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在藏地旅行已有半个多月,8月15日,我与朋友兆民和特兴,开了一天车,翻过海拔4300米的阿尼玛卿山后不久,傍晚到达了久治县城,县城位于青海省,离甘肃和四川两省的边界只有几十公里,就在进县城公路左侧的山坡上,我看到了落日余晖中的经幡群,远远望去,高高低低的经幡条在晚风中飘荡。因为担心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我们决定明早日出前再上山拍经幡,眼下还是先安顿下来。
久治县城很小,却意外地很热闹,在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突然有这么一个热热闹闹的小县城,着实令人吃惊。一进县城唯一的主街道,就闻到浓烈的柴油烟气的味道,到处是柴油小发电机轰隆隆的声音,原来县城没有统一的供电系统,小饭铺、杂货铺、旅店等都用各自的柴油小发电机自己供电。我试着拨打手机,也没有信号。只见昏暗杂乱的街道上,来往的卡车、摩托车扬起尘土,在暮色的烟气尘土中,人影匆匆晃动。
我们找到一家叫“年宝湖宾馆”的旅店,在接待处登记了住宿,三人间每人收费25元。兆民把车开进旅店后面的空地,那是一大片泥面的庭院,一头黑色的小猪在一辆满身铁锈的重型卡车旁寻食,一旁堆着杂乱的木料砖石、一张洗衣洗菜用的石板桌、一辆拉水的三轮车,在一张没有油漆的旧木板桌上杂乱地摆着洗了一半的蔬菜和一个塑料盆。我们踩过一摊摊泥和水,走到长长的一排平房前,找到了登记的房间,里面除了三张木板单人床,什么桌椅也没有。上厕所得穿过这个泥土庭院,走约五十多米远,那里有烧水房和公共厕所。
从澡堂出来,已是八点多钟,沿着昏暗的县城街道,我和特兴回到旅店的房间,却没有电,房间里黑黑的。兆民开了一天的车很累了,已躺在床上休息。黑暗中,特兴也摸摸索索地准备睡觉。我打着手电,准备把白天拍的片子下载到手提电脑里。漆黑的房间里,只有手提电脑的屏幕发出幽幽的冷光,指示文件下载进度的窗口上,一条小小的绿色光标缓慢而平稳地延伸着。但我的思绪却有点杂乱和迷茫,我十分疑惑,在这样偏僻的藏地小县城里,芸芸众生,成年累月,忙忙碌碌,我猜想,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生都可能会待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
生死经历
2004年初,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打乱了我全年的摄影计划。那年春节过后,我已与兰州的朋友们做好了详细的藏地旅行计划,到3月初,已订购了7月10日去中国的机票,办好了签证,还订购了当年刚出的Canon10D数码相机和Sony10英寸VAIO手提电脑。出发前两个月,当医生的儿子让我提前做了年度常规血液检查,发现某一个指标微微高出我这个年龄段应保持的数值,因此马上约了专科医生,进一步做超声波及活体切片检查。两天后,显微报告出来了,6个切片取样中,有3个被确诊为恶性肿瘤细胞!
10天后从医院出来,我缓慢走过医院长长的过道,穿过绿树成荫的庭院,踏上城市的街道,重新呼吸到户外带着树叶和花草清香的空气,听到人声、车声、鸟叫声,感觉又回到人世间,这是一次生命的重生!
肉体和精神的健康都恢复得很缓慢,最初慢走十几步,我就虚弱得站不住,渐渐地,可以延长到走5分钟、20分钟。手术后半年多,我在南半球的夏季中开始游泳,一直持续到来年的冬季,从每天只能游10米,渐渐达到每天1000米。两年后,在原计划推迟了整整两年之后,我终于又登上了向藏地进发的飞机!
2006年7月22日,我乘坐的新加坡航空公司的班机,从阿德雷德市起飞,向西北方向飞行了四个多小时,下午4点15分,飞机越过大洋洲陆地最西端的Hedland(黑德兰)港,巨大的客机在深蓝色的印度洋上空继续向西飞行。
天气好极了,从小小的机窗望出去,1.9万米高空下面的印度洋,天海一色,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机舱内舒适而平稳,只因轻微又单调的发动机的嗡嗡声,才感觉得到这个巨大的钢铁飞鸟正在以每小时900公里的速度飞行着。
然而,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一种绝路逢生后的喜悦、一种对前景不明的担忧、一种迎接困难的亢奋,它们此起彼伏,使我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喜还是忧。
虽然出发前曾咨询过医生,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腹部有20厘米长的刀口,我能经受海拔几千米高度的低气压吗?手术后遗症造成的不便,我能适应高原的长途跋涉吗?背着十几斤重的摄影包,我还能像以前无数次在藏地摄影那样反应敏捷吗?表面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内心却时常会闪现出种种挥之不去的担忧和无奈,而这种潜意识的存在,我知道,无疑会影响对摄影的观察、理解,以及对作品的构思和表达。
晨曦中的经幡
在黑暗的旅店房间里,兆民和特兴的鼾声已此起彼伏,把我从飘远了的思绪里拉回到现实。我轻轻地合上手提电脑,收拾好相机,一边担心着旅店没有电源,两台相机的电池无法充电,一边轻手轻脚脱衣上床。第二天天微亮时,我们三人都起来了,麻利地把行李装上了车,因为昨天晚上已计划好,今天一早,赶在日出之前,先去县城外的山坡上拍摄经幡,然后再出发,要在当天傍晚赶到班玛县城住宿。
海拔4000米的山坡上,长满了没过脚踝的牧草,一丛丛的黄花紫花,沾着清凉的晨露。我在经幡伞群中走动,裤腿很快被牧草上的露水打湿,贴在腿肚子上,晨风吹过,凉入肌肤。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弱弱的银白光芒,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在了经幡伞尖顶上金属的“太阳”和“月亮”上,阳光从背面照亮了白色经幡,刚才还是昏暗的灰白色经幡伞群,一下子变得透亮起来,似乎每一束阳光,都在无声地诵读着那细细密密的黑色经文。那一片片原本无力地悬挂着的经幡,在光照下显出了神韵,仿佛有了生命,经幡上信徒们写下的虔诚的企盼,好似已被上苍接受了。m.xiumb.com
这次在藏地旅行,虽然已走了好几天,却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拍摄经幡、第一次全神贯注地观察经幡与环境——太阳、天空、群山、云和风的关系,想象和体会着信徒们倾注在每幅经幡中的祈求,由此激发出经幡与自己的共鸣和互动。因为精神高度专注,我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听到兆民在山脚下呼叫,才发现已经九点多了。
隆格古寺
驱车回到县城,街道两侧的店铺已开始忙碌起来。我们回到昨天吃晚饭的小店,店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客人也没有。角落里的一张小方桌旁,一个中年男子与昨天见过的胖胖的四川老板娘,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在吃早饭——泡饭和泡菜。看我们三人又来了,老板娘一脸抱歉地迎过来说,不巧早上店里没有电也没有水,所以什么早点也做不成。我们失望地转身准备离开,老板娘又大声叫住我们说:给你们做个蛋炒饭行吗?我们高高兴兴地在靠窗口的小方桌旁坐下,不一会儿,三盘香喷喷的葱花蛋炒饭上桌了。虽然炒饭有点油腻,炒蛋也很少,但三人的早餐,一共才收了18元,我们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我们下午一点到达隆格寺。隆格寺位于白玉乡,格鲁派的隆格寺大殿庄严,僧房众多,在寺前还有雄伟的白塔群,四排长长的塔群,高低错落,恢宏地坐落在半山上,俯视可以看到两条河流在山脚下交汇,是风水很好的一个地方。我们没有进寺,只是爬上寺对面的山坡拍经幡。那里的经幡伞群与久治城外的十分相似,一位年轻喇嘛站在幡塔下,静静地看我拍摄。层层叠叠的经幡,密不透光,久经高原的日晒雨淋,早已不见了它们原本鲜艳的五色,只是一座座巨大的灰白布幢,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破损的幡条上,条条红色细密的经文,如在苍白的老人的皮肤上显现生命的血脉。从幢里向上观望,一圈圈、一层层,又像百年老树的年轮,历尽沧海桑田。
下午两点多,我们到达班玛县城,兆民以前曾在县招待所住过。车子穿过一片家属院,我们就看到挂着“莲花宾馆”牌子的县招待所,是幢三层的水泥建筑,白瓷砖外墙、铝合金窗框,这是藏区新房子最时髦的风格了。很幸运还有一间空房,而且是三人间,只是紧靠一间没有门的公共厕所和水房。招待所没热水,我只能在水房的水泥池子旁,用冷水洗了洗,精神爽快了不少。从早上天没亮就起床,赶到山坡上拍了两个多小时的经幡,又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盘山公路上开车、在好几个垭口停车拍经幡,这时放松下来,才感到很疲劳了,我和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我在玛尼石墙和石塔群之间漫步,细细观看刻在玛尼石上的佛像和经文,夕阳照着石塔之间的五色经幡,在石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感觉渐渐融入这宁静肃穆的环境里,心灵变得超脱,思想更加活跃,很快进入了我的摄影心态。我在石塔附近走动,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光脚的孩子,为首的男孩拖着一个残破的塑料桶往前跑,几个孩子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突然看到我这个陌生人,停了下来,个个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我。
在孩子们附近,我看到一间土房,土墙上画着白色的六字真言。土房顶上斜斜地挂着一串白色的经幡,衬着天空发出的淡淡的青光,与小店里淡淡的红光相呼应,有如天堂与人间的桥梁。从开着的小窗看进去,是个卖杂货的小店,一个女子正在店里忙碌,我在窗口拍了几张照片。
我们在寺庙里拍摄到天快黑了才回到旅店,我感到非常疲劳,加上高海拔的原因,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倒在床上连晚饭也懒得出去吃。
朋友出去吃饭了,我从旁边的水房打了一脸盆水,回到房里打算好好擦擦出了汗的身子,却吃惊地发现水是灰黄色的,想必所谓的自来水,是从县城外的河水不经过处理直接送过来的。我用浑浊的河水洗了洗,窗外的天色已全黑了,似乎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房间中央那只裸露的灯泡,无力地发出暗黄的光。
我斜靠在最靠近灯泡的床上,开始写日记。在这简陋的小旅馆里,在昏暗中,孤独一人,以风声雨声为伴,心底泛起微微的悲凉。虽然手术后已有两年了,但在这次高原旅行中可以看出,我的精力和体力仍没能恢复到手术以前的状态。
在十年后的今天,当我整理四次的经幡系列作品,比较它们之间的共性与差异,回想并分析摄影创作时身心状态与作品的关系。我发现,2006年的经幡系列,从总体上看,都有一种压抑低沉的气氛,这与我在拍摄现场对眼前的经幡所感受到的气氛是一致的,无疑也与我当时内心潜在的悲凉情绪有关。
朋友吃了晚饭回到旅店,给我带了一些县城生产的饼干,我就着七十多度就沸腾的河水,吃了几片饼干睡了,并暗暗希望睡一个晚上,体力可以恢复过来。没想到半夜两点多钟,红肿疼痛的咽喉,使我再也无法入睡,我起来服用了药,又迷迷糊糊睡到天亮。看来为了保证顺利地完成还有很多天的高原旅行,我只能先在小小的班玛县安心养病了。
灵魂的皮囊
我们原计划第二天早上,去江日堂寺旁的山坡上拍经幡,然后离开班玛县去达日县,但早上六点多醒来,就听到窗外的风声雨声,一阵紧过一阵。想想达日县离班玛县并不是很远,那里也许同样是大风大雨的天气,还不如在班玛县多停留一天。整个上午一直下着小雨,朋友们在房里待不住,决定开车出去转转,我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看书养神。中午时朋友们回来,三人一起冒着雨,步行去县城一家小饭店吃了中饭,我们叫了西红柿炒鸡蛋、红烧土豆牛肉、炒油菜,兆民要了啤酒。菜上得很快,每盘菜的量都很足,虽然仍有严重的蚝油味,三个人吃一顿午饭,居然只要24元。
下午,雨渐渐小了,看着云层在一点点薄起来,估计天很快会晴,大家穿了防雨的风衣,又开车回到江日堂寺。古寺占地面积并不大,但寺庙旁不太远的山坡上,有巨大的经幡阵,从阵外面望去,只见经幡群如古代的士兵方阵,而且方阵连着方阵、方阵套着方阵,如迷宫般,层层叠叠。我试着找出走进经幡阵的入口,却无法找到,只能看到那一支支高耸的幡杆,刺向远处青山山头上的乌云。
我流连在那些经幡方阵的外围。被雨淋湿的经幡,失去了平时飘荡的风姿,相互贴得很紧,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在无情的大风雨中得以生存。有些地方,各色经幡因风雨吹拂,已相互绕成一体,难分难解,却自然天成,显现线条和色彩的韵味。更因为厚厚的云层,虽是中午时分却无强烈的日光。柔和的光线,使那些久经风吹日晒,已变得粗糙褪色,失去了生命力的经幡,在柔柔的阳光下、湿湿的空气中,质地和色彩反倒显得细腻饱和,似乎因为有了上天恩惠的阳光、雨水,个个又恢复了生命和活力。
我背着十多斤的摄影包,沿着经幡阵的外围,向山坡上吃力地爬去。从山脚的杂草坡开始,沿着时隐时现弯曲的泥道两边,杂草之中,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旧衣破被、挑杠和藤篮,一直散布到坡顶的白塔和玛尼堆。
藏传佛教还认为,人的躯体,只是承载灵魂的皮囊,躯体是生命的附属物,当灵魂走向新生,所剩下的被切割、被分解的粗陋枯萎的皮囊,已不再是肉眼所见的恐怖尸体,它已演化为神圣洁净的礼品,布施给别的生命,成就了慈悲的精神。天葬,是人在这一世结束时,欣然愿意的最后一次布施。
面对如此景象,印度著名的史诗《薄伽梵歌》中的诗句,自然浮现:穿破了的衣服,身体就把它丢了;
用坏了的身体,
被寓居者抛弃。
我默默地站在杂草坡前,山风挟着细雨,拂面吹来,带来阵阵寒气,我浑身发冷。短短几天,我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人一生的缩影:那些睁着天真大眼睛还很少见过生人的孩子们、那位还没走出过班玛县城的小店青年、那些在久治县城黄昏烟尘中的匆匆人影……一直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的疑问又出现了,难道这就是人生的缩影?而这里,这片杂草丛生的山坡,就是经历了生老病死之后,脱离了灵魂的肉体的最终归宿之处?我没再久留,快步往山下走去。
四十年前的自己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从江日堂寺回到县城,在一家叫莲花饭店的小饭店吃晚饭,我和兆民让老板娘为我们各下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面,特兴要了蛋炒饭,三人的晚饭一共花了18元。老板娘端来炒饭和汤面,就坐在一边与我们聊家常,她父亲是1950年解放川宁时,随大部队一路打过来的,后来就留在了县城,还找了个藏族女子结了婚。老板娘就在县城出生,又在县城结婚生子。但是几年前下了岗,夫妻二人才开了这家饭店,幸亏生意还算不错。这时又进来一帮喧闹的客人,为首的一个中年人,抬着一大纸箱当地出产的白酒。老板娘马上笑容满面地去招呼客人,很麻利地把客人安顿在两张大圆桌边就座,一桌是中年男女,另一桌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一会儿,冷菜热菜就摆上了桌。
我们三人很快吃完了面和炒饭,正准备离开,外面突然刮起大风来,大雨也随着倾盆而下,我们都没带雨具,只好又坐下来等雨停。我看那两桌客人,正兴高采烈地大杯喝酒、大口吃菜,饭局已到了高潮状态。中年男女桌旁的两个女子,正在较着劲对饮,一个看上去像干部模样的女子,手拿一个小小的木制托盘,盘上排列着八九个粗瓷小酒盅;另一个女子从托盘上拿起小酒盅,熟练地把盅里的酒,一个接一个地都倒进另一只手里的大玻璃杯中,然后仰起脖子,很豪爽地一口干了。之后,又如法炮制,倒满一大杯,微红着脸、醉醺醺地大呼小叫着来到年轻人的桌旁。我看到两张桌子之间的地上,有一堆空酒瓶。他们进来时抬着的一箱酒,里面还有六七瓶白酒没开封,看样子今晚不灌翻几个人,饭局是不能尽兴的了。
坐在小小的店堂里等着雨停,耳朵就不自觉地听起邻桌客人的对话来。不一会儿,我就猜出那些已喝得微醉的中年男女,是中石油公司和当地县城的干部,那桌仍十分拘谨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明显还带着学生气,是从各地刚毕业来这里工作的学生。我忽然有了时光倒流的感觉,40年前的我,也像这些刚走上社会的大学生,带着彷徨,怀着希望,从北京的大学分配到了大西北,一个位于黄河边的偏僻小县城,在那里工作生活、结婚生子,日复一日,度过了人生岁月中最青壮的22年。
记得一位智者,用一首小诗描述芸芸众生相,都是“日出东海落西山,喜也一天,忧也一天;茫茫四海人无数,早也忙碌,晚也忙碌”地过日子。不知不觉中,一生中的22年,光阴倏忽而过,生命流逝,青春不在。我感叹人生的不可测,二十多年在大西北生活的日子,在这个藏地小饭铺里,一幕幕地被回忆起来。那时,怎能预知,我的后半生会在地球另一端的大洋洲生活呢?而如今,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好似40年前的我,他们会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生活和工作多久呢?他们各自又将会有怎样的后半生呢?
多贡麻寺的变迁
在班玛县城住了三个晚上,第四天一早,我们决定去达日。蒙蒙细雨中,我们将车从一片寂静的县城开出,一个多小时后,就看到公路边的多贡麻寺。该寺由措拉创建于1840年,是原尼达部落的宁玛派寺院。大经堂和僧舍紧靠着公路,但眼前的寺庙建筑物都十分新,无疑已是近几年重建的了。所以我们的北京吉普刚停下来,寺内就拥出一大群年轻喇嘛,好奇地围住我们的车,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停了下来。从他们的服饰——瓦片状的帽子和带穗头的披巾式样,可以看出宁玛派的特点。
我看到与新建的寺庙、与公路相间隔着的山坡上,有几座非常古老的白塔,虽然已十分裂缺破旧,但与那些新建的经堂僧舍相比,多了历史的沉积。古塔如一群经历世事沧桑的老者,它们的片片断墙裂壁,如老者身上的皱纹和伤疤,纷纷述说着过往的辉煌,感叹着经历的艰辛。古塔顶上巨大的佛眼,上百年间,无论白天黑夜,从来没有合上过,默默地目睹着人世间的春夏秋冬。
这一带的海拔在4000米以上,我慢慢地在古塔和经幡之间,在虚无缥缈的云雾中走动,很快全身心就融入了古塔经幡和云雾中,似乎一下子进入到另一个空间,那是只有古塔、经幡、云雾和青山的世界,只有风声细雨、鸟鸣草香的地方。在这个被想象转变了的现实空间里,连我自己也不再存在,只有视觉、触觉、嗅觉,如看不见的精灵,自由飞翔。
已是中午十二点多了,我们就近在县城口的一家小饭店里,每人吃了一碗羊肉煨面片,店里还有一对年轻的藏族牧民,女子的头上挂满了一串串古老的红珊瑚珠和绿松石。珊瑚珠、绿松石和蜜蜡珠,都是藏族女子家传的珍宝,一般在节日里,年轻女子都会争相挂戴满头、满身。但这种式样的珊瑚珠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征得女子的同意,我为她拍了一张照片。饭后看看天空,远处的乌云正渐渐地聚集起来,我们想赶在大雨之前,先去后山上拍经幡。开着车沿着县城外围的土路向后山开,一路上遇到不少学生去上学,看见我们的车,都会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
山顶上还有一个煨桑用的高台,一位从色达来的青年人,专程请了喇嘛,来此念经煨桑还愿,喇嘛穿一身显眼的杏黄色丝绸上衣,戴一副细银框眼镜,像书生和学者,对周边的嘈杂混乱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于念经,甚至当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青年赶过来为他打伞,喇嘛仍慢条斯理地摇动手里的佛铃,口中念念有词,他身边的小喇嘛,像古时候的书童,小心地为他翻动一幅幅长条的经书。
雨渐渐停了,从山下开上来一辆漂亮的白色丰田巡洋舰四驱车,车在工地边停住,从前座走下一位德高望重的喇嘛,那位正在煨桑的青年轻轻地告诉我,他是查郎寺的格拉闹吾仁波切活佛。活佛向指挥施工的中年人说着什么,念完经的喇嘛也在一起谈论着什么,我走过去向活佛合十行礼。
莲花生大士是印度佛教史上最伟大的大成就者之一,公元8世纪,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从印度来到西藏地区弘扬佛法,成功创立了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齐全的佛教寺院——桑耶寺。他教导藏族弟子学习译经,从印度迎请无垢友等大德入藏,将重要显密经论译成藏文,创建显密经院及密宗道场,开创了在家、出家的两种圣者应供轨范,奠定了西藏佛教的基础,成为藏传佛教宁玛派祖师,无上密乘大圆满教法的传承祖师。藏传佛教尊称他为咕汝仁波切(意为大宝上师)、邬金仁波切(乌仗那宝)。
据多罗那他于1610年所著《莲花生传》所载,约于摩揭陀国天护王时,莲花生出生于邬金国境内的达那郭夏(Danakosha)湖中。佛经记载,湖里有座小岛,岛上出现了一朵由众佛加持力所成的千瓣莲花。从阿弥陀佛的心中,射出了一只标志着“施”字的金色金刚杵,就落在这朵莲花的胚胎上,金刚杵霎时变成了一个8岁的孩童,小孩自称:“我无父无母,是阿弥陀佛和观音菩萨的化身,我的使命是来普度众生、弘扬金刚乘教义的。”孩童被邬金国王因扎菩提迎回宫中,命名为莲花生,所以后人总以“邬金上师”来尊称莲花生大师,而他的净土便被称为“邬金刹土”。
黄河源头的经幡
又开始下起雨来,我们开车下山,回县城找住的地方,兆民以前住过的县招待所,主楼正在修建中,我们被安排在西侧平房里。前台服务员叫我们把汽车开进一个圆洞形的铁栏大门后,就看见长长的一排平房,约有十多间,平房前是狭窄的一车宽的泥地,可以给有车的客人停车,感觉有点像澳大利亚的汽车旅店。我们找到房号,推开平房的门,是细长的黑漆漆的三人间,床上的被子和床单仍杂乱地堆在床上,床边的泥地上都是烟头、方便面包装和一些当地的小报。
兆民冒着雨,从主楼里找来一位年轻的服务员,请他收拾一下房间,换一下床单。年轻人一脸不高兴地跟我们来到平房,很不情愿地干起来,房内顿时扬起阵阵灰土,我们只好躲进车里,耐心等待。车外的雨越下越大,倾盆大雨从天空泼向车顶,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响声。透过前车窗如瀑布般的雨幕,可以隐约看到后山顶上的五彩经幡群,车窗上快速流动的雨帘,如不时改变焦距的透镜,使远山上的五彩经幡变幻着奇妙的形状,伴我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
傍晚时,天放晴了。我们又把车开到后山,爬上山顶,海拔四千多米的空旷山顶上,风很大,虽是盛夏,寒风直往衣缝里钻,冻得人直发抖。向西望去,厚厚的灰黑色云层,挡住了西下的太阳,起伏的草原,渐渐暗淡。弯弯曲曲、粗粗细细的黄河源流,映着天光,在深墨绿色的高原上,如无数银蛇,重叠交错,游向远处。青灰色的巴颜喀拉山脉,向西延伸,渐渐消失在峡谷中。
近处山坡上,一条条曲曲弯弯的红色经幡,映着天光,被山风吹拂,如无数条红龙,翻腾游动。山风渐强,乌云翻滚,卷起煨桑的红火灰烟,裹着五色的风马,拂动轻柔的经幡,携带着信徒们的虔诚祝愿,旋转飞舞,升上天空,融进灰黑的乌云里,完成人与天的交流:把精神的寄托,注入风马和经幡,再请山风和桑烟带给众神和苍天。
从饭店出来,县城的街道更暗了,藏区小县城街道的两边,大多都是无盖儿的排水明沟,有的明沟达一米多宽。我们打着手电,在黑暗中寻找搭在排水明沟上的石板,高一脚低一脚,往住所走去。远远地,我们看到招待所里居然有亮光了,回到招待所的房间,房中央挂着的那只裸露的灯泡,发着暗淡但令人欣喜的黄光。我顺手提了提房间泥地上的两个暖壶,仍是空的。无奈草草用冷水洗了脸和手,接上电源,打开电脑,又插上相机的CF卡,准备下载白天拍摄的图片文件。手提电脑刚刚运行了几分钟,又突然停电了,房里房外顿时一片漆黑。好在早有准备,我摸黑从背包里找出头灯戴上,就着头灯的一束白光,靠在床头,一边写日记,一边继续下载当天拍摄的图片。
天没亮,我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黑暗中先听到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又有人大声呼喊着服务员:开门!开门!叫了足足十多分钟,没有回音。接着一声又一声的汽车喇叭声响起,这次终于听到有人来了,接着又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汽车开走的声音、叮叮当当关铁门的声音。后来一打听,原来服务员为了收每车5元的停车费,担心一早离开的客人不交钱,晚上就把铁门锁上了,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地去睡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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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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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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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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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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