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秋,从藏地回到阿德雷德正是初春季节,前院的玫瑰已盛开;白色的海鸥,在绿草地上啄食;红白相间的金鱼,在池里游动;棕色肥壮的野鸭子,摇摇摆摆地绕着池子转着圈,正寻找机会想吃掉水中的金鱼。藏地旅行的兴奋和劳顿,渐渐复归为日常的宁静,我开始选编2006年经幡系列的图片。
在选编经幡的过程中,我也翻阅了一些先哲们的文字,探索在旅途中常常困惑着我的生命意义的问题。两千五百多年前诞生了孔子、老子和佛陀,他们的教义仍影响着东方的芸芸众生,在精神的修炼、肉体的净化和灵魂的去向等方面,都可以找到这些先哲们的教义。另有一本《西藏生死书》,那是十多年前,我在布达拉宫近旁的一家书店所得,虽已在途中读过,这时也取出重读。
我从2006年经幡系列的原始档案中挑选出了三十多幅图片,因为都是用RAW格式拍摄的,所以每幅还必须用软件做相应的处理。我从当时对经幡还比较直观的感受和理解出发,把作品的色彩饱和度适当降低,以此表达信徒们在世俗世界,因生老病死的痛苦,用寄托于经幡的虔诚,向苍天神佛祈愿。
2008年春节,意外得知澳大利亚的一位好朋友得了晚期癌症,我又一次深感生死的无常。为此,从2008年大年初一开始,直到2009年年初的农历除夕,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成了60幅数码作品《心境》系列,以表达对生死无常的体悟。这些作品先后在澳大利亚的画廊展出,不久又被英国出版的《Silvershotz》摄影艺术杂志用13个页面作为我的专题刊登出来。不久,又收到谷仓当代影像馆的信,邀请我把这组作品带回国内展出和开座谈会,我决定在展览开幕后,再去藏地拍摄经幡。谷仓当代影像馆把诗人谷雪儿专程从深圳请来,为《心境》展览写前言,并举行了开幕式和座谈会。
2009年夏天,《心境》展览在谷仓当代影像馆举行。展览开幕后的隔天,我就开始了第二次经幡专题的摄影。我们一行三人,李兆民和我乘坐郑文明的白色丰田75,那是文明最喜爱的车,据说原是联合国下属组织的,文明买下这辆车后,里里外外都做了大整修,配备了新的原厂部件。
丰田75的车身十分宽大,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居然还可以在座位的里侧,宽松地放置我的那个最大号的摄影包。所以一路上,我不但可以舒服地伸直双腿,还可以随时迅速地取出相机,从车窗向外拍摄眼前的景色。我们的第一站是青海的同仁县,在那里与比我们早一天到达的西野及谷雪儿等人会合,然后拍摄一年一度的六月法会。
简单地安顿好行李,我们到一楼的“一家人菜馆”吃晚饭,王西野带着的一伙人:谷雪儿、刘劲勋和徐熙,还有已拍摄过多次六月法会,平时在青海生活的摄影师任建军,他们都已吃过晚饭,又来到饭店与我们一起坐坐。我是第一次拍六月法会,我们一边吃,建军一边详细地给我们介绍活动的情况,又十分具体地告诉我们,这几天应该去拍摄的那几个村落。
同仁县隆务河谷藏族村庄举行的六月法会,以愉悦神灵为主,所以也称“六月血祭”。据说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在全藏区,六月法会的这种祭神方式是非常独特的。当地的传说有两种:其一,唐与吐蕃和解时,为了庆祝和平的到来,守卫当地的吐蕃将军,在那年的六月十六至二十五日,向当地的山神叩拜,并举行隆重的祭祀;其二,元末明初时,元朝的一支蒙汉混编的军队,在隆务河谷接受了明朝的招安并在当地解甲务农,为了庆祝和平安宁,他们举行了隆重的祭神活动,由各村法师带领全村村民,祈求守护神护佑,消灾去难,人寿粮丰。
听村里的老人说,降临在法师身上的守护神是二郎神,民间多认为他是一位与水利、农耕、防止水灾旱灾有关的神。村民们相信二郎神也会在六月法会的某一天,降临人间到村庄做客,因此主人要极尽热情好客之道。只有当敬仰的守护神高兴了,才能保佑村庄年年吉祥平安、风调雨顺。
同仁县城附近,有好几个村落的六月法会活动时间,因各有先后,所以总的时间通常长达十多天。其间,各村落有自己的庆典中心,大多是在打麦场或村庙广场,也会安排村落之间的联合活动,这时的场面就更加壮观了。
有一天上午,我们到了吾屯下寺村,随着喜气洋洋着盛装的村民们走在金黄色的麦田中的田间小路上,最后来到一座被土墙围着的村庙里。村庙前的小广场中央,已堆起一个半人高的煨桑堆,冒着浓浓的白烟。煨桑堆的中央,是一根高高的经幡柱,从柱顶向广场的四面八方拉出一道道五彩经幡旗。天气好极了,瓦蓝的天,明晃晃的太阳,在逆光下,五色经幡如一串串彩灯一样明亮。
人们还在不断地拥进广场来,不断地往煨桑堆上添加各种祭品。老老少少都穿着色彩鲜艳的织锦缎,让我想起小时候过年时的景象。与其他藏区不同,男性头上都戴一顶用白色印花毛巾叠成的瓦状帽子。也许因为这一带以农业生产为生,所以这里的牧民与草原藏民的体格和性格都有些不一样,他们大多体格强壮、性格粗犷,村民则更显灵巧、民风古朴。
我与村民们席地坐在广场边上,等待活动开始,我身旁是一位老奶奶带着两个小男孩。老奶奶正费力地想打开矿泉水瓶的塑料盖,却怎么用力都打不开,我比画着取过来帮着打开了水瓶盖,又从摄影包里取出几粒糖果给小男孩,令我意外的是,两个男孩都十分有礼貌地不要我的糖果。在后来的几天中,村里的小孩子都同样非常有礼貌地不收我的糖或水果。
我正在感叹民风的淳朴,突然从围墙的木门外拥进大队人来,几十名年轻男子,一律白衣黑裤,头戴白巾平头帽,一只手握着一个彩绘的团扇似的羊皮鼓,另一只手握一个细细的歪把儿的鼓槌。他们敲一下鼓,高抬起一条腿,漂亮地跳起来一个转身,又敲一下鼓,又抬腿,再一个转身,就这样绕着煨桑坛不停地击鼓舞蹈着。广场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突然从寺庙里冲出一位法师和他的两位助手,法师四十多岁,身着杏黄锦缎上衣、红色锦缎长裤,手舞足蹈,满头大汗。
队伍绕着煨桑坛转了好几个圈,忽地,法师跳上了煨桑坛,做出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来,又忽地一跃,冲入人群,人们一惊,吓得纷纷后退。法师目中无人,手舞足蹈地往寺庙入口而去,两名助手用力推开拥挤的人群,护送法师进到寺庙里。人们也想随法师拥进庙里去,都被助手挡在了外面,却意外地没有阻止我,让我一个人进了殿堂。我十分惊喜,紧跟在法师后面,进到小小的寺庙里。
殿堂十分狭小昏暗,进门口就是供桌,上面堆满了食品、水果、酒等供品,还有堆成山一样的黄色、白色哈达。法师已坐在殿堂一角的小凳子上,他背后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彩色壁画,一位骑着白马、踏着祥云的古代将军,腰间佩以雕弓宝剑,杀气腾腾,高高举着金锏,一下子认不出是哪位神衹。再看法师,低着头,垮着肩,不动也不语,像睡着了似的。
我在香气和浓烟中拍摄,与白烟、经幡、蓝天融为一体,而在这一刻,我也深信,寄托在经幡和煨桑里的虔诚祝愿,也一起被带上了天去。来年,上天一定会给这些纯朴又虔诚的村民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在藏地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生性豪爽的冯证已完全是个藏族汉子了。冯证在桑科草原经营“拉卜楞假日欢乐园”,把我安排在度假村最好的小木屋住。木屋位于牧草地的坡顶上,可以鸟瞰整个度假村,大大小小蓝白图案的圆形藏式帐篷散布在盛开着野花的草原上,这些帐篷是供到草原旅游的城里人体验一下草原牧民的生活的。wWW.ΧìǔΜЬ.CǒΜ
小木楼只有两间客房,外带一个客厅,屋后就是无际的绿色草原,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青黑色群山。冯证早已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在客厅的方茶桌上摆了手抓羊肉和好几个时鲜炒菜。我却因为浑身无力,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吃了一些我喜欢的煮鲜玉米和土豆。
晚饭期间,冯证不时站到窗口,用对讲机给厨房的员工安排着工作。因为平时只有春夏两季度假村才有客来,所以十多名服务员,都是临时从草原招来的。服务员都是十八九岁的牧民子女、初中高中的学生,因此都会说一些汉语。冯证给他们包吃包往,另加每月两三千元的工资。晚饭后,小木楼下的草地中心已点起了熊熊篝火,火上还支起了烤全羊的架子。藏族牧民都是能歌善舞的,这些年轻的男女服务员们已穿起藏式服装,与客人们手拉手绕着篝火跳起了传统的郭庄舞。
客厅里只剩我一人,我带上头灯,从木屋下来,到露天的水龙头前,用冷水洗脸刷牙,准备早点睡觉。因为是用深井抽的地下水,水凉得刺骨。我在黑暗中躺到木板床上,很久没能入睡。外面是热烈的郭庄舞曲,还有人们的欢闹声,我内心却又飘过一丝淡淡的悲凉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早饭后,冯证在草地上摆好了桌椅,我们一起喝茶聊天。十多年没见冯证,听他讲这些年来的情况,当年他是第一个在桑科草原经营度假村的人,他克服了种种困难,尝遍了酸甜苦辣,历尽磨难艰辛,也因此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对藏传佛教才有了更多的理解。
那天,冯证身穿一身藏袍,长发披肩,头戴一顶宽边皮帽,地地道道一个藏族汉子。我听他滔滔不绝地讲,很感叹,很感动。我心想,冯证已不是以前的冯证。冯证说:“留个影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面。”说着就站在我身后,随手把头上的皮帽戴在我的头上。
在初夏的高原阳光下,在盛开野花的牧草地上,远处是黛青色的群山,近处是朋友和甜茶,那是兰州特有的三泡台,民间称盖碗或盅子,是用茶叶、桂圆、冰糖、杏干、枸杞、小枣冲泡的茶。昨晚的忧伤和无奈已经烟消云散,我感觉连身体都好多了。人生总有曲折磨难、顺畅欢乐,应当好好珍惜的正是当下的时光。
下午,我与兆民、王玫去夏河县城。昨晚他们一伙人玩得很晚,看我已早早睡了,怕吵醒我,都没有用二楼的另一间客房和我房间里的另一个空床,几个人挤在一楼的木板屋里睡的。草原的夏季,白天在阳光下气温很高,晚上气温常常就遽然降到零度上下,半夜里他们全被冻醒了,披着被子聊天,几乎一夜未睡。
记得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夏河县,是从兰州小西湖搭乘去夏河县的长途汽车,班车每天只单向对开一辆车,一般是清晨6点发车,翻越七道梁,中午在临夏州停车休息吃饭,下午四五点才能到夏河县城。那时的县城,只有一条不到百米、碎石铺的主道,荒凉冷清。唯一的招待所,泥地、板床、火炉,没水、没卫生间。整条街上只有两三家卖吃食的铺子,门口挂着一块风干的羊肉,案板上是大块的粗制酥油混杂着牛毛杂质。大铁锅煮面片汤,用一只大粗碗盛,漂几片带泥带根的胡萝卜、几粒硬如石子的牛肉丁,拌以半生不熟的面片,别无其他选择。从县城往寺庙走,到处都是在尘土里寻食的野狗。
我站在宾馆外的街道上,30年前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眼前,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印象中的一切如同隔世。我在心里感叹,沧海桑田,夏河县城也已不是以前的夏河县城。
傍晚,我从县城步行去拉卜楞寺,以往在西北生活时,我已去过无数次了,30年前第一次去这所藏传佛教大寺,所见、所闻、所遇的精神冲击,历历在目,终生难忘。那次到县城,也已是傍晚,安顿好住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一个人慢慢步行去找寺庙。沿着荒凉寂静的县城街道,很快便看到远处大经堂前高耸的经幡在晚风中飘动。寺庙外面,不见一个人,我步入已成黑色剪影的庙群之中,在灰紫色的暮色里,衬着暗蓝色的夜空,大群的乌鸦在高大的白色佛塔、赭石和黑白相间的大小殿堂上空盘旋。突然,诵经声从大经堂高高的围墙里传出,如海潮汹涌,低沉、有力,永无穷尽。我孤独一人,站在暗蓝的苍穹下,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沉浸在虔诚的诵经声里。
在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之间,一种无可名状的平静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同时显现。这种内心的平静和激动,在我以后无数次的藏地之旅中时常出现。奇怪的是,内心这样的平静和激动,在其他各地的旅行中,从来不会出现。
转眼间,已有十多年没去过拉卜楞寺了,从县城去寺庙的路和街景已完全不一样了,眼前所见的拉卜楞寺的白塔殿堂、身穿绛红僧袍的喇嘛们,既十分熟悉,又完全陌生。佛殿经堂还都是原来的佛殿经堂,感觉却已不再是那时的佛殿经堂了,喇嘛们也不再是以前的喇嘛。
我想找出这种怪异感觉的原因来,时值傍晚,原来空旷的大经堂前的广场墙边,停着十多辆巨大的旅行客车,寺庙周围人来人往,人们成群结队,喇嘛手持扩音喇叭,带领旅游团队进出殿堂。大群游散的人员,争先恐后地站在殿堂的白塔前,摆着V形手势或奇怪的身姿,拿着相机、手机自拍、互拍,夹杂着各地方言的大呼小叫声此起彼伏,寺庙原有的肃穆威严的气氛荡然无存。
信神和信神圣
8月18日一早,我们在旅店很小的餐厅吃早饭,餐厅只有4个老式的火车座。我们进去时,已有4位西方游客在吃早饭。我看到桌上中英对照的菜单上居然有咖啡、烤面包、黄油果酱和煎鸡蛋。这一份共17元人民币,只相当于在澳大利亚喝一杯咖啡的钱,在30年前的夏河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八点多出了县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再翻过一个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口,就到科才寺了。科才寺离县城约三十公里,是拉卜楞寺所辖的格鲁派寺院,据说建于1894年,是因为四世嘉木样应科才部落头人及部落长老的请求,选了寺址建起了经堂。我们停车休息,轻手轻脚地走进古寺,怕打破了寺庙的肃穆和宁静。在佛殿门口,一个小喇嘛念念有词,用心读经书,连头也不抬。不远处的廊檐下,有一位年长的喇嘛,紫檀色的脸膛、灰白的长须,身上披着灰白的老羊皮大衣,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闭目养神,像一尊古老的佛像。
从经堂里走出来一群年轻的喇嘛,因为刚做完早课,他们纷纷披上藏红的袈裟,戴上黄色的鸡冠帽,嘴里都还在大声地念着经。人群走散,又走出一位中年喇嘛,向我招手示意,我跟随其后,原来他是要把我带到他住的地方。与大多数喇嘛的住房相似,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一半是个藏式炕,炕桌上是厚厚的经书,另一半供着佛像唐卡等。中年喇嘛叫曲达尔,听起来应该是蒙古族人的名字,与他同住一室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是阿卡曲达尔的学生。小和尚满脸稚气,亲切地靠在师父身上,始终用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
曲达尔告诉我,廊檐下的老喇嘛是85岁的曲德加措,全寺最年长的阿卡。我在房里拍了些照片,阿卡曲达尔说可以带我去殿堂看看。我随他来到一个殿堂,他打开门上的铜锁,描金绘龙的殿门吱呀着被打开了。从明亮的广场跨进幽暗的佛堂,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好一阵才看到殿内到处是精美的壁画唐卡和佛像,还有精致的大幅堆绣佛堂吊顶。在这样的气氛下观赏殿堂,让我觉得又回到了30年前第一次在拉卜楞寺的感觉。
我想到了两千年前,当雅典法庭判苏格拉底死刑时,他说的话:“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所以,人生价值在于人必须经常自我省察才行。由此,我又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神,因此从这方面来讲,我们常常把人区分成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教信徒和世俗凡人。不过,这样的区分,我觉得并不是很关键、很重要,因为,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应该相信神圣。相信神圣的人,就有所敬畏,在这样的人的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是属于做人的根本,是底线,是亵渎不得、跨越不得的。这样的人,并不一定是害怕受到神灵和上天的惩罚,而是不肯丧失最基本的人格。
意外的八月夏雪
历史只记载了察罕丹津1735年去世,对他的出生年月至今没有准确的记录。察罕丹津一族牧居于青海黄河南端,后他被清朝雍正皇帝封为“青海蒙古和硕特黄河南首旗亲王”。察罕丹津也与拉卜楞寺的创建关系重大,作为施主,在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他迎请西藏高僧——仓央嘉措的经师第一世嘉木样阿旺宋哲大师,主持拉卜楞寺院的建造。
县城主道的商店门面都统一用棕色木结构装潢,十分整洁古雅。我们随意找了一家饭店,要了糖醋里脊、西红柿炒蛋、炒土豆丝和蒜炒青菜,加上啤酒和米饭,4个人一共才花了73元。
我们计划在玛沁县过夜,整个下午就是不断地翻山越岭,这些公路垭口都在海拔4000米左右,直到晚上十点半,我们才到达玛沁县城。不知为什么,与玛曲等县城的明亮和繁华不同,整个玛沁县城的街道都十分昏暗,甚至在主街中央有一整座水泥结构的牌楼翻倒在路的中央,堵住了道儿,显得十分怪异,似乎进到了什么战争电影的场景里。
更令人不解的是,我们沿着主街找住宿的旅店,大大小小问了五六家,都说没有空房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叫“大武饭店”的,还有一个标间和一个套间空着,分别是120元和180元,我和兆民住套间,把行李搬进房里已到午夜12点了。套间的设计也十分特别,内间很小,只放置了一张双人床,外间很大,空空的,只在墙角放置了一张单人床,卫生间破旧而脏,却意外地有热水。
一下午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文明他们都饿了,要出去找吃饭的地方。也许是饿过了头,我没什么胃口,又懒得动,洗了澡,便斜靠在床上,一边吃一支从澳大利亚带来的什锦果干条,补充点能量,一边写当天的日记。
只睡了4个小时,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天下起大雨来,离开县城半小时后,我们到达海拔4190米左右的地方时,雨变成了雪。看到路边的山上有经幡,我们急忙停了车,冒着大雪爬到山坡上,山坡上长满一两尺高的牧草,没走几步,我们身上的单裤大半已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腿上,山风吹来冷得发抖。
因为担心雪会停,就顾不得太多,只一心在大雪中去拍经幡。天空、远山和近处的山坡,是灰白和灰黄的一片,几条长长的经幡在铅灰的天穹与灰黄的山岭之间,如几笔重彩,凝重而肃穆。雪飘飘扬扬、无声无息地下着,世界瞬间变得干净而简单,如国画中讲究的留白。
其实绘画中的留白,是在空灵中创设意境,画是空间艺术,在动态和静态的描绘中,动中求静,静中求动,计白当黑,以空为有。人们常说“时空”,人的生命即由分分秒秒组成,在生命的空间艺术中,我们是否也应适当地在世俗的事务中“留白”,给生命留出创意和静思的空间呢?
我又湿又冷地回到车里,把湿的鞋袜脱掉,又拆卸了全湿了的双截户外裤的下半截裤腿,光脚、穿着短裤坐在车里。文明把车内的暖风打开,车内马上暖和起来。十点多钟,我们到达海拔4382米的青珍山垭口,在漫天大雪中,看到远处山坡上隐隐约约有几顶牧民的白色帐篷,一群黑色的牦牛在雪地里缓慢地移动着寻找可食的牧草。
我们在公路边停住车,也许是听到汽车发出的声音,远远地,从帐篷里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女孩只穿着贴身的单衣,在雪天里紧紧地捂着双手,依偎在男子身后,又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二人都默默地注视着车里的我。因为我在车里光着脚,只穿着短裤,没有勇气从温暖的车里走进雪地里,只能从车窗向外用长焦镜头迅速拍下难遇的瞬间。
我无法猜出父女二人此时此地正在想什么,也许是疑惑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车;也许在猜想我们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来的;也许他们什么也不想,只是因为在少有人烟的高原、空旷无际的草原突然出现几个同类,于是觉得亲切,感到好奇,虽然这些同类似乎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相信地球上各种族的生存环境,大概没有比藏族更艰难的了:严寒、酷热和缺氧,三项对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只有在西藏高原同时并存。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样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的藏族人,在他们的一生中,体验到的生活磨难和生命的脆弱,一定比其他的民族更深切,因为他们更多地经历着生命的缘起缘灭和生死无常。也许,这正是整个藏民族会如此虔诚地信仰佛教的原因,因为他们必须用信仰的坚定,去接受对苦难的挑战;用信仰的虔诚,去经受艰辛的磨炼;最终因世世代代的信仰,去超越人世间的苦难。我突然觉得站在漫天大雪中的父女,就像我刚刚看到的大雪中的经幡,坦然于苦的存在,同时,还用他们所身受的苦难,祈求上苍赐以世间众生包括他们自己,一个更为圆满、快乐的人生。
我们在一家叫“粮油宾馆”的旅店住下,120元一晚的双人客房,小得摆下两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桌子后,再也没有一点儿空间,开门进房就得上床。房内当然没有卫生间,客房门正对公共厕所及水池,显然没有洗澡的设施。我们在街上简单吃了点热的面片之类的东西,回住处草草洗了洗,随手打开桌上那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顺势爬上床坐着写日记。电视节目估计是县城自己播放的,正播一部配了音的美国西部电影,片子里的美国牛仔们都讲一口藏语,坐在这样的客房里,看这样的电影和配音,真有一点超现实的感受。
夜里我并没有感到明显的缺氧状态,只是房间正对公共厕所,我被开门关门声和哗哗的水声吵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躺在床上测了一下心跳,每分钟64次,比平时在家时早上的心率快了10次。奇怪的是,吃早饭时,文明、兆明都抱怨说昨晚一直感到气闷不适,一夜没休息好。我们早早就离开了玛多县城,因夜里下过一阵雨,空气特别清爽。离玛多不远就是星星湖,是一大片草原湿地,天上的霞光映在星星点点的湖泊上,五彩斑斓,如人间仙境。
十点多钟,我们在海拔4827米的巴颜喀拉山口停车,垭口两侧的山坡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经幡,山口的强风把大大小小的经幡吹得哗哗响。我吃惊地发现,在海拔近五千米的山顶,背着十多斤重的相机和镜头,拍摄了近一个小时,我居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拍摄经幡的专注和兴奋,还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经幡的保佑?
清水河县城离玉树还有150公里,这一带的地貌已十分赏心悦目,公路沿着弯弯曲曲的通天河走,河岸两边都是高大的绿叶树,阳光透过浓密的、绿油油的树叶,照到翻滚着白浪的通天河水上,加上玉树的海拔已下降了五百多米,我们的呼吸轻松多了。
文明一路上一直在与玉树的一位叫瀑布才让的网友联系,他们是在“西野四驱”俱乐部的网站上认识的,还从没见过面,约好在进县城的主道口会合。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一位年轻高大的藏族汉子站在路口,身旁一辆崭新的白色丰田轿车,这人无疑就是瀑布才让了,我们下车与他握手问好,然后跟在他的车后进了县城。瀑布才让在玉树州政府上班,已为我们联系了州政府招待所。说到底,州府与县城大不同,已初具现代城市的规模,街道上车水马龙,街两边饭店、商场林立,在经过一个城市广场时,有大群市民随着震耳的音乐声在跳郭庄舞。
州政府招待所就在闹市区,是四层富丽堂皇的藏式装潢,每层的前厅如大经堂一样,有大红色的粗大圆柱,布满藏式图案的浮雕,房间内也都是色彩浓烈的藏式绘画和藏式家具,标间收费是每天230元。离旅店只有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火锅店,我们到达时才傍晚六点多钟,四层的大饭店已宾客满座,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空位。我们又一次吃惊地感到藏地变化的巨大,但也发现藏地各县城之间的发展有着非常大的差别。
第二天傍晚,我们去嘉纳玛尼石城。斜阳将成千上万块玛尼石染上一层金光,我在迷宫似的玛尼石墙之间走动,被窄窄的玛尼石巷道包围,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只有头顶的一线蓝天和白云,一道道经幡横跨在玛尼石巷顶。阵阵晚风在墙头吹过,轻轻拂动五色经幡,发出悦耳的轻响,周围是那么宁静,好像时间已停顿,一切都将永恒。
我背着沉重的摄影包,困难地想爬上玛尼石城顶,正在为难之际,从我的头顶上伸下来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把我拉了上去,原来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藏族汉子。我站在平坦的石城顶部,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佛塔和经幡,原本五色的经幡历尽岁月沧桑,早已失去了曾经的亮丽,经幡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经文经受了日晒雨淋,也已暗淡褪色,但在夕阳的辉光下,经幡如同一串串常明的灯火,点亮在古老的佛塔前,永不熄灭。
我不知道当年所拍的千年玛尼石城、经幡和佛塔是否还在,也许在信徒们的努力下,一座崭新的玛尼石城已在废墟上耸立。佛教中常常提及的无常,本是时空的必然,即使积累着信徒们上千年的努力,堆砌而成的巨大玛尼石城,也在它缘灭的瞬间缘尽则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生死·朝圣:跨越八年寻找经幡的灵魂更新,见山不是山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