛。她的个性向来自由自在,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散发着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都很浅薄,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只是一层色彩美丽的薄漆,将这一切缺点都掩盖了而已。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热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感情,便将青春的激情全部倾注到了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她看见平民就鄙夷不屑,遇到新贵就极端无礼,一心盼望着有一天她能进入巴黎圣日耳曼区,让她的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作为经历丰富的父亲,女儿的这些思想情绪,怎么能逃过他敏锐的眼睛。两位姐姐结婚的时候,爱米莉就没少讽刺他的父亲,老伯爵对此也只好忍气吞声。其实,这两门婚事本来就叫那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感到意外。先看看这位老旺代党人把长女许配给的税务局长,虽然这位税务局长拥有几块贵族的领地,但是在他的姓氏前并没有贵族的标志,而贵族正是王朝宝座的基石;再看看他的次女嫁给的那位新近才晋封为男爵的青年官员,这位男爵,晋封的时间短得可怜,而他父亲做过木柴生意一事,在人们的记忆中还很清晰。人到了花甲之年,本来不容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然而,特·封丹纳伯爵这个老贵族到了六十岁,思想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接受了新的政治观念。其实这说来也并不奇怪,谁叫他住进了有“现代的巴比伦”之称的巴黎呢,到了这里的外省人,迟早都是要丧失粗犷的性格的;不仅如此,国王的忠告和友谊,也促成了老伯爵这种思想的转变。路易十八这位君主是一个具有哲学头脑的国王,他曾经试图要改变这位老旺代党人的头脑,让他的思想跟上19世纪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并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乐事。过去,拿破仑融合了人与事;现今,路易十八要融合党派。这位合法的国王或许和他的对手一样的聪明,却愿意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仑帝国的始皇帝拼命笼络大贵族,捐助教会;而波旁王朝的这位君主,却极力收买第三等级,收买包括神职人员在内的拿破仑帝国的拥护者。特·封丹纳伯爵摸透了这位君主的心思,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温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见,同心同德,以国家利益为重。而老伯爵就成了温和派最有影响、最明智的首领之一。伯爵全力支持这种政治的跷跷板游戏,到处宣传立宪政体的代价高昂的原则,让他主子在党派纷争中一统法兰西帝国。立法议会的风向标向来难以预测,议决案总是很出乎意料,连资格最老的政治家都没法不惊奇,也许,特·封丹纳伯爵暗中希望,能借着议会的一股东风,打入贵族院也说不定呢。现在,伯爵有一条最坚定的原则:在法兰西,他只承认贵族院的贵族,其他贵族他一律不承认。原因就是现在只有贵族院议员才享有贵族特权。

  他还常常说:“没有贵族特权的贵族,就像一件有把而没有工具的武器。”

  特·封丹纳伯爵与拉斐德的自由党保持着距离,也与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很疏远,不过,为了法兰西能开创灿烂美好的新时代,他致力于普遍和解。对于与他过从甚密的家庭,他则试图说服他们相信,以后从事军政事业的职位会很少,言下之意就是以后要是完全按照宪章办事,军政要职迟早都是会由贵族院议员的子弟全部充任的。所以他劝说那些做母亲的支持他们的儿子投身自由职业,或者兴办企业。因为他认为,通过国民选举产生的议会,以及在司法与财政部门的职位,国民掌握了相当部分的国家行政权,尤其是财政部门,还将一如既往地是第三等级出身的贵族的地盘。只是这位一家之长根据新思想为他的两位女儿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内部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按血统,伯爵夫人的母亲属于罗昂家族,所以伯爵夫人始终坚守传统的观念,认为只有贵族才能配得上她的女儿,不肯轻易放弃。但是在决定她的长女和次女的终身幸福与富贵荣华的婚事上,她虽然最初持反对意见,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回到卧室,秘密商议这件事时,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因为特·封丹纳先生非常冷静地向他的妻子指出他们目前的经济状况。他们一家人在巴黎生活,不得不讲究排场,维持奢侈豪华的生活,这虽然可以看成是对他们过去流亡到旺代的穷乡僻壤,度过的艰苦岁月的一种补偿。然而,仔细一算,仅仅三个儿子所花费的开销,就已经耗去了他们收入的一大部分。由此看来,没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嫁出去,这种机会已经算是天上掉馅饼了。而两个女儿又能嫁到这样的富贵人家,早晚有一天,她们就会有六万、八万,甚至十万里佛尔的年金,这不就是天赐良缘了嘛!另外,他们自己也该考虑考虑节省开支,好把省下来的钱用做扩大封丹纳庄园的土地上,以便恢复祖传封地时的规模。这些理由都很有说服力,只要是做母亲的听了,都会同意这些观点的。只是,伯爵夫人虽然点了头,却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他们的三女儿爱米莉的婚事,伯爵夫人说:“可惜,爱米莉受我的影响太深了,她心高气傲,这样的委屈她无论如何受不了,必须得给她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本来家里的婚嫁喜事,应该是一家的乐事,谁曾料想这却是引进了家庭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和她的宝贝女儿爱米莉,因为税务局长和年轻官员这两位门婿的身份低,所以经常制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气氛给他们颜色看。而且她们在自己的家里以礼欺人的行为更是有增无减。做司法官的大哥很有头脑,娶了盐商的女儿,她的父亲是个亿万富翁;当中将的二哥,他的配偶蒙日诺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一贯信奉平民主义的三哥,在婚事上也遵行平民主义,娶了布尔热地区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两位姐夫和三位嫂子,可以来往于豪门政界,出入于圣日耳曼各府的沙龙,既十分惬意,又有利可图,便纷纷拥戴高傲的爱米莉,好组成一个小团体。然而,这个小团体因为骄傲和利害的关系,并不团结。在爱米莉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年轻的公主时常会不可避免地激起革命。在礼节允许的限度内,这个有权有势的家庭里的大多数成员,常常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全养成了嘴皮子刻薄的习惯。对外一家人都仿佛是和和睦睦的,不怎么显露他们的矛盾,但在家里,他们的关系却是不断变化的,有时会僵得很厉害。就中将的妻子二嫂蒙日诺来说吧,自从她成为了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来了,她认为她的身份同甘尔迦罗埃家族的闺秀相等,况且她自己还有每年十万里佛尔的年金,完全有权和她的小姑子爱米莉一样平起平坐,于是常常以讥讽的口吻祝愿她的小姑子能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但是后面总是要添上一句类似于“某某贵族院议员的女儿,刚刚嫁给了没有贵族爵衔的某某先生”这样的话。而财大气粗的大嫂特·封丹纳子爵夫人,又自恃情趣高雅,专爱卖弄高雅的服饰打扮,室内陈设,甚至是车马仪仗,令爱米莉相形见绌。每当爱米莉表露自己的心愿时,看见嫂子姐夫们的那副鄙夷不屑的神情,便怒气冲天,即便用一连串的挖苦的话回敬他们,她都觉得难平她心中的愤懑。而身为一家之主的伯爵,发现他的宝贝女儿受到姐姐和嫂嫂的挑逗,眼光抬得更高了,而国王默许的十分微妙的友谊如今又冷了几分,他怎么能不忧心忡忡呢?这一边,家庭不和愈演愈烈,内部纷争不断;另一边,老伯爵眼看就要重新赢得国王的宠信了,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国王却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了。国王路易十八是个伟大的政治家,在国事艰难、风雨飘摇的时期,他尚能出色地把握好航向,不幸的是,他患病后不久就与世长辞了。老伯爵封丹纳也不知道自己在将来的新政权中是否能得到朝廷的恩典,而他的掌上明珠的婚事,就成了他的最后的心愿。此时,伯爵在巴黎已经度过了十年的政治生涯,他的家庭成员也打入了政府各部,就如同奥地利王室通过联姻,大有侵入整个欧洲之势那样。如果他的小女儿再能嫁得一位佳婿,那无疑是他一生的锦上添花,再无所求了。小女儿的终身幸福,老伯爵时刻挂在心上,他从不气馁,为了全力以赴,老伯爵将未婚青年的佼佼者都拉到了他的爱女的身边。可怜的老旺代党人为了小女儿的婚事花费了多少心血,或许只有亲自参与过的人才能够理解了。由此可见,出嫁一个骄傲任性的姑娘,是多么费心棘手的事情。无奈爱米莉傲慢无礼,对引见的一个个求婚者,或她的爱慕者总是断然拒绝,还要评头论足一番,真是叫人啼笑皆非。看爱米莉那架势,还真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位可以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夫婿的又美丽又富有的公主。她挑剔的理由也是滑稽之极:要么说这个人腿太粗,或者那个人X腿,还说过某个人走路有点瘸,又或者是嫌别人是近视眼,甚至有的是因为叫杜朗的姓名太俗,差不多所有的人她都嫌太胖,总之,没有一个中意的。她在拒绝了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就会显得特别快活,特别精神,看上去特别动人,然后她就一头扎进冬季的交际会中,奔波于各种舞会之间,用敏锐的目光观察当今社会的各位知名人士,然后再饶有兴趣地挑逗人家向她求爱,接着又断然拒绝人家。

  爱米莉具有扮演塞莉梅娜塞莉梅娜,莫里哀戏剧《愤世者》中的女主角。这一角色的天赋条件。她有着苗条的身段,轻盈的体态,端庄得可以让人肃然起敬的走路姿态,还可以活泼得叫人喜爱。爱米莉有着细长的脖颈,擅长做出各种傲慢鄙视的姿态,可就算是这样的姿态也媚态可掬。她早就练就了一套过硬的本领,她善于运用头部的姿态、女性的手势,或者一句含蓄的话,微微的冷场,就能表达不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无地自容。她的一头黝黑发亮的秀发,两道浓重的弯眉,都为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态。而且,她习惯了对着镜子整理容装,练习卖弄风情。她的两个嘴角要么平直不动,要么微微下弯,要么冷淡一撇,要么莞尔一笑。她的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温柔注视,总能叫人或者望而生畏,或者情牵意动。爱米莉那清脆悦耳的嗓音,能很轻易地攫取一颗心,也能以干脆利落的口吻,轻易封住一个轻狂男子的口。她那莹润如白玉一般的面颊和前额,宛如一潭清澈的湖水,时而风来就会骤起涟漪,时而风去又恢复豁朗。不少遭她冷眼的青年都指责她是在演戏,然而,爱米莉自有维护自己的办法,她只要稍稍卖弄风情,就能让那些诽谤她的人心甘情愿地匍匐在她的脚下,接受她的轻视。在巴黎所有的年轻少女中,没有谁能比她更会作态了。她以高傲的姿态,接受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礼节,贬低和她同等身份的人;以鄙视无礼的神情,对付所有妄想与她争风的人。每到一处,她似乎不是在接受人家的问好,而是在接受人家的致敬;就算到了一位真正的公主的府上,她的举止神态,也俨然是一位皇后的身份了。

  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背离了他教育的初衷,被全家人娇惯得不成样子了,特·封丹纳先生虽然发现了问题,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木已成舟了。爱米莉如果发现起初崇拜她的人,后来又对她施行报复,便会更加激发她的傲气和自信。不过,有这种恶习也不足为怪,因为从小大家就对她百依百顺,早就助长了她的自私心理;宠坏了的孩子都有点像国王,总是喜欢捉弄周围的人。按说,女子忠诚克己便是德,如果染上这类毛病就十分讨人厌恶了。但是,目前的爱米莉还正值青春妙龄,更何况她还才貌双全,她的这些优点遮盖了她的缺点,让别人对此视而不见。然而,什么能逃过慈父的眼睛呢?虽然,特·封丹纳先生经常对着小女儿讲解人生之谜这部书的重要章节,希望能启发她,但是,这些都是白费唇舌,要想改变她那样顽固的性格实在是难啊!爱米莉又任性,又嘴硬,还爱耍小聪明挖苦人,常常弄得老伯爵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她了,但又舍不得。老伯爵无奈,只能以满怀的温情和慈爱,不时地规劝女儿几句,然而他发现,女儿的心就像光滑的大理石表面,他再语重心长的话也是一滑而过,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做父亲的因此不免十分痛苦。无奈,这位父亲的眼睛睁开得太晚了,这么长时间他都没有发觉女儿和他亲昵的时间很少,而少之又少的每次亲昵又都显得那么勉强和迁就,那神情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应付母亲,好像在说:“快点亲吧,亲完好放我去玩。”爱米莉对待她父母的态度,多少就带有这种俯就的意味。另外,爱米莉还常常抱怨跟自己争夺父母的爱的人太多了,对什么都眼红,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而且常常会突然之间就发脾气了,那脾气来得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而她一发脾气就会关门躲起来,极少露面。这个姑娘真是太奇怪了,本来是她自己想方设法地给自己制造孤独寂寞的环境,却又怨天尤人。她才刚刚二十岁,就以为自己有了人生的阅历,怨自己的命不好,一味地想从外界的生活中寻求幸福,而不知道幸福的第一要素就在于我们自身。她不愿意缔结像她的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愿意;然而看到姐姐们婚后富有、幸福的生活,她又妒忌得要命。她的母亲和她的老伯爵父亲一样,也受尽了她这种性格的苦头,有时还真觉得她有点疯癫。然而,这种反常的性格其实并不难理解:贵族的千金小姐,很多都依仗自己家庭的社会地位高,自己的容貌出众,而滋生恃才傲物的情绪,甚至是对自己的母亲,她们总以为四五十岁的母亲,上了年纪,便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们甚至会疑神疑鬼,认为母亲是存心让她们穿老式的服装,希望她们会因此黯然失色,而这就是因为她们忌妒女儿,想夺取她们应得的崇敬。于是,她们常暗暗流泪,愤愤不平,反抗她们认为的母亲莫须有的专横。但是这种仅凭想象就产生的忧伤,往往却会弄假成真,让她们更加忧伤。然而,她们一面哀伤,一面还会想入非非,想象着自己将来定会大富大贵。她们傻就傻在长期沉浸在幻想之中,把幻想当成了现实,偷偷许下心愿,一定要嫁给非凡的男儿。她们仅凭幻想中的意中人的形象,就按图索夫,不论如何都要找到那样非凡的人。只有随着年龄的渐长,她们对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间百态,而且目睹了许许多多不幸的例子,再经过严肃的思考,才会放弃幻想中的完美的意中人;接着,在生活中她们随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却发现,即使不是梦寐以求的充满诗意的婚姻,也能让日子过得很美满,她们不禁深深诧异于这种真相。但是,爱米莉·特·封丹纳小姐毕竟还很幼稚,所以难免要沉迷于幻想,于是她自己确定了终身伴侣的条件,便要非此不嫁。她的刻薄和倔强,就是由此产生的。爱米莉常常幻想:“我将来要嫁的那个他一定是出生在贵胄世家的年轻人,他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一定要有刻着天蓝色的披幔围护的家微,与亲王的马车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并驾齐驱,否则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曾说过,将来,贵族院议员就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而且,他还得是一名军人,什么时候退役,那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一定得拥有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如果有哪位年轻男子幸运地拥有了以上的所有条件,但是他不体贴温存,不俊秀飘逸,没有过人的智慧,身材也不苗条的话,他还是没有办法成为爱米莉小姐的意中人的。首先的一条,就是身材一定要消瘦,那才能有风韵,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保持。但是特·封丹纳小姐有她自己理想的尺度和衡量的楷模,如果哪个青年男子被她第一眼看去就不合标准,那就休想再让她看第二眼了。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如果爱米莉讲了这句话,那就是说她的心里已经极度地蔑视此人了。

  因为以她的见解,身材肥胖的人肯定缺乏情感,那就是个坏丈夫,因而都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丰腴在东方被人们视作一种美,但是让爱米莉来看,女人如果长得丰满就要算是不幸,而男子如果身体肥胖那简直就要是罪恶了。虽然这种见解荒唐可笑,但是听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声音把它讲出来,倒也能叫在座的人都开心开心。然而,特·封丹纳先生看得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那些有见识而心地又不善良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十分可笑的,必定会成为她们的笑柄。他也真的担心再这样演变下去,女儿古怪的思想就会转为尖酸刻薄了。女儿这样长期在台上做着滑稽的表演,而不下台来,已经开始受到社会的无情嘲笑了,这真让伯爵感到不寒而栗。而在这场滑稽的表演中,不少曾被爱米莉拒绝过的男角色,正心怀不满,伺机报复呢。如果爱米莉以后有什么变故,那下场可想而知。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是十分耗费精力的,所以难以持久。而那些本来就无所事事的人、态度淡漠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老伯爵比谁都清楚骑虎难下的道理:登上社会的舞台、朝廷的舞台,进入各种沙龙,或者其他什么台面,固然都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是相比较来说适时抽身可就更难了。基于这些考虑,老伯爵就和他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在家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将巴黎和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中。老伯爵为女儿选婿所举行的舞会排场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华丽的会场、豪华的餐厅、一场饕餮晚宴。因为宴饮过度,杰出的议会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老旺代党人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了。说来也奇怪,伯爵这次举办舞会是为了选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一些自由派分子趁机讽刺老旺代党人以双倍价钱出售盛宴,暗中捞了不少好处。虽然有一些类似的讽刺,却根本没有毁坏老旺代党人的名誉。自由派在议会里的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的议论来补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特·封丹纳伯爵的操守,一般说来已经是相当廉正的了,就连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卫莱勒(1773—1854),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出任过首相,以反动著称。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被恶搞的善于做恶作剧的报纸,都没有刊登一首攻击老旺代党人的讽喻诗。在特·封丹纳先生看来,这场选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都投入了全部兵力,眼看战事临近结束,他认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应该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应该不会太远了。总之,他做了一个父亲能做到的一切,终于有种心安理得、可以释然的感觉了。反正能用的办法他全都用过了,他祈祷任性的爱米莉能在这些求爱的青年中看上一个。他已经有了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而且也厌倦了女儿的种种行径。封斋节快过完的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老伯爵就留在了家里,决定要和女儿坦白地把这个问题认真谈谈了。贴身男仆正在精心地为他梳妆,在他发黄的脑壳上扑上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老伯爵怀着几分激动的心情,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他这个一家之长。在此之前,他又吩咐老仆人说:“约瑟夫,快把这个公文包拿走,把窗帘拉开,把椅子摆摆齐,再把壁炉的罩毯拿下来抖一抖,放平整了,把每个地方都擦干净。哦!打开窗子,让房间通通风。”

  一连串命令下来,忙得老约瑟夫气都喘不过来了。老仆人已经知道主人的用意了,就赶忙收拾起来,他先动手把这间全公馆一向最受忽略的书房里的一堆堆的账单、书籍、文件夹、家具等归拢起来,收拾整齐,然后决定给皇家庄园收入的圣堂增添点生气,点缀一番。他就像时髦的服饰商店那样,先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出秩序,然后将最好看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种营造出一种大气的诗意。一切都整理妥当以后,老约瑟夫看了看周围一堆堆文牍纸张,有几处甚至一直堆到了地毯上,他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杰作,然后摇了摇头就出去了。可惜,可怜的老伯爵却对这些不以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然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皱着眉头掸去了上面的几小片烟灰,摆好了火铲火钳,拨旺炉火,又仔仔细细地擦了擦鼻子,再提提鞋,横夹在衬衫和便袍领间的小辫子被他拉出来,重新垂放在身后,他又拿起了扫帚,扫了扫炉灰,这灰炉可以表明他有慢性鼻炎。最后,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心想女儿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这才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因为爱米莉每次听父亲的谆谆劝导,总是用无端的挑剔和各种取笑把话题岔开,而今天这种场合,伯爵要保持做父亲的尊严。他悠闲地捏了撮烟叶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忍不住咳嗽了两三声,就像要点名似的,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女儿哼着《刮胡匠》的小调走了进来。

  “早安,爸爸,一大早就把人家叫来干什么呀?”这句话从她嘴里唱出来,像是《刮胡匠》小调的尾声。唱完,她亲了亲伯爵,带着轻薄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态,活像一个自信无论怎样都能讨人喜欢的情妇,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的温存。

  “亲爱的孩子,我今天把你叫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跟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特·封丹纳先生正色说道,“你应当选择一个丈夫,好保证一辈子的幸福,现在这件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

  “哦,好爸爸,又是我的那些求婚者,”爱米莉尽量用最动听的声音打断他的父亲,“咱俩有过停战协议的,好像还没有到期呢。”“爱米莉,我今天是在郑重地和你谈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嘻嘻哈哈的了。亲爱的孩子,为了给你找一个合适的人家,近段时间,所有真心爱你的人都费劲了脑汁,这样关心你的人不止我一个,你要是用这样轻率的态度来回报他们,你就成了忘恩负义的罪人了。”

  年轻的姑娘听了这些话,又慧黠地看了看父亲书房的摆设,她体会到了父亲的认真,就走过去,搬了一把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炉的另一侧,面对着父亲坐了下来。她想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态,就把双臂叉在雪白的绣满花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那蜂窝似的绢网被压皱了,只可惜她装得太过了,她脸上含着的那丝讥诮的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住。她偷偷地瞧了一眼父亲的苦相,打破沉默说:“亲爱的爸爸,我可从来没听您讲过,法官可以穿着便袍就去宣布政府公告的。”爱米莉很快又微笑着补上了一句,“不过,没有关系,老百姓也不会挑剔什么。请宣布吧,宣布您的正式荐举和法令吧。”

  “骄傲的姑娘,给你推荐人,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听着,爱米莉,我的声望就是你们的一份财富,我损害了我的声望,为你招募来一队队的舞伴,可不是让你一到春天就把他们驱散的。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虽然你可能是无心的,但是你这样做确实会引起我们同一些府邸的摩擦,恐怕以后就要生出事端来了。爱米莉,早在三年前你就应该结婚了,现在你都是二十二岁的人了。看看你的两个姐姐和三个哥哥,他们的婚姻都很美满,对方也相当富有。可是,我的孩子,你要知道,这几次婚礼的花费,还有你和母亲维持日常的排场的花销,已经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轮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只能给你十万法郎的陪嫁了。而从今天起,我不能总顾着子女,而把你母亲忽略了,我要为你母亲将来的生活作打算了。爱米莉,我绝不能让你的母亲在我去世之后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应当让她继续过舒适的日子,我是说万一有一天我提前离开了人世。爱米莉,你的母亲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早就应该让她过过好日子了,现在我的这种报答都够迟的了。孩子,你要知道,你的陪嫁就是这样微薄,而你的心却比天还高,这两者是实在不相符的。同时,你还要知道,我只为你拿出的这笔钱,你的哥哥姐姐们结婚时都是没有的。不过,他们也很大方,不计较这些,一致同意特别照顾你这个最受疼爱的孩子。”

  “哼!他们那么有钱,当然啦!”爱米莉摇头晃脑,挖苦着说。

  “爱米莉,你不能这样贬低爱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穷光蛋才是最慷慨的,而有钱人总是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亲戚讨还两万法郎。好啦,我的孩子,不要赌气了,我们还是来讨论点关键的问题吧。在那些适龄青年中,特·马纳维尔先生,你有没有注意到?”

  “哦!他呀,说话口齿都不利落,‘赌’不说‘赌’而说成‘祖’,又自以为自己的脚小巧,动不动就低头独自欣赏一番,瞧瞧他那副得意样儿!还有,他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我不喜欢金头发的男子。”

  “那么,特·波尔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人还长得又丑又胖,头发倒是棕色的。要是这两位先生的长处合在一起,把第一个的身体与姓氏给第二个,再让第二个保留他头发的颜色,那样的话……也许……”

  “特·拉斯蒂涅先生呢,这你总挑不出什么了吧?”

  第23章苏城舞会HonorédeBalzac(2)

  “他当上银行家,还不是借着特·纽沁根夫人的力!”爱米莉刁钻地答了一句。

  “那么,特·包当丢埃子爵呢?他可是咱家的亲戚。”

  “那孩子没有财产,舞跳得也糟糕透了。一句话,爸爸,这些人都没有爵衔,我至少也得像母亲那样,当个伯爵夫人。”

  “这么说,整整一冬天,你看哪个人都不……”

  “一个都不行,爸爸。”

  “那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呢?”

  “要找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特·封丹纳先生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喊道:“你疯啦!我的女儿。”

  他突然抬头向空中望去,似乎是想从宗教意识中汲取一点力量克制自己,然后又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女儿;女儿被感动了。老旺代党人拉住他女儿的手,紧紧地握住,激动地说:

  “天主明察,我可怜的迷途的孩子呀!凭良心讲,我已经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了……我刚才说什么?凭良心讲,不,我是本着爱你的心呀,我的爱米莉!天主明鉴,今年冬天,我已经把很多很体面的青年都带到你身边了,他们无论从才能、品德,或是人格方面,我全都了解,他们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义务我已经尽到了。从今天起,我将卸下作为父亲的一项最沉重的重担,交由你自己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真是又喜又忧。我对你讲话,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不知道不久之后我的话你是否还能回想得起来。不过,孩子你要记住,美满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显赫的身份和丰厚的财产上的,而是建立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的。那种幸福从本质上看是朴实无华的,所以极不显眼。以后,就由你自己来选择了,我的孩子,无论你挑谁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只是有一点,你将来万一不幸福,也要记住你无权怪你的父亲,因为他已经尽力了。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忙,我可以为你奔走,绝不拒绝。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选择要严肃,一锤定音。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人了,绝不能因为这事再次损害我的尊严。”

  特·封丹纳伯爵的这番话语言词恳切,庄严感人,表现出了真挚的父爱。爱米莉小姐听了也深受感动,但是她掩饰住了内心的激动,一跃身跳到坐在那儿发抖的老伯爵的双膝上,无限温柔地安抚着他,极其亲热地哄着他,直到她的老父亲渐渐平息了痛苦的情绪,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精神也振作起来了,她才轻轻地对她的父亲说:

  “亲爱的父亲,您对我的体贴关怀,我非常感激。您要接待您最喜爱的女儿,还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我都看得出来。只是,您或许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张狂,这样不驯服。不过,我想问一句,我的父亲,要嫁给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有那么困难吗?您不是常说,他们被一打一打地制造出来的吗?要不,您给我出出主意,这总归可以吧!”

  “这当然可以了,我可怜的孩子,出主意当然没问题。但是我还是要大声地提示你:‘当心哪!’你知道,已经过世的路易十八国王怎么说的吗?他说在我们的‘统治体’中,贵族院还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议员们不可能拥有巨大的财富。常言说得好:愈富愈想富。就算是我们贵族院里的首富,也没有英国上议院里最穷的那个半数的家财。所以呀,那些贵族院议员们个个都在给他们的儿子挑选拥有巨额遗产的姑娘。他们想要缔结的都是金钱的婚姻,而这种情况至少也要持续二百多年。在你为渴望的良机等待的时候,就有可能在寻觅中蹉跎了你最美好的年华。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也很可能会创造奇迹,因为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不少的人都是由于相爱而结婚的呢。可是,别看你年纪不大,骨子里倒有经验,也希望能借此出奇制胜。比如说,你不是通过看一个人的胖瘦,就能衡量出他品德的高下吗?但是你的这种本领就很不简单。所以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不用我来提醒你判断一个人有多难。我确信碰到陌生人,你也绝不会因为他的那副奉承的面孔,就认为他是个有识之士,也绝不会见他体态风流,就认为他品德高尚。总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只要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那风度举止必然独特,与众不同。虽然说高贵的身份,目前尚无什么标志,不过在你的眼中,那些青年身上必定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只有你才能辨认出来。况且,你还能像骑术高明的人控制自己的坐骑决不让它失蹄一样,控制你自己的心。女儿呀,我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要向你宣布:如若我嫁不了贵族院议员,我宁愿出家,老死在特·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她边说边为自己能左右父亲的情绪而感到自豪,然后从她父亲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接着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亲爱的,不要怀疑》的曲调,走了出去。

  一天,正好是家庭喜庆日,府中大摆宴席,全家人都聚齐了。最后上点心时,税务局长普拉纳的妻子,爱米莉的大姐提高嗓门说:“有一个美国青年,极其富有,他狂热地爱上了我们的小妹,想要攀这门亲事呢,他提出来的条件也特别地令人羡慕。”

  爱米莉阴阳怪气地说:“他一定是银行家吧?我可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爱米莉的二姐夫新晋封的特·魏兰纳男爵说:“可是,爱米莉,你不喜欢金融界人士,也不喜欢司法官,还把没有贵族爵衔的财主拒之门外,我真搞不懂,你到底要在哪个阶层里挑丈夫呢。”

  “再加上你那以瘦为美的标准,就更难办了,爱米莉。”中将二哥也插嘴道。“我自有我的标准。”年轻姑娘答道。

  “哦,咱们的妹妹要求那个男子年轻英俊,出身高贵,又要有锦绣的前程,还得拥有十万里佛尔的年金收入。一句话,就像特·马尔赛先生那样的人!”二姐男爵夫人在一旁笑着说。

  爱米莉有些生气了,她接着说:“亲爱的姐姐,我见过太多糊里糊涂的婚姻了,所以绝不会也那样糊里糊涂的。为了避免议论我的婚事,我在这里宣布,今后谁要再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个话题,我就认为他是在故意打扰我,和我过不去。”

  爱米莉有个舅公,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从前他是一名海军少将,多亏了赔偿法案,他的财产每年增加了两万里佛尔。他特别喜爱这个外孙女儿,也敢和这个孩子讲几句逆耳忠言,为了冲淡这场谈话的尖酸口气,他就开了一个玩笑,高声说:“你们就别再折磨我这可怜的爱米莉啦!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是在等待波尔多公爵波尔多公爵(1820—1883),查理十世的孙子,当时不满十岁。成年呢!”

  老人的一句玩笑话,引来了哄堂大笑。

  “老疯子,当心,我可要嫁给您!”爱米莉也回敬了他一句。不过,幸亏她的这句话被笑声淹没了。

  因为女儿无礼的话,伯爵夫人想说两句来缓和那些话的影响,她在一旁开口说:“孩子们,爱米莉和你们几个一样,只向她的母亲讨主意。”

  但是,特·封丹纳小姐可不理解她母亲的好心,她认真地喊道:“天哪!妈妈,那完全是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定夺。”

  此时,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家之长的身上了,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一家之长会有什么反应,好保住面子。可敬的特·封丹纳伯爵不仅在社会上有卓著的声望,在家里也受到了全家人的爱戴,家中的每个成员都承认,他的品性稳练,并借此为全家谋得了恩典,因此也十分尊敬他,就像某些英国家庭或欧洲大陆贵族之家尊敬族长那样尊敬他,在这点上老旺代党人胜过了许多父亲。此时,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傲慢的姑娘赌气的神色,忽而又看看特·封丹纳夫妇严厉的面容。

  “我已经让我的女儿爱米莉自己掌管自己的命运了。”伯爵决绝地答道,语气低沉。

  这时,宾客们的目光又一齐投向了爱米莉小姐,那眼神里既有几分好奇,又带有几分怜悯。老旺代党人的这句话无异于宣布:以爱米莉的这种性格,谁都改变不了她了,她已经不可救药了,做父亲的对此也爱莫能助,因此撒手不管了。两位女婿小声地议论着,三位哥哥冲各自的妻子微微一笑,从此以后,谁也不关心这个骄傲姑娘的婚事了。只有爱米莉的那位老舅公还保持着海军的劲头,和以往一样,仍旧陪着爱米莉到处溜达,容忍她的坏脾气,敢于同她斗嘴。

  预算通过议会表决之后,一年中的好季节来临了。伯爵家的人不仅在政府的各个机关都任要职,而且在议会中也占有十个席位,真可谓是海峡对岸指英国。议员家庭的典范。每年季节一到,他们便像一窝鸟儿似的飞向安东尼、奥尔奈、夏特奈等游览胜地。当税务局长的大姐夫非常地阔气,他在风景优美的苏城,为妻子新购置了一座乡间别墅。所以大姐只在议会开会期间待在巴黎。爱米莉虽然骄傲,瞧不起平民阶级,但是,她还没有高傲到连他们的钱财提供的享乐都看不起,于是她陪着她的大姐一起到了苏城的豪华乡间别墅去度假。不过,美丽的爱米莉此去倒不是离不开去消夏的亲人,而是巴黎爱惜自己的女孩,迫于时尚,每年夏季都会离开巴黎,到各处的游览胜地去。而拥有绿油油的原野的苏城,正是巴黎公认的避暑胜地。

  在苏城,每周都要举行一次乡间舞会,规模盛大,几乎风靡一时。不过这名声也只有在附近才很出名,出了塞纳省,人们就未必能知道了。苏城是个小镇,以周边郊区的美景而著称。其实细说起来,这里的景色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过蛰伏在石窟般楼房里的巴黎市民就像是井底之蛙,一见到博斯的田野风光,便赞不绝口,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胜景,结果将那地方捧出了名。不过那里比埃佛尔的翠谷、安东尼起伏的峰峦、奥尔奈诗意般的绿荫,也确实吸引了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挑剔的外国人和不少有眼光的艳丽女人去那里居住。由此表明,巴黎人偏爱那个地方也是有道理的。另外,对巴黎人来说,苏城还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它源自于那美妙的乡间,苏城舞会举行的场所,那里简直就是乡村的缪斯之宫。这跳舞厅坐落在一座景致秀丽的花园的中心,那里矗立着一个八面通风的巨大的亭子,亭子的圆顶轻巧而宽阔,亭柱异常的华美。每逢这个季节,各路人等都会齐聚此地,参加别具一格的跳舞盛会。就连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庄园主,也少不了来光顾一两次。他们或者驾着轻便华丽的马车,一路疾驰,给悠然信步的行人脸上扬一层尘土;或者骑马列队,气派十足地奔来。每逢星期天苏城舞会举办的日子,附近的讼师文书、阿斯克雷皮奥斯的信徒,甚至巴黎店铺里养得白皮嫩肉的青年,都会蜂拥而至,他们都想看看上流社会的贵妇,饱饱眼福,并引她们瞥上自己两眼,就算不行,起码也可以瞧见几位像法官一样狡猾的村姑——这种愿望倒很少落空。乐队就坐在大圆亭的中间位置,这里许多的市民都是在这乐声中喜结良缘的。如若这亭子自己能讲话,那它能讲述多少动人的爱情故事啊!虽然,当时的巴黎市郊还有其他两三处舞会,但都不及苏城舞会这样热闹,首先,参加苏城舞会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混杂在一起就别有一番情趣;另外,比起别处来,这圆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园,也要比别处略胜一筹,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就拿爱米莉来说,她就是头一个愿意化装成民家女子参加这种舞会的人,她心里想着:混迹在各种各样的人物当中,一定会有无穷的乐趣。家里人对她的这个愿望感觉好生奇怪,其实,对那些大人物来说,“微服出游”不正是一种令人神往的享乐吗?其实爱米莉有她自己的小心思,她曾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的样子肯定千姿百态,如果自己妩媚地对他们一瞥一瞟,那肯定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准让他们永生难忘;而她只要一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必定是忸怩作态的,她就会觉得好笑,甚至还削尖了几支铅笔,准备画下几个滑稽的场面,以充实自己的讽刺画册。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觉得星期天来得特别慢。

  转眼,她期盼已久的星期天终于到了,普拉纳别墅的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然后全体步行去舞会捧场,当然步行去也是为了避免损害他们的身份。当时正值五月,黄昏的景色无限地美好。特·封丹纳小姐一进舞场,就惊讶地发现,有几组跳四对舞的人显然属于上流社会;而且她还发现一些青年无疑是用了一个月的积蓄来装备自己,只为了追求这一日的欢乐;她还注意到好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关系显然不是夫妻那么简单。总之,这些场面俯拾即是,让她都不用怎么细心地分辨。另外,让特·封丹纳小姐惊异不止的还有舞会上大家的举止,虽然是布衣与绸装同乐,但是市民的舞姿同样很优美,甚至有的比贵族跳得还好;而且舞会上的大部分人的着装都简单得体,就连那些聚在一角的像土皇帝一样的农民,也都表现得彬彬有礼。这些现象,简直让特·封丹纳小姐不敢相信。看来,这舞会上的各色人物,爱米莉小姐需要经过一番揣摩,才能发现取笑的话题了。然而,这位目空一切的姑娘,还没有来得及从容地施展她那讪笑的本领,倾听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妙语警句,就在这辽阔的田野上,猛然发现了一朵鲜花(这是当前流行的比喻修辞法,不妨在此用用),那花瓣色泽艳丽,令她眼前一亮。经常会发生一种现象,例如,我们心不在焉地看着一条衣裙、一幅帷幔或一张白纸,不能立刻发现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或是上面有一个污点,或者上面的色彩有突出之处,后来再看时,突然觉得一震,仿佛先前没有看到似的。与这种意识现象类似,特·封丹纳小姐此时就有这种感觉,她在这个青年男子的身上,发现了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厅的四周摆着粗木椅子,爱米莉小姐的家人就坐在这些椅子中,而她则在家人圈子的外围,随着眼前人群活动的画幅,她就像是在展览会上一样,或起身,或向前,一切都很随意,她能毫无忌惮地举起单片眼镜对准一个只离她两步远的人,仔细地端详,就像看一幅头像或风俗画一样,要找出加以褒贬的特殊之处。不过,她的目光在这幅巨大的活动画面面前掠过的时候,突然一张面孔把她给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个人就仿佛是被人特意地安排在画面的一角,居于最显眼的位置,与其余的部分根本不成比例地存在一样。那个轻轻靠在一根亭柱边的陌生男子,正双臂交叉,身子微微前倾,独自在那儿冥想,就好像他摆好了姿势是让画家给他画像似的;虽然他神态高傲,风姿俊颜,却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成分;他虽然把头略微偏向了右侧,只露出面部的四分之三,做出类似亚历山大、拜伦或者其他什么伟人的姿态,却丝毫没有想要引人注目的意味。此时,他的眼睛正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情思。他拥有类似阿波罗那样的优美的体型,身材颀长飘逸;他拥有一头饱满的黝黑的头发,在天庭上自然地卷曲着,显得格外俊俏。他的服装质地精良,崭新的羊皮手套显然是上等质地,脚下的爱尔兰皮靴也显得十分精巧,这些特·封丹纳小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不像禁卫军的旧日的下级军官,或者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样,在身上挂满了无聊的装饰品,他仅仅用一条黑飘带系在做工精细的背心上,另一端系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的黄褐色的脸庞,显得非常有个性而且刚毅,并且总是微露忧郁和深情;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弯曲,简直把眼睛都要遮住了,连眼光极高的爱米莉也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睫毛;他的一张似乎总含着笑意的嘴,那富于表达感情的嘴唇仿佛随时都要往上翘起,然而这种感情不是发自心中的欢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风采。看样子,他的头脑一定有无限的憧憬,他的举止必定气度不凡,谁都不敢贸然下定论说:“他是个风流少年!”或者说:“他是个美男子!”谁都想同他结识。就是眼光最毒辣的人看到这个陌生青年,也不能否认他是才华出众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出于什么考虑,才来到这乡间舞会的呢?

  不过,爱米莉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观察。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被严格地审视一番之后,便成了爱米莉私下中意的人。“他准是贵族院议员!”爱米莉并没有这样想;她是这样思忖的:“啊!他要是贵族,就应该当贵族院议员……”她还没等想完,就霍然起身,朝那根亭柱走过去了。当中将的二哥随即跟上了她。特·封丹纳小姐表面上似乎是在观看场中正在进行的欢快的四对舞,实际上却是想使用女人惯用的伎俩,一边朝陌生男子靠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想把这青年男子的一举一动观察得清清楚楚。谁知,陌生男子见她走近,就礼貌地闪开了身,把位置让给了这两位新来的人,而他自己则靠到另一根亭柱上去了。但是,爱米莉对这陌生人的礼貌,可是不领情,反倒像是对她失礼了一样恼火。于是,她不顾场合,故意提高嗓门同哥哥聊了起来,她不只是提高了音量,还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摆着各种吸引人的妩媚手势,并且毫无来由地格格大笑,但是这一切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想让她的哥哥开心,而是想要招引那位稳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她的这些伎俩都失败了,那位稳重的陌生人仍然没有注意他,特·封丹纳小姐顺着那位陌生人的视线望去,才发现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原因。

  爱米莉面前的舞池中,有一个正在跳四对舞的面色苍白的少女,她就像吉洛德的名作《奥赛安迎接法国勇士图》里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猜想,这准是一位最近才住到附近乡间的英国贵妇。少女的舞伴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双手红扑扑的,穿一件蓝色的上衣、麻布的裤子,脚穿一双白鞋。从这少年的打扮就可以看车,这位少女是个舞迷,她真是喜欢跳舞,而不挑拣舞伴。别看她身材娇弱,舞步却很轻快,不过,此时她的脸色也渐渐添了生气,雪白的两腮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特·封丹纳小姐又靠近了舞池一点儿,想等这位陌生的少女跳回原位时,好趁机细细端详端详她。此时,那位陌生的男子走近了舞池,俯身过去,对正在跳舞的美丽少女说了一句:

  “克拉拉,好孩子,别再跳了。”

  他的话虽然有点专断,但是语气很轻。不过爱米莉在一旁有心地聆听着,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撅了撅小嘴,显然是不大情愿,不过她很快又点了点头表示顺从,接着对陌生男子嫣然一笑。等四对舞跳完,陌生男子拿了一条开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扶着她坐到了背风的地方,表现得就像情人那样体贴。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起身,最后绕亭子转了一转,和要离去的人们一样。特·封丹纳小姐一见,就借口说要看看花园的景色,也跟了过去。她的哥哥故意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心思,也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漂亮的一对儿登上了一辆非常华丽的由一个身穿号服的骑马仆人看管的双人马车。那个陌生的男子坐在车上,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随意地向人群中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爱米莉,马车走动以后,他又接连回过头,望了她几眼。这倒叫爱米莉终于感觉出来真的不虚此行。随着陌生男子的眼神,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她是嫉妒了吗?

  爱米莉的哥哥看见这对年轻人走远了,趁机对妹妹说:“想必花园看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又接着问道,“依您来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特·封丹纳男爵想了想,说:“那个姑娘,恐怕不是。似乎达德莱夫人府上倒是有个男亲戚。”

  舞会的第二天开始,爱米莉就常说早晨骑马溜达,对她的身体很有好处,于是她要骑马去游玩。就这样,她的老舅公和哥哥也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早晨时常陪她一起出去骑马。特·封丹纳小姐的兴致似乎很高,尤其喜欢在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徘徊,她以为在这里就能碰到那个陌生男子,结果却一无所获。后来的苏城舞会,她又多次去参加,不过也没有见到她的意中人。那个英国青年出现的目的仿佛就是要印证并美化她的梦想,所以才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又奇迹般地消失了。特·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找的行为,在当时是非常独特、非常大胆的举动。本来,一个少女萌生了爱情,越碰到阻碍就会越要争取,可特·封丹纳小姐一度却几乎断绝了念头,几乎想放弃了。因为她认为,就算每天这样在夏特奈村的周围转悠,也可能不会再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了。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陌生男子叫美丽的少女克拉拉,这说明他们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的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因为近来的天气很好,舅公有些日子没犯他的风湿痛病了,一天傍晚,爱米莉便约了他一起骑马溜达。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大名鼎鼎的达德莱夫人,那位名气很响亮的外国贵妇坐在一辆敞篷马车里,身边陪伴她的是她的亲戚特·王德耐斯先生。爱米莉看准了这位特·王德耐斯先生的长相,显然,她从前的推测都是错的,一时间所有的期望都化为了乌有,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特·封丹纳小姐像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心中顿生恼恨,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了,把她的舅公远远地撇在了身后。

  “唉!现在的青年人真的是和过去的不同了;要不然就是我老了,没法理解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了。”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正当他被爱米莉弄得晕头转向时,他又看见了她反常的反应:爱米莉现在又挽着马,缓缓地走起来了,就像是巴黎街头巡逻的骑警那样。老海军军官看她那架势,猜想:“她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老实人,简直是一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哎呀!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吗?我简直就是个傻瓜呀!”想到此处,老海军军官便按辔徐行,悄悄地走近了外孙女儿。

  虽然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已经年近古稀,但他也是位久经情场的老手了。从一七七一年起的数年间,这位海军少将就经历了许多的风流艳事,对于外孙女的所遇之人,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他就是爱米莉在苏城舞会上遇到的那个陌生青年。这真是巧妙的邂逅啊!尽管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已经年迈,他的灰眼睛已经昏花,尽管爱米莉表面假装不动声色,但他仍能看出外孙女儿的内心激动万分。你瞧,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正呆呆地凝望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那个陌生人吗?

  “一定错不了!”老海军军官想着,“爱米莉追随那个年轻人,就像一条商船在追逐一条海盗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却还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平民呢还是贵族。看来这些年轻姑娘的身边呀,还是少不了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

  想到这儿,老海军军官猛一策马,把他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了起来。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急冲过去,使得那个没有准备的年轻人纵身跳到了路边的草坡上。

  老伯爵见状立刻勒住马,然后大喊了一声:

  “您不会让开点儿吗?”

  “哦!抱歉,先生,”陌生人答道,“不过,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来道歉。”

  海军少将阴阳怪气地说:“哼!朋友,说下去呀!”口气里还含着讥笑侮辱的意味。他边说边扬起鞭子假装要抽马,结果鞭子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

  接着,他又说道:“爱争辩的自由派市民,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听到这句奚落的话,那本来正往路边草坡上走的青年,立即停住了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回答: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特·甘尔迦罗埃伯爵高声打断年轻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场口角就变得十分激烈了。那年轻人本来还竭力克制,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边,在一旁看着的爱米莉已经惴惴不安了,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到外孙女儿这个样子,赶快走到年轻人的跟前,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年轻男子听后笑了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了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补充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青年走了以后,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我的孩子,你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牵不住,差点把那小子撞伤,害得我给你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如果当时你过来和他说就好啦,就算把他的胳膊撞断了,只要有你一句客气话、一个媚眼,事情就能解决。如果你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动人!”

  “喛!亲爱的舅公,闯祸的不是我的马,而是您的马呀。看来,您真是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是这样的呢。不过也算了,只是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你舅公无礼,难道都是区区小事?”

  可是,爱米莉似乎没有听见舅公的抱怨,只是轻轻地问舅公:“那个年轻人怎么样,受伤没有?难道不用上前去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没事儿,刚才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哎呀!我算是领教您了,舅公。”

  “站住!”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就拉住了爱米莉的马缰绳,“我的外孙女儿,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美丽的姑娘撞倒,或者被我们‘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是他有福气呢!”

  “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亲爱的舅公,看他的举止,多高雅啊!”

  “现如今,有谁的举止不是高雅的?我的外孙女儿。”

  “舅公,肯定是您猜错了,在沙龙里养成的高雅举动,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那么短的时间,你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我头一次见到他了。”

  “你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了。”老海军军官笑着回敬爱米莉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就红了。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亲爱的爱米莉,你是知道的,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该有的高傲的气质,一家人之中,我只能在你的身上看得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想得到呢?我的外孙女儿,看得出来,你对那个贵族青年是有意思的,好吧,那就让我做你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不过,如果咱们踏上的船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的奚落。你肯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所以说,我的外孙女儿,让我来帮你吧。只要咱们都守口如瓶,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里去。”

  “你什么时候去啊,舅公?”

  “明天。”

  “亲爱的舅公,那样的话,我不用承担什么义务吧?”

  “没有任何义务需要你承担,你尽可以攻击他,针对他,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可以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反正他也不是头一个受这种待遇的了,对不对呀,爱米莉?”

  “您真好,舅公!”

  一回到客厅,老海军便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戴上了老花镜,仔细分辨上面的名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这回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放心了,他对爱米莉说:“亲爱的外孙女儿,你放心好了,尽管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从他的名字看,他的出身门第,应该和咱们的一样古老。就算他现在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也会当上的。”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的情况?”

  “哦,这可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海军少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讲话。他点起头来,那只有几根灰白头发的脑袋,就像一棵周围还残留着几片枯叶的老橡树的树干,在瑟瑟的秋风中,几片树叶凌乱地舞动。爱米莉见老伯爵只是点头,就跑了过去,想利用自己那千姿百态的媚劲,把他的话套出来。哄老舅公高兴,她已经练就了一套本事:跟他撒娇,对他讲最温存的话,甚至还吻他,只为了能让他透露这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不过老人平时就喜欢这样和他的外孙女儿玩耍,为了得到这样的待遇还常常要付出点代价,比如说给爱米莉买些首饰啦,或者把自己在歌剧院的包厢让给她啦。但是这回可与以往不同,任凭他的外孙女怎么哀求他,怎么讨好他,他就是不动心。老伯爵坚持的时间太长了,爱米莉恼了,由讨好他的言语转而变成刻薄的言语,后来竟扭身赌起气来,可终究还是敌不过她的好奇心,于是又转过身来哀求。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耍起了外交手腕,让爱米莉向他庄严地保证:今后要稳重些,文静些,别太固执,不要过于挥霍,特别是以后有了什么情况都要让他知道。于是双方订好条约,老海军少将又吻了一下爱米莉雪白的前额,这才算是签了字。接着,他把外孙女拉到客厅的角落,让她坐到自己的膝盖上,掏出那张名片,用两根指头压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让她看,等她看到“龙格维尔”,就再也不肯让她多看一个字母了。经过这样一挑逗,爱米莉隐秘的情思就更加浓厚了,大半个夜晚都沉浸在曾激发起她很多希望的美好灿烂的梦想里,现在她一直期望的实现这梦想的机缘,果真盼到了,幻想中的幸福美满的婚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景了。爱米莉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一味醉心于恋爱结婚的骗人的表象,却不知道恋爱结婚的危害。一般都不应该由少女自己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因为大多少女都缺乏阅历,她们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踏入看似美好,实则可怕的歧途,悔悟终身。爱米莉的感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第二天早上,还没等爱米莉起床,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就跑到舍佛勒兹去了。走进一座华丽的别墅庭院,他一认出昨天被他恣意侮辱过的年轻人,就立刻表现出旧朝廷和蔼长者的那种礼貌热情,趋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喔!亲爱的朋友,谁能想到我到了七十三岁的高龄,还会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孙争斗呢。先生,我曾是个海军少将,这不就等于告诉你,曾经,我决斗像抽烟一样随便吗?在我年轻的时候,那个时代的青年人是不打不相识的,总得见了血才能成为至交。唉!我真是糊涂了。昨天,我这个水手上岸就喝多了,结果撞到你的身上。龙格维尔家族的人,我们握手言和吧,你就是冲撞我一百次,我也不愿意给龙格维尔家族造成丝毫痛苦啊。”琇書蛧

  虽然那年轻人竭力在保持着冷淡的态度,但是,老海军少将的诚意难却,他也只好让他握了手。

  “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安排,就接受我的邀请吧,我要邀请你今天到普拉纳别墅去吃饭。”伯爵说,“请你上马吧,不必客气。我外甥特·封丹纳伯爵可是个值得交往的人物。唔!为了赎我的罪,昨天我对你真的是太无礼了,我还要把五个巴黎美人儿介绍给你。嗯!嗯!你的眉头舒展了。我喜欢年轻人,希望他们个个幸福。看到他们幸福,就像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快活岁月,那时候,艳遇就像决斗一样多。那个时代多么快活呀!看看今天,你们对任何事都顾虑重重,凡事都要精打细算,就好像这世界根本就不曾经历过16世纪似的。”

  “可是,先生,难道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对吗?16世纪给欧洲带来的只是宗教自由,而19世纪将给它带来政治自……”

  “喛!不要谈政治。虽然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参加革命党,认为他们只要能让国王留下自由驱散他们的集会的权力就行。而我是个保工党的‘死硬派’。”

  两人穿过树林时。见到前边不远处有一棵细细的小桦树,老海军少将就勒住了马,在十五步开外掏出手枪,击中了树腰。

  “亲爱的朋友,看见了吧,我是不怕决斗的。”海军少将看着龙格维尔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也不怕呀。”龙格维尔先生回敬了他一句,同时麻利地压上颗子弹,对准伯爵打出的枪眼,一枪射去,正打在旁边。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兴奋地叫了起来:“这才叫上流社会的青年呢。”

  这样一来,这个年轻人似乎已经被伯爵看成是自己的外孙女婿了。一路骑马闲逛中,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抓住了各种机会,询问年轻人的种种情况。因为,他有自己独特的准则,认为一个人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才能算得上是地道的贵族。

  老伯爵在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又问道:“你欠债吗?”

  “我没有债务,先生。”

  “那么说来,你的一切用度,全部都付清了账了?”

  “是这样的,先生,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信用,丧失全部的声誉了。”

  “这么说来,你的情妇起码不止一个吧?嘿!老弟,你看你的脸都红啦……风气可真是不一样了。现在,平等观念、康德主义和自由思想都把现在的青年给坑苦了。要知道,青春时代不风流,到了老年必荒唐。你不认识吉玛尔吉玛尔(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也不认识杜黛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没有债主,连徽章学也不懂,这么说,年轻的朋友,你还不够‘高雅’啊!如果说,我到了七十三岁,还有八万里佛尔的年金,那就是因为我三十来岁时就把老本吃光了……哦!当然,和我妻子一起,花钱花得光明正大。尽管你有这些缺陷,我还是要在普拉纳别墅宣布你来做客。别忘了,你可答应我了,我恭候你的光临。”

  年轻的龙格维尔心想:“这个小老头儿,还真够古怪的!虽然一把年纪,但精力充沛,性格开朗。不过,别看他慈眉善目的,我也不能完全信赖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普拉纳别墅里的人都在做各自的消遣,有的在客厅,有的在弹子房。这时,一名仆人过来禀告:“特·龙格维尔先生到。”听说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最得意的客人登门造访,全家人都跑了过来,有的连弹子也顾不上打了,他们都想看看这位“人中之凤”到底有怎样的风度,也想品评一下他如何能压倒众多的对手,独受推重。当然,他们也都想瞧瞧特·封丹纳小姐有什么反应。特·龙格维尔先生衣着入时得体,态度彬彬有礼,语调温和动人,举止大方潇洒,赢得了普拉纳别墅里所有人的一致好评。而龙格维尔先生目睹了税务局长别墅中的豪华排场,也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虽然他们只讲了一些交际场上的必要的应酬话,但是大家都可以看出,他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学识扎实、渊博。当海军少将因为他的职业习惯谈起了造船,龙格维尔先生说出的话非常地内行,这引起了小小的争论,一位夫人不禁说他大概是理工学院毕业的。

  “夫人,我认为,能进理工学院进修,应当引以为豪。”龙格维尔先生彬彬有礼地答道。特·龙格维尔先生谢绝了大家盛情挽留他共进晚餐的邀请,态度既有礼貌,又很坚决,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众夫人的口,他说他的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他这个希波克拉脱希波克拉脱(前460—前380),希腊著名医学家。此处泛指医生。的照顾。

  爱米莉的一个嫂子借机嘲讽地说:“不用说,先生是医生啦?”

  爱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先生不是说毕业于理工学院嘛!”她一听说舞会上的那位少女是龙格维尔先生的妹妹,心里就乐不可支了,脸上也立刻洋溢着笑容。

  “可是,亲爱的,就算是毕业于理工学院,也可以当医生啊!龙格维尔先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是有这种可能的,夫人。”年轻人答道。

  听到这个回答,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爱米莉的身上。此刻,她凝视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青年,内心既不安,又好奇,直到他笑容可掬地开口否认,她才松了一口气。

  “说到医生,夫人,我并没有这份荣幸,我甚至没进桥梁公路工程局供职,以保持我的独立。”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赞成他的做法,说道:“你做得对,我的朋友。”这位布列塔尼地区的贵族补充说,“不过,你怎么能认为,从医比这还要光荣呢?嘿!我的年轻朋友,像你这种人……”

  “伯爵先生,任何一项有益的行业,我都无比地尊重。”

  “唔!一定是像一个青年尊敬一个老寡妇那样,尊重那些行业的吧?这点咱们的看法一致。”

  龙格维尔先生看出自己已经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并且还引起了每个人对他的好奇心,而这次拜访的时间也长短适中,便起身告辞了。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送走龙格维尔先生以后,回到客厅时说:“这个家伙,够滑头的。”

  除了特·甘尔迦罗埃伯爵,事先只有爱米莉小姐知道这次的拜访,因此,今天她着意打扮了一番,想引起龙格维尔先生的注目。然而事与愿违,她自己以为她想得挺好,但人家偏偏不像她想的那样,特别注意到她,这不免使她有些惆怅。平时家里来了客人,爱米莉总会假装娇俏,炫耀口才,而且频送秋波,大作媚态。但是这次,一家人见她始终缄口,都有些诧异。或许这次,她是真的被年轻人悦耳的声音和飘逸的风采折服,或许这次,她的心中真的萌生了爱情,才发生了这种转变。总之,她的举止确实摒弃了矫饰而变得淳朴自然,这无疑也使她显得更加姣美了。她此时的举止,有一种高雅的娇媚,这种媚态,姐姐嫂嫂有的看出来了,家里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来了,她们揣测爱米莉认为这位年轻人配得上她,大概要存心慢慢显露自己的风韵,等人家对她有了好感,再一举将他迷住。全家人都渴望了解这位任性的姑娘对陌生的来客究竟怎么看,于是在晚餐时,每个人都乐于给龙格维尔先生安上一条自己发现的新的优点,唯独特·封丹纳小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老舅公见外孙女沉默不语,就轻轻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唤醒。特·封丹纳小姐用揶揄的口吻说:“这种举世无双的完人,其中一定隐藏着重大的缺陷,对于这样机灵的一个人,不能见一面就下断语。一个人如果能让所有人喜欢,那就一定得不到任何人的欢心。”爱米莉又补充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

  尽管,特·封丹纳小姐像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极力想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好瞒过周围这些阿尔居斯阿尔居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有一百只眼睛,五十只睁,五十只闭,日夜轮番监视。这里指爱米莉的哥哥嫂嫂和姐姐们。但是过了半月,这个无法隐藏的秘密,就让大家庭的成员全都知晓了。龙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时,爱米莉看出了他多半是为了她而来,心中便不胜欢欣。虽然仔细地一想,爱米莉这次的反应与以往有点不同,这是因为,她原来习惯了做中心人物,而这次却不得不承认受一股力量的吸引,要她受别人的吸引,她的自尊心未免受不了,还要试图抗争,可是她又无法将这青年的迷人形象从自己的心中逐出,便有了这样的反应。不久,新的担心又产生了:谦逊和慎言,是特·龙格维尔先生的两点长处,然而这简直出人意料地与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与爱米莉的好奇心相抵触。虽然,爱米莉为了套出这位年轻人的身世,曾在谈话中巧设机关,然而,他却能巧妙地应付,滴水不漏,就像善于保密的外交官一样。爱米莉谈起绘画,龙格维尔先生也能谈得头头是道;爱米莉来段音乐,年轻的龙格维尔先生也能弹一手美妙的钢琴曲为她伴奏,而且毫无自命不凡的神气。一天晚上,他与爱米莉配合,唱了一首西玛洛沙的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实在让在座的众人赞叹不已。可是,如果有谁问他是不是艺术家,他又会以雅谑的回答来避开这个问题,就连最善于揣摩别人情感的贵妇,恐怕也猜不透他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最后老海军少将鼓起勇气,向这条船抛出了抓钩,龙格维尔先生竟也敏捷地避开了,仍然维持他神秘身份的魅力。在普拉纳别墅,好奇心不能越出礼节的限度。因此龙格维尔先生要想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纳别墅并不算太难。特·封丹纳小姐因为龙格维尔的保留态度深为苦恼,于是她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她认为从他妹妹的口中掏出秘密似乎会容易些。而老舅公对这种勾当就像指挥战舰一样熟练,爱米莉在舅公的帮助下,竭力想将一直缄默的克拉拉·龙格维尔小姐拉出场。于是,不久普拉纳别墅的人就纷纷表示,渴望能见一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也好给她找些消遣的活动,这对她是十分有有益的。别墅主人提议组织一次不拘礼节的舞会,客人接受了邀请。几位夫人就不信,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们还套不出她的话。

  虽然真相难明让特·封丹纳小姐的心中存有疑虑,让她的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但是,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透过乌云射进了她的灵魂,让她尽情地享受这种快乐,并把这种快乐同另外一个人联系了起来。或许人一幸福了就变得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的幸福,而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也确实不像从前那样牙尖嘴利,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了。一家人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真是又惊又喜。傲慢姑娘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又隐秘的爱慕者的来访,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虽然两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热烈的情话,但她却体会得到对方爱上她了。她用怎么浓厚的兴致、巧妙的手法,向这位陌生的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啊!一旦发现对方在细心地观察自己,她就尽量去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和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想取悦他,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他,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这种幸福的初恋虽然幼稚,却十分强烈而迷人。家里人都清楚爱米莉高傲的性格,便轻易不打扰她,也不逼她吐露自己的心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这对年轻人不止一次地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单独散步,被大自然装饰的花园娇嫩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这对年轻人不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虽是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其丰富的情感。这对年轻人有时一起观赏落日的彩霞,有时一起采撷郊外的野菊花,一边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或罗西尼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的歌谣,来表达心中的秘密。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龙格维尔兄妹到来时,总要在他们的姓氏前加上标志着贵族的“特”字。克拉拉和她的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特·封丹纳小姐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出风头的少女。她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态度极其诚恳,而这种女子间的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会产生。对此,爱米莉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要从克拉拉那里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虽是个小姑娘,却与爱米莉棋逢对手,甚至比她的哥哥还更心细,更有心眼儿,为了不给人一点儿谨小慎微的印象,她善于抓住物质利益以外的话题。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竟能让爱米莉给她起了一个“美人鱼”的绰号,以表达她对克拉拉的艳羡。别看克拉拉外表忠厚老实,像是没有一点儿坏心,可说出的话却处处显示着心计。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而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于是她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有一阵,爱米莉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说明自己歧视平民的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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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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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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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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