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年初,收到兆民的来信,告诉我兰州石化公司成立了一个中老年摄影协会,并正在筹办展览和出版作品集,希望我写一篇序,我马上回信答应了。如果当年我没有从北京分配到兰化公司工作,也许我就不会有缘那么早接触到西藏文化了(详细的经历已在《那时·西藏》一书中讲了)。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冬夜,刚大学毕业的我,离开生活学习了5年的首都,从北京乘坐一天两夜拥挤的硬座火车,终于到了西固城——当时那个快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车站小到连站台都没有。在深夜的黑暗中,踏进没过脚背的黄色浮尘里,走出空无一人的车站,我很幸运地搭上了一辆从车站前路过的化建公司的施工吊车。
好心的司机让我站在吊车驾驶舱外的踏板上。我把简单的行李袋放进狭小的司机舱里,一手紧紧地抓着冰冷的吊车钢架,一手紧紧按住斜挎的帆布书包,书包里有用毛巾包着的一台20世纪30年代德国产的罗莱考特双镜头相机,那是我十二三岁时得到的第一台相机,它随我从上海到了北京,又从北京到了兰州,最终被带到了澳大利亚。
最初,我被分配到兰化公司有机助剂厂,有机助剂厂的技术和设备十分落后,据厂里的老工人讲,当年建厂照搬了20世纪50年代东北一座劳改犯厂的装置。厂宣传科发现我有绘画和摄影的特长,就常把我从车间有毒的倒班岗位借调到宣传科,画宣传画和拍摄厂里的各种活动。四十多年前的兰化有机助剂厂,只有保卫科有一台海鸥相机,宣传科要拍厂里的活动,用的就是我的那台罗莱相机。
记得有一次,我还用它为兰化中学运动会拍摄了开幕式,拍好后的黑白胶卷是借用保卫科的暗房冲洗的,暗房在职工单身楼的宿舍顶层。我一个人在暗房里冲洗、放大,苦干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把几十张运动会的黑白放大照片送到学校办公室,当时负责此事的老师非常满意,称赞说照片都可以上《人民画报》了!
为此,老师特地到西固城铁路桥洞附近的一家小饭铺里,请我吃了一顿中午饭。那时,西固城里总共只有两三家泥土地面的小饭铺,何况每人每月限量供应二两油、四两肉,能够在饭店吃到两菜一汤加两大碗米饭,虽然总共只有七八元的消费,但在当时,对于月工资只有54元的我无疑已是最奢侈的大餐了。
有人用科学的统计规律,把一个人生命中幸与不幸的遭遇归结为概率的结果,而我则更偏向于缘分的作用。漫漫红尘,芸芸众生,哪里能简化为一个个无生命的数字?佛教认为个体生命成为一个人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围绕着每个人生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间,已构成极为复杂的因果,更不用说那么多生命之间,冥冥之中又有着怎样相关相连的因缘呢?所以我想,用人类的智慧是根本无法解读的。
协会的作品集很快寄来了,我同时也收到了公司离退休二处处长霍宝霞的信,邀请我给协会做一次讲座。另外,从这年的4月下旬开始,与谷仓当代影像馆的王西野讨论制作一套限量版作品的事。经过约半年的选择和编辑,最终选出4个专题: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拍摄的西藏人物作品中,选出111幅作为《虔诚》系列;从2006年和2009年两次在甘肃、青海、四川三省藏区的摄影作品中,选出《经幡》系列54幅;从2008年10月在澳大利亚弗林达斯山地拍摄的作品中,选出《弗林达斯山地的树》系列45幅;第四组《心境》60幅,则是数码合成作品。
总计全套作品270幅,采用泛太克无酸收藏级相纸,爱普生收藏级微喷技术制作,每幅都有爱普生收藏级认证钢印。限量签名版共制作了3套,因为每个专题作品里,加有一幅签名盖钢印的作品小图索引,所以3套作品共有822幅之多。制作工作安排在2011年夏,因为制作这批八百多幅的照片作品,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在与刘浩检查了作品的样片之后,我计划去藏地转一转,回来以后可以完成后期的编号和签名,这样就开始了第三次拍摄经幡的藏地旅行。
我们途经一个叫达尼玛龙的小村庄,那里正在举行一场激烈的篮球赛,球场是在草场上临时平整出来的,场地四周围满了牧民,还有一些卖食品饮料的小贩,沿路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摩托车,却不见一匹马。我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海拔高度——3229米,在这样的海拔高度,空气中的含氧量比平原少1/3,只有世代生活在高原的人才能适应这样剧烈的运动。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迭部县,县城虽小却很干净,我们在“天保旅馆”住下。然后,去不远处一家由一对年轻的山东人开的,专吃各种砂锅的饭铺吃晚饭。兆民从旁边的店家买了青稞酒,我们要了大盘的白切肉、油炸花生米、猪耳朵,各人点了一个砂锅,就着在临夏买的大饼,酒足饭饱后,慢慢地散步回旅店。几个人都到我的房间聊天,我一边写日记,一边下载当天拍的照片。晚上十一点多,突然有人猛敲房门,大家吃了一惊,兆民打开房间,进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带枪的武警,要检查我们的身份证。兆民、宝霞他们掏出身份证来,我慢慢做出翻找的样子,没等我取出护照,军人已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6点,我们离开迭部去扎尕那,80公里的路程,一路都下着小雨,山路弯弯曲曲,周围云雾缥缈,一弯一个景。我们已联系好了要住在帕巴村长家里。扎尕那村又分为4个小村子,由下而上分别是:东洼村、业日村、达日村和代巴村。最靠下的东洼村和最靠上的代巴村,相距约5公里,有一条盘旋的公路联通4个村子。帕巴家与村里大多数居民的房子一样,都是二层木结构,从独木梯爬上去,走过一个泥土面的平顶,再爬一个独木梯才到这一层的住房。帕巴安排我们住这层的大间,那里设有煮水烧饭的炉子、茶几、沙发,靠窗是一张可以睡4个人的大炕,房角上还摆了两张单人床。
宝霞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为村长两个读小学的儿子送了几纸箱的练习本、书、铅笔,又送帕巴好几条印了大花的棉布床单、搪瓷脸盆、热水瓶。还有这几天的粮食、蔬菜水果、肉蛋、罐头、豆制品、饮料、油盐调料和锅碗瓢盆,真有点长期安家落户的架势呢!因为汽车开不进村里,大家一趟趟,好不容易把一大堆行李物品都搬到了楼上,又七手八脚地洗菜炒菜、烧水、煮饭,很快五个荤素搭配的热菜,加上凉拌黄瓜、五香豆干就摆上了茶几。
告别才毛吉出来,天仍在下着小雨,我们在村里转了转,才回到帕巴家。晚饭后,大家又围着帕巴聊了一会儿天,司机老刘累了,大家准备睡觉,我们4个男的都上了炕。宝霞还特地为我带来一只全新的鸭绒睡袋,我用手表测了一下室外的温度,只有4摄氏度,室内也只有七八摄氏度的样子。但躺进鸭绒睡袋只几分钟,就热得口干舌燥,幸好有送给帕巴的棉布床单,我取了两条床单当被子,这才感到轻松舒适。宝霞正好感到冷,就用上了这只适应零下十摄氏度气温的鸭绒睡袋,大家都惊奇这么冷的气温,我怎么只盖两条薄薄的床单。我自己感到自大手术之后的几次藏地旅行,体力已渐渐恢复到了手术前的状态,内心也常常感恩上苍,又给了我一次次重返藏地的精力和自信。
离经轮房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叫玛尼寺,据帕巴说那里只有一个喇嘛。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这座只有一个喇嘛的小寺,只怕打破眼前的宁静。寺庙只有一间经堂、一间居室,那个唯一的喇嘛正从居室走出来,走到挂在墙角的一个水龙头下洗手,设计巧妙的洗手设备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是为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状况特制的。我见他先把铝壶里的泉水倒一点在水喉的胶皮管里,再拧开水龙头仔细洗净双手,然后走进经堂,默默地点亮佛像前的酥油灯。喇嘛目不斜视地在经堂里走动,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并不与我打招呼,似乎我只是空气。当做完了经堂里的事,喇嘛则静静地站在经堂门外。
但我知道,在藏区,喇嘛大多从小就被父母送进寺庙,也有不少是自愿出家当喇嘛的,他们大多在十来岁就进了寺庙。那么,这位沉默的出家人,在几十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一模一样的事,念着一遍一遍的经,这样的一生,从没拥有过世俗的荣华富贵,从没享受过凡人的肉欲、物欲。然而我相信,因其一生祈求世间众生得解脱,他的内心一定无比充实。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去白古寺。寺庙位于迭部县多儿乡白古村。开出迭部县城不远,开进很荒凉的山沟,一侧应该是白龙江的支流多儿河。但公路路况很差,到处是坑,沿河见到好几座小水库,有的已废弃,一路上也没遇到别的车辆,我们多次怀疑是否走错了路。经过旺藏乡时,我们看到很小的旺藏寺,不久又经过腊子寺,很快就到达白古寺了。
白古寺是安多拉卜楞地区唯一的萨迦传承寺院,藏语全名为“白古贡巴青冷周琅”,意思是“安乐圆满洲”。该寺建于公元1839年,即清道光十八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及六七十年代受到破坏,2004年由该寺僧人阿肯香巴仁青主持修建弥勒殿,到2006年完工,现有僧侣达一百七十余人。眼前的寺庙规模很大,沿山坡是一排排喇嘛的住房,外墙刷着特别的红白宽条纹,一条石板小路引向山坡顶的大经堂。殿堂后是青山,白云缭绕,看不见山峰。
我身边喇嘛住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喇嘛,看到我有一点意外,随后又微微一笑,招手邀我进他的住房喝茶。房里一尘不染,原木的地板,墙上挂满了多位活佛的照片和各种唐卡。喇嘛不会说汉语,我们无法交流,于是又一起走出门来。喇嘛取了一大串钥匙,示意我跟他走,我们一前一后,沿着铺有青苔的石板路走到大经堂前,开了锁,开了灯,原来喇嘛是管经堂的。
好客的喇嘛陪着我从经堂出来,又踏着青苔石板路走下山,到住房前的台阶上停了下来。我一步步走下山去,直到路口,路口有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几个壮年男子,有的靠墙,有的蹲在地上抽烟聊天。小店的货架上烟酒杂品,花花绿绿,货架旁的红砖墙上,贴着一幅很大的国庆宣传画,日子久了,画上的天安门广场,还有城楼、旗帜、鲜花、人群,都已褪了色。固定照片用的几个大小不一的钉子上,挂着一些发动机配件、传动皮带等的零件。
我站到小店前等朋友们,回头看去,远处山头上的云雾伴着山风慢慢地飘下来了,只一会儿工夫,青山、寺庙、长着青苔的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排排红白间色的喇嘛住房,还有站在屋前披着绛红僧袍的喇嘛,都已被薄薄的云雾笼罩。那里隐隐约约,虚无缥缈,远离世俗,已是另一个世界。
牛场二队的妇女
第二天我们去访求吉寺,它是藏传佛教萨迦派在阿坝州的主寺,是萨迦派的四大名寺之一,位于若尔盖县巴西片区嘎哇寨,1498年创建,原有经堂五座、神殿七座、印经院一座,并有宗教法器、经书等。求吉寺规模不算特别大,全寺有一百多僧人,传说求吉寺第一任活佛云游传经到此,其怀中的海螺突然响起,活佛认为这就是应该建寺的地方,于是搭起帐篷开始建造求吉寺。
我们从县城出发往东,先到达卡坝,公路转了九十度向南,出迭部县界进入四川省,公路在青山中绕来绕去,不久我们就到求吉寺了。令我很失望的是,不但寺庙小而新,殿堂的门也紧闭,而且周围看不到人。殿门左右和顶部装饰有一个个骷髅图案,描绘得相当精细,画匠还巧妙地利用眼窝的不同光影效果,令骷髅表现出丰富的神态和表情。
出了恰日寺已两点多钟,公路沿达拉河弯弯曲曲地延伸,浑浊的河水冲刷着长满绿色灌木的泥岸,卷着泥土、石块奔腾向前。一处河上横挂着长长的一串五色经幡,把我的视线引向对岸的一些棚屋。我背起沉重的摄影包,跨过河上吱吱响的木桥,想去看看那些棚屋里住着什么人。到棚屋的距离比目测的远很多,原已很重的摄影包越来越重,加上一路上一直找不到吃午饭的地方,待我走到棚屋附近,已一身是汗,又饿又累。
原来这里是达拉乡岗林村牛场二队的棚屋,夏季的时候,这些妇女一早把牛群放牧到这一带的草场上吃草,然后就在棚屋煮饭休息。她们常常聚在一起,煮一壶酥油茶,带上自制的油炸果、蒸包子,买些水果、零食、饮料、啤酒,吃吃聊聊,到傍晚再把牛群赶回来,各自回棚屋睡觉。
我坐在泥地上与她们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大笑。她们发自内心的欢笑,如灿烂的阳光,给破败简陋的板墙泥地镀上了金色;摆在泥地上的粗糙食品,也变得比豪华餐厅的宴席更丰富。我十分感叹,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生活,可以想见,在她们的一生中,一定经历过很多艰难和辛苦,但在这一刻,她们一定感受到了生活里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人的快乐必须是自然产生的,快乐无法强求。而快乐又往往与物质无关,当个人寻求生命意义的努力获得成功,不但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快乐,而且还使其获得应对困难和痛苦的能力。我不知道这几位藏族妇女是否发现了“生活的诗意”,但她们无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即使这种意义很微小、很具体,却是她们认为值得为之生活的目标。
静静等待大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从县城又去了一次扎尕那,山村仍在沉睡,静静地被环抱在青山白云里。我担心不用几年,这个宁静的山村也会被开发成一个旅游点,朴实宁静不再。
我们直接驱车从扎尕那去碌曲县,计划拜访离县城10公里处的西仓古寺。寺庙建于1839年,当年拉卜楞寺高僧第三世德哇仓·嘉央图丹尼玛选了这块背靠山莽、洮河环绕的风水宝地,建成拉卜楞寺的下属寺。傍晚时分,我们来到西仓寺,夕阳正照在宏大的寺庙金顶上,成群的乌鸦在上空盘旋,更添了一份神秘和辉煌。Χiυmъ.cοΜ
一群年轻的喇嘛在清扫大经堂,他们把很多长条的毡毯抬到经堂外面拍打,用水冲刷。几个强壮的喇嘛,抬进一桶桶河水,刷洗经堂的地板,待干完了活,领头的喇嘛锁了经堂的门,几个喇嘛手拿着长长的扫把相互打打闹闹地走远了。大经堂周围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我一个人绕着经堂漫步,欣赏傍晚宁静的西仓寺。大经堂的花岗石墙特别厚实、高大,强烈的高原斜阳把经堂高墙照得只见白和红、明和暗,本身已是褚红色的石墙被夕阳照得通体发出红光。
一名信徒绕着大经堂做着等身祈拜礼。她全身匍匐在地上,起身、双手合十祈祷,再往前几步,又全身伏地,起身、祈祷,如此绕着经堂一圈又一圈,丝毫不含糊。我注意到,即使在穿过经堂高高低低的前廊、转角起伏的门道,她也一样全身伏地,严格按照等身祈拜的规矩。阳光把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红墙上,投射在花岗石的地面上。她的影子随着她伏地和起身的动作时高时低、忽短忽长,只有当她步入经堂高墙的阴影里时,连人带影才会突然消失在黑影里。
我远远地站着,眼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每当她祈拜到离我最近的地方,我都能听到她喃喃的祈祷声,不知她是在诵经,还是在省察自身。她微小的身影与高大坚实的经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不知道她的祈拜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直到几小时后我们离开,她仍在一圈圈地祈祷着。藏传佛教徒们这种祈祷形式,一直震撼着我。磕头朝圣的人,在五体投地的时候,触额、触口、触胸,表示身、语、意与佛相融,合为一体:触胸是为“身”敬;同时口中不断念经,是为“语”敬;心中不断想念着佛,是为“意”敬,祈祷时两手合十,表示领会了佛的旨意和教诲。信徒们通过如此艰苦的方式,来完成他们的心愿。我想,他们正是通过这种受难的过程,了却心愿,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人们仍保持着肃穆,直到念经仪式结束、喇嘛们开始卷起佛像时,信徒们才奋勇挤到晒佛台前,向佛像抛献哈达和金钱,用头和手去触摸神圣的佛像。佛像被喇嘛们慢慢地卷起,从高高的晒佛台上抬下来,信徒们目送着长龙似的扛着佛像的喇嘛队伍,红色的长龙缓缓地走向寺庙,终于,队伍中的最后一名喇嘛消失在寺庙里。河滩上的人群仍呆呆地站着,脸上满是激动、满足或失望的表情。许久才渐渐恢复到日常的平静,小孩子们也活泼起来,人群渐渐地散了。
短短几天的旅行,我有缘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们:小山村的村委会主任、寺庙里唯一的喇嘛、放牧牛羊的妇女、本教寺的和尚、活佛的管家喇嘛、晒佛台前的众信徒……每个人都有着各自不一样的生活,与我日常所见、所遇的人们,更有着巨大的不同。但是,不论他们的身份、地位,无论是自己的选择,或是缘分和命运的安排,每个人都会以特定的方式走完他们的一生,由此产生的生命意义也就各异。也许,本来就没有抽象概念的生命意义,只有每个人在人生各阶段的各不相同的生命意义。伏尔泰说:“快乐不过是梦,忧伤却是现实的。”我们之所以获得生命,不只是去享受此生,更重要的是,克服此生的困难——走完人生的路。如此,芸芸众生,降临人世,体验了生命的奇妙,完成了独一无二的人生历程。
早上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不知几点了,我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想起房间里看不到天光,便打开灯看手表,已六点多了。我们早饭后出发去桑科,藏地县城的早上大多十分冷清宁静,雨水盖住了道路上的尘土,空气甜润清新。我们的车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县城马路行驶,雨点打在车窗上形成波纹,窗外的景色如诗如画。我们经过拉卜楞寺庙群、大夏河桥、晒佛的河滩地……这些地方,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我来过无数次,记忆的闸门一下子开了,我印象中的图像一幅幅浮现,重叠在眼前一幅幅闪过的景色上,如数码图层的特效,色彩清晰,层次分明,既真实又虚幻。
我们到达桑科草原冯证的度假村时,雨更大了,时间却还很早,度假村里静静的,看不到人。我想起冯证昨晚说过,他今天一早会去夏河县城,为我们买新鲜的羊肉和蔬菜,还有我喜欢的兰州土豆和玉米。我们坐在车里等他,也等待着雨停。远处山坡上的经幡,衬着滚滚的乌云、淡灰的远山、青绿的草场,在风雨中飘扬,也在召唤着我。我穿上防雨的风衣,从背包里翻找出两只透明的塑料袋,小心地包好相机和镜头,打开车门,扑进寒风冷雨里。雨水夹着风,吹打到脸上,令人激动和兴奋。
我弯腰护着相机,吃力地爬上坡顶,我的视野更好了,广阔的草原一直铺展到横在天际的山岭。坡顶的经幡柱有三四米高,五六条经幡绳朝四面八方斜斜地拉开,末端用木桩固定在泥地里,其中一条长长的经幡绳被一夜的大风拔出了木桩,一长串经幡在风雨中上下飞舞、翻滚。
我顶着风雨,站在高高的经幡柱下,衬托着草原、远山、迅速变化的乌云,拍摄经幡在风雨中飞舞的身姿。为取得既有一定清晰度又有动感的经幡形态,我必须迅速调整出适当的快门速度,以对应随时变化着的风的强弱、经幡的高低远近、飘动的快慢等综合因素,如此拍到的每一张照片实际上是完全不可能重复的。相机和镜头虽然都包在塑料袋里,但镜头的镜片仍一直曝露在风雨中,我每拍一张,都必须把镜片上的雨水擦掉,再继续拍摄。有好几张照片,就直接拍到了镜片上的雨滴,更有一种悲壮的气氛。
冯证开着一辆黑色的2009年的丰田RV4,冒着雨回来了。我们爬上山坡,在坡顶的一个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厅堂里休息。进到房里,我来不及脱下雨衣,先小心地把两台淋湿的相机和镜头擦干。年轻的藏族服务员很快提来两大暖壶热奶茶,不一会儿,又送上来两大盆冒着热气的煮玉米和土豆,我连喝了两杯热奶茶,又吃了些喷香的煮玉米和煮土豆,身体马上暖和起来了。
染红整个宇宙
我们在西固休息了两天,约好去兰州市与文明见面,因为原计划好的下一部分藏地旅行有些变动。文明是我在西固生活时就认识的朋友,我们曾多次一起去藏地旅行。现在,文明更热衷于四驱越野,他是“西野四驱”俱乐部的发起人和负责人,组织了很多次大型的四驱越野活动,比如多次带队从几个方向横跨美国、多次参加国际或全国沙漠越野比赛等,平时则经营越野器材用品店。
文明的店开在兰州市闹中取静的城关区南昌路,双开的店面,门口停着他的两辆大丰田车。店里的一面墙上陈列着美国各州的车牌,店里还放着一辆他刚买的玫红色大型哈雷摩托车,很夺人眼球。一张大桌子占了很大的空间,桌上有全套的品茶物品和煮咖啡的用具。我和兆民到时,桌旁已有几个中年人在高谈阔论。我带了一块南澳大利亚州的车牌,签上了名字,那是我几年前开的丰田RV4的车牌。文明说这是他收藏的第一块澳大利亚车牌,他一边把我送的车牌安置在醒目的位置,一边给我煮咖啡。顿时,浓浓的咖啡香味充满了不大的店堂。
经幡的灵魂
2013年7月《那时·西藏》的新书首发式安排在谷仓当代影像馆,同时还举办了《水云木石》摄影展览。原计划从北京通过火车运去几百本新书,哪知就在首发式的前几天,甘肃定西岷县一带发生强烈地震,铁路交通中断,新书首发式上,只有乘飞机来的中国国家地理出版社的编辑随身带了十多本新书来。很多前来参加首发活动的读者,原想买到签名本,结果却十分失望。事后,不少人设法从各种途径买了书找我签名,文明联系了在京的朋友,从北京买了不少书,在我离开兰州去上海登机前的几分钟,李军和朋友开了近百公里车赶到了中川机场。能及时为十几本新书签了名,也让我非常感动。
展览和新书首发座谈会结束后,我与朋友再一次出发去藏地旅行。这是第四次拍摄经幡专题了,我吃惊地意识到,这个专题的拍摄居然跨度已达8年之久。因为杜毅临时得到消息说,第二天下午在同仁县的浪加村将举行大型的六月法会,我们商量后决定,我与宝霞、杜毅三人先走一步,早一天赶到浪加村去拍六月法会,兆民因为要等第二天从西安来的常江,只能从机场接了常江后,晚上到同仁与我们会合,再一起完成其余的旅程。
第二天,我5点就醒来了,天还只是微亮。我起来从窗户往外看,一幢幢家属楼还都黑着灯,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几个戴口罩的马路清洁女工,用长扫把慢慢地打扫着街道,扬起一阵阵的尘土。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西固区,这个我曾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已不再是只有一两家泥土地面的小饭铺、晚上7点过后一片漆黑的小镇了。现在,十几层的高楼林立,饭店宾馆成片,天黑后,街灯、霓虹灯、车灯把整个生活区照得如同白昼。
眼前和记忆中的景象不断互换,如电脑屏幕上的新旧图片在切换。我进到厨房,煮了开水,冲了一杯咖啡。宝霞前一天特地从兰州市订购了十个临夏五仁烤饼送来,我取出一个当早饭,又把行李和器材整理了一下,宝霞他们的车就到了。
杜毅花8万元刚买了辆城市越野车,同车的还有他们办公室的同事王丽。新车熟路,到尖扎县城附近时,我们遇到大队人马在公路边等待,成排的摩托车上都扎着漂亮的彩球、插着经幡。
下午一点左右,听到公路上传来的喧闹声,空地上的人群也开始激动起来,小孩子和年轻人已向公路拥去,咚咚的鼓声渐渐近了,清一色白衬衣、黑长裤的年轻男子队伍拥着一位法师,跳着、舞着、转着,来到空地中央,又把法师团团围在中间。鼓声更重、更响了,法师绕着中心的煨桑堆,做出各种奇异的动作。突然,法师爬到空地上竖起的一根粗木杆的杆顶,双腿紧紧地夹住木杆,用手中的短刀割破自己的额头,红红的鲜血从法师的头顶流下来,法师把刀横咬在嘴里,村民都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法师最终从木杆上下来,跳着舞的男子队伍又围住了煨桑堆,向煨桑的烟火上抛各种祭品,倒上一瓶瓶青稞酒,还不停地向空中抛出一把把的风马。风马铺天盖地,随风飞舞、降落,很快地上积起厚厚一层白,如雪、如沙,如芸芸众生。阵阵热风吹来,卷起白色的桑烟,带动白色的风马,层层翻滚的白色风马,形成黑白变幻的波浪,如海潮,如雪崩,如人生波澜起伏,一波一波,翻滚着奔向远处看不清的人群,消失在黑沉沉的群山剪影里。仅仅几分钟,热风停了,灰浪止了,但如此壮观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经久难忘。
而此时此刻,我也寻到了经幡的灵魂,在每一片风马、每一幅经幡里。经幡的灵魂与天地云山的精灵为伴,同信徒众生的虔诚相依,它们飘荡在藏地的高山垭口、雪域草原,时时处处,可见,又不可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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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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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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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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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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