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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谎言(1)

  一、奢华的生活

  第二天到了舞会的时间,拉斯蒂涅到特·鲍赛昂太太家,由她带去介绍给特·加里里阿诺太太。他受到元帅夫人极殷勤的招待,又遇见了特·纽沁根太太,她特意装扮得要讨众人喜欢,以便格外讨欧也纳喜欢。她装做很镇静,暗中却是非常焦心地等欧也纳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个女人的情绪,那个时间便是你最快乐的时间。人家等你发表意见,你偏偏沉吟不语;明明心中高兴,你偏偏不动声色;人家为你担心,不就是承认她爱你吗?眼看她惊惶不定,然后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乐事吗?——这些玩意儿谁不喜欢来一下呢?在这次盛会中,大学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鲍赛昂太太公开承认的表弟资格,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身份。大家以为他已经追上特·纽沁根太太,对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胜艳羡地瞅着他。看到这一类的目光,他第一次体味到踌躇满志的快感。从一间客厅走到另外一间,在人丛中穿过的时候,他听见人家在夸说他的艳福。女太太们预言他前程远大。但斐纳唯恐他被别人抢去,答应等会把前天坚决拒绝的亲吻给他。拉斯蒂涅在舞会中接到好几户人家邀请。表姊介绍给他几位太太,都是自命风雅的人物,她们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际场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级最漂亮的社会中露了头角,这个初次登场就大有收获的晚会,在他是到老都不会忘记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别走红的一个跳舞会。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他把得意事儿当众讲给高老头听。伏脱冷却是狞笑了一下。

  “您以为,”那个冷酷的逻辑学家叫道,“一个公子哥儿能够待在圣·日内维新街,住伏盖公寓吗?虽然说,这儿在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上等公寓,可绝对不是时髦地方。我们这公寓殷实、富足、兴隆发达,能够做拉斯蒂涅的临时府邸非常荣幸;可到底是圣·日内维新街,纯粹是家庭气息,不知道什么叫做奢华,我的小朋友。”伏脱冷又装出倚老卖老的挖苦的神气说,“您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有辆轿车,统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倘若您只在成衣铺花三千法郎,香粉铺花六百法郎,鞋匠那边花三百,帽子匠那边花三百,您还大大的够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时髦小伙子的内衣决不能马虎,那不是大众最注目的吗?爱情和教堂一样,祭坛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这样,咱们的开销已经到了一万四,还没算进打牌,赌东道,送礼等等的花费,零用少了两千法郎是不成的。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要多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嗯,孩子,这样就得两万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咱们的前途,咱们的风头,咱们的情妇,一股脑儿甭提啦!我还忘了听差跟小厮呢!难道您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书吗?用您现在这种信纸写信吗?那简直是自寻死路。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儿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强了一点儿,“要不就躲到您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书本用功;要不就另外挑一条路。”

  伏脱冷说罢,盯着泰伊番小姐眨眨眼睛,这副眼神等于把他以前引诱大学生的理论重新提了一下,总结了一下。

  一连多少日子,拉斯蒂涅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他早上三四点回家,中午起来梳洗,晴天陪着但斐纳去逛森林。他浪费光阴,尽量地模仿、学习,享受奢侈,其狂热正如雌枣树的花萼拼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赌的输赢很大,养成了巴黎青年挥霍的习惯。他拿第一次赢来的钱寄了一千五百法郎还给母亲姐妹,加上几件精美的礼物。虽然他早已表示要离开伏盖公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儿,不晓得怎么样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则,初看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因为年轻,就因为发疯似的追求快乐。那原则是:不论穷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费,可是永远能弄到钱来满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对一切可以赊账的东西非常阔绰,对一切现付的东西吝啬得不得了;而且因为心里想的,手头没有,似乎故意浪费手头所有的来出气。我们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些: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远过于爱惜衣服。成衣匠的利润厚,肯放账;帽子匠利润薄,所以是大学生不得不敷衍的最吝啬的人。坐在戏院花楼上的小伙子,在漂亮妇女的手眼镜中尽管显出辉煌耀眼的背心,脚上的袜子是否齐备却大有问题,袜子商又是他荷包里的一条蚊虫。那时拉斯蒂涅便是这种情形。对伏盖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对虚荣的开支老是囊中充裕;他的财源的荣枯,同最天然的开支绝不调和。为了自己的抱负,这肮脏的公寓常常使他觉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个月的房饭钱给房东,再买套家具来装饰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吗?这笔钱就永远没有着落。拉斯蒂涅用赢来的钱买些金表金链,预备在紧要关头送进当铺——这青年人的那个不声不响的,最知趣的朋友,这是他张罗赌本的办法。但临到要交房饭钱,采办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筹莫展了,胆子也没有了。日常的需要,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债,都不能使他触动灵机。像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他总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会付清布尔乔亚认为神圣的欠账,好似米拉菩米拉菩(1749一1791):法国大革命时政治家,演说家,早年以生活放浪著名。非等到面包账变成可怕的借据才要清偿。那时拉斯蒂涅已把钱输光了,欠了债。大学生开始懂得,要是没有固定的财源,这种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尽管经济的压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仍舍不得这个逸乐无度的生活,无论付什么代价都想维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发财机会变了一场空梦,实际的障碍越来越大。窥到纽沁根夫妇生活的内幕之后,他发觉要把爱情变做发财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丢开一切高尚的念头,可是青年人的过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头抵消的。表面上光华灿烂的生活,良心受着责备,片刻的欢娱都得用长时期的痛苦补赎地生活,他上了瘾了,滚在里头了,他像拉·勃吕伊哀的糊涂虫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铺在泥里;但也像糊涂虫一样,那时还不过弄脏了衣服拉·勃吕伊哀著作中的糊涂虫,名叫曼那葛,曾有种种笑柄。但上述一事并不在内,恐系作者误记。

  “咱们的满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训有一天离开饭桌时问他。

  “还没有,可是喉咙里已经起了痰。”

  医学生以为他这句话是开玩笑,其实不是的。欧也纳好久没有在公寓里吃晚饭了,这天他一边吃饭一边出神,上过点心,还不离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边,还不时意义深长地瞟她一眼。有几个房客还在桌上吃胡桃,有几个踱来踱去,继续谈话。大家离开饭厅的早晚,素来没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对谈话的兴趣,以及是否吃得过饱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难得在八点以前走完;等大家散尽了,四位太太还得待一会儿,她们刚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说几句,此刻特意要找补一下。伏脱冷先是像急于出去,接着注意到欧也纳满肚子心事的神情,便始终留在饭厅内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欧也纳当他已经离开了。后来伏脱冷也不跟最后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地躲在客厅里。他看出了大学生的心事,觉得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的确,拉斯蒂涅那时正像多少青年一样,陷入了僵局。特·纽沁根太太不知是真爱他呢还是特别喜欢调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尝遍了真正的爱情的痛苦。冒着失去名誉的危险当众把特·鲍赛昂太太的表弟抓在身边之后,她反倒迟疑不决,不敢把他似乎已经享有的权利,实实在在地给他。一个月以来,欧也纳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拨,连心都受到伤害了。初交的时候,大学生自以为居于主动的地位,后来特·纽沁根太太占了上风,故意装腔作势,勾起欧也纳所有善善恶恶的心思,那也是代表一个巴黎青年的两三重人格。她这一套是不是有计划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候也是真实的,因为她总受本能的支配。但斐纳落在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过分了些,也许她事后觉得有失尊严,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暂时停止一下。而且,一个巴黎女人在爱情冲昏了头,快要下水之前,临时踌躇不决,试试那个她预备以身相许的人的心,也是应有之事。特·纽沁根太太既然上过一次当,一个自私的青年辜负她的一片忠心,那么她现在提防人家也是应该的。或许欧也纳因为得手太快而表示得大模大样的态度,使她看出有一点儿轻视的意味,那是他们微妙的关系促成的。她大概要在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面前拿出一点儿威严,拿出一点儿大人气派;过去她在那个遗弃她的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为欧也纳知道她曾经落过特·玛塞之手,她不愿意他把自己当做容易征服的女人。并且在一个恶棍,一个登徒子那儿尝过那种令人屈辱的乐趣以后,她觉得在爱情的乐园中闲逛一番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欣赏一下所有的景致,饱听一番颤抖的声音,让清白的微风抚弄一会儿,她都认为是迷人的享受。纯正的爱情要替不纯正的爱情赎罪,这种不合理的情形永远不会减少,只要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骗把一个少妇鲜花般的心摧残得多么厉害。不管但斐纳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为乐,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可以随时消灭她情人的悲哀。欧也纳为了自尊心,不愿意初次上阵就吃败仗,便毫不放松地紧迫着,仿佛猎人第一次过圣·于倍节即猎人节,十一月三日。非要打到一只火鸡不可。他的焦虑、受伤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绝望,使他越来越丢不掉那个女人。全巴黎都认为特·纽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实他和她并不比第一天见面时更接近。他还没有懂得,一个女人卖弄风情所给人的好处,有时反而胜过她的爱情所给人的快乐,所以他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虽说在女人对爱情欲迎还拒之际,拉斯蒂涅能尝到第一批果实,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带酸的,咬在嘴里特别有味,所以代价也特别高。有时,眼看自己没有钱,没有前途,就顾不得良心的呼声而想到伏脱冷的计划,想和泰伊番小姐结婚,得到她的家财。那天晚上他又是穷得一筹莫展,几乎不由自主地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计策了。他一向觉得那家伙的目光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上楼的时节,拉斯蒂涅以为除了伏盖太太和坐在壁炉旁边迷迷糊糊地编织毛线套袖的古杜尔太太以外,再没有旁人,便脉脉含情地瞅着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头去。

  “您难道也有伤心事吗,欧也纳先生?”维多莉沉默了一会儿说。

  “哪个男人没有伤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们这些时时刻刻预备为人牺牲的年轻人,要是能得到爱,得到赤诚的爱作为酬报,也许我们就不会伤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只是毫不含糊地瞧了他一眼。

  “小姐,您今天以为您的心的确如此这般,可是您敢保证永远不变吗?”

  可怜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灵魂中涌出一道光,把她的脸照得光艳动人。欧也纳想不到挑动了她这么强烈的感情,大吃一惊。

  “嗯!要是您一朝有了钱,有了幸福,有了一大笔家私从云端里掉在您头上,您还会爱一个您落难时喜欢的穷小子吗?”

  她姿势很美地点了点头。

  “还会爱一个怪可怜的青年吗?”

  又是点头。

  “喂,你们在胡扯些什么?”伏盖太太叫道。

  “别打搅我们,好吗?”欧也纳回答,“我们在一起谈得很投机呢。”

  “敢情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和维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订终身了吗?”伏脱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饭厅门口叫起来。

  古杜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同时说:“哟!您真吓了我们一跳啊。”

  “我挑的不算坏吧。”欧也纳笑着回答。伏脱冷的声音教他非常难受,他从来不曾有过那样可怕的感觉。

  “嗯,你们两位别太缺德啦!”古杜尔太太说,“孩子,咱们到了上楼的时间了。”

  伏盖太太跟着两个房客上楼,到她们屋里去消磨黄昏,节省她的灯烛柴火。饭厅内只剩下欧也纳和伏脱冷两人面面相对。

  “我早知道你要到这一步的,”那家伙声色不动地说,“可是你听着!我是非常体贴人的。你心绪不大好,不用马上决定。你欠了债,我不愿意你为了冲动或是失望投到我这儿来,我要你用理智决定。也许你手头缺少几千法郎,嗯,你要吗?”

  那魔鬼掏出皮夹,捡了三张钞票对大学生扬了一扬。欧也纳正窘得要命,欠着特·阿瞿达侯爵和特·脱拉伊伯爵两千法郎的赌债。因为还不出钱,虽则大家在特·雷斯多太太府上等他,但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迹的集会,吃吃小点心,喝喝茶,可是在韦斯脱牌桌上可以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也纳好容易忍住身体的抽搐,说道,“自从您对我说了那番话,您该明白我不能再领您的情。”

  “好啊,说得好,叫人听了怪舒服的,”那个一心只想着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个漂亮小伙子,想得很周到,像狮子一样高傲,却又像少女一样温柔。你这样的俘虏才配有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的年轻人,再加上几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会的本相了。只要玩几套清高的小戏法就可以了,一个高明的人能够满足他所有的欲望,让台下的傻瓜连声喝彩。要不了几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愿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万事如意,想什么就有什么,并且马上到手,不论是名,是利,还是女人。凡是现代文明的精华,都可以拿来给你享受。我们要疼你,惯你,把你当心肝宝贝,挤了命来让你寻欢作乐。有什么阻碍,我们替你一律铲除。倘使你还有顾虑,那你是把我当做坏蛋了?哼!你自以为清白,一个不比你少清白一点儿的人,特·丢兰纳先生,跟强盗们做着小生意,并不觉得有伤体面。你不愿意受我的好处,嗯?那容易,你先把这几张烂票子收下,”伏脱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税的白纸,“你写:兹已经借到三千五百的法郎,将于一年内还清。再填上日子!利息相当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犹太人,用不着再欠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后你一定会喜欢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无底的深渊、广大无边的感情,傻子们管这些叫做罪恶;可是你永远不会觉得我没有种,或者无情无义。总而言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那呆笨的土象,而是那个向前面冲锋的车,我告诉你!”

  “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上帝给您创造出来和我闯祸和我作对的吗!”欧也纳叫道。

  “哪里!我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不怕自己弄脏手,但是这样可以免得你一辈子陷在泥坑里。你问我这样热心是因为什么?嗯,有朝一日我会在你的耳朵边上,轻轻地告诉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会上的所有把戏和任何的诀窍,你就会明白,并且会害怕,可是你要放心,这只是你的一个怯场,跟新兵第一次持枪对着人一样,马上会过去的。你慢慢自己就会把大众看做是心甘情愿替自封为王的人当炮灰的大兵。可是时世变了。从前你对一个好汉说:给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凭一句话就把一个人送回了他的老家,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如今我答应你那将是偌大的一笔家私,只要你点点头,又不连累你什么,你却不太集中注意力,决定不了什么。在这年头看来那真没出息了。”

  欧也纳立了借据,拿了钞票。

  伏脱冷又说:“哎,来,来,咱们总要说个理。几个月之内我准备到美洲去种我的烟草了,我会捎带雪茄给你,我有了钱就去帮你,要是没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种),我会留遗产给你,够意思吧?我是真喜欢你的,我有为一个人牺牲的那种痴情,而且我也这样做过。孩子,你看清楚了吗?我生活的圈子和别人的不一样。我认为行动只是手段,在我眼里只有目的。一个人是什么?——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齿上弹了一下,“一个人不是高于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做波阿莱的时候,他连分文不值都谈不上,掐死他就像是掐死一只臭虫,因为他干瘪,发臭。像你这样的人就犹如一个上帝,那不会是一架皮包的机器,而是有情感交融其中的活动的舞台。我是单凭情感过活的,在你思想中一宗情感不就等于整个世界吗?你看那高老头,他整个的天地和生活的指路标都是他的两个女儿。至于我吧,感悟过人生之后,觉得男人之间的友谊才是世界上真正的情感。我迷恋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转危为安》英国17世纪奥特韦写的悲剧,比哀与耶非哀是其中主角,以友谊深挚著称。我都可以背下来。一个伙计对你说:来,帮我埋一个尸首!你马上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会再和他说什么仁义道德,你看到过有几个这么血腥的人?咱家我就干过这个。我没有对每个人都这么说,你是一个高明的人,对你可以无话不说,你都能明白。你不会在这个都是癞蛤蟆的泥塘里长久待下去的。就这样吧,一言为定。你肯定会结婚的。拿着咱们各自的枪杆冲吧!嘿,我绝对不是银样镴枪头,你放心!”

  伏脱冷根本一个字不想听欧也纳说,直接就走了,让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这种忸怩作态的心理,人总喜欢小小地抗拒一下从而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为以后的不正当行为找个解释的理由。

  “随便他怎么办,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欧也纳对自己说。

  他想如果会和这个令人讨厌的人联盟,心里很不舒服;但伏脱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和把社会踩在脚下的胆量,使他觉得那家伙越来越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车到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几天以来,这位太太对他都很殷勤,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会与高等社会的核心近一些,而且似乎他有一天会声势浩大。他付清了特·脱拉伊和特·阿瞿达两位的账,打了一场夜牌把输的钱都赢了回来。需要奔前程的人大多相信宿命,欧也纳就相信这种迷信,认为他的好运气是他始终不离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赶紧问伏脱冷是否把借据带在身边。一听到说是,他便高兴地把三千法郎还掉了。

  “你知道吗,事情很顺利呢。”伏脱冷对他说。

  “我可不是你的同党。”

  “我知道,我知道,你还在闹孩子脾气,看戏只看场子外面的小丑。”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两天以后,在植物园一条冷僻的走道中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坐在太阳底下一张长凳上,同一位先生说着话。

  “小姐,我不懂哪里会让您产生顾虑?警察部长大人阁下……”龚杜罗先生说。

  “哦!警察部长大人阁下……”波阿莱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部长大人亲自在处理这件案子。”龚杜罗又道。

  这个自称为蒲风街上的财主说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的面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后,毫无头脑的退职的小公务员波阿莱,这个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居然还会继续听下去,真的让人觉得很难以相信。你要在愚夫愚妇中间了解波阿莱那个特殊的种族,听听某些观察家的意见,就会觉得也很自然,只是这意见至今尚未公布。在衙门的预算表上有一类专吃公事饭的民族,列在第一至第三级之间的;第一级,年俸一千二,在衙门里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林兰北极圈内的大岛,与冰岛相对,气候严寒,大部为冰雪所蔽。第三级,年俸三千至六千,气候比较温和,虽然不易种植,可什么津贴等却都存在。这一类仰人鼻息的人自有许多懦弱下贱的特点,最显著的是特征是对各衙门的大头儿有种不知不觉的、机械的、本能的、麻木的尊敬。小公务员之于大头儿,平时只认识一个看不清的签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来,部长大人阁下几个字代表一种神圣的、没有理由可说的威慑。部长在小公务员的心目中,就像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远都是对的。部长的行为、言语,一切用他名义所说的话,都是那么有力度,那个绣花式的签名把什么都覆盖了,使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变得合法了。大人这个称呼证明他心地纯正、意念圣洁;一切荒唐无理的主意,只有在大人口中百无禁忌。那些自私鬼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愿做其他事,一听到大人二字就赶紧奉命。衙门像军队一样,大家只知道闭着眼睛服从,这种制度不许你的良心抬头,会灭绝你的人性,年深月久,会把一个人变成政府机构中的一只螺丝。老于世故的龚杜罗到了要显原形的时候,马上像念咒一般说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莱,因为他很早就看出他这个脓包吃过公事饭,并且觉得波阿莱是男性的米旭诺,正如米旭诺是女性的波阿莱。

  “既然部长阁下,部长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莱说。

  那个冒充的小财主回头对米旭诺说:“你听见先生这话了吗?你不是相信他的吗?部长大人已经完全确定住在伏盖公寓的伏脱冷便是多隆苦役监的逃犯,绰号叫做鬼上当。”

  “哦哟!鬼上当!他有这个绰号,一定是运气很好喽。”波阿莱道。

  “对,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犯了几桩非常严重的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说,他不是一个危险的人?他有很多伎俩使他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进了苦役监之后,他在帮里更有面子了。”暗探说。

  “那么他是一个有面子的人了?”波阿莱道。

  “嘿!他挣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欢的一个意大利小白脸,爱赌钱,犯了伪造文书罪,结果由他顶替了。从此那小伙子进了军队,变得很规矩。”

  米旭诺小姐说:“既然部长大人已经确定伏脱冷便是鬼上当,为什么还需要我?”

  “对啦,对啦!要是部长,像你说的,切实知道……”波阿莱接着说。

  “谈不到切实,其实是疑心。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鬼上当的真姓名叫做约各·高冷,是三处苦役监囚犯的心腹。他在经理、银行老板这些囚犯身上赚到很多钱,干那种事当然要有标记喽。”

  波阿莱道:“哎,小姐,你懂得这个一语双关吗?先生说他有标记,因为他身上有黥过印的标记。”

  暗探接下去说:“假伏脱冷收了苦役犯的钱,代他们存放、保管,预备他们逃出以后花;要是他们在遗嘱上写明的话就交给他们的家属,或者交给他们的情妇,将来托他出面领钱。”

  波阿莱道:“什么!他们的情妇?你是指他们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监的普通犯人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叫做姘妇。”

  “那他们过的是姘居生活喽?”

  “还用说吗?”

  波阿莱道:“嗯,部长大人怎么不禁止这种荒唐事儿呢?既然你这么荣幸能见到部长,你又关切公众的福利,我觉得你应提醒他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为。那种生活真是给社会一个很坏的榜样。”

  “可是先生,把他们作为道德的模范并不是政府送他们进苦役监的目的呀。”

  “不错。可是先生,允许我……”

  “嗯,好乖乖,让这位先生把话说完啊。”米旭诺小姐说。

  “小姐,你知道,听说搜出一个违禁的钱库数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当经管大宗的财产,所收购赃款不光是他的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

  “怎么!那些党羽竟有上万个那么多吗?”波阿莱骇然叫起来。

  “不是这意思,万字帮是一个专做大案子的高等窃贼的团体,从来不干不上一万法郎的买卖。帮里的成员都是刑事犯中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熟读《法典》,从来不会在落网的时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们的心腹,也是他们的参谋。他神通广大,有他的警卫组织,爪牙密布,神秘莫测。我们派了许多暗探监视了他一年,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他凭自己的本领和财力经常为非作歹,张罗犯罪的资本,让一批恶党不断地同社会斗争。抓到鬼上当,没收他的基金,就等于把恶势力铲除。因此这桩侦探工作成为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光荣。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进衙门办事,或者当警察局的书记,照样能拿自己的养老金。”

  “可是为什么鬼上当不拿着他保管的钱逃走呢?”米旭诺小姐问。

  暗探说:“噢!他在哪里都有人跟着,如果他盗窃苦役犯的公款会被打死。况且卷逃一笔基金不像拐走一个良家妇女那么容易。再说,高冷是决不干这样勾当的好汉,他认为那是极不名誉的事。”

  “你说得对,先生,那他一定要声名扫地了。”波阿莱凑上两句。

  米旭诺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们不直接上门抓他。”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你……可是,别让你的先生打断我,否则咱们永远讲不完。大概他很有钱吧,所以有人肯跟从这个家伙,鬼上当在这里住在一所极普通的公寓里,冒充安分良民,装作巴黎的小财主。他很狡猾,从来都会防备,因此伏脱冷先生是一个很体面的人物,做着了不起的买卖。”他咬着她耳朵说。

  “当然喽。”波阿莱私下想。

  “部长不愿意抓了一个真伏脱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舆论。要知道警察总监的地位也不是那么稳定的,他有他的敌人,一旦出错儿,钻谋他位置的人就会挑拨进步党人轰他下台。所以对付这件事要像对付高阿涅案子的圣·埃兰假伯爵一样高阿涅冒充圣·埃兰伯爵招摇撞骗。1802年以窃罪被捕,判苦役14年。1805年,越狱,以假身份投军,参与作战,数次受伤立功,王政时代充任赛纳州宪兵队中校,受勋累累,同时仍暗中为贼党领袖。高阿涅在蒂勒黎花园检阅时,被人识破,被判处终身苦役。此案当时曾轰动一时。要真有一个圣·埃兰伯爵的话,咱们会很惨的,因此咱们得证实他的身份。”

  “对,可是你需要一个美丽女人啊。”米旭诺小姐抢着说。

  暗探说:“鬼上当从来不让女人靠近自己,告诉你,他不喜欢女人。”

  “这么说来,我还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给我两千法郎去替你证实?”

  陌生人说:“很简单,我给你一个装着特意配好酒精的小瓶,能够教人像中风似的死过去,可没有生命危险。那个药可以掺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晕时,你就把他放倒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假装看看他有没有事。趁没有人的时候,在他肩上打一下,印的字母马上会显出来。”

  “那很简单。”波阿莱说。

  “唉,可是你干不干呢?”龚杜罗问老姑娘。

  “可是,亲爱的先生,要是字没有显出来,我还能有两千法郎吗?”

  “不。”

  “那么怎样补偿我呢?”

  “五百法郎。”

  “为这么一点儿钱干这么一件事!良心上总是不舒服,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莱说:“我敢担保,小姐除了非常可爱、聪明之外,还非常有良心。”

  米旭诺小姐说:“还是这么办吧,如果他真是鬼上当,你给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话就不要。”

  “行,可是有个条件,事情明儿就得办。”龚杜罗回答。

  “不能着急,先生,我还得问问我的忏悔师。”

  “你滑头,嗯!那明儿见,有什么要紧事儿找我,可以到圣·安纳小街圣·夏班院子尽头,那只有一扇门,到那儿问龚杜罗先生就行了。”暗探站起身来说。

  皮安训上完课回来,无意中听到鬼上当这个古怪字儿,也听见那有名的暗探所说的“行”。

  “为什么不马上答应下来?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吗?”波阿莱问米旭诺。

  “干吗!该想一想呀。倘使伏脱冷果真是鬼上当,跟他打交道会有很多好处。不过向他要钱等于给他通风报信,他会逃跑的,我们会两面落空,糟糕透啦!”

  “你也不能通知他,那位先生不是说已经有人监视他吗?而你可什么都损失了。”波阿莱接口道。

  米旭诺小姐心里想:“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他对我说话很不客气。”

  波阿莱又说:“还是照你说的办吧。我觉得那位先生不错,衣服穿得整齐。他说得对,不管他怎样义气,我们都有义务替社会去掉一个罪犯,我们是服从法律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保得住他不会一时变卦,一齐杀掉我们?那才该死呢!且不说咱们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他杀了人,我们是要负责任的。”

  米旭诺小姐一肚子心事,没有工夫听波阿莱说的话,这些话就像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这老头儿一朝说开了场,如果不是米旭诺小姐阻拦,就会像开了发条的机器,嘀嘀咕咕永远没得完。他提出了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讨论一些相反的主题,最终没有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他东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讲着在拉哥罗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证的故事。进门后,米旭诺瞥见欧也纳和泰伊番小姐谈得那么亲热那么有劲,连他们穿过饭厅都没有发觉。

  二、不被理解的爱

  “事情总会要到这一步的,他们俩这几天以来眉来眼去,恨不得把灵魂都扯下来。”米旭诺对波阿莱说。

  “是啊,所以她给定了罪。”他回答。

  “谁?”

  “莫冷太太喽。”

  “我说维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谁是莫冷太太?”米旭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波阿莱的屋子。

  波阿莱问:“维多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没有罪?她不该爱上欧也纳先生,不考虑后果,没头没脑地瞎撞,可怜的傻孩子!”

  特·纽沁根太太白天把欧也纳磨得绝望了,欧也纳内心已经完全偏向伏脱冷,既不愿意推敲一下这个怪人与他们的关系,也不仔细考虑这种友谊的结果。一小时以来,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甚是亲热,只有奇迹才能把已经一脚踏进泥洼的他拉出来。维多莉听了他的话以为听到了安琪儿在说话,天国的门开了,伏盖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犹如舞台上的布景。他们两个人在相爱,至少她是这样相信的。在没有人窥探屋子的时候,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着他说话,每一个女人都会像她一样的相信。至于他,正在和良心作着斗争,明知自己在做一桩有心的坏事,心里想只要能让维多莉快乐,他这点儿轻微的罪过就能补赎;绝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种悲壮的美,把心中所有不满的情绪一齐放射出来。算他运气好,奇迹出现了,伏脱冷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兴冲冲地从外边进来。这对青年本来是由他撮合的,可是这时他们的快乐却被他粗声大气地带着取笑意味的歌声破坏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维阿的喜歌剧《两个忌妒的人》中的唱词。

  维多莉迅速逃了。那时她心中的喜悦完全抵消了她一生的痛苦。可怜的姑娘!欧也纳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头发厮磨一下她的脸,贴着她耳朵(连大学生嘴唇的暖气都感觉到了)说了一句话,在她腰里的一条颤抖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吻……都成为她心心相印的记号;再加上隔壁屋里的西尔维随时可能闯入这间春光烂漫的饭厅,那些爱恋的表现就比那些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热,更强烈,更动心。这些平常的小事,在一个每十五天忏悔一次的姑娘看来,已经是很大的罪过了。将来即使她有了钱,有了快乐,整个委身于人的时候,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和那时相比。

  “事情定下来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他们已经打过架了,是为了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格里尼昂古尔棱堡交手。八点半,正当泰伊番小姐在这儿安静地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正好要继承她父亲的家业了。你想不奇怪吗?泰伊番那小子的剑法很高明,他手狠,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别想逃过我的杀手锏。你知道的,我有一套挑起剑来直刺脑门的手艺,将来我教给你是很有用的。”伏脱冷对欧也纳道。

  拉斯蒂涅听着愣住了,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这时高老头、皮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放心呢,你做的事自己心中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够支配人,你又强,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伏脱冷对他道。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可拉斯蒂涅急忙缩回去;他倒在椅子里脸色发白,似乎看到眼前淌着一摊血。

  “啊!良心还在那儿思量,老头儿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底,这样一笔陪嫁但愿能把你洗刷干净,白得像新娘的礼服,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伏脱冷低声说。

  拉斯蒂涅不再迟疑,决定在晚上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你不是很高兴,孩子。我来让你开心些吧,你来!”说完老人在灯上点了火把,欧也纳存着好奇心跟他上楼。

  高老头向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那里去。今天早上你以为她已经不爱你了吧?硬要你走了,你生气、绝望了。傻子!她是在等我,你明白没有?我们约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精致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去住。你不能出卖我呀,她要瞒着你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可是我忍不住了,我们替你办的家具像新娘用的。我们瞒着你在一个月里做了好多的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帮我忙活起来了,我的女儿以后每年有三万六千法郎的收入,我还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没有说话,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抱着手臂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时候,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我全力对待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很自私,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倘使我有点儿要求你不会拒绝我吧?”可怜的老头儿说。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我想住在那里,可以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只是住在那儿而已,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不会讨厌吧?我睡在床上听到你回家时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让她快乐,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出门,我就安心了。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会到香榭丽舍大街,她总是在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她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迈着小步,像小猫一样可爱地走来走去。一个月以来,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变好了,你给了她幸福。哦!我替你办了所有的事情。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乐!—听她们一字一句地叫我‘父亲’,我的心就不舒服;一叫我‘爸爸’,我就像又看到了小时候的她们,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合格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也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唉!是呀,我和女儿十年都没有肩并肩地一块儿走了。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要收留我!你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在那里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个亚尔萨斯臭胖子死了,他的痛风症乖乖地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会很高兴呢!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光明正大地做她的丈夫了。唉!她可怜极了,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的乐趣,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老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儿,侧了侧脑袋又说,“她真的很爱你,上街的时候她跟我提到你说:爸爸,他特别好!很有良心!他有没有提到我呢。她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连续地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特别快乐,不觉得自己老了,感觉我的身体似乎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嗯,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愣头愣脑地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决斗了,高老头说道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这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打开那小方匣子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您无时无刻的想到我,因为……

  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是用釉彩在匣子边堆成的。这件是他向往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案,每个他都喜欢。高老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会带给老人,他的快乐也不比他们两人差。他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她等着你呢,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亚尔萨斯臭胖子在他的舞女那儿吃饭。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说了事实,他愣住了。他不是说得全心全意爱我女儿的吗?哼,要是他敢碰她一下,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畜生罢了。你是不是会留我一块儿住的?”

  “是的,老爹,你知道我是喜欢您的……”

  “我早就知道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抱抱你,答应我,要让她快乐!今晚你一定要去。”他搂着大学生。

  “噢,是的。我有件要紧事儿先上街去一趟,不能耽误。”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我有件紧急的事要和他谈,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高里奥的老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教你尝尝味儿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生道:“我发誓,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决斗会送命的。”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欧也纳道:“噢!必须告诉他不能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格雷德里的喜歌剧《狮心王理查》中的唱词。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了。”克利斯朵夫叫道。

  “喂!”伏脱冷喊,“去拿一瓶我的波尔多去。”波尔多为法国西部港口,产红葡萄酒有名,通常即以此地名称呼红酒。

  “你觉得那只表好看吗?”高老头问,“她挑得很好,是不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健谈。他诙谐幽默,把桌上的人都逗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发生什么事儿了啊,快活得像云雀一样?”伏盖太太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盯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使你不舒服的地方?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我会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莱poire(梨)与poiret(波阿莱)谐音,故以此为戏。咱们是不会因此生气的,对吗?”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愿意给人雕做拉希公墓拉希公墓为巴黎最大的公共坟场。的爱神。”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莱呢?”皮安训问。

  “噢!波阿莱就扮作波阿莱。他是果园里的梨的化身。”夏多一拉斐德为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称,大概伏脱冷请大家喝的就是这一种。当时又有法兰西银行总裁名叫拉斐德,故以谐音化成趣语。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皮安训说。

  “都是废话,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出来吧,不仅对胃好而且还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望了!”伏盖太太插嘴道。

  “诸位,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太太和维多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生气,可不能侵犯无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由于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出名的。我的话可一点儿政治意味都没有。伏盖太太毫无知识,把作者的姓名弄得七颠八倒,和作品混而为一。来呀,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叫,“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看见?傻瓜!把酒端过来!”伏脱冷道。

  “来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滴。两个邻居都已经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子味儿。克利斯朵夫,这瓶给你吧,把在右边的那瓶拿来,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费了,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画家说。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地叫嚷,就像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拿两瓶香槟来”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怎么不吃光整个屋子了?两瓶香槟!十二法郎!我到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肯付香槟的账,我请大家喝果子酒。”

  “哼!他的果子酒像蓖麻油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皮安训,我听到蓖麻油三个字就恶心……去拿香槟吧,大不了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拿饼干跟小点心来。”伏盖太太叫。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都长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

  一瞬间,波尔多斟遍了,大家在饭桌上兴奋起来,慢慢地开心了,先是近乎疯狂地大笑,然后像怪兽一样地大叫。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就像是猫在发春一样。八个声音马上同时地开始大喊:“磨刀!磨刀哇!”

  “鸟粟子,鸟栗子!”

  “卷饼唉,太太们,卷饼唉!”

  “修锅子,补锅子!”

  “新鲜的鲜鱼!鲜鱼!”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发出来的那一声:“修阳伞哇!”

  就那么几分钟,呼啦呼啦的,马上声音就像排山倒海的了,都能把人脑袋给胀破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那儿聊家常,就像耍杂技一样。伏脱冷在那儿当指挥,然后还一边冷眼看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他们两个像是喝醉了,倚靠在椅子上,严肃地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景,没怎么喝酒,都在想着晚上要做的事,可是身子却好像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用余光看着他们的神色,等到他们的眼睛昏昏沉沉地要闭上了,他才贴着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嘿,小家伙,你竟然想耍伏脱冷老头。他太喜欢你了,不能让你这样胡闹。如果我下定决心要干什么事,除了上帝谁都没有办法阻止我。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透露点信息,糊涂得像小学生一样!炉子已经烧热,面粉已经捏好,面包放上铲子,明儿咱们就把他吃到嘴里,然后丢着面包屑玩耍,你难道想要捣乱?这样不行,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饭!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等把你吃的东西消化完,就不会觉得不舒服了。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挥动着剑,帮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都安排好了。维多莉继承了她哥哥,一年就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单单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听着这些话他沉默了,只觉得舌尖碰到了上衣领,身子很重,非常困。他模模糊糊地看见桌子和同桌人的脸,就像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过了一会儿,安静了,客人逐个散去,最后只剩下伏盖太太、古杜尔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就像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为了让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嗯!他们这样疯狂的行为,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说:“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哇,克利斯朵夫打鼾声好神奇,就像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去了,那里有玛蒂演的《荒山》,那是《孤独者》改编的戏。如果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儿去看。”

  古杜尔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看《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写的小说,是一部伦理作品,我们都特别喜欢看,去年夏天还在菩提树下哭得像圣女玛特兰纳似得,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多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太迷信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滑稽地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然后热烈地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我的小宝贝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阿梅台·特·菩柏朗的有名的情歌中的词句。

  维多莉说:“我是怕他生病。”

  伏脱冷回答说:“那你在这里照顾他吧。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这小伙子真的很爱你。我看,你将来会跟他结婚的。”他大声地说,“然后,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哎,妈妈,”他转身搂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然后我帮你雇辆车。”说完他走出去,嘴里还唱着歌: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瓤……当时工厂里流行的小调。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看,古杜尔太太,这样的男人才会教我怎样把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粉商说,“哟,高老头睡着啦。这啬吝鬼从来不曾带我上哪儿去。我的上帝,要掉下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把理性丢掉,就太不像话了!也许你们要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把他扶上楼吧。”

  西尔维扶着老人的胳膊上楼,把他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真像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古杜尔太太说着,一边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头发撩上去。

  伏盖太太说:“啊!我经营了三十一年公寓,俗话说得好,遇见的年轻人也很多,像欧也纳先生如此可爱,这么才华横溢的还没见过。瞧他睡的姿态多漂亮!让他的头躺在你肩上吧,古杜尔太太。哦,他倒在维多莉小姐的肩上呢,孩子们是有神灵保佑的,再转过来一点儿,他就倚在椅背上的球饰上啦。他们是挺相配的一对。”

  古杜尔太太道:“好太太,别乱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嗯!他不能听见的。来,西尔维,帮我穿好衣服,我要戴上我的紧身衣。”

  西尔维道:“太太,吃饱了饭戴紧身衣!不要啊,你找别人吧,我没办法下得去手。你这么不小心会有生命危险的。”

  “没事,不能丢了伏脱冷先生的面子。”

  “那你对继承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边走边说:“嗯,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多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了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欧也纳靠在维多莉肩膀上睡着了。克利斯朵夫的打鼾声荡漾在静悄悄的屋里,相比较而言,欧也纳睡得很安静,温柔得像个小孩。维多莉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照顾欧也纳,借此表达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动,不曾犯罪。千万种思想在脑海中浮现,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多么快活。

  古杜尔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脸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默默地夸奖。维多莉很像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面部被沉着有力的笔触划过,黄黄的皮色仿佛泛着天国的金光。

  “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妈妈。”维多莉揉着欧也纳的头发说。

  “孩子,他如果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表明了他是老实的。”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纳先生,我不想让那个人看见。他说的话给人感觉精神上得到了侮辱,而且感觉瞧不起人,就像人没有穿衣服一样。”

  古杜尔太太说:“不,你看错了!他是个好人,跟过去的古杜尔先生有点像,虽然粗鲁,本性却是好的,就是那种好人烂脾气。”

  在柔和的灯光的照耀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伏脱冷悄悄地走进来,抱了手臂,望着他们说:“天啊,多有意思的一幕,给《保尔和维翼尼》的作者,斐那登·特·圣比哀看到了,一定可以创作出好文章。青春太棒了,是吧,古杜尔太太?”他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欧也纳,说,“睡吧,好孩子。有时福气就是在睡觉的时候来的。”他又转过头来对寡妇说,“太太,我疼这个孩子,不光是他生得清秀,还因为他心眼好。你瞧他不是一个希吕彭靠在天使肩上吗?真可爱!我要是女人,我愿意为了他而死,(哦,不!不能这么傻!)愿意为了他而活!这样端详他们的时候,太太,”他贴在寡妇耳边悄悄地说,“不自觉地就会想到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然后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测的,他鉴察人心,试验人的肺腑此二语借用《圣经·耶利米书》第十七章原文。孩子们,看到你们俩都那么纯洁,都那么有情有义,我相信你们绝不会分离。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对维多莉说,“我觉得你很有福相,让我来看看你的手,小姐。我会看手相,而且看得很准哦。我来看看,喂,真的,你马上要发财了,爱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亲会叫你回家,你将来会嫁给一个又漂亮又有头衔而且又爱你的年轻的人!相信我。”

  妖娆的伏盖寡妇从楼上走了下来,沉重的脚声打断了伏脱冷的预言。

  “瞧啊,伏盖妈妈这么美丽,就像一颗明明明……明星,只是把自己包得像根红萝卜。难道不闷吗?”他把手按着她胸口说,“而且,胸脯绑得这样紧了,妈妈。不哭没事,一哭准会爆炸。不过放心,我会把你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捡起来的,就像古董商那样。”

  寡妇咬着古杜尔太太的耳朵说:“他真会讲法国式的奉承话,这家伙!”

  “再见,孩子们,”伏脱冷转身招呼欧也纳和维多莉,一只手放在他们头上,“我祝福你们!相信我,小姐,一个规矩老实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会听他的话的。”

  第16章谎言(2)

  “再见,好朋友,你想伏脱冷先生对我有意思吗?”伏盖太太轻轻地对她的女房客说道。

  “嗯嗯,我知道了。”

  他们走后,维多莉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自己的手说:

  “唉!亲爱的妈妈,如果伏脱冷先生真的说准了的话。”

  “那好办,只需要你那魔鬼哥哥从马上倒栽下来就成了。”老太太回答。

  “好的,妈妈!”

  寡妇道:“天哪!那让我来补赎吧。真的,我很愿意送点儿花到他的坟上。他那个坏良心的,没胆量替母亲说话,只会拿她的遗产,夺你的家。当时你妈妈陪嫁很多,算你倒霉,婚书上没有提。”

  维多莉说:“要拿人家的性命来换我的幸福,我永远不会过得安乐的。如果我的幸福换来的是丢掉我的哥哥,那我宁可永久住在这儿。”

  “伏脱冷先生说得好,谁知道全能的上帝高兴让我们走哪条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还要不敬。”

  她们在西尔维的帮忙下,把欧也纳抬进卧房,放在床上,厨娘替他脱了衣服,让他舒舒服服地睡觉。临走,维多莉趁老太太一转身,在欧也纳额上亲了一亲,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罪过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她瞧瞧他的卧室,仿佛把这一天多多少少的幸福归纳起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图画,然后自己想着图画发呆。她就在睡觉的时候变成了巴黎最快乐的姑娘。

  伏脱冷在酒中投放了安眠药,并借款待众人的机会把欧也纳和高老头灌醉了,没想到这一下却断送了自己。皮安训半醉半醒着,也忘了向米旭诺追问鬼上当那个名字。如果他说了伏脱冷、高冷或者约各·科兰——这个他在苦役监中的大人物的真实姓名——伏脱冷就绝对会立马提防。接着,就在米旭诺小姐认为这个高冷性情豪爽,正在想着如何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半夜逃走的时候,听见了拉希公墓上那个爱神的绰号,就立马改变了主意,想着要出卖伏脱冷了。饭后波阿莱陪着她出门了,前往圣安纳街去寻找那个有名的业务头子,还暗自认为是跟那个叫龚杜罗的高级职员打交道呢。特务长见了她,客气地把一切细节详说之后,米旭诺小姐还要那种检验那个黥印的药品。然而当看见这个圣安纳街不得了的人物在桌斗内得意地寻找药品的姿态,她才意识到这件事不仅仅是逮捕一个普通逃犯的重要性。她深思后觉得,警察局把希望系在苦役监内线的密告上,目的是希望来得及没收那笔巨大的基金。当她把这些疑虑对那个老狐狸说了时,他却笑了笑,试图解开老姑娘的疑虑。

  三、被安排的人生

  “你想得不对,”他说,“在这群贼党中,因为高冷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最为危险的‘博士’,所以我们才要抓他。而其他的坏蛋也都明白:他是他们的拿破仑、军旗和后台;他们十分爱戴他。这家伙永远也不会在葛兰佛广场上丢下他们的‘老根’。”

  米旭诺觉得有些费解,龚杜罗向她解释着,他所说的两句土话是贼党里十分重要的切口,他们很早就明白一个人的脑袋能够有两种看法:“博士”是一个活人所拥有的大脑,是有思想的,是他的参谋;而“老根”是一个轻蔑的字眼,就是说脑袋落地之后就什么用也没有了。

  他接着说道:“高冷拿我们对付那些英国钢条一样的家伙,拿我们去打哈哈,那我们也有办法,就是只要他们在逮捕时稍有一点儿抵抗就把他干掉。我倒希望他立即就动武,那样我们好当场就把他格杀掉。这样的话,像看守的铁丝网、监狱伙食和诉讼都可以省掉了,也算又为社会除了害。旅费津贴、证人传唤、起诉手续、执行判决,所有对付这些无赖的合法步骤所要的花费,远远超过你得到的三千法郎。同时还能节省下时间。把一把刀直戳进鬼上当的肚子,可以抵上百件的罪案,让多少无赖不敢逾越和轻越法庭的范围。这就是说警政办理得好,要按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论来说,这样的方法便是预防犯罪。”

  “这就是为国家贡献力量呀。”波阿莱说。

  “对呀,你今天晚上的这些话才说得有道理了。是呀,我们当然是为国家贡献力量喽。外边的有些人对我们的做法很不看好,但是我们暗中悄悄帮了社会很多的忙。再说,一个人没有偏见的约束才是高明的,不顾成见所做出来的好的事情必然免不了那些不好的地方,能忍受这种不好的地方的才是基督徒。你看,巴黎就是巴黎。这句话就正好说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见吧。明天在植物园里我会带着人等你。你去我上次住的地方让克利斯朵夫上蒲风街找龚杜罗先生就得了。先生,以后你没有了东西,你尽管可以来找我,一定会让你找到你的东西。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帮忙。”

  “嗯,”波阿莱走到外边对米旭诺小姐说,“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些傻子,一听见警察两字就吓得魂不守舍。可是你看这位先生多平静,他要你做的那些事情就像打声招呼一样地简单。”

  第二天对伏盖公寓来说是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迄今为止,对这幢平静的公寓生活来说,曾经最重大的事件就是那个假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地出现。但是和这件翻天覆地的事情(从此成为伏盖太太的永久的话题)两相对比,一切都黯然失色了。开始高里奥和欧也纳睡到十一点才醒来,而伏盖太太早上十点半还在床上,因为她半夜才从快乐戏院回家,喝了伏脱冷给的剩酒,克利斯朵夫酣睡着,同时也耽误了屋里的杂务。维多莉和古杜尔太太也很晚才睡,伏脱冷在八点前就出门了一直到开饭才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才一一去敲大家的房门请吃早餐,不只波阿莱和米旭诺小姐没有抱怨早餐开得太晚,而且居然没有一个人抱怨。当两个仆人一离开,米旭诺小姐就第一个下楼,把药水倒进了伏脱冷自己带来的银杯里,杯子里装着满满的他冲咖啡用的牛奶,和其他人的一起放在锅子上炖着。老姑娘已经计划好要利用这个习惯下手。七个房客过了很久才到齐。欧也纳最后一个下楼,伸着懒腰,正好碰见了特·纽沁根太太送信来的信差,信中写到:

  朋友,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也并没有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我一直在等一个我心爱的人,等到了半夜两点。而受过这种折磨的人一定不会也让别人再去承受。能看得出你是第一次恋爱。你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我非常地着急。如果不是怕泄露心底的秘密,我就亲自来看看你遇到的到底是吉是凶。然而在那个时间出门找你,不管是乘车还是步行,难道不都会断送了自己吗?这样我才明白作为女人的苦楚。我很担心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父亲对你说了那些话之后你还是没有来吗?虽然我在对你生气,但是我还会原谅你的。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又为什么住得这么远?希望你能开口,希望马上就会见面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只需要你回复我一个字:说你‘来’或者说‘病’。但是如果你不舒服的话,父亲是会来通知我的,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对啊,是怎么一回事啊?”欧也纳叫道。他揉搓着没有念完的信冲进饭厅,问道:“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伏脱冷说着把糖放进了咖啡。

  那个逃犯用他冷静而迷人的眼睛瞪着欧也纳。天生就能够勾魂摄魄的人都拥有这样的目光,据说这种目光能镇压疯人院中的那些武痴,就连欧也纳也觉得浑身颤抖。街上传来了马车行进的声音,然后一个穿号衣的当差神色慌张地冲进来,是泰伊番先生家的,古杜尔太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姐,”他大叫着,“老爷要您快回去,出事了。弗莱特烈先生和人决斗时,脑门上中剑了,医生说没救了,恐怕你没有机会和他见面了,他已经昏迷了。”

  伏脱冷叫着:“小伙子真可怜!一年有三万收入的人,怎么还去打架呀!真是年轻不懂事。”

  “嘿,兄弟!”欧也纳对他嚷嚷。

  “大孩子,你怎么了?在巴黎哪一天没有人决斗的?”伏脱冷说着一边泰然自若地喝完他的咖啡。米旭诺则绷紧神经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即使听见那样一件惊动了众人的新闻也不觉得有所震动。

  古杜尔太太接着说:“那维多莉我和你一起去。”

  她们两人既没戴帽子也没拿披肩就跑了。维多莉走前含着眼泪望了欧也纳一眼,好像在说:“没想到我们的幸福会使我落泪!”

  伏盖太太问着:“呃,难道伏脱冷先生你未卜先知了?”

  高冷回答道:“我是一切,我即是先知。”

  对于这件事伏盖太太继续说着废话:“这不奇怪吗?死神找上了我们,就连和我们商量一下都没有。年轻人反而走在了老人们的前边。我们女人总算好运,不会去决斗,却也有男人没有的那些病痛。就像生孩子,然而做母亲却是漫长的苦难。维多莉真是好福气,现在她父亲没什么办法了,只好让她作为继承人了。”

  “可不是嘛!”伏脱冷看着欧也纳说着,“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就拥有了好几百万!”

  伏盖太太突然叫道:“那欧也纳先生,这样一来你不也是中了头彩了啊!”

  听到这里,高老头看了看欧也纳,发现他的手里还拽着一团被揉皱的信。

  “你的信还没有念完呢……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你和别人一样了吗?”他问着欧也纳。

  “太太,我是不会娶维多莉小姐的,永远不会。”欧也纳带着十分厌烦的口气回答伏盖太太,让在场的人都觉得很奇怪。

  高老头抓起了大学生的手,非常想亲它一下。

  伏脱冷突然说道:“哦!意大利有一句话很妙,就是听时间的安排!”

  “我在等着回音呢。”纽沁根太太的信差催问拉斯蒂涅。

  “给太太说一声,我会去的。”

  信差走了之后欧也纳开始觉得心烦意乱,十分地紧张,再也不去顾忌谨慎与否,便高声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没有一点儿证据!”

  伏脱冷喝下的药已经起作用了,只是逃犯的身体是那样地结实,他微笑着,还站起来看着拉斯蒂涅,低着嗓子说:

  “孩子,福气就是在你睡觉的时候带来的。”

  说完他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欧也纳说:“真的是神灵不爽啊!”

  “啊!他这是怎么了?可怜的伏脱冷先生啊?”

  米旭诺小姐叫喊道:“是中风了吧。”

  “快,西维尔,快去请医生,”寡妇吩咐着,“拉斯蒂涅先生,你现在快去找皮安训先生。说不定西尔维碰不到葛兰泼莱医生。”

  拉斯蒂涅非常高兴能够借此机会逃离这个可怕的魔窟了,便跑走了。

  “克利斯朵夫,你去药铺要一些可以治中风的药。”克利斯朵夫立刻出去了。

  “喂,高老头,帮帮我的忙把他抬上楼,去他的屋里去。”

  大家抓着伏脱冷,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楼放在了他的床上。

  高里奥说着:“我帮不上忙了,因为我要去看女儿了。”

  “高老头真自私!”伏盖太太叫道,“你快去吧,希望你不得好死,死时孤零零地像野狗一样!”

  “看看你房间里有没有乙醚。”米旭诺小姐一边对伏盖太太问着,一边和波阿莱解开了伏脱冷的衣服。

  伏盖太太下楼到自己房间去找乙醚了,这下米旭诺小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了。

  “快,看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来!”她对波阿莱说,“你总该有点儿用处吧,总不能让我看他的赤身露体。你老待在那里干吗?”

  伏脱冷被他们翻过身来,米旭诺照准他的肩头一巴掌打下去,鲜红的皮肤上立刻显出两个白白的致命的字母。

  “呀!一眨眼三千法郎赏钱就到手了,”波阿莱说着,扶住伏脱冷,让米旭诺小姐快点替他穿上衬衣,接着他把伏脱冷放倒在床上,嘟囔着:“好重啊!”

  “别废话了!快看看有没有什么银箱?”老姑娘米旭诺火急火燎地说,一双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屋里的家具,恨不得能看透墙壁才好。

  她又说:“要是能想个理由打开这口书柜就好了!”

  波阿莱回答说:“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些都是公款,还没有主人。可惜来不及,已经听到伏盖太太的声音了。”

  伏盖太太说:“乙醚来了。唉,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这个人没事吧,怎么像子鸡一样。”

  “像子鸡?”波阿莱接了一句。

  寡妇把手按着伏脱冷的胸口,说:“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莱觉得很诧异。

  “是呀,多正常。”

  “真的吗?”波阿莱问。

  “天啊。他就像睡着一样。西尔维已经去请医生了。大概是抽筋,脉搏很好,身体壮得跟土耳其人一样。小姐,你看他胸口的毛有好多,肯定能活到一百岁,这个家伙!也没有掉头发的痕迹。哟!是胶在上面的,他戴了假头发,原来的头发是土红色的。听说红头发的人不是好到极点,就是坏到极点!那他应该是前者吧。”

  “好得可以吊死了。”波阿莱道。

  “你是说他爱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抢着说,“你去吧,先生。你们生病了需要人伺候,是我们女人该做的事。你去外边散步吧。这儿有我跟伏盖太太照顾。”

  波阿莱轻轻地走了,没有说一句话,就像一条狗给主人踢了一脚。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闷得发慌,这桩准时发生的罪案,前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怕自己在这件案子中做了共谋犯。想到伏脱冷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他内心还是不平静。他暗暗地想:“要是伏脱冷一声不出就死了呢?”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走道,就像有一群大狼狗在背后追他,连它们的咆哮都听得见。

  “喂,朋友,你有没有看到《导报》?”皮安训招呼他。

  《导报》是天梭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在晨报出版后几小时另出一张内地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省比别家报纸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高乡医院的实习医生接着说:“有段重要新闻:泰伊番的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却西尼伯爵决斗,脑袋上中了一剑,有两寸那么深。这样的话,维多莉小姐成了巴黎陪嫁最富有的姑娘了。唉!谁能料得到呢?死了个人就像中了头奖!听说维多莉对你很好,这是真的?”

  “别胡说,皮安训,我永远不会跟她结婚。我爱着一个妙人儿,她也爱着我,我……”

  “你这么说好像拼命压制自己,唯恐对你的妙人儿不忠实。难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头的家私吗?你倒指给我,让我好好看看。”

  拉斯蒂涅嚷道:“难道所有的魔鬼都盯着我吗?”

  皮安训道:“那么你又在盯谁呢?你疯了吗?伸出手来,让我替你把把脉。天啊,你在发烧。”

  “赶快上伏盖妈妈家去吧,刚才伏脱冷那混蛋晕过去了。”欧也纳说。

  “我早就怀疑了,你给我证实了。”皮安训说着,丢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严肃。他似乎把良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一遍。尽管他迟疑不决,仔细地考虑,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总算经得起严格的考验。他想起前夜高老头告诉他的真心话,想起但斐纳在阿多阿街替他预备的屋子,拿出信来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在心里想:

  “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怜老头儿那么的伤心事,他从来不提,可是谁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般地照顾他,让他享享福。如果她爱我,她白天会常常到我家里来陪他的。那高个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该死,竟会把老子当做门房看待。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孝顺多了,她是值得我爱的。今天晚上我肯定会很开心的!”

  他掏出表来,仔细看了看。

  “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真正永远相爱的时候,就应该相互扶持,所以我完全可以收这个礼。再说,将来我一定飞黄腾达,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报答她。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最严格的道学家皱眉头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这一类的男女关系!我们又不说谎,说谎才会把我们的人格降低。这样不就是投降了吗?她和丈夫已经分居好久。我可以对那个亚尔萨斯人说,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那就让我来给她幸福。”

  拉斯蒂涅心里七上八下,犹豫了很久。虽然青年人因为自己的善心赢了,他仍不免在四点半左右,天快黑的时候,存着压制不下去的好奇心,回到发誓要搬走的伏盖公寓。他想看看伏脱冷还活着没有。

  皮安训给伏脱冷灌了呕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往医院化验。米旭诺竭力主张倒掉,越发引起皮安训的疑心。并且伏脱冷也复原得太快了,皮安训更疑心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伏脱冷已经站在饭厅内火炉旁边。包饭客人到得比以往都要早,因为知道了泰伊番儿子的事,想来打听一下情况以及对维多莉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全班人马都在那儿谈论这件新闻。欧也纳进去,正好跟不动声色的伏脱冷打了个照面,被他眼睛一瞪,心里咯噔一下,挑起些邪念,使他心惊肉跳,打了个寒噤。那逃犯对他说:

  “喂,亲爱的孩子,我不会这么轻易向死神认输的。那些太太们说我刚才那场脑充血,连牛都吃不住,我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伏盖寡妇叫道:“别说牛,连公牛都受不了。”伏脱冷所说的公中(boeuf)是去势的牛,伏盖太大说的是公牛(taureau),即斗牛用的牛。

  “你看我没有死觉得很不高兴吗?”伏脱冷以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凑着他耳朵说,“那你真是太狠了!”

  “嗯,真的,”皮安训说,“前天米旭诺小姐提起一个人绰号叫做鬼上当,这个名字对你倒是再合适没有了。”

  这句话对伏脱冷好似晴天霹雳,他顿时脸色发白,身子晃了几晃,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诺脸上,就像是一道阳光,这样的神情吓得她腿都软了,歪歪斜斜地倒在一张椅子上。逃犯扯下平时那张和善的脸,露出狰狞恐怖的面目。波阿莱觉得米旭诺遭了危险,赶紧向前,站在她和伏脱冷之间。所有的房客还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愣住了。这时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还有士兵的枪柄跟街面上的石板碰击的声音。正当高冷不由自主地望着墙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便是那特务长,其余三个是警务人员。

  “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一个警务人员这么念着,以下的话被众人一片惊讶的声音盖住了。

  过了一会儿,饭厅内寂静无声,房客让出一条道来,让三个人走进屋内。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抓着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后面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通道的门口出现。好几个士兵的脚声和枪柄声在前面石子路上响起来。鬼上当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着他一个人。特务长直直地走过去,对准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头发打落了。高冷丑陋的面貌马上显了出来,土红色的短头发表示他的强悍和狡猾,配着与上半身气息一贯的脑袋和脸庞,非常清楚明了,就像是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的伏脱冷,他的一切的一切,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脸,眼睛像野猫一般发亮。他使出狂野的力气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吓得大叫。一看这个凶狠的动作,暗探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一齐掏出手枪。高冷一见枪上亮晶晶的火门,知道处境危险,便突然一变,表现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种场面真是又丑恶又庄严!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这样形容,就像一口锅贮满了沸腾了的水汽,一眨眼之间又被一滴冷水化得无影无踪。消灭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过是一个快得像闪电般的念头。

  他瞧着自己的假头发,微微一笑,对特务长说:

  “哼,你今天可真是不客气啊。”

  他向那些宪兵点点头,将两只手伸了出来。

  “来吧,宪兵,把手铐拿来。请在场的人作证,我并没有抵抗。”

  这一幕的经过,就像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间窜了出来,又突然之间退了回去。屋里所有的人看了,不由得叽叽喳喳地表示惊叹。

  逃犯看着那有名的特务长说:“这可破了你的计,你这小题大做的家伙!”

  “少废话,把衣服脱下来,”那个圣安纳街的人物满脸瞧不起地呵斥。

  高冷说:“干什么?这儿还有女太太。我又不无赖,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会儿,看着全场的人,好像一个演说家准备发表惊人的言论一样。

  “拉夏班老头,你写吧。”他招呼一个白头发的矮老头。老人从公事包里把逮捕笔录掏出,在桌旁坐下。“我承认是约各·高冷,诨名鬼上当,被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才证明我并没浪得虚名,没有辜负我的外号。”他又对房客们说:“只要我把手举一举,这三个奸细就要教我血流成河,弄脏伏盖妈妈的屋子。这般坏蛋专门会暗箭伤人!”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非常难受,对西尔维道:“我的天啊!真要让人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跟他去了快活剧院呢。”

  “妈妈,放明白些,”高冷回答,“难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厢今天就要倒戈了吗?难道你比我们强吗?我们肩膀上背的丑名声,还比不上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简直就是烂社会里的蛆!你们之中最优秀的对我也起不来任何作用。”

  他的眼睛停留在拉斯蒂涅身上,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和他粗野的表情形成了奇怪的对照。

  “你知道,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还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话!”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芳希德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把账收回来。人家怕我,绝对不敢揩我的油。”

  他这个人说的这番话,把苦役监中的风气,变成亲狎、下流、令人触目惊心的气氛,突然表现了出来,时而滑稽时而可怕的谈吐。他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典型,代表了整个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堕落的民族。一刹那间,高冷变成一首恶魔的诗,把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写在那里,只把忏悔除掉了。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样永远要分个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头去,承认这个罪恶的联系,补赎他过去的邪念。

  “谁把我出卖了?”高冷可怕的目光朝着众人的目光扫过去,最后盯住了米旭诺小姐,说道:“哼,是你!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骗我中了风,你就是个奸细!我就说一句话,包你在八天之内脑袋会搬家。可是我饶恕你,我是个基督徒。不过如果不是你出卖了我,那么是谁呢?”

  他听见警务人员在楼上把他的柜子打开,把他的东西拿走,便说:“嘿!嘿!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昨天飞走了,把窠也搬没了!你们找不出什么来的。账簿在这儿。”他拍拍脑门,“呃,我知道出卖我的人是谁了。一定是‘丝线’那个小坏蛋,我说的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特务长,“想起我们把钞票放在这儿的那段时间里,一定是他。哼,什么都没有了,告诉你们这般小奸细!至于‘丝线’那儿,不出半个月时间我就要他的命,你们把全部的宪兵派出去当保镖也是白搭。——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两三千法郎吧?我可不只值这么点钱,告诉你这个母夜叉,丑八怪,公墓上的爱神!你要是及时给我通知,可以得到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卖人肉的老家伙!我倒愿意这么办,花了六千法郎,免得白白旅行一趟,既麻烦,又浪费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家把手铐戴上,“这些家伙要拿我寻开心,尽量在拖延时间,想要折磨我。要是马上把我送到苦役监,我不久就能够重新办公,才不害怕这些傻瓜的警察老爷呢。在牢里,弟兄们要是灵魂能够翻身都情愿,只要能让他们的大哥走路,让慈善的鬼上当远走高飞!你们之中可有人像我这样的,有一万多弟兄肯替你送命的?”他骄傲地问,又拍拍胸口说,“这里面确实有些好东西,我从来没出卖过任何人!喂,假仁假义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们都害怕我,可是你呢,只能让他们恶心。好吧,领你的赏去吧。”

  他停了一会儿,打量着那些房客,说道:

  “你们蠢不蠢啊,你们!难道从来没见过苦役犯吗?一个像我高冷一样气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其他人那样没心没肺的。我是卢梭的门徒,我抵抗社会契约社会契约即卢梭著的《民约论》。那样的大骗局。我一个人对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宪兵、预算作对,弄得他们七荤八素的。”

  画家说:“真该死!把他画下来倒是挺漂亮的呢。”

  “告诉我,你这刽子手大人的跟班,你这个寡妇总监,”(寡妇是苦役犯替断头台起的既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身对特务长说,“大家客客气气!告诉我,是不是‘丝线’把我出卖的?我不愿意冤枉他,让他替别人抵命。”

  这时警务人员在楼上把他的卧室搜遍了,一切登记完成之后,进来对他们的主任低声说话。逮捕笔录也已经写好了。

  “各位,”高冷招呼一起住的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这儿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家都对我很好。现在告辞了。将来我会寄普罗旺斯普罗旺斯为法国南部各州的总名,多隆监狱在此地区。的无花果给你们。”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拉斯蒂涅。

  “再见了,欧也纳,”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凄凉,完全跟他长篇大论的粗野口吻不同,“要有什么困难,我给你留下一个忠心的朋友。”

  他虽然戴了手铐,但是还能摆出剑术教师的样子,喊着:“一,二!”“一,二!”为剑术教师教人开步时的口令。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又说:“有什么倒霉的事儿,尽管找他。都好调度人手和钱。”

  这怪人的最后几句说得非常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谁都不明白。警察、士兵和警务人员一起退出屋子,西尔维一边用酸醋给女主人擦揉着太阳穴,一边看着那般诧异的房客,说道:“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大家被这一幕引起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迷迷糊糊愣在那里,听了西尔维的话方始惊醒过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眼睛盯在米旭诺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样的干瘪,又冷又瘦,缩在火炉旁边,低着眼睛,只恨眼罩的阴影不能把她两眼的表情遮掩。众人已经讨厌这张脸很长时间了,这一下突然明白了讨厌的原因。屋内隐隐约约地响起了一阵嘀咕声,音调一致,反感情绪也全场一致。米旭诺听见了,仍旧留在那里。皮安训第一个探过身对旁边的人轻轻地说:

  “如果这婆娘再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可就要跑了。”

  一刹那间,除了波阿莱,每个人都赞成医学生的主张,医学生看见大家同意,走过去对波阿莱说:“你和米旭诺小姐有特别的交情,你去告诉她让她马上离开这儿。”

  “立刻?”波阿莱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钱饭钱全部都付清了,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与大家一样!”她说完把全体房客像毒蛇一样地扫了一眼。

  拉斯蒂涅说:“那自然是很容易,咱们来偿还她好了。”

  她说:“哼,我知道为什么,你帮着高冷。”她看着大学生的眼光又狠毒又带着质问的意味。

  欧也纳跳起来,仿佛要扑上去把那个老姑娘掐死。米旭诺眼神中那点子阴险,他完全体会到,而在他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给米旭诺的目光照得雪亮。房客们叫道:“不要去理她。”

  拉斯蒂涅抱着手臂,没有出一点儿声音。

  “喂,把犹大小姐的事给解决一下吧,”画家对伏盖太太说,“太太,你不请米旭诺走,那我们走了,还要去到处宣扬,说这儿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细。要不然的话,我们可以替你隐瞒着。但是老实说,即使这是在最上等的社会里也避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额上刺了字,让他没有办法冒充巴黎的布尔乔亚去招摇撞骗。”

  听到这番议论,伏盖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站起身子来,把手臂一抱,睁着雪亮的眼睛,一点儿哭过的痕迹也没有。

  “嗯,亲爱的先生,你是不是要逼我把我的公寓关门?你看伏脱冷先生……哎哟!我的天啊!”她打住了话题,叫道,“我一开口就叫出他那个冒充规矩人的姓名!……一间屋空了,你们又要叫我多让出两间屋子。这时候大家都住在哪里是住定了,要我招租这不是抓瞎吗?”

  皮安训叫道:“各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广场弗利谷多饭铺去!”

  伏盖太太眼睛一转,马上把算盘打好,骨碌碌地一直滚到米旭诺前面。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是真的要我关门吧,嗯?你看这些先生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了,你今晚暂且上楼去吧……”

  “不行不行,”房客一起叫着,“我们要她马上出去。”

  波阿莱用了哀求的口吻:“她连饭都还没吃呢,可怜的小姐。”

  好几个声音回答:“她爱上哪儿吃饭就上哪儿吃饭。”

  “你这个奸细,给我滚出去!”

  “奸细们滚出去!”

  波阿莱这脓包突然为爱情鼓足了勇气,说道:“诸位,对女性总要客气一些!”

  画家道:“奸细还有什么性别之分吗?”

  “好一个女性喇嘛!”

  “滚出去,喇嘛!”

  “诸位,这不像话。叫人走路也得有个体统吧。我们已经把房饭钱付清了,我们不走。”波阿莱说完,把便帽戴上,走去坐在米旭诺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伏盖太太正在说教似的劝她。

  画家带着滑稽的模样对波阿莱说:“你玩赖,小坏蛋,去你的!”

  皮安训道:“喂,你们不走,我们要走啦。”

  房客们一窝蜂向客厅拥去。

  伏盖太太嚷道:“小姐,你怎么着了?我完蛋了。你不能耽误下去了,他们会动武怎么办呢。”

  米旭诺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彼呼此应地叫喊,对米旭诺越来越仇视地说话,让米旭诺低声和伏盖太太办过交涉过以后,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吓的神气说:“我要去皮诺太太家去。”

  伏盖太太回答:“随便你,小姐。”她觉得这房客挑的新住所对她是恶毒的侮辱,因为皮诺太太的公寓是在和她竞争,所以她最讨厌,“上皮诺家去吧,去尝尝她的酸酒和那些饭摊上买来的菜吧。”

  全体房客分成两行站着,静得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波阿莱很是温柔地看着米旭诺小姐,迟疑不决的神气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是应该跟她走呢还是留在这儿呢。看米旭诺一走,房客们每一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又看到波阿莱这个样子,便互相望着哈哈大笑。

  画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莱,喂,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前几句:动身去叙利亚,那年轻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训道:“走吧,你心里是不是想死了,真叫做:嗜好所在,锲而不舍。”

  助教说:“这句维琪尔的名言翻成普通话,就是自己跟着自己的相好走。”

  米旭诺看着波阿莱,做了一个挽着他手臂的姿势;波阿莱忍不住了,过去搀着老姑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莱!”

  “这个好波阿莱哪!”

  “阿波罗——波阿莱!”

  “战神波阿莱!”

  “英勇的波阿莱!”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当差的,送了一封信给伏盖太太。她读完立刻软瘫似的倒在椅子里。

  “我的公寓被天雷打到了,烧掉算啦。泰伊番的儿子三点钟的时候断了气。我老是想着那两位太太好,诅咒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我遭到了报应。古杜尔太太和维多莉叫人来拿行李,搬到她父亲家去。泰伊番先生答应女儿招留古杜尔寡妇来做伴。哎哟!多了四间空屋子,少了五个房客!”她坐下来准备哭了,叫着,“晦气星进入了我的门了!”

  街上忽然又有车子的声音。

  西尔维道:“又是什么倒霉的事来啦。”

  高里奥突然红光满面地出现,差不多返老还童了。

  房客一齐说:“高里奥坐车!真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了!”

  欧也纳坐在一角出神,高老头奔过去抓着他的胳膊,很是兴奋地说:“来啊。”

  欧也纳回答:“您不知道出了事吗?伏脱冷是一个逃犯,刚才被抓了去了;泰伊番的儿子死了。”

  “嘿!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要同女儿一起吃饭,在你屋子里!听见没有?来吧,她等着你呢!”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生拉硬拽,好像要把拉斯蒂涅当做情妇一般地给绑走了。

  “那咱们吃饭吧!”画家叫着。

  每个人拉开椅子,在桌子旁边坐下。

  胖子西尔维道:“真是的,今天样样都很倒霉。我的黄豆煮羊肉也烧焦了。罢了,你们就请吃焦的吧。”

  伏盖太太看见平时十八个人的桌子只坐了十个人,再也没有勇气说话了,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安慰她,逗她高兴。先是包饭客人还在谈论伏脱冷和当天的事,不久顺着谈话忽东忽西的方向,谈到决斗、苦役监、司法、牢狱、需要修正的法律等上去了。说到后来,跟什么高冷、维多莉、泰伊番,早已离开十万八千里远了。他们十个人叫得比二十个人还响,似乎比平时的人更多了。今天这顿晚饭和隔天那顿晚饭就是有这么一点儿的差别。这批自私的人已经恢复了无关痛痒的态度,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等明天再另找一个倒霉鬼做他们的牺牲品吧。就是伏盖太太也听从了胖子西尔维的话,带着希望安静下来。

  这一天从早到晚对欧也纳是一连串的五花八门的幻境,他虽然个性很强,头脑很清楚,如今也不知道如何理清他的思绪了。他经过了很多紧张的情绪,上了马车坐在高老头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异乎寻常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简直就是从梦里听到的。

  “今天早上什么都预备好了。咱们三个人就要在一起吃饭了,一起啊!你懂不懂?四年的时间我没有跟我的但斐纳,跟我的小但斐纳吃饭了。这一回她可以整个晚上陪我了。我们从早上起来就在你屋子里,我把衣衫脱了,像小工一样干活儿,帮着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饭桌上有多么的善解人意,她曾招呼我说:‘嗯,爸爸,尝尝这个看看,多好吃啊!’可是我吃不下去。噢!已经有那么长时间了,我没有像今晚这样可以舒舒服服和她在一起了!”

  欧也纳说:“这是怎样,今天的世界真的是翻了天吗?”

  高里奥说:“什么翻了天?世界从来没这样好过。我在街上只看见了高兴的脸,只看见人家在握手、拥抱,大家兴奋得不得了,仿佛全部都要去女儿家里吃饭,吃一顿好饭似的。你知道,她是当着我的面,向英国咖啡馆的总管点的菜。嗯!在她那里,黄连也会变成甘草咧。”

  “我现在才感觉自己好像活过来了。”欧也纳道。

  “喂,马夫,再快一点儿,”高老头推开前面的玻璃叫,“快点儿,在十分钟之内赶到,我给你五法郎酒钱。”

  马夫听着,加了几鞭在马身上,他的马便在巴黎街上闪电般地飞奔起来。

  高老头说:“这马夫他简直是不行。”

  拉斯蒂涅问道:“您带我上哪儿去啊?”

  “你府上呗。”高老头回答道。

  车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车,丢了十法郎给马夫,那种阔绰活像一个得意至极、不在乎一切事情的单身汉。

  四、但斐纳的爱

  “来,咱们上去吧,”他带着拉斯蒂涅穿过院子,从一幢外观很体面的新屋子的后半边,走上三楼的一个公寓,高老头不用按门铃,丹兰士——特·纽沁根太太的老妈子已经来开门了。欧也纳看到这是一所单身汉住的雅致的屋子,这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厅、卧室和一间面对着花园的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装修,别致无比。在烛光下面,欧也纳看见但斐纳从壁炉旁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把遮火用的团扇当时妇女握在手中用以遮蔽火炉热气的团扇。放在壁炉架上,声音非常温柔地和他打招呼:“非得请您才肯来吗,您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兰士出去了。大学生搂着但斐纳紧紧抱着,兴奋得哭了。这一天,有多少刺激让他的心和头脑都疲倦不堪,眼前的场面和公寓里发生的事对比之下,拉斯蒂涅变得更容易激动起来。

  高老头悄悄地对女儿说“我知道他是爱你的”。

  欧也纳瘫软似的倒在沙发上,说不出来一句话,也弄不清楚这最后一幕的幻境是怎么变出来的呢。

  “您来瞧瞧。”特·纽沁根太太拉着欧也纳的手进了一间卧室,这里的一切细节都教他想到但斐纳家里的卧房,不过是小了一点儿。

  “还缺一张床。”拉斯蒂涅说。

  “好的,先生。”她红着脸,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欧也纳看着但斐纳,他还很年轻,却知道女人动了爱情之后自有真正的羞涩之心表现出来。

  他贴在她耳边跟她说:“您这种妙人儿值得被人家疼爱一辈子。这个话我敢说,因为我们俩心心相印。爱情越热烈越真诚,越应当含蓄隐蔽,不透露任何痕迹。我们决不能对外人泄漏任何的秘密。”

  高老头咕噜着说:“哦!我不是什么外人啊,我!”

  “那您知道您便是我们……”

  “对啦,我就希望是这样的。你们是不会提防我的,对不对?我走来走去,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善良的天使,你们只知道有他,但是看不见他。嗯,但斐纳!我当初告诉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的屋子,替他把房子布置一下吧!——不是说得很对吗?你还不愿意。啊!你的生命是我赋予你的,你的快乐也是我给你的。做父亲所要的幸福,就是永远给你。永远给你,这才是父亲,所以称其为父亲。”

  欧也纳问:“怎么的呢?”

  “是呀,她开始不是很愿意,害怕人家说闲话,好像是‘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想要学但斐纳的样子呢……”

  高老头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说话,特·纽沁根太太带着拉斯蒂涅走进书房,让人家听到一个亲吻的声音,虽然就是那么轻轻的一个吻,还是听得见的。书房和其他的屋子一样精致,每间屋子里凡是会用得上的器具都已经应有尽有。

  “您说,我们是不是把您的心意猜中了?”她回到客厅在吃晚饭的时间问。

  “当然。这种全套的奢华,这些实现的美梦,诗意的年少风流的生活,我都彻彻底底领会到,不致没有享受的资格。可是我不能接受您,我暂时还是太贫穷,不能……”

  “嗯嗯!您已经开始反抗我了。”她带着是半正经半开玩笑的神情说,特意把嘴噘着。女人大多数都用这个方法对付男人,每逢他们有所顾虑的时候。

  欧也纳这一天非常严肃认真地拷问过他自己,伏脱冷的被捕又让他感觉差一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把他的高尚的心胸与骨气加强了,不愿意随便接受礼物。但斐纳尽管去撒娇,与他争执,他也不肯让步。他只感觉十分悲哀。

  “怎么!”特·纽沁根太太说,“您还是不肯接受?您不肯接受是什么意思,您了解吗?这就是表示您怀疑我们的前途,不敢与我相结合。您怕有朝一日您会将我欺骗!假使您爱我,假使我……爱您,干什么您对这么一点儿微薄的意思就不敢接受?要是您知道我是如何兴奋地替您装扮这个单身汉的家,您就不会再次推三阻四的了,马上就要向我道歉了。您把钱存在我这儿了,我把这笔钱花得正正当当,不就得了吗?您自以为胸襟宽大,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还远远不如这些……(她看见欧也纳发出一道热情而又奋发的目光)而因为区区那么点小事就扭捏起来。假使您不爱我了,那么好了,就不要接受。我的命运就凭您的一句话。您倒是说呀!”她停止了一会儿,转过来面向她的父亲说,“喂,父亲,您教育教育他。难道他认为我对于我们的声誉不像他那么有所顾虑吗?”

  高老头看着,听着这场非常有意思的拌嘴,傻呵呵地笑着。

  但斐纳紧紧抓住欧也纳的手臂又说:“真是一个孩子,您正走在人生的大门口,碰到很多的男人都没法打破的这个关口,现在有那么一个女人替您将这个关口打开了,您确退缩了!您知道,您迟早会成功的,您能挣一大笔大大的家产,看您那美丽的额头,明明长了一副飞黄腾达的相貌。今天欠我的,等到时候不是可以还我吗?古时宫堡里的美人不是将盔甲、刀剑、骏马,供给骑士们,让他们以她的名义到处去比武吗?嗯!欧也纳,我此时此刻送给您的是现代的武器,是胸怀大志的人不可缺少的工具。哼,您住的这个阁楼也够气派的了,假使和爸爸的屋子相似的话。哎,哎!咱们不是吃饭了吗?您要让我心里难受是不是?您到是回答我呀!”她摇摇他的手说,“天哪!爸爸,您叫他来决定主意,如果不然我就走了,从此不再见他了。”

  高老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说道:“好,让我来替你决定。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不是可以向犹太人借钱吗?”

  “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呀。”

  “好,就等你说这句话,”老人说着,把一只破钱夹掏了出来,“那么我来做犹太人。这些账单是我付的,你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账都付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最多五千法郎,这算是我借给你的。我不是女人,你该不会拒绝了吧。随便写个字做收据,将来还我就可以啦。”

  几颗泪珠同时在欧也纳和但斐纳眼中打转,他们俩面面相觑,愣住了。拉斯蒂涅握着老人的手。

  高里奥道:“哎哟,怎么了!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

  特·纽沁根太太道:“可怜的父亲,您从哪儿来的钱呢?”

  “嗯!现在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了我的话决定把他放在身边,像是办嫁妆似的买东买西,我就想:她要难为情了!代理人说,向你丈夫要回财产的官司要拖延到六个月以上。好!我就把长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卖掉,拿出这一万五存了一千二的终身年金终身年金为特种长期存款,接年支息,待存款人去世,本金即没收,因此利率较高。有可靠的担保;把剩下的本金支付了你们的账单。我么,这儿楼上有一间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需要花两法郎,日子就过得像亲王一样,还能有多余的。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了,也不用做衣服。半个月时间以来我总是偷偷笑着想:他们该有多么快乐啊!嗯,你们不是很快乐吗?”

  “哦!爸爸,爸爸!”特·纽沁根太太扑倒在父亲膝盖上,让他抱着。

  她拼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他那张光彩突变的、眉飞色舞的老脸上满是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您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天下在哪儿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您,现在更要爱您了!”

  高老头有十年的工夫,不曾感觉他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高兴死了!我的心要承受不住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清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出发疯似的蛮劲让她大叫起来:“哎,您把我掐疼了。”

  “把你掐疼了?”他脸色发白地说着,看着她,痛苦得不得了。这个父亲拥有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的笔下的耶稣遭受困难的图像可以与其相比。高老头轻轻地亲吻他的女儿的脸,亲吻着他刚才抱得太紧的腰部。他又笑呵呵地带着询问的口气: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这样地叫嚷让我难受。”他一边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女儿,一边咬着她的耳朵:“花的钱不只这些呢,咱们得瞒着他,否则他会生气的。”琇書蛧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是无穷无尽了,让欧也纳愣住了,只好不胜钦佩地看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现。

  他叫道:“我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

  “噢,欧也纳,您说的对。”特·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头。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把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家私拒绝了。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去,她就和克莱苏斯一样变得有钱了克莱苏斯为公元前6世纪时小亚细亚利拱阿最后一个国王,以财富著名。”

  拉斯蒂涅道:“呢!提这个干什么呢!”

  “欧也纳,”但斐纳凑近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晚上我还是感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是我是多么爱您啊,永远爱您!”

  高老头叫道:“你们从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愉快的日子了。老天爷要我受尽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让我遭受的。将来我会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拥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你看看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看她有多美!你有没有碰到过像她那样好看的肤色,有小小的酒窝的女人?没有,对不对?嗯,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了她幸福,她还要变得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想拥有我的那份儿天堂,我给你便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叫嚷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我可怜的父亲!”

  “我的女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抱着她的头亲吻她的头发,“你不知道让我快乐是有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一直都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这个你得答应我。”

  “好的,亲爱的父亲。”

  “你再重复一遍。”

  “是的,好爸爸。”

  “好啦好啦,拿我的性子来说,会让你说上一百遍的。咱们开始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样在一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不次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看着她的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着。总之他像一个非常年轻极其温柔的情人一样风骚。

  “您看,”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给他。有的时候确实很麻烦。”

  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就是这句话,可是欧也纳已经好多次妒忌老人了,也就不能责怪她了。他向四下里看了看,问:“屋子什么时候能收拾整齐呢?今晚我们还是得分手吗?”

  “是的。明天您来陪我吃饭怎么样?”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天正好是意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就去买楼下的座儿。”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半夜。特·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在了门外。高老头和大学生一起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的事情,越谈越上劲,越谈越兴奋,两股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他的父爱绝对不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的爱,那种爱是任何事物都无法超越的。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不管是过去的一切,还是将来的一切,都能加强他对偶像的崇拜。他们回家发现伏盖太太静静地待在壁炉旁边,在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玛里于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一样庄严肃穆。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那些房客。虽然拜伦把泰斯的怨叹描写得很静,很美,不过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有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凉的,仿佛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到,怎么会不伤心呢?没有了房客哪里还像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下子全都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人吃的。现在想不到还要招待这些警察!看样子咱们只能吃这些番薯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辞掉了!”

  克利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去问了声:

  “太太?”

  “这可怜的家伙!简直像是一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让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莱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么样,居然能让他对她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着就走,寸步不离?”

  “哟!”西尔维侧了侧脑袋,挠挠头说:“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喛,西尔维,怎么说我还不信呢。像他那样愉快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亚,付账又从来没有出现拖欠的情况!”

  克利斯朵夫道:“又和以前一样大方!”

  西尔维道:“好像搞错了吧?”

  “不,他自己承认了,”伏盖太太回答,“真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家里,甚至连一个猫儿都遇不到的事情!真是,我肯定是做梦了。咱们亲眼看见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19世纪的法国人对拿破仑通常均简称为皇帝,即使在他下野以后仍然保持此习惯。下了台,经历了他回来了又下台了,这些都不奇怪;但是有什么原因能使包饭公寓遇害呢?咱们可以过没有皇帝的日子,但每天都得吃饭,龚弗冷家的好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明天世界就会毁灭……唉,对啦,世界真的就要毁灭了。”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给您找了那么多麻烦,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盖太太道:“别说她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闹得更乱,住到皮诺家去!哼,她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一定干过混账事儿,杀人越货,倒是她该送进苦役监,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够朋友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气。

  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把公寓里出的乱子忘得差不多了,开门见山地向房东宣布要搬往唐打区。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失效啦。你们两位简直要我死了!简直是当头一棒。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真的,我要发疯了。我又该怎么处理这些豆子呢?啊!好,要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您明儿也该走了,克利斯朵夫。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发生什么事了?”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发生了那些事情,大家都离开了,她很着急。唉,听呀,她甚至哭了。哭一下对她来说是好事。我从服侍她开始,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像她自己承诺的一样,想清楚了。虽然她的所有房客全都退房了,生活被弄得乱七八糟,心里非常不好受,可是她脑子是清醒的,她要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了损失,习惯受到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在以前和情妇一起住的房间,在走的时候不忍离去的恋恋不舍的眼神,恐怕也不会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饭桌时显得更悲凉。欧也纳劝她说,皮安训住院实习的时间几天之内就到期了,他或许会填补自己的空缺;还有博物院管事对古杜尔太太的房子很感兴趣;换句话说,她的房间不久之后仍旧会被住满的。

  “但愿上帝听您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我的屋子特别晦气,十天以内肯定会倒霉,不信您就试试看吧。”她把目光阴惨惨地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要么还是搬家吧。”欧也纳悄悄地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没看见眯斯蒂格里了。”

  “啊?好啊,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说完话,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怕的感觉吓得闭了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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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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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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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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