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父当年靠着吃苦耐劳敢为敢当在部队里得到连连提升,从而实现了从农家子弟到干部的蜕变,两个孩子也都读了大学,但是到了孙子这一辈,在他看来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想到子轩却连学都不愿意上了。所以他很生气,责怪贺翔和彭敏教子无方。
能平息老头怒火的只有奶奶。奶奶说:“子轩懂的东西也很多,你都忘了他帮你找手机的事?”
贺父一想也对,“子轩其实挺聪明的,为什么读书就不行呢?”
“那两口子总吵吵闹闹的,从孩子出生就没消停过,贺翔以前贪玩,把柄都给彭敏捏着,彭敏说话一向带着火气,而且唠叨,不知道在孩子面前说了他爸爸多少坏话,你说这孩子心里装了多少大人的事,能够读完初中考上高中都算不错了。现在能不能考上大学只能看运气了。”
两个老人最后只能叹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
关起门来自我安慰是一回事,出了门看到别人家的儿孙光宗耀祖则又是一回事。那天贺母下楼去买菜,遇到了小区里一个平时见面会打打招呼的邻居,因为好久没见,就聊了一会,一打听,原来那位邻居前些日子去北京看孙子去了,她的45岁的儿媳妇刚生了二胎。贺母很是羡慕邻居,她提着买的菜直接去了贺翔家,先是看看子轩,然后,对彭敏讲了自己遇到邻居奶奶的事,随后,她笑着对彭敏说:“你看你还没满43岁,还年轻,你和贺翔就不考虑生二胎?现在政策都放宽了,要生赶紧生,我这身体还行,还可以帮你们带伢的。”
子轩的抑郁、退学让彭敏觉得自己面前有一座绵延入云的高山要爬呢,这边婆婆却劝说自己再生二胎,她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我不生,谁想生谁自己去生。”
这当然是气话,贺母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汪深潭,里面储存的是这一生的记忆,愉快的,悲伤的。贺母的记忆之潭最深处的一段被彭敏的话给激活了,当年,在贺菲贺翔三岁的时候,她意外怀孕了,作为母亲的她,本能地想要这个孩子,就算自己已有了一对双胞胎孩子。可政策决定了她不能要这个孩子,贺父更是坚定地不要。她不得不去流产。更为惨痛的是,做了局麻躺在手术台上的贺母清楚地听到手术做到一半的医生说:“呀,怎么还有一个?”当时她就泪如泉涌。她的家族是有双胞胎基因的,她和自己的妹妹是双胞胎,贺菲贺翔是双胞胎。这是难得的基因,自己却无法保护那两个生命。这成为她一生的伤痛。公司里当年因为三峡建设招来的农转工很多,他们大多有三个以上的子女,多少年来,尤其是贺菲留在武汉后,每逢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她也会贺父讲,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保住他的位置保住自己的工作,要了那一胎两孩,他们家会多么令人羡慕。贺父会很不耐烦地说,你想都不要想,当时我们就没有别的选择。他越是坚定,她越觉得受伤。此后岁月,贺父家族里的子女络绎不绝地来到这个家,把这里当作驿站和救济站,他们在贺父的帮助下都有了不错的发展,反而是贺菲和贺翔的教育,全靠贺母的母性情怀支撑,好歹都读了大学。这一路走来,贺母看起来乐观开朗凡事都接受容忍,但是,她的心是累的。她想念那一对未能出生的双胞胎,幽怨贺父对家族的子侄辈付出那么大的热情却对自己的孩子自顾不暇。
这本来是三四十年前的往事,现在被儿媳的一句话激活,贺母心里翻起浪花,她甚至听到了呼啸的潮声。忍了忍,贺母放下手里的东西,想去看看子轩,但是子轩不开门,昨晚打了通宵游戏的他还在酣睡。隔着房门,贺母对子轩说:“子轩,奶奶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鲜肉大包,放在桌子上了,奶奶走了。”
贺母从子轩家的五楼下楼,走过小区中间的一百米的通道,到自己家的单元楼下,爬到三楼,开门,她觉得有些心慌,喊了一声“老贺”,贺父在房门紧闭的自己的书房上网没有听,她已无力再喊第二声,赶紧到卧室床上躺下,抚着胸口对自己说,喘一喘,把胸口的那股气给吁出来就会好的。她闭上了眼睛,鼻子中似乎闻到了是四十年前手术室里的来苏尔气味。
贺父在自己的与卧室可以通过阳台相接连的书房下围棋,真到眼睛发花,肚子感到饿了,才从棋局中退出来,关上电脑。他有些奇怪,今天老伴怎么这么安静,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喊自己去吃晚饭,明明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他从阳台上去到那间靠西的主卧,看到贺母躺在床上。他用宜昌话问了一句:“你啷样啊?不舒服?”贺母没有回答,他顿时觉得不妙,伸手去摸老伴的脸,是冷的,再摸鼻息,已经没有了。贺父当兵多年是见过生死也不畏生死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身子一软,溜下来坐在床边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楼下的邻居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来敲门,才知道,楼上奶奶去世了。他们很惊愕,然后赶紧帮贺父给他的一儿一女打电话。
贺翔在电话那端问:“打了120没?”
邻居说:“不用打,人已经没了。”
贺母死于心碎,那颗苍老的心如同历经沧桑的陶器,四十年前就有一道隐秘而深重的伤痕,此后岁月中这颗心经历过大大小小的磕碰,增加新的裂纹,也增加了包浆,看上去一切都还好,彭敏那一句不知轻重的话,给了这陶器致命一击。而更早之前,与邻居路遇闲聊引发的羡慕,对休学的子轩的担心,以及对贺父深藏的不满,都是那最后一击的助力。
贺菲和李北辰第一时间从武汉赶到宜昌,李北辰特意请了他的一个弟子来当司机,自己在后排和贺菲坐在一起,一路上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在上次和邬峰聊过之后,他决定要好好地爱护贺菲,像邬峰待肖慧慧那样。这让贺菲有些不适应,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心中有鬼才回家对自己好的,毕竟身边就有这样的男人。北辰的一句话打消了她的怀疑,他说:“你看我像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吗?”李北辰还真不是,他要么不做,要么不说。琇書蛧
来到贺家,李北辰也表现出一个女婿的担当,协助贺翔一起操办丧事,处理相关事务。贺菲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先是在母亲身边痛哭一场,然后是在亲友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哭,每来一个人她就哭一次,来者的身份不同勾起的回忆不同,每一次的哭内容都不一样,而这一切真真切切地构成她心中的母亲的样子。
悲痛具有吞噬性,哭着哭着,贺菲陷入了无力与虚空之中。她真真切切地理解了那一句话,这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大家都不解,贺母的身体看上去很好,几年前做过肾结石手术,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但她很爱惜身体,一直在按时服药,看上去身体都挺好的,一早起来做了包子,再送到贺翔家,加一起也就爬了8层楼,她怎么就突然一下子走了呢?李北辰说,大概是心梗导致的心脏骤停,如果发现及时送医也许还能救命,但是,当时贺母躺在床上,甚至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贺父想起那天自己隐约听到的老伴喊自己的声音,但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棋局中,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应。现在他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
在婆婆的灵前,彭敏哭得很伤心,她直觉婆婆的去世和自己有关,她不敢告诉大家当时她和婆婆的最后那段对话,她也不知道婆婆当年的那一段经历,女性的生育史是她们的稳秘,除了最亲近的人,一般人无法知情。那件事是婆婆的重大伤痛,她怎么可能会告诉儿媳。
子轩,那个在奶奶敲门时躺在床上的孩子,当他起床时,包子还是温热的,吃着包子的他当时想过要不要给奶奶打一个电话的,但是电话没打,接下来的就是一屋子人的兵慌马乱,他懵了,看着奶奶,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死亡那么喧嚣,又那么宁静。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尤其是妈妈哭得撕心裂肺,让子轩觉得有点不解,觉得她哭得有点过火了。他不知道彭敏此时哭的不仅仅是为婆婆,更多的是为自己,那个一直不被爱的自己。姑姑也在哭,但和妈妈不一样,她是有节制地哭。爷爷也在流泪,但是没有声音,整个人变得木讷呆滞好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只有爸爸和姑父忙进忙出,打电话,接待来吊唁的人。
子轩也哭了,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奶奶,吃不到她做的包子,听不到她的表扬,用不上她买的文具,也牵不到她的手了。
奶奶那么平静,没有痛苦,痛苦的是那些活着的人。子轩有一股想随着奶奶去的冲动,但是,他又不愿意身边的人为自己而痛苦,像眼前所看到的这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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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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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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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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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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