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喊完的时候,卫青只觉得脑子出现了几秒空白,头一次重复的问了好几遍传令官:“什么叫跑了?!!再报一遍!”
“伊稚斜单于确实未死,目前已失去踪迹!”
“你说什么?”
“……”
“大将军,大单于跑出我们的视野,现在不知所踪!”
“……”
“再报一遍!”
“大将军....”
只听“啪”的一声,临时搬来的桌几被卫青硬生生掰断了一角,随即一向沉稳和煦的大将军头一次在人前暴怒而起,破天荒的一把拽起地上的斥候冲他吼道:“谁做出的推断?谁让你们这么说的!谁敢这么轻易的定言?啊?有人亲眼所见吗!?”
“是公孙敖追到的俘虏说的。”
“俘虏的话也能当真?!上次俘虏就把我们甩了大跟头!你们轻易还敢信??”旁边的校尉田仁忍不住插嘴问道,上次俘虏就说主力往嫖骑将军那里去,两军还不辞远路的换了一下,结果还不是让他们撞上了!要不是卫青整肃了一次军队,大家心都要浮躁了......
斥候被吼愣了,也不知道该回些什么,直到衣领被铁青着脸的卫青松开,才勉强半跪支撑在地,回神过来的时候,觉得腿都有些发软,别说回答问题,多余一句不知道具体情况都表达不出来了。
许久,无人出声,大将军也好、斥候也好、法吏、校尉将领,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一片死寂僵化的气氛中,静静消化着匈奴遁走的禀报。
曹襄担心的看着卫青,他连着好几天晚上都偷偷牵着马往外走了,走不多远又自己转了回来,说他甘心这样原地等着宣判这场战役的胜利,就是毫无感情的军中法吏都不会相信吧?
要不是李息来传旨的时候,叮嘱他千万看好了卫青让他不要钻牛角尖,他恐怕还真感受不了卫青这么深切的愤恨、不甘、无奈、难受与憋闷!
李息匆匆离开的时候,曾经留下一句话,要他在关键时候转达给卫青,不管战役结果如何,都还有下次,莫负重。
曹襄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是宽慰卫青换路的决定,但现在想来,去病应付匈奴主力,这本就是他们和陛下定好的,换道就是达成这个战略,卫青怎么会心中不舒服,反而这话像是早预料了匈奴主力会在这边的战局,战后不管成败特意说来与他解压的。
第三天说给卫青后,他端坐在马上,似乎僵成了一具雕塑,黑夜之下什么神色都辨不清楚,只听他重复了几遍——莫负重,莫负重!莫负重...莫...负重啊......
周霸冷硬又激扬的声音打断了曹襄的思路,“既然斥候如此报,就等公孙校尉回来我们再详加盘查吧!战局如此,还请大将军早做战后收尾事宜,我等也会及早上报战功和战损。”
“战后收尾...”卫青似乎是轻笑了一下,但又很快的变回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伸手扶斥候起来,“是本将不对,吓到你了,你先下去吧。”
“诺。”斥候一溜烟的走了。
等人一走,大家反倒像是开了什么窍,七嘴八舌的开始讨论。
“此战已经算是全胜了,我们本就不是来迎战匈奴主力。”
“对啊对啊,还被打了个搓手不及,幸好有武钢战车为阵,我军又被大将军一路叮嘱不可懈怠,才能大获全胜。”
“也不能说是大获全胜,多亏天时尚在,风沙骤起,赖托陛下福气!”
“其实我军是乘胜追击,本可以生擒单于的!”
“此次战役耗时良久,我们毕竟人手不足,若是李将军和赵将军能按时赶到,此刻恐怕就不一样了。”
周霸又冷冰冰的开口了,一副责问的口气:“李将军和赵将军呢?可有他们消息了?”
“......”
“......”
众人目光聚拢在卫青身上,似在等他反应,军中法吏责事问话,没有不回答的道理,就是大将军也不例外。
卫青抬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冰霜,薄唇紧抿,偶尔想开口答复,却半个音都没吐出来,只有满腔的怒气,无色无形,重新散入死寂的氛围,众人一时都有些瑟瑟,连田仁和曹襄都缩到另一边,仿佛刚刚已经平复心情安慰斥候的人只是个虚影,大将军的情绪...有些不可控了......
“迷路了呗。”
不知道谁那么大胆还顺嘴接了一句。
卫青一个眼刀过去,无证据,妄自揣测,罪从重!那人也自觉失言,连连告罪,但因是军法吏的人,他只警告了几句,就放给周霸处置了。
见此情况众人都知趣的告辞,只有周霸,职责所在,查询事情因果无人例外,若大将军对李广和赵食其不闻不问,没有消息,就是大将军的失职,所以他还在等一个答案......
卫青不回答,他就天天来大帐报到。
一直到回军漠南,大军才重新遇上了李广和赵食其。
军法吏都在,公孙敖在,曹襄也在,田仁也在,卫青却更加的迫不及待,“李将军分兵去右边拦截了,路也不是第一次去走了!还有赵食其呢!那么多人,是丢马了!还是被黄沙埋了?!为什么还把人放跑了呢?废物!”
“大将军,赵将军说他们是迷路了......”
迷路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迷路了???
带着不可置信的狂暴,上首坚若磐石,润若美玉、隐忍了这么多天,看着已经收拾好心情的卫大将军,一一扫过惊讶的众将,却终于忍不住了,从牙缝间狠狠的挤出一句话:“他娘的!他怎么不把自己丢了呢?!!”
甲胄刷刷作响!卫青来回走了两步,不但没能平息自己的怒气,反而本就气得剧烈起伏的胸膛像快要炸开了一般,让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了暴怒崩溃的边缘,脸色阴沉得可怕,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白得像是远处穿云高山上积年不化的白雪,一向炯炯有神的瞳仁里瞬间像是被百年不遇的乌云掩埋了!
这…比遇上难测的天气和匈奴骑兵还可怕!
众人虽然都是跟他很久的部下了,前几天也都见过他发脾气,尤其是田仁、庚安和曹襄,当初将军夫人自作主张去抢平阳公主这类闻所未闻的事情,他们都见卫大将军把自己妻子护得滴水不漏,曹襄都紧张不已,他却跟宗正那边打太极打得全身而退!
从没见他如此失控和情绪外放过!
一时间把周围所有的人都吓够呛,半丝声音也不敢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等那个狂躁的将军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相信——是他们目前都能做到的事情了!
等着大将军自己恢复好情绪,就像前几天一样.......
可前几天,卫青是心存侥幸,没有想到李广和赵食其竟然真的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没有如期而至。
匈奴如此狡猾,给错了消息,很有可能也提前准备了埋伏,李广和赵食其说不定就被他们给打得仓溃而逃,陈情请罚的奏报都写好了,就等他们回来给自己一个失败战况的禀报。
偏偏,现实跟他开了个玩笑,大军浴血奋战疲惫不堪,他们却只是带着骑兵在起点领略了几天风景......
“呼“的一阵风沙扑面而来,马队低低嘶鸣,军旗猎猎,出自未央宫考工室的上等丝绸飘扬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肆意舞动。
可军旗下的其余人等纹丝不动,此情此景若是拉开远距离倒是像极了石壁上的雕刻,任由几千年风霜雨雪吹过淋过,他们定格的故事仍旧鲜活争鸣,却无法再次改写了…
最后还是在庚安的提醒下,田仁望见地上滴落的血迹,一声惊呼不管不顾的抢上前去,边抬起卫青的手细细查看,边喊道:“医官!快来拿水冲洗!怎么伤口进了这么多沙!大将军,如今已是药材渐少兵困马乏,万不可大意了!”
卫青眼神中云雾渐散,低头间闪过几丝狠戾,刚刚不小心抽刀又无意识的握紧,划开了个大口子,旋即用力握了握,已蒙了浅浅一层尘土的伤口顿时鲜血淋漓,翻出半边血肉来,却一点不觉得疼。
“呀!这么深!”曹襄也急了,伸手从衣里掏出块干净整洁的绣帕来,仔细的把上面一层灰尘都擦开,军医也跌跌撞撞的上前来,见脏血都被挤出来,倒是放心不少,开了箱子就开始冲洗包扎。m.χIùmЬ.CǒM
卫青没有推开众人,纵使他心烦意乱,这么多年克己的习惯浸在了骨子里,就算内心翻江倒海痛苦万分,一次放肆之言就够了,终究是不会随意发泄在他人身上的。
沉稳的声音响起,卫青开始分派善后任务,每说一件,都觉得心痛一分!
眼角瞄到大帐前的军旗,随意开口问道:“去病那边有消息了么?”
庚安:“回大将军,还没有。”
“大将军,另一路这么久没有消息,反倒是我们遇上了大军,您看要不要支援一下,免得他们孤军深入太远?”
卫青一个眼风扫过去,淡淡的嘲讽出声:“支援?你以为他也会迷路么?”
“……“多嘴的长史面色尴尬的退了下去,不再开口。
一直等到医官包扎好后,卫青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抬眼看了看四周,轻叹一声,道:“都该干嘛干嘛去吧!该清点的清点,该换防的换防,该…该问的就去问个清楚!!最后再统一报过来!”
事情已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李广和赵食其,说不掺杂情绪是假的,瞄准红心的离弦箭已经到了眼前却被风吹走了,任谁都要气吐血吧。卫青揉揉了眉心,半点动笔的心思都没有,也不知道陛下知道了会怎么跳脚,自己该怎么写啊?
据实而写,那王恢的下场…唉,他俩还能保住命吗?卫青脑子越来越乱,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帮李广说好话,还不如让军中官吏去评判吧,是死是活,自己都不想管了。
“周霸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诺!”众人都退了。
曹襄和田仁还站在原地,曹襄看了看周霸,还是试着开口劝解:“大将军别生气,明年还可以再来,颜…”
卫青刚刚被按下去的火气又腾腾的烧上来,头一次毫不留情的打断曹襄,严肃的训斥道:“说的轻巧!明年?!年年的计划哪一次不是走得稳稳地?从龙城到现在,你以为我们就只是跟匈奴人一样抢钱抢粮抢地盘,抢完就走吗?!”
“还是你也以为陛下只是为了扩疆域么?!为了这场战役,这么多年,从王诙、韩安国、程不识老将军,到如今的李息和你,诸多将领,十万骑兵!陛下费了多少心力?”
“这么远的物资周转,还要配合我和去病不同的作战风格和行军线路,却从未有失!这其中有多少的呕心沥血!!他俩看到了吗?好!这便罢了,累死累活都是为臣子的本分!可宣室殿呢!!又要多少个不眠夜?!你这两年跟颜异、张汤走得近,你不知道吗?!”
田仁赶紧拉住曹襄,不住给卫青作揖,大将军!曹襄好歹是个侯爷啊,您跟人家母亲还有婚约呢,这样劈头盖脸的训是不是不太好?而且人家查起贵胄来可是毫不手软,你不怕,我怕!
“曹将军,你别往心里去!”
生气倒是没有,谁家孩子还没被长辈骂过呢?只是,曹襄被吼得有些懵,他从来没有听过卫大将军抱怨过谁,也没听他诉过苦,更没见他这么嫌弃过一个人。
每当众人连轴转的时候,他都少有开口求情帮忙,更是从不松懈半点,但若一点不足,他立刻就能补上,涉事之人直接移交军法官吏。他,从不像李广将军那般维护下属,可上次的定襄,自己又看到他的仁和大度,却能做到从不给自己谋求一丝半点的威望。
他似乎,只是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作战上,从无其他。
宣室殿的不眠夜,也只有他挂在心上吧?
十几万的骑兵是怎么来的......曹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刻才明白是自己一直只见光芒,未见征程,过于狭隘了…
虽然曹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能隐隐感觉到,陛下和卫霍三人都把这个当成了最后一场战役,他好奇也害怕错过这最后的上战场的机会,千方百计的跟了来。
到了如今,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一点,被吼了这番话,曹襄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过于高高在上了,他参与整兵、参与作战、服从命令、配合同僚,永远都理所当然冲在第一线的他,从没想过,那些战战兢兢提着心为他们出战做准备的人,何尝又不是提着脑袋和心在支撑着一场场战役呢?
淮南王、江都、胶西、一件件的按部就班的四五年,言笑尚且偶尔埋怨自己过于沉迷政事,忽视了她,可…卫大将军忙了多少年?
从二十三岁的从军年纪到现在,他休息过多久?
他,休息过吗?
“末将失言…”曹襄低头认错。
周霸倒是站得绷直,像是没听过这些,这些激动之言,他理解,但是跟他在军中的职责并无关系,所以,不言比较好。
“报!左将军归营!”门外的传令官紧接了曹襄的话语。
卫青看了曹襄一眼,没有搭话,冷着脸坐到主位上,把重要的竹简和易碎的东西都挪到了地上。
“他娘的!怎么匈奴主力这么多人?没地没宅子的,他们还真有闲心生孩子!”公孙贺嚷嚷着进来了,在卫青桌前站定,看帐中气氛尴尬,故意笑嘻嘻的说:“大将军安!左将军公孙贺归营!赵信城余粮已焚,后路也已安顿完毕,特来复命!”
“好,下去休息吧!”
曹襄没动,公孙贺到底是占着个“长”,心中转了转,干脆的直白缓和气氛道:“哎!你们这俩人咋了?气氛不太对嘛,怎么?我回来晚了?各位将军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回长安我让你们嫂子做几个菜,请大家喝酒!”
卫青没说话,只把竹简翻得沙沙作响,一副恨不得拆了的样子。
曹襄瞄了卫青一眼,小声解释道:“不是,李广将军和赵食其将军...迷路了,所以未能如期包抄,斥候也来报,说匈奴人那边确实已带着伊稚斜单于逃走了。”
公孙贺变了脸色:“他娘的!废物!”
这话?曹襄还没来得及考虑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就被卫青忽然而来的一掌吓了一跳,“啪”的一声,桌上令牌都翻了,“你们都出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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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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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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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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