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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高老头的两个女儿(1)

  一、纽沁根夫妇的请帖

  正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包装精致的信,火漆上有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特·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您一定很高兴代我向特·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您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您别被她迷恋得魂不守舍,您该回敬我的着实不少哩。

  特·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简念了两遍,想道:“特·鲍赛昂太太明确表示不欢迎特·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去了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带来快乐,没准还会得到酬报呢。特·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等。一个热情奔放的,等待他理想的情人等了两年的年轻人,等在那里当然极没有耐性。这等情绪,年轻人再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第一个全心全意去爱的人,就是说符合巴黎社会的条件的、散发光芒的女子,永远觉得只有一个。巴黎的爱情和旁的爱情完全不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和利害关系不挂钩的感情上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全都不会当真的。在这儿,女人不只是要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这么简单,还有更大的义务,要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心。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特·拉瓦利埃尔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吸引特·凡尔蒙陶阿公爵特·拉瓦利埃尔为路易十四的情妇,特·凡尔蒙陶阿公爵是他们的私生子。以此为例,我们对别人实在更是无话可说了!您必须要年轻、有钱、有头衔,如果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您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如果您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就越宠您。爱情是一种宗教,信奉这个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要付出更多代价,并且很快就会消失,信仰过去的时候像一个胡闹的孩子,还得到处弄一些破坏。感情这种奢侈唯有阁楼上的穷小子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剩下些什么呢?如果可以不遵守巴黎严格的法律的话,那就只能在孤寂的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灵仿佛是接近纯洁的,在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边过活的,他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心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希望摆脱世俗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却像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登上人生的战场,他已经像一个狂热的社会分子一样,也许觉得有控制社会动向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进美妙的事业,只要能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关系,以国家的光荣为目的。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内地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像绿荫一般荫庇他们的青春,到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犹豫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有很大的好奇心,他骨子里仍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前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的顾虑也已经消除了。前一个时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件,使他把内地人的外壳完全脱掉了,默默地爬到一个地位,看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懒洋洋地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不相同了,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丹兰士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满,半卧在绫罗绸缎中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您瞧,我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地说。

  “猜猜我给您带了什么。”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亲吻。

  特·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您(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丹兰士在更衣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您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种感觉叫做幸福。从您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只是为了满足自尊心。没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您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像一个巴黎女子;可是您要明白,朋友,我已经做好准备为您牺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您在那个社会里。”

  “您不觉得吗?”欧也纳问,“特·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备在舞会里见到特·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过火的本事。可是管他呢,我要去的。我姐姐也要去,她正在打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低声说:“告诉您,欧也纳,因为外边有闲话,她才特意要去露露面。您没听到关于她的绯闻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姐姐受到侮辱,我也跟着丢了脸。听说特·脱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姐姐迫不得已把她的钻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您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儿。难怪阿娜斯大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比我风光,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地乐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特·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地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地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您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我消受不了这个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真是个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做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肯定会搬走,又回味着刚才的幸福,便像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到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样呢?”

  “明天再仔细和您说吧。”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乐生活了。”

  二、但斐纳的拜访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派人来运输行李,就好离开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日内维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停在伏盖家门口。特·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匆匆跑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里奥先生代搬行李,约定四点钟在阿多阿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运工,欧也纳匆匆到学校去打了个照面,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他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去连累高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自己的账。但是房东太太不在家,欧也纳就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他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在抽斗内找到了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欧也纳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听到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得父女之间的谈话意义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了。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您早想到替我追究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吗?”

  “说吧,屋里没有别人。”高老头声音异样地回答。

  “您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一个打击啊。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且事情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教你这时候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就在阿多阿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这时候哪还顾得了那么多!我急死了!您的代理人发现了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儿。您生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您,好比一个人淹在水里,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会抓住。但尔维先生看到纽沁根种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财产的要求。纽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两个一齐破产。我回答说,这些事我一点儿不懂,我只晓得我的一份产业,应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做不了主。您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张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几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尔维先生检查。总之他把自己缚手缚脚地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节省,才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致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做完全不信,一步一步地逼他,知道好多事情,他给我看账簿,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地教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说的鬼话了?”高老头叫道,“他这是说谎!我生意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人看上去都很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老实样儿跟你耍心眼儿、耍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觉得给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借你的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好人。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空空我可不能放心地就这么死去。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但斐纳·高里奥·特·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们当傻子看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吃,能够活上几天?唉!我一天、一夜,甚至两小时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唉,怎么,我忙上四十年,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全都是为了你们,为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担都轻松了。而今日之下,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一阵烟!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我们必须弄得清清楚楚,非把账目、银箱、企业,统统清查不可!要不是有凭有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感谢上帝,幸亏婚书上写明你的财产是独立的;幸亏有但尔维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请上帝作证!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万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个满城风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国会请愿。知道你在银钱方面太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一切病痛,才能让我少痛苦一些。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亚尔萨斯死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能让。从前他拿锁链缚着你,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抽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儿。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在草垫上!噢!我的但斐纳!——该死!我的手套呢?唉,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看!只有知道你财产没有了危险,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琇書蛧

  “亲爱的父亲!得小心哪。倘若您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您的,认为我担心财产,完全是出于您的授意。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财产,而且还要抓下去。这流氓会拿了所有的资金,丢下我们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为要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脸。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看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愿意对您说,免得您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体,都是搭配好的!简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您想,下流的纽沁根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能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千得出那种勾当的人是没有一点儿顾虑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应我,他,我的丈夫,答应我自由,您懂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出头顶替,他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可是还有法律哪!还有葛兰佛广场给这等女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不,父亲,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的。丢开他的花言巧语,听听他骨子里的话吧!——要么您就完事大吉,一个子儿都没有,因为我不能丢了您而另外找个同党;要么您就让我干下去,把事情弄成功。——这还不明白吗?他还需要我呢。我的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我为了避免破产,不得不跟他作这种不清白的、盗窃式的勾结。他收买我的良心,代价是听凭我同欧也纳自由来往。——我允许您胡来,您得让我犯点小罪,让那些可怜虫倾家荡产吧!——这话还说得不明白吗?您知道他所谓的企业是怎么回事?他买进空地,让一些傀儡去盖屋子。他们一方面跟许多营造厂订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价卖给我丈夫。然后他们向营造厂宣告破产,赖掉未付的款子。纽沁根银号这块牌子把可怜的营造商骗了。这一点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为预防有朝一日要证明他已经付过大宗款子,纽沁根把巨额的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那不勒斯、维也纳。咱们怎么能抢回来呢?”

  欧也纳听见高老头沉重的膝盖声,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头儿叫道:“我的上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您,女儿才会落在这个混蛋手里,由他摆布?孩子,原谅我吧!”

  但斐纳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许也是您的过失。我们出嫁的时候都没有头脑!社会、买卖、男人、品格,我们懂得哪一样?做父亲的应该代我们考虑。亲爱的父亲,我不埋怨您,原谅我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得了,爸爸,别哭啦。”她亲着老人的额角。

  “你也别哭啦,我的小但斐纳。把你的眼睛给我,让我亲一亲,抹掉你的眼泪。好吧!我去找那大头鬼,把他一团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

  “不,还是让我来吧,我会对付他。他还爱我呢!唉!好吧,我要利用这一点影响,教他马上放一部分资金在不动产上面。说不定我能教他用纽沁根太太的名义,在亚尔萨斯买些田,他是看重本乡的。不过明儿您得查一查他的账目跟业务。但尔维先生完全不懂生意经。哦,不,不要明天,我不愿意惹动肝火。特·鲍赛昂太太的跳舞会就在后天,我要调养得精神饱满,格外好看,替亲爱的欧也纳挣点儿面子!来,咱们去瞧瞧他的屋子。”

  一辆马车在圣·日内维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特·雷斯多太太的声音。“我父亲在家吗?”她问西尔维。

  这句话倒是帮了欧也纳,他本想倒在床上装睡的。

  但斐纳听出姐姐的口音,说道:“啊!父亲,没有人对您说阿娜斯大齐的事吗?仿佛她家好像有什么事情。”

  “怎么!”高老头道,“看来我真是活到头了。真叫做祸不单行,可怜可怜我吧,我经不住这样的打击!”

  “您好,父亲,”伯爵夫人进来叫,“哟!您在这里,但斐纳。”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有些担心。

  “您好,娜齐。您觉得我在这儿突兀吗?我每天都会来看望父亲,我。”

  “什么时候的事?”

  “要是您也来这儿,您就明白了。”

  “别挑错儿啦,但斐纳,”伯爵夫人的声音差不多要哭出来,“我太痛苦了,我完了,可怜的父亲!哦!这一次真完了!”

  “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叫起来,“把事情告诉我们,孩子。哎哟,她脸色好差啊。但斐纳,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对她好一点儿,我会更喜欢你的。”

  “可怜的娜齐,”但斐纳扶着姐姐坐下,说,“您讲吧!您瞧,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始终爱着您,什么时都会原谅您。瞧见没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嗅了盐,伯爵夫人醒过来了。

  “我要死啦,”高老头道,“来,你们俩都走过来。我冷啊。”他拨着炭火,“什么事,娜齐?快快说出来。你要我的命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亲,您记得上回玛克辛那张借票吗?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债了。我已经替他还过不少。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脸,对我什么都不说,可是爱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点儿小事就够了,何况我已经知道一些。他那时格外多情,格外温柔,我总是一次比一次快乐。可怜的玛克辛!他后来告诉我,原来他暗中和我诀别,想自杀。我拼命逼他,好心劝说,在他面前跪了两小时,他才说出欠了十万法郎!哦!爸爸,十万法郎!我疯了。您拿不出这笔钱,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头说,“我没有办法,除非去偷。如果是这样,我会去偷的,娜齐!会去偷的呀!”

  姐妹俩听到都沉默了。这句凄惨的话像一个人临终的喘息,表示父亲的感情已经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这绝望的声音,也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渊,显出它的深度。天下还有什么自私自利的人,能够听了无动于衷呢?

  “因此,父亲,我挪用了不该用的东西,筹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着说。

  但斐纳感动了,把头靠在姐姐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么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了?”但斐纳问。

  娜齐低下头去,但斐纳抱着她,温柔地亲吻,把她搂在胸口,说道:“我心中对您只有爱,没有责备。”

  高老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两个小天使,怎么只有到祸到临头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到热情的鼓励,又道:“为了救玛克辛的命,也为了让我的幸福延续,我跑去找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魔鬼一样狠心的高勃萨克,拿雷斯多最看中的家传的钻石,他的我的,一齐都卖了!卖了!懂不懂?玛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

  高老头道:“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这个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里去。——他说,阿娜斯大齐……(我一听声音就猜着了),您的钻石在哪儿?——我说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不,他瞅着我说,在这儿,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蒙着的匣子给我看,说道:您知道从哪儿来的吧?——我双膝跪下……哭着问他要我怎么死。”

  “哎哟,您怎么这么说!”高老头叫起来,“皇天在上,哼!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把那个害你们的人,用文火来慢慢地烤,把他割做一片一片,像……”

  高老头忽然不响,话到了喉咙说不出了。娜齐又道:

  “临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还难受。天!所有的女人听到这番话都不会好受的!”

  “我要杀他,”高老头冷冷地说,“可恨他欠我两条命,而他只有一条,以后他又怎么说呢?”高老头望着阿娜斯大齐问。

  伯爵夫人停了一忽儿说道:“他瞧着我说:阿娜斯大齐,我可以一笔勾销,和您照旧同居,我们有孩子。我不打死脱拉伊,因为不一定能打中,用别的方法消灭他又要触犯刑法。在您怀抱里打他吧,教孩子们怎么见人?为了使孩子们,孩子们的父亲,跟我,一个都不伤,我有两个条件。您先回答我:孩子中间有没有我的?——我回答说有。他问:哪一个?——欧纳斯德,最大的。——好,他说,现在您得起誓,从今以后服从我一件事。(我便起了誓。)什么时候我要求您,您就得在您产业的卖契上签字。”

  “不能同意啊,”高老头叫着,“永远不能签这个字。吓!雷斯多先生,您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您自己不感到惭愧,居然要责罚她?……哼,小心点儿!还有我呢,我要到处去等他。娜齐,你放心。啊,他还爱护他的后代!好吧,好吧。让我掐死他的儿子,哎哟!天杀的!那是我的外孙呀。那么这样吧,我能够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乡下,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我可以逼这个魔鬼投降,对他说:咱们来比一比吧!你要儿子,就得还我女儿财产,让她自由。”

  “我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唉,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这流氓人渣不来伤害我女儿也还罢了。天杀的!我不知道我有多生气。我像老虎一样,恨不得把这两个男人吃掉。哦呀!孩子们,你们过的这种生活!我急疯了。我两眼一翻,你们还得了!做父亲的应该和女儿活得一样长久。上帝啊,您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还说您圣父有个圣子呢。您正应当保护我们,不要在儿女身上受苦。亲爱的小天使,怎么!只有你们遭了难我才能见到你们吗?你们只拿眼泪给我看。唉,是的,你们是爱我的,我知道。来吧,到这儿来哭诉吧,我的心大得很,什么都容得下。是的,你们尽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几片,还是一片片父亲的心。我恨不得代你们受苦。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幸福!……”

  “只有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斐纳说,“在阁楼面粉袋上打滚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父亲!事情还没完呢,”阿娜斯大齐咬着老人的耳朵,吓得他直跳起来。“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玛克辛被告了。我们还缺一万二。他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不再赌钱。您知道,除了他的爱情,我在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付了那么高的代价,失掉这爱情,我只能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荣誉、良心、孩子。唉!您至少想想办法,别让玛克辛坐牢,丢脸,我们得支持他,让他在社会上混出一个局面来。现在他不但要负我幸福的责任,还要负不名一文的孩子们的责任。他进了圣·贝拉伊,当时拘留债务人的监狱,1827年起改为政治犯的监狱。一切都完啦。”

  “我没有这笔钱呀,娜齐。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真是不能再活下去了。哎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们去吧,逃命去吧!呃!我还有银搭扣,六套银的刀叉,我当年第一批买的,最后,我只有一千两百的终身年金……”

  “您的长期存款呢?”

  “卖掉了,只留下那笔小数目做生活费。我替但斐纳布置一个屋子,需要一万二千法郎。”

  “在您家里吗,但斐纳?”特·雷斯多太太问她的妹妹。

  高老头说:“问这个干吗?反正一万二已经花掉了。”

  伯爵夫人说:“我猜着了。那是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可怜的但斐纳,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么田地。”

  “亲爱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会教情妇破产。”

  “谢谢您,但斐纳,想不到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您会这么说,不错,您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爱你的,娜齐,”高老头说,“我们刚才谈到你,她说你真美,她自己不过是漂亮罢了。”

  伯爵夫人接着说:“她!那么冷冰冰的,好看?”

  “由您说吧,”但斐纳红着脸回答,“可是您怎么对我呢?您不认我这个妹妹,我希望要接触的人家,您都给我断绝了门路,一有机会就和我过不去。我,又没有像您这样把可怜的父亲一千又一千地骗去,把他榨干了,逼他落到这个田地!瞧吧,这是您的成绩,姐姐。我却是尽可能地来看父亲,并没把他撵出门外,等到要用着他的时候再来舐他的手。他为我花掉一万二,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我没有乱花钱,您是知道的。并且即使爸爸送东西给我,也是他自愿的,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

  “您比我幸福,特·玛塞先生有钱,您肚里明白。您老是像黄金一样吝啬。再会吧,我没有姐妹,也没有……”

  高老头喝道:“你闭嘴,娜齐!”

  但斐纳回答娜齐:“只有像您这样的姐姐才会跟着别人造我的谣言,您这种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了。您是野兽。”

  “孩子们,孩子们,别说了,要不我现在就死在你们前面了。”

  特·纽沁根太太接着说:“得啦,娜齐,我原谅您,您遭遇了不幸。可是我不像您这么做人。您对我说这种话,正是在我想拿出勇气帮助您的时候,甚至想走进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从来不肯做的,哪怕为了我自己或者为了……这个总该对得起您九年以来对我的阴损吧?”

  父亲说:“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拥抱呀!你们是一对好天使呀!”

  “不,不,您松手,”伯爵夫人挣脱父亲的手臂,不让他拥抱,“她对我比我丈夫还狠心。大家还要说她大贤大德呢!”

  特·纽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宁可人家说我欠特·玛塞先生的钱,也不愿意承认特·脱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万。”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纳!”

  男爵夫人冷冷地回答:“您诬蔑我,我只对您说老实话。”

  “但斐纳!您是一个……”

  高老头扑上去拉住娜齐,把手掩着她的嘴。

  娜齐道:“停!父亲,您今天碰过了什么东西?”

  “哟,是的,我忘了,”可怜的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阵,“我不知道你们会来,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兴受这一下抱怨,把女儿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坐下说:

  “唉!你们让我的心都碎了。我要死了,孩子们!脑子里好像有团火在烧。你们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你们真是气死我了。但斐纳,娜齐,得了吧,你们俩都有不是。喂,但尔,”他含着眼泪望着男爵夫人,“她要一万两千法郎,咱们来组织这件事吧。你们别这样地干瞅着呀。”

  他跪在但斐纳面前,凑着她耳朵说:“让我高兴一下,您向她赔个不是吧,她比您更倒霉是不是?”

  父亲的表情痛苦得像疯子和野人,但斐纳吓坏了,说道:“可怜的娜齐,是我错了,来,拥抱我吧……”

  高老头道:“啊!这样我心里才好过一些。可是到哪儿去找一万两千法郎呢?也许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亲!不能,不能。”两个女儿围着他喊。

  但斐纳说:“您这种念头只有上帝报答您,我们粉身碎骨也补报不了!不是吗,娜齐?”

  “再说,可怜的父亲,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娜齐回答。

  老人绝望至极,叫道:“那么咱们卖命也不成吗?只要有人救您,娜齐,我肯为他拼命,为他杀人放火。我愿意像伏脱冷一样进苦役监!我……”他忽然停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他扯着头发又道:“什么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儿能偷就好啦。不过要寻到一个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抢银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时间。唉,我应该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说是父亲了!不能了。她来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该死的东西,竟然分文没有。啊!你把钱存了终身年金,你这混蛋,你忘了女儿吗?难道你不爱她们了吗?死吧,像野狗一样的死吧!对啦,我比狗还不如,一条狗也不致干出这种事来!哎哟!我的脑袋烧起来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姐妹俩拦着他,不让他把脑袋往墙上撞。

  他号吹啕大哭。欧也纳吓坏了,抓起当初给伏脱冷的借据,上面的印花本来超过原来借款的数目,他改了数字,变成一张一万二的借据,写上高里奥的抬头,拿着走过去。

  “您的钱来了,太太,”他把票据递给她,“我正在睡觉,被你们的谈话惊醒了,我才知道我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儿是张票据,您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定还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据,一动不动,她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气愤到极点,叫道:

  “但斐纳,我什么都能原谅您,上帝可以作证!可是这一手哪!呵,您明知道这先生在屋里!您竟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细、我的耻辱、名誉,统统交在他手里!去吧,我不认得您这个人,我恨您,我要好好地收拾您……”她气得说不上话,喉咙都干了。

  第18章高老头的两个女儿(2)

  “哎,他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头叫着,“来拥抱他,娜齐!瞧,我拥抱他呢,”他说着拼命抱着欧也纳,“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亲,还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属。我恨不得变做上帝,把世界丢在你脚下。来,娜齐,来亲他!他不是个凡人,是个天使,真正的天使。”

  但斐纳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

  特·雷斯多太太说:“疯了!疯了!您呢?”

  “孩子们,你们这样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说着,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往床上倒下,“她们逼死我了!”他对自己说。

  欧也纳被这场剧烈的吵闹弄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但斐纳急急忙忙替父亲解开背心。娜齐毫不在意,她的声音、目光、姿势,都带着探问的意味,叫了声欧也纳:“先生——”

  他不等她问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决不声张。”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您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是往外跑了。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眼来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您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到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冤枉了人,您对我真像兄弟一样吗?”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一切都忘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暖,娜齐,这张借据能救了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您能不能给签上名字?”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去吧。哦,不!我不能去,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玛克辛安分些。”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特·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为了借票签字的事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您可不能不防她一下。”他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的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您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您。到时您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儿您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您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来:“哟!要命!您的屋子比父亲的还要糟糕。欧也纳,您心地太好了,我更要爱您。可是孩子,倘使您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两千法郎随便往窗外扔。特·脱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姐姐不愿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两个情人走进去,听见他说了声:“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地感动了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您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您别担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留下和她吃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皮安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粉商的座位,看他嗅着面包辨别面粉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己,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皮安训很乐意搬个位置,可以和老头儿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要脑出血了。下半个脸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往脑门那边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睛不是像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也许可以拖几天。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您知道吗?一定是精神上受了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地打击父亲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唯恐特·纽沁根太太惊慌。

  “您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不过今儿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您可知道这件倒霉事儿多么严重?要不是您的爱情使我支撑下来,我就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爱了。您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能讨您喜欢。说句不怕害臊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您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可是有了您,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您是没有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您能替我补赎就行了。您把我当做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能不爱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必然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吗他当初不拦阻我们?不是应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齿忍耐吗?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情,能摆脱一切的狭窄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等到有一般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与子女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那种深刻和正确,也教欧也纳暗暗吃惊。特·纽沁根太太看见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您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您的话,我一向以为您爱我不及我爱您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克制不住自己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您不知道那个新闻吗?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鲍赛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达侯爵约好,一点儿消息不让走漏,皇帝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约,您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促成这种事!您不知道特·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您不了解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的人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这是托您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前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纽沁根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特·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公寓。高里奥和皮安训两人都不在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皮安训在楼上看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后来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您。”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您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是您肯担保高老头,只请您说一声就行。”

  “干吗?您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这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脸色像青年人一样。上帝原谅我,我只以为他擦了粉,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唯恐出了乱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训坐在旁边。

  “您好,老爹。”

  老人对他温柔地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问:

  “她怎么样?”

  “很好,您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皮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发生奇迹才能改变情况。脑出血已经发作,现在靠着芥子膏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欧也纳说:“皮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今儿早上又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僵得像头驴。我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眼睛,就一味地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竭!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儿。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呢。”

  “您放心。”

  高老头等皮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爹,您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阿娜斯大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唉!别瞒我啦。她又向您要什么?”

  “唉!”他迸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金线绣的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结果老妈子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妈子看见雷斯多不相信娜齐,垫的钱没有着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让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外边不是有传言说她卖掉了吗?你想她能对那个恶鬼说:我欠着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愧死了,我要拼这条老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啊!我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勃萨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快快活活地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地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维多阿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像话!明儿我就好啦,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像拥抱她的孩子,她跟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至少我还能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买卖,上奥特赛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便宜三倍。麦子进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进口啊,啊,啊!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您歇歇吧,别说话……”

  皮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妹妹。

  三、高老头的会诊

  第二天,病人的症状,据皮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断地治疗,那也唯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热敷,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如果不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换作别人,恐怕是不能对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太没有来,只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好像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丹兰士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您在干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照的那些心腹话中,您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您是永久忠实的。感情的微妙,您了解太深刻了,正如您听摩才的祷告洛西尼歌剧《摩才》中最精彩的一幕。时说的:对某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等您一同赴特·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特·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的子爵夫人到两点才会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葛兰佛广场去看执行死刑。您想,去瞧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我也是为您去的。我等您。要是两小时内您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谅您。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您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医生的判决通知您,恐怕竟是死刑。您能不能赴舞会,倒是您斟酌的时候了。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致马上就死。他说病情时好时坏,经常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儿死为好,可以少受一些痛苦。”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皮安训,向特·纽沁根太太报告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止。

  高老头好似迷迷忽忽地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教她尽管去玩儿。”

  拉斯蒂涅愁眉苦脸地跑到但斐纳前面。她头也梳好了,鞋也配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像画家收拾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工夫。

  “嗯,怎么,您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您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不用您来告诉我。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您先穿扮了,我才听您的话。丹兰士在您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车套好在那儿,您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儿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客室去拿项链。

  “哎,去啊,欧也纳先生,您要惹太太生气了。”丹兰士一边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不孝女儿吓呆了。

  欧也纳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了。他想:“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相比之下伏脱冷伟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家庭、社会、伏脱冷。他决定不了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部就班地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生活,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想要说服她,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人的性格活动观念,当时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杀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们极尽筹谋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她有了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的爱拉斯蒂涅,就像当太尔爱一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当太尔为神话中利提阿国王,因杀予飨神,被罚永久饥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仰取果实,高不可攀。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特·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您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啦。您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我要去看他,不过得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您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您父亲的喘息声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四、鲍赛昂府的舞会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的灯光照得通明雪亮。大门两旁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跟头,无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特·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的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当初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约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宫廷里全班人马也曾拥到公主府里看过她失意的样子,从那以后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像特·鲍赛昂夫人这样轰动过。那位名门贵妇,蒲高涅王室的最后一个女儿,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曾经敷衍过这一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个盛装艳服,堆着笑脸。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高官,部长,名流,挂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绶带,争先恐后地拥在子爵夫人的周围。乐队送出一首又一首的音乐,在金碧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人心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地盘着发辫,没有一点儿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几乎像一座尼沃贝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儿嘲弄的意味;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犹如古时的罗马青年对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您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地回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您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您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您。拿到之后您上楼到卧室去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拉斯蒂涅出发上洛希斐特府邸,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统统在这儿了。”

  他好像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是催他快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把信件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备旅行的排场。她坐在壁炉旁边,望着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在他心中,特·鲍赛昂太太的身份不下于《伊利亚特》史诗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底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了,又停住了。这时说一切都是痛苦的,有些字眼儿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您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您一件纪念品。我时常想到您,觉得您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那些品质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您有时也会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戏院之前拿手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儿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点儿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您收下吧。我等会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您得好好地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您可以相信我远远地祝福您。您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把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特·鲍赛昂太太,一直坚强地用近似神勇的精神忍受着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情绪非常激动。回到舞会,他和特·鲍赛昂太太在场子里绕了一圈。特·鲍赛昂太太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向众人表示她的最后一番心意。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两姐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纽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浑身上下,全部戴着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绝对不会让她舒服,而且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戴这些钻石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傲,她到底还是禁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加增添了拉斯蒂涅的伤感。在姐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误会了他的神情,独自挥了挥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意您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请去。她露了头角,满是自负和得意。她一心想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一切都如她想的那样实现了,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奉献在那些大学生脚下。

  “您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嘛,”欧也纳回答,“她早就预支掉了她父亲的生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过了一会儿音乐停止了。大客厅中只剩下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鲍赛昂先生要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和他告别,他一再地说:

  “亲爱的,像您现在这个年纪何必隐居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儿住下吧。”

  告别完之后,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突然不由得叫了一声,因为她看见了公爵夫人。“我猜到您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说,“您要不辞而别地走了,您未走之前我有一些话要跟您说,我们之间不能有一点儿误会。”

  特·朗日太太挽着特·鲍赛昂太太的胳膊走到隔壁的客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抱着她并亲她的脸庞,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和您就这样冷冰冰地分手,我良心上过不去。您可以相信我就像相信您自己一样。今晚您很伟大,我自己觉得还配得上您,还要向您证明这一点。过去我做了很多对不起您的事,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您原谅。以前我做的一切让您伤心的事,我都向您道歉;我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会更痛苦一些。特·蒙脱里伏先生今晚没有到这儿来,您明白了吗?格拉拉,只要来过这次舞会的人估计都会对您印象深刻,永远忘不了您。至于我嘛,在做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去修道院!那您去哪呢?”

  “上诺曼底,躲到古撤尔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您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着并亲吻了表姐的手。

  特·鲍赛昂太太说:“安多纳德,告辞了!但愿您幸福。”她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您,您已经很幸福了,您年轻,还能有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还会这么幸运,身边还有些虔诚以及真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鲍赛昂夫人坐上轿车,看她满眼都是泪水和他作了最后的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人,并不像那些趋奉群众所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却没有任何的伤心和痛苦。五点的时候,欧也纳冒着寒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子,皮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看了看睡熟的老人,回答说:“朋友,既然您能克制欲望,就走您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还得留在地狱。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您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所有的丑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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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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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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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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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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