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最后自然是没烧成,遥行累得精疲力尽,温立把她抱去房间里哄睡后阖上门去了堂厅。
雨还在下,只增不减。
温立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燃,不多时周身烟雾萦绕,水漫般遮去了他面上所有情绪。
他有个习惯,当情绪快要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自己一个人待着抽烟,无论多大的压力多难抑的情绪都能被平复。
不过自从被遥行管着后,他也就没再抽过。
今天这回却不同,脚边烟蒂都快堆成小山丘了他还是没法平静。
心像被人掐尖的难受。
他知道她性格内敛,敏感甚至脆弱,却不知道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难怪拍照那天顾庭喻会提醒他说见千父千母前要做好心理准备,当时只当是寻常情侣见家长的生怵。
……
他夹烟的食指微微松动,目光如一潭深水般幽暗,隐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在角落里缓缓地、长长的发出喟息一声。
遥行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伴随着不时雷鸣雨声交杂不断,击落在青瓦砖上声音急促清脆,她悠悠转醒睁眼。
床头亮着的小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遥行还散神儿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睡在床上。
“温立?”
她唤了声儿,但没人应。
蓦然,骤响一声巨雷吓得她彻底清醒。
遥行起身走到窗户前,探看眼外面雨势,天空黑的如同一大块幕布辨不清任何方向,暴雨如注,隐隐有倾倒之意。
叫人看着心惊胆战。
她拉过窗帘,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两人视线相撞,怔忡片刻,男人这才拉亮灯,温声问:“睡好了?”
遥行嗯了声,嗓音绵软:“现在几点了?”
“刚六点。”
“六点?”她立马着急起来,“你不是今天晚上的车票?买的几点?”
眼见遥行作势就要换鞋走,温立笑着握住她小臂拦住,“雨下太大,今天走不安全。明天看完爷爷奶奶回去了再重新买票。”
“也对。”遥行迟钝地点头“我这一觉睡太长了,你怎么也没叫我起来?”
“又没什么事。”他淡淡道,然后手掌自然地滑下去捞过遥行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走,吃饭。”
“做的什么?”
“下了碗面。”
“你吃了吗?”
“没呢,等你一起。”
温立下面的时候把中午遥行泡发的干货一并下了下去,又卧了蛋,虽然卖相谈不上好看但是胜在味香,嗅在鼻尖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遥行先是咬了口荷包蛋,溏心的,带点鲜味儿。
“你怎么做的?”她禁不住地问。
“用猪油下的。”
这样……她知道为什么觉得熟悉了。刘明芳女士做饭就喜欢用猪油,所以隔三差五得就会买来猪肉炼油。
不过这样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好像上辈子的事。
遥行继而喝了口汤,温热入胃,鲜香十足,整个人仿佛被人从潮冷雨幕中拎到一个燃有柴火取暖的小木屋里般。
虽然屋外雨声依旧泠泠作响,不过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感到惶然。
温立还切了碟冰箱里的酸菜当小菜,他修长指尖缓缓将其推到遥行面前,“这是过年前我妈腌的。”
想到遥行前两天说想吃麻油,他又起身到柜台去拿。
“你们过年的时候不是在县里吗?”
“我妈每年过年都提前回来把这儿也收拾一遍,顺带腌点肉、菜什么的。县里住的地方怕影响别人,不方便。”
一个转身,他复又折回,挑开瓶盖褐色液体缓缓淌过瓶口滴到瓷碗里。
“麻油也是自己榨得?”遥行凑近嗅了嗅,了然道,“还是胡麻油。”
温立看她眼,拧上盖子轻笑一声:“鼻子这么灵。”
“小时候贪玩,经常跑到粮油厂看那些叔叔阿姨弄这些东西,看得多了就分得很清楚了,熟能生巧嘛。”
“粮油厂和化肥厂离得可不近,一南一北,你那么小自己一个人跑去?”
“和邹岩一起去的。”她说着,挑起面条拌了拌然后送进嘴里。一瞬间熟悉的味道溢满感官,很容易勾着人想到当时的画面。
人一旦不再拒绝执念频繁冒出的打扰,就意味着是和解的开始。
不过遥行的和解并不意味着她对老头对刘明芳女士家/暴的默认与谅解,只是在这个无解题项中,在她“自行惩罚”挣扎多年后选择放过自己。
遥行说:“明天不下雨的话,我们起早点儿。”
温立很快接话:“好。”
没有信号,手机,电视机都成了摆设,温立收拾完厨房回来就看到遥行捧着一本陈年杂书静静坐在床头神情十分认真地翻看着。
屋外雨声磅礴,屋内灯光淡如薄雾,因着色调暖黄焦暗落在人身上多了层朦朦云纱感,像老旧相片质感。
温立也被这样舒缓的氛围所吸引,他下意识的环抱双臂,身子就势松松斜斜倚靠在门框处目露熙光,视线一瞬也不移。
好半晌儿,遥行才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眸轻声问:“怎么了?”
他戏谑一句:“突然理解了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遥行莞尔,当即阖上书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地方示意他上来。
语气轻快:“来吧,皇上。”
*
次日,雨势收小,天色尚蒙亮。
遥行推开窗,探身望了望,冷雾氤氲袭面而来。
未等她攥紧袖口想往后退时,肩头落上一层结实的暖意,遥行侧眸微抬恰好落入温立微微责备的目光中。
“明知道自己怕冷还要开窗子受雨气。”他关紧窗子,转身去牵她手感觉温度。
还好,掌心是温热的。
上次看中医的时候那人就叮嘱过,像遥行这样气虚受过伤寒的人平时得多注意防护,尤其是像这种骤然降温的天气更容易受潮气。
“阿嚏——”遥行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连打两个喷嚏。
男人眉头微蹙,把人揽进怀里淡声道:“等回京阳再去抓几副药。”
遥行:“……”
和昨天下午拜祭温父不同,气温潮冷仿佛两个季节。
遥行抱了一束在村口小商店里买的白色珍珠梅,与刘明芳女士喜欢的山茶花大相径庭。
室外温差的缘故,外包装纸上粘着一层密密麻麻如毛玻璃的晨雾。
“……现在不是花季,只能买到这个了。”她语气中含有太明显的抱歉之意,惹得温立目露怜惜。
片刻,她半蹲下去把花轻轻放下,目光在移向碑上照片时没禁住的颤了颤。
“好久不见。”
她尽量保持平静。
“现在才来看你,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遥行克制着想要掉下来的眼泪,“对不起……欠你好多,还一直逃避着不敢来见你。”
温立拍拍她后背,如同安抚幼童般柔缓。
……
遥行紧抿唇,来之前她有预设很多话可是此时此刻只剩语塞。
无论讲什么,都轻如鸿羽般不堪且有强行轻舟过万重山之嫌。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在被时间淹没过后拎出来轻轻抖抖灰尘放在太阳下晾晒。
总是会犹鲠在喉,食不下咽。
遗忘,有时也是种残忍。
细雨密如松针,织一张梭网。
轻易笼住人心。
回去的路上,遥行接到千父电话。
电话接通后父女俩都沉默一瞬。
千父:“……房子拆了后,你放假了就来西京,别回橦县了。”
遥行心口才舒缓的阴翳此刻再次聚团,这种一如既往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得“好意安排”实在让她无福消受。
尤其是在看过刘明芳女士后,总会有种虚伪的味道。
“再看吧。”她敷衍的不能再敷衍,音调转喑,隐隐有顷颓之意。
自从老头下葬后,千父千母便没再回过橦县而遥行也从没去过西京,粗略一算,父女俩竟有四年多未见。
加上平时几乎没联系,生疏是再必然不过,但是用在父女关系上总是讽刺的。
“上次你妈给你说来西京上班的事,你考虑怎么样了?”火星摩擦声从听筒传来,千父点了根烟,沉沉吐出一团薄烟换了个语气讲,“小行,别的事我们放一边不说,但是工作这事不能光凭你的想法去选,你在京阳也待了小半年了竞争多大不用我说了吧?
工资多少不用问我都知道你能把自己糊住就不错了,几个月下来人累的够呛,钱也一分没剩图什么呢?
再说升职,你一小姑娘赤手空拳的等你爬上去都什么年纪了?眼下你梁伯伯那儿刚好有个空缺,掏点钱就进了。
多好多稳当,再说西京大小也是个二线城市也有发展前途,何乐而不为?”
“你好好想想,这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遥行全程一言不发,压着情绪在胸腔内翻滚,终于末了她一字一句道:“这工作我一开始就拒绝过了。
至于为什么拒绝,但凡您对我上心一点点,至少会知道我的专业和这个岗位要求根本不符。
我请您可不可以不要再做这种为我好,实际上却从没站在我的角度想过的事情!您到底是真为我好,还是仅为了满足你们的一己私欲?”xiumb.com
说完也不管千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直接挂掉电话。
温立从没见过遥行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候,清楚以她的性子而言要说出这些话肯定是积压了太久所导致。
“叔叔吗?”
千父一贯说话嗓门大,刚才透过电话漏出不少。
遥行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听到温立的问话点头道:“是他。”又似卸包袱的双肩微微下沉,“他想让我去西京上班,但是我不想。”
“这么久没见了,他的掌控欲还是一如既往的强。”
“累吗?”温立侧头看过来,目光里掺杂些道不清的情绪,“这几年。”
遥行唇瓣微张,用很平静的口吻讲:“大一大二的时候学业重,大三开始实习后因为跑新闻就到处跑,没什么空余时间。
很忙,也就觉得挺好的。”
“前年春节,我和同组的一个前辈因为要做一个新年选题,去了阆城。
那边少数民族很多,又是山城民风比较淳朴民俗新颖,过新年的年味儿就很浓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她不自觉的就提起这段,阆城地处偏南,一年四季如春又名春城,即使在寒冬腊月的季节城内也开满鲜花。
在莲城待得太久都让她有点忘记春暖花开的感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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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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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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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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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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