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小女花不弃>第六十一章 江上明月照人来
  江水如碧,击在船头。白色的帆鼓足了风驶向江北。

  江面上楼船林立,两边水军营寨隔江相望。只是南魏朝廷此时并不知晓,江之南的水军都督常宽已暗中投了北魏。

  一路换乘车马到徽州之后又换小船,在江心登上了北魏楼船。

  三层高的楼船四周环绕着数十只小舰,站满了北魏将士。

  东方炻更换龙袍,出现在楼船甲板之上时,四周响起了震天响的恭迎声。他面西而立,被一群甲胄鲜明的将士拱卫着。金色的夕阳中洒在他身上,俊美如天神。

  不弃站了船舷边,隔了数丈远望着背立的东方炻,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像前世看电影的场景,极其不真实。然而就在她眼前发生,她看到东方炻偏过头时的柳叶眉挑起的骄傲,听到他朗声对将士们说话。

  他说了些什么她都记不清楚了,欢呼声一遍紧接一遍。楼船上的将领们挨个跪在他面前大声领令,站起身时满脸兴奋与激动。

  不弃的目光紧盯着人群中的黑甲将军。黑色的头盔护住了他的脸颊,侧面望过去,他像是个剪影。偏偏她一眼就认出了陈煜,还认出了站在他身后的小六。换了甲胄的两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轻袍的潇洒,身上自然地流露出肃杀之气。

  “真没想到,小六换身衣裳就不再像小孩了。”小虾懒洋洋靠着船舷,抱着双臂说道。

  不弃下意识地回道:“就数他最帅。”

  “小六?我怎么觉得东平郡王穿了甲衣还不错呢?”

  东平郡王四字入耳,不弃便回了神,恨恨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他和我们是一道走的?”

  “他放心不下小姐你,当然要跟着走了。否则被东方炻占了便宜,他哭还来不及呢。”

  “胡说。你看东方炻不是在下令吗?他不是当了他的什么征南大将军,这会儿是来效忠领命准备攻打江南了。”

  小虾疑惑地说道:“说变就变啊?小姐要不要试试他?比如今晚打扮好了上东方炻的床。”

  不弃被噎得转过头瞪着小虾,恼怒地说道:“送货上门,你当东方炻是圣人?真把我咔嚓了怎么办?”

  小虾耸了耸肩道:“小姐不是说当被狗啃了一口?试不出来就假戏真做好了。反正东方炻对你也不错。做皇帝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极其难得了。也省得小姐盯着东平郡王,口水流了一江。”

  不弃被她说得脸红,转过头又恨恨地瞪着陈煜。直到眼瞪酸了,也没见陈煜回头看她一眼。她顿时火大。

  正巧东方炻的作战宣言发布命令都做完了。明黄的袍袖拂了拂,转身示意会议结束。不弃便扬起下巴喊了声:“东方炻!”

  回答她的是众将领的怒目而视,甚至有人当场拔刀。还好东方炻见机得快,挥挥衣袖示意这群忠心护主的人退下。

  “小姐,直呼陛下名讳是要被砍头的。”小虾细若蚊蚋的提醒不弃。

  不弃可管不着会不会被砍头,她失望地发现,陈煜已经带着小六从船的另一侧离开了。仿佛没听到她大不敬的喊声。

  在东方炻走过来之前,不弃细声细气地对小虾说道:“不用爬东方炻的床也试出来了。他是个极品闷骚。不死在他面前,他绝对不会露半点破绽的。”

  “等久了?饿了没?”东方炻走近她俩柔声问道。

  不弃眼中的沮丧和气恼早已消失不见。换上了副极狗腿极谄媚的笑脸,微抬着头望着东方炻道:“第一次觉得你是皇帝,太威风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喊你的名字了,皇上。”

  东方炻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道:“少来这套。我在舱里等你,一起吃饭。”

  他转过身,嘴角情不自禁扬起。显然被不弃恭维得极高兴。

  不弃在他走后脸就垮了下来,明亮的眼睛冷静异常。她轻声说道:“小虾,你有机会就找小六套套话。别被他身上的衣裳骗了。”

  “嗯。可是小姐,为什么一定要随东方炻北上?留在苏州,他也不敢动你。甜儿已经替你进了宫,咱们想办法离开就是。”

  不弃微微一笑:“为了元崇啊!陈煜如果为了元崇弃我。我自然要解决这个麻烦。”

  “小姐不怪他了?”

  “我也没原谅他。我会一一讨回来的。”不弃邪恶地哼了声。

  小虾嘀咕道:“东方炻有这么大的权势,我看这次是羊入虎口。”

  不弃打趣道,“那你不拦着我?弄晕我把我藏起来,或者抱着我的大腿哭着要我不北行?”

  小虾翻了个白眼不吭声了。

  不弃恍然大悟:“哦,原来小虾也想北行去救元崇啊?你什么时候对元崇动心的?你不是说终身不嫁,要保护我?”

  一抹红显悄然浮上小虾的脸,她顶着那抹娇羞大方地说道:“我觉得他傻得挺可爱的。我并没说我要嫁给他。只是不想他傻乎乎得死了。不过,东方炻要拿元崇威胁陈煜的话,他怎么可能轻易放了他?”

  不弃望定北面微笑。她还有一张底牌,这是她和莫若菲共同的秘密。她曾经想,山哥有山哥的命运,她永远不和他相认,永远不去打扰他的生活。可是,这重秘密现在成了她的武器。只因她的山哥太聪明,和云家的关系太深厚,已经成了北魏的相爷。位高权重,深得东方炻信任。莫若菲已经从那首独钓寒江雪中发现了端倪,何不顺水推舟?

  “你还记得莫若菲吗?小虾,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不弃悄声在小虾耳边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你有武功,行事比我方便。东方炻会关注打江南六州府的战况,他的目光会盯着我。而你,就可以便宜行事。”

  小虾欣赏地看着不弃,轻声说道:“小姐不会武功也很厉害。”

  我不是厉害,我只是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只是和莫若菲拥有一段难以斩断的孽缘。不弃长叹一声道:“如果可以,我宁愿拥有一身好武艺,可以飞檐走壁,不会轻易被人欺负。”可以让陈煜不这么辛苦,可以和他并肩仗剑走天涯。不弃没有说出这后半句心里所想,清亮的眼眸里蒙上了层重重的忧虑。

  她偏过头看小虾。她脸上浮起层绯红色。平时淡漠的脸上多了抹娇羞,显露出另一种美来。就像冰山在阳光下幻出七彩光晕。

  这是爱情中的女人吧?她郁闷地想,为什么她谈个恋爱就要死要活要多心酸有多心酸呢?

  “小姐,你那会儿跟着九少爷做乞丐的时候就认识莫若菲了?”小虾好奇地把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不弃沉默了会道:“很早以前的缘分吧。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我没说过的,你就当失忆记不清了。”

  她不会让小虾知道这具身体的灵魂来自遥远的现代。她也不想解释和莫若菲之间的纠葛。只要莫若菲相信小虾丧失了记忆,模糊的留着一些片段的回忆就好了。

  不弃怅然地想,也许这也是莫若菲所希望的。他不必担心害怕有一天会有人揭了他的老底,清楚的视他为透明人。这种模糊的记忆在不危害到他的情况下,不弃相信,莫若菲肯为小虾付出得更多。不管是觉得亏欠她也好,还是记着前世的情分也罢。只要触动了莫若菲心里的那根弦,她就有把握救出元崇。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来,作了个揖后道:“朱姑娘这边请。”

  不弃想起东方炻说吃饭,笑着回了声有劳,带着小虾进了船舱。

  内侍推开舱门吓了不弃一跳。船舱里站满了人。四名宫婢娇声迎上前来,两名看服侍高一等的内侍恭敬地候着。

  不弃被四名宫婢围着莫名其妙:“干什吗?不是吃饭吗?”

  “奴婢侍候姑娘沐浴更衣!”

  小虾好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潇洒的抽出长匕横在了宫婢面前。吓得四个少女花容失色。

  不弃佩服地看着她手里明晃晃的长匕,得意地说道:“吃个饭还要洗澡,太麻烦。省了吧!”

  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让宫婢退下,堆着谄媚的笑容轻咳了声道:“就照朱姑娘意思办。只是侍候皇上用膳有些规矩,小的要亲口告知朱姑娘。”

  不弃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顺势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口道:“说吧,有什么规矩。”

  那名内侍便理直气壮地说道:“皇上未动的菜,姑娘不能动。每道菜不能超过三匙。姑娘不能自己夹菜,会有内侍布菜。皇上停箸后姑娘便不能再吃。皇上问及,姑娘不能说没吃好没饱之类的话语,皇上离席,姑娘要叩谢皇恩……”

  不弃忍笑忍出了内伤。放下茶盏哎哟一声,撑着太阳穴揉着装头痛道:“我在船头吹了风,头晕目眩,恶心想吐。麻烦公公去回禀皇上,我身体不适,请皇上恕罪。小女子无福消受他的晚膳。哎,小虾,我要吐了要吐了!”

  她捂住嘴做干呕状,小虾赶紧说道:“我扶小姐进去躺会儿。万一用膳时冲撞了圣驾,可就不好了。”

  不弃借机靠在她身上进了内室。小虾二话不说将宫婢和内侍连哄带骗弄出了舱房,关了房门舒了口气道:“终于清净了。”

  不弃跳下床头痛地说道:“小虾,东方炻一会儿保管来。肯定是他身边的内侍出的馊主意。你守好门,别放他进来。说我睡了。”

  内侍回报说不弃头痛犯晕欲呕,不能奉旨前来。东方炻什么话也没说,瞥了眼立在一旁的黑凤。

  自打下江北入望京登基,黑凤自然就成了禁卫军统领。此趟过大江进江南,细节处都由黑凤打点。包括这艘接应楼船上这些从宫内带来的人。

  黑凤跟了东方炻十五年。哪有不明白他的心思。黑凤也没觉得自己错,往前一跪道:“是属下吩咐公公去教她进膳的规矩。”

  东方炻一双眸子渐渐地变得幽深。他淡然说道:“规矩倒也该教。”

  家中主次分得极清楚。护卫为主子舍了命也只能叫尽责尽忠,当不得赞的。难得听到赞他一声,黑凤黝黑的脸上有一丝激动与羞涩。

  “什么时候起你可以自作主张了?”然而东方炻下一句话如雷轰顶,吓得黑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是东方炻的贴身护卫,东方炻与花不弃之间的纠葛也没避着他。黑凤知晓了东方炻心意,把花不弃也当成半个主子看待。不弃在甲板上直呼东方炻名讳,黑凤见东方炻当着众将领的面也不肯责罚不弃,心里就有了隐忧。黑凤认为,公子已登大宝为帝,将来要一统江山做霸主。宫里规矩多,府里的规矩也不少。花不弃从现在起学一点,对她将来也是件好事。所以黑凤也是想替东方炻分忧,才叫宫婢与内侍教不弃规矩。

  此时听东方炻语气不善,黑凤是东方炻自府里带进宫的家臣,自小养成的习惯不改,并不为自己辩解,反而沉声道:“属下自作主张,照家规自领三十鞭。”

  “不必了。”

  这三字入耳,黑凤脸上浮现出一层死灰。他朝东方炻磕了三个头,哽咽道:“黑凤拜别公子。”说完反手一掌就击向头顶天灵处。

  东方炻摇头叹息,袍袖挥动,一缕劲风卷向黑凤,叱道:“你就不能向黑雁多学点?蠢得要死!”

  黑凤一呆,眼里泛起亮色。木枘的脸上竟有些激动:“属下知错了。”

  府里规矩,护卫就是护卫,是主人手里的剑和护甲。几时轮得到护卫不得命令自行其是。黑凤见东方炻骂他自作主张,又不肯让他领罚,以为他要弃了自己。他自晋升黑组护卫,便以能成为东方炻贴身护卫为荣。凤乃百鸟之首,黑凤二字便是府中护卫头一把交椅。被主人相弃,只能自决才能维系尊严。东方炻不让他死,就不会弃他。所以黑凤感激涕零。

  东方炻沉吟片刻后道:“事是你惹出来的。朱丫头定是害怕内侍说的进膳规矩才托病不来。你自去解释,把人请来吧。”

  “是!”黑凤干脆应下,起身就走。

  “回来!”东方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乐呵呵地想,要是拟一道圣旨去,不弃该如何办?心里起了捉弄之心,当即起身起草了一道旨意,“黑凤,你带内侍去传旨。违抗旨意……可是要杀头的!”

  黑凤领了旨,带着内侍就去不弃的舱房。

  小虾见了圣旨心里一惊,为难地看着里间道:“还请回禀陛下,我家小姐不是不奉旨,真的病了。”

  不弃就是不想去。在床上听到外面说话便做干呕状,有气无力地说道:“小虾,替我梳妆。违了旨意可不行!”

  小虾拖长了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小姐,你要是陪陛下进膳,恶心呕吐冲撞了圣驾,御前失仪一样有罪。”

  不弃长叹一口气道:“那可怎么办啊?不去是抗旨,去了会御前失礼。如果陛下不怪小女子御前失仪,多好啊。”

  黑凤这会儿要戴罪立功,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不肯奉旨。心里哪会不明白两人所想。他再木讷也知道不弃是在装病,此时只想把人带到东方炻面前再说。脚步便往前踏了一步。大有进里间捞人赴宴的意思。

  小虾厉声喝道:“我家小姐卧病在床,衣冠不整。你敢无礼?”

  室内只一道屏风隔开里外间,床上纱帐垂落,看不清不弃模样。黑凤听到这句衣冠不整不免踟蹰起来。要是让他瞧到不该瞧的,冒犯了未来的主母,东方炻不杀他,他都只能自尽了。黑凤黝黑的脸闪过怒意,又无计可施。他心中微动,手里长剑拔出,压在了手奉圣旨的内侍脖子上,冷冷说道:“皇上令你传旨,但朱姑娘不肯接旨,要你何用!”

  小虾长叹,这主仆二人咋一个德行?正不知所措时听到不弃软绵绵地说道:“小虾,你进来替我按摩脑袋,头痛呢。”

  “小姐,黑凤他要杀传旨的公公!”

  “他要杀你?”

  小虾不忍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内侍道:“不是,是传旨的公公。”

  不弃懒洋洋地说道:“哦,他是你亲戚朋友还是情人啊?”

  小虾忍着笑道:“小姐,我不认识他。”

  不弃声音一变,怒道:“那你还不关门进来!我头痛得要死!理会一个陌生人,还不如侍候好你家小姐我!我没被砍头,头就要痛死了!什么破船!要翻了似的,荡得我酸水都吐干净了!”

  杀东方炻的人关她屁事,当她是陈煜第二啊。

  黑凤眼中闪过愤怒与凌厉的光。

  小虾对他一笑,抱歉地说道:“我家小姐晕船伤风,实在没办法接旨。”说罢关上了舱门,彻底不管。m.xiumb.com

  黑凤无奈的收了剑,心道现在传她吃顿饭也不理睬。将来呢?朝中大臣容得了她无视公子威仪?那名手捧圣旨的内侍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听到黑凤冷冷对他说道:“我懒得杀你。”

  内侍一颗心才悠悠荡荡落到实处。他摸了摸脖子,哭丧着脸跟着他回去,原样把对话转述给了东方炻。

  原本只想戏弄下不弃,这会儿倒激起东方炻好胜地脾气了:“黑凤,着人守在她舱房外。告诉她,一天不学会宫里的规矩,一天不准吃饭!饿了自然就懂规矩了。”

  听了这句话,黑凤的心情变好了。他遣了宫婢端走了不弃房中的点心果子。调了侍卫守在舱房外,将东方炻的话又原样传达。

  不弃和小虾眼瞅着舱房里只剩一壶凉茶,顿时郁闷起来。

  “小虾,这回不是我做错了吧?”不弃有些疑惑地想,是不是自己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东方炻现在是皇帝了。天天去掀龙的逆鳞,他能忍你掀一次两次,能忍你天天让他痛?

  小虾冷若冰霜地坐着:“现在陪他吃饭讲规矩,以后陪他睡觉也要讲规矩。听说陪皇帝睡觉得脱光了从他脚底下钻上去。小姐,你能习惯?”

  不弃没想到小虾能冒出这种话来,嘴里的茶便喷了出去。

  小虾正色道:“我知道小姐以前和九少爷讨饭,比这些规矩更为难的事都做过。小姐不是不能委曲求全的人。只是,小姐应该想到,东方炻为何要用圣旨来催逼。他毕竟是北魏皇帝了。他是想让小姐熟悉宫廷礼仪。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小姐真的看不出来?”

  不弃的神色渐渐变得黯然。这已经不是从前和东方炻斗气的游戏了。她叹了口气道:“以东方炻的脾气,他不会退让的。你想的明白,他难道想不明白?哪怕他不想让我饿死,他也会坚持到最后的。”

  “那怎么办?守那些规矩陪他吃饭?小姐,他可是会得寸进尺的!”

  “撑不过去再说。小虾我告诉你饿了怎么办。喝水睡觉。”

  两人很早便睡了。好在这日午时登船之前吃过,这一晚便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小虾敲开门要洗脸水。没过多久,有宫婢端了一铜盆热水进来。小虾说沏茶时,先前奉旨前来碰了一鼻子灰还差点被黑凤砍了的内侍恭敬地说道:“皇上说,朱姑娘想明白了就请随小的前往前舱用早膳。”

  “砰!”小虾已关了门。

  不弃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铜盆里的水道:“无茶有水,还这么大一盆。”

  小虾吃惊地说道:“不是吧?这是洗脸水!”

  不弃拿起茶杯舀了一杯灌下道:“泔水我都喝过。这水挺好,还带着甜味。”

  小虾翻了个白眼,也用茶杯舀了杯喝下道:“江心水,煮茶甚好。”

  时近午时,响起了敲门声。内侍再一次重复了东方炻的邀请。依然听到砰的一声门响,以示决绝。

  东方炻烦躁地想,怎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明明他也不喜欢这些吃饭的规矩,怎么突然变成他要不弃照做?

  “饿一天死不了。明天再说吧。”

  就此服软,将来呢?他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入夜,不弃和小虾对坐无语。不弃趴在桌上有力无力地说:“小虾,我明天要投降了。”

  小虾大惊失色地说道:“此消彼长。小姐,你可要坚持住。没准儿明天先投降的是东方炻。”

  不弃嘟着嘴道:“他?别指望了。他恨不得我现在就跪他面前认错呢。东方炻好强,他才不会轻易投降呢。”

  正说着,门被轻敲了几下推开,东方炻端着盘东西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东方炻换下了明黄的龙袍,穿着件紫色的纱袍,发髻上简单插了根白玉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帝王专用的物件。如果没有看到上船那一幕,不弃想,她一定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公子是北魏皇帝。

  小虾心想,好了,东方炻投降了。不会再挨饿了。

  东方炻瞟了眼她微笑道:“外面星光灿烂,小虾姑娘何不去看看江景?”

  知道他想和不弃独处,小虾大方地走出了舱门。她需要填饱肚子,顺便找小六聊聊天。

  东方炻把东西放在桌上道:“朱丫头,听说你晕船了?”

  不弃恹恹地说道:“陛下恕罪,小女子实在没胃口。加上怕御前失仪,那可要掉脑袋的。”

  东方炻知道她还在生气,也不多言,把盘子上的白纱揭开笑道:“晕船肯定胃口不好。吃这个包好。”

  他服了软,岂不意味着她用不着守什么规矩陪他吃饭了?不弃心里早高兴得什么似的,忍着大笑出声的冲动懒散地转过脑袋,一下子傻了。

  白瓷盘里装着才洗好的橘黄色的果子,果实饱满,小巧玲珑。灯光下宛如粒粒宝石,闪动着诱人的光。这不是沙棘果是什吗?东方炻在船上居然备着这个!

  东方炻满意地看着不弃震惊的表情,想起西楚州戈壁上不弃灵巧摘着沙棘的模样,心里一片暖意。他放柔了声音道:“八九月正好果实成熟,我令人快马加鞭送到船上备着。酸酸甜甜的味道正适合晕船的人吃。”

  他还记得这个!不弃心里翻天滔天巨浪,对抗宫廷礼仪的决心和火气顿时消失不见。东方炻用心良苦,说不感动是假的。

  东方炻的柳叶眉舒展开来,他总管是找到了通往不弃心灵的路。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一直这样待她,她会不会淡忘了陈煜?

  回想和陈煜灭沙匪前说的话,东方炻目中闪过一丝得意,笑容越发温和。他拈起一颗沙棘果送到不弃嘴边柔声道:“尝尝。”

  不弃嚼着沙棘果,一时之间竟不敢看东方炻的眼睛。她心里酸楚无比。她想对东方炻说,别对我好,我受不起!又想求他放了元崇,别再威胁陈煜。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嘴里泛开,有沙棘果特有的酸甜,又带着淡淡的涩感。

  如果东方炻对她凶一点,如果他还是从前那样,也许她会拒绝得毫不犹豫。但看到沙棘果的瞬间,情不自禁软了心。想到陈煜,不弃禁不住黯然。

  她苦涩地想。在陈煜为了元崇割断衣袍弃她的时候,在看到陈煜维护柳青芜的时候,在同乘一条船,他连半个眼神都吝啬投过来的时候。东方炻这招真狠!

  “吃了这个不晕船,就有胃口吃饭了。”东方炻柔声说道。

  不弃闷闷的嗯了声。

  东方炻斟酌了下说道:“黑凤让内侍给你说规矩也不是件坏事。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摆摆样子也行。你知道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不弃猛然清醒。方才的一点感动与感慨瞬间烟消云散。他还是要她服软的,只不过拐弯抹角换了种方式罢了。

  她微抬起的眼眸触到东方炻的眼睛,他含笑地注视着她。仿佛她真的晕了船,他只是碰巧想到船上有沙棘果,带来给她罢了。

  不弃舒了口气。他还是原来的东方炻。只是在征战两年后,心机更为深沉。把嚣张藏进了骨子里。他甚至让陈煜也留在船上,让陈煜眼睁睁地瞧着,让她眼睁睁地瞧着。他刻意让两人相见如不识,刻意让她看到陈煜与柳青芜,刻意让她意识到,没有权力的陈煜夺不走她。

  是的,他是故意的。一面用权势为矛。在她和陈煜之间划开深深的鸿沟。另一面以柔情为盾,挡住她所有的拒绝。

  他脱了那件明黄龙袍,他依然是北魏皇帝。依然是扣住元崇威胁陈煜的皇帝。

  “我知道,我用元崇要挟长卿落了下乘。我设计他和柳青芜那场戏实在很卑鄙。”东方炻深深注视着灯光下不弃流光溢彩的眼睛,坦然地说道,“可是朱丫头。我从不曾强要过你。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来得太迟。我不得不用这种方法隔开你们,好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让我有时间得到你的心。长卿是我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个劲敌。他和我同样出身皇室,他一样有勇有谋,他的武功与忍耐力甚至比我还好一点。但是他除了牵挂你,还会牵挂元崇,还会对曾经救过他的柳青芜下不了手。他比我善良,侠义。但是如果换了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不会顾及元崇,我会直奔江南带了你远走高飞。打下江南六州府前,他绝不会破坏誓言来寻你。丫头,你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别急着否定我的一切。也试着接纳我。”

  这是东方炻第一次正经地和不弃说话。柳叶眉下那双眼睛真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平时的嚣张。他的声音里带着丝求恳,让不弃恍惚起来。

  她怎么忘得了南下坊陈煜不顾自己的性命翻转身体替他受的那一箭?她怎么忘得了在王府以为和陈煜是兄妹时的痛彻心扉?不弃想起远至西楚州石林中陈煜带伤引走沙匪的那一刻,想起两人躲在孤山梅林中欢悦的时光,想起他以身为质被软禁在望京皇宫里的两年。

  “我不想像从前那些皇帝高高在上做孤家寡人。我打江山是为了我祖父,为了我母亲。父亲身体并不好,想着传宗接代,不能断了香火,他娶了很多女人,只有我母亲为他生下了儿子。他过世得早,我母亲生我时身子受了损,没几年也过世了。我是外祖父一手带大的,母亲年幼时总不忘叮嘱我报仇,夺回江山。从小我身边就有婢女照宫里的规矩侍候我。我喜欢外面的世界,喜欢在外面胡来。我知道咱们赌气不外是因为讨厌那些宫廷礼仪。我并不想你对我下跪行礼,不想你喊我一声皇上。那些俗礼就做给别人瞧瞧,咱们私下不那样可好?”

  她真受不了他的温柔。不弃低着头轻声说道:“你一统江山做了皇帝后女人可以随便你挑。当了皇帝会有很多牵绊。就像不得不去守一些礼仪规矩。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不得不去做。做皇帝会身不由己。”

  东方炻淡笑道:“你不想我做皇帝是吗?我能打下大魏江山,足慰平生。这辈子总算没有平凡活过。你不喜欢当皇后,我不做皇帝又何妨?”

  不弃吓了一跳,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东方炻心里微微泛起酸意。他当然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在拒绝他罢了。目光扫过桌上的沙棘果,那颗骄傲的心被刺痛了。他忘不了,所以嘱人摘了快马送来。他不见得爱吃,却喜欢回忆她给他摘果子的时光。他是用力在讨好她,虽然他同样用元崇,用碧罗天的预言威胁陈煜。

  “胃口好些了吗?陪我用膳吧。”东方炻站起身道。却不等不弃回答又补了一句:“现在你不用守那些规矩,但进了宫,就不同了。早点适应也好。就当是我强迫你好了。我不会放你走的。陈煜易容掳走你带了你在孤山逍遥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除非我能强到用权势隔开你们,否则,我总是得不到了。我要留着你,哪怕比他多用心十倍。一年不行,我用十年。十年不行,我陪你耗一生。”

  他一直都是这么坦白。就像当初他出现时,坦白地告诉她他不会让朱府攒银债。他哪怕是威胁,都会放在明处。不弃绝不怀疑东方炻是个坦率的小人。也绝不怀疑他对她的真情。她轻叹了口气道:“天底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很多。你是皇帝,可以不止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我,除了肖似母亲的眼睛,其实只是个普通的人。你是得不到罢了。如果我让你得到,你也不会这么热心了。”

  东方炻嘴角牵动扯出股自嘲:“我自己的心思我自己还算明白。你就别瞎猜了。所以,我才不顾朝臣死谏突破江南水军布防也要在中秋前赶到江南。我说过的话绝无反悔。”

  不弃沉默了会儿道:“我不打算守那些宫廷礼仪陪你用膳。也不打算摆出副皇后的端庄样子过日子。”

  “随你吧。反正我不做皇帝更得不到你。不如做着皇帝守着你滴水穿石。你知道我好胜,我有这个耐心。明早我在前舱等你用早膳。今晚我也没胃口了。”东方炻淡淡地说完起身离去。

  舱房外的足音静静的消失。没有人守候,东方炻看来并不怕她逃走。不弃无奈地想,他手里有元崇,他怕什么呢?如果自己想跑,根本就不会随他北行。

  她头痛地看着那盘沙棘果,觉得被东方炻爱上实在很无奈。

  一阵风吹来,烛火立灭,舱房里一片黑暗。不弃没有动,坐着懒洋洋地想,小虾吃什么好吃的?鼻端突嗅着股肉香,心弦猛然被拨动。不弃颤声喊了声:“陈煜。”

  她伸手去摸火石,黑暗中一只手拉住了她。不弃听到那声熟悉的叹息,眼泪哗的涌了出来。她无声的抡起拳头一阵猛打,他默默地受着。突然捉住了她的手拉了她入怀,紧紧地抱住了她。陈煜把头埋进她颈窝闷声说道:“那果子有鸡腿香吗?”

  听到陈煜闷声闷气的话,不弃的心顿时漾起股温柔之意。转念想到可气之处,便沉默着没有回答。

  “有人来了!”陈煜低呼了声,放开不弃紧紧贴在了舱房门口。

  舱门外随即响起了脚步声,不弃也是一惊,难道东方炻去而复返?她沉着地摸着火石点燃烛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油纸包。她才把东西藏在身后,舱房门就被推开,两名宫婢提着食盒进来对她福了福道:“皇上令婢子送饭菜来。”

  不弃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转告皇上,多谢了。不用侍候了,回头我叫小虾唤你们来收拾。”

  两名宫婢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好,对不弃一福,折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将舱房门拉上。

  不弃这才瞪了陈煜一眼。她见他仍紧贴舱壁满脸警惕,知道陈煜正在听外面的动静,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她贼贼的眯了眯眼,干脆一眼也不瞧他,将包鸡腿的油纸包随手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陈煜听着两名宫婢的脚步渐渐消失,舱房外并无人等候,这才松了口气。他回头一看,胸口如中重锤。仿佛吃李子吃败了牙,不经意的吸了口气,酸得皱眉。

  他在望京长大,从小就学会了忍耐。牙龈立时咬得死紧,一双手情不自禁地攥成了拳头,下意识的不让这股子难受劲流于脸上。而他却不知道,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时流露出来的目光比喷涌而出的火还要烈几分。

  包鸡腿的油纸包被不弃扔在桌子的角落里,像极了桌子上的抹布。不弃正挟着一片红彤彤的红烧肉满脸幸福的用嘴一抿,那块红烧肉便被吸进了嘴里。丁香小舌在油光光的小嘴舔了舔,显然意犹未尽。

  不弃适时地表达了她意见:“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烧肉啊!肥而不腻,卤香四溢。”

  她手中的筷子准确的又挟起了一块豆腐送进了嘴里:“高汤煨的豆腐,太嫩了!”

  “啊,好肥的蟹啊!真好,连壳都不用掰,太体贴了!”

  “豆芽里还塞了火腿?啧啧,手巧工细。”

  “新鲜松茸粥!哇,这么多好吃的,也不怕撑坏我了?他可真是的!”

  最后这声娇嗔出口,陈煜已气得手足冰凉,想也没想走过去拿起油纸包往窗外掷去。一言不发拉开舱门转身就走。

  不弃撇了撇嘴:“小气。”

  陈煜猛然回过头,又气又怒。

  “好走不送!”不弃喝完最后一口粥,拍了拍肚皮,悠然地瘫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见不弃眼角微挑,清亮的眼睛里露出挑衅的神色。她摆明就是故意气他!陈煜忍不住挫了挫牙,有股摁着打她屁股的冲动。终究这里不能久留,陈煜瞪了不弃一眼,转身就走。

  陈煜的身影在舱房外一晃即逝,不弃这才走到窗边往外看。明月映得江面波光粼粼,她住的是二楼,陈煜那么用力,包着鸡腿的油纸包肯定被扔进江里了。不弃惋惜地叹了口气,愣愣地看着江面懊恼。

  她突然转过身,端起那盘沙棘果毫不吝啬的全倒进了江里。这才露出笑容喃喃道:“这下你总高兴了吧?”

  她头顶舱房中,东方炻正面窗而立,手里握着的那个油纸包被他抓变了形。陈煜用力掷出鸡腿时,他手中一道黑索已然抛出卷住了油纸包。他还没高兴多久,楼下窗口又有动静,点点沙棘果被不弃洒倒在了江中。

  黑凤眼瞅着东方炻唇边展开的笑容凝固如冰,身上散发出阵阵冰寒。黑凤垂下头轻声说道:“朱姑娘胃口不错,送去的饭菜都吃完了。”

  东方炻一怔,眼里的冰寒渐渐褪尽。他随手将那个油纸包扔向窗外,转过身接过黑凤递过来的热帕擦干净油腻的手,微笑道:“这丫头自己饿坏了猛吃,还怪我要撑坏了她。送壶女儿茶去。记得用江心水。”

  “是!”黑凤松了口气,转身就去张罗。

  等到舱中无人,东方炻脸上才泛起股淡淡的伤心。他喃喃自语道:“沙棘果还是不如鸡腿香的。朱丫头,你还会说些什么话来伤我的心?”

  他坐在椅子上,桌边立着根盘龙灯柱。楼下没过多久就传来小虾回来的声音。声音虽小,却仍清晰可闻。东方炻伸手握住灯柱转动,关闭了声音出口。他的手指轻弹,熄灭了灯火。月光自窗户洒进来,静静的照在他身上。耳旁唯有江水拍打着船只的水声。

  隔了良久,东方炻睁开眼睛,轻声呼道:“黑凤,掌灯。”

  早候在舱门处的黑凤应声而入,点亮了灯。他看到东方炻神采奕奕,脸上没有半点不豫,不免诧异起来。

  “出宫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

  “去请朱姑娘。我在船顶相候。”东方炻吩咐道。

  “是。”

  中秋过去不过几日,明月仍圆,高悬于夜空中。

  楼船船顶是方平台,中间竖有粗壮的旗杆,高高飘起黑色龙旗。此时船已经接近中州地界,进入了东方炻的势力范围。除先前环护楼船的数十只小舰之外,又有数只自中州水军大营赶来的舰船前后相护。岸边禁卫军随船护翼。

  带着小虾登上船顶之后,四周空旷,江风烈烈。不弃不解的远眺,看到岸边禁卫军点起的火把如长蛇飞舞。周围舰船上灯笼星星点点,衬着明月大江甚是美丽。

  一只响箭射出,吓了不弃一跳。紧接着她瞧见无数孔明灯在四周冉冉升起。一串串一行行像吹散了的蒲公英,飘洒出柔弱的羽状种子。繁星点点美不胜收。

  “真漂亮!”不弃仰着头啧啧称赞。

  小虾轻叹了口气,注视着缓缓踏上船顶的东方炻。

  他披着白色的纱袍,披了件软缎的披风,玉冠扣顶,脸清秀俊彦。他看向不弃的目光如此深情,让小虾难以出口破坏此刻的气氛。她禁不住想,如果看到这一幕,陈煜会做何感想?

  “朱丫头,想放烟花不?”东方炻笑眯眯地对不弃说道。

  不弃眨了眨眼睛,再笨的人也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

  东方炻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时间,接过黑凤手里的香道:“很漂亮是不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总要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还不让我动手,实在无趣得很。”说话间,他已拂开用油布盖着的烟花,俯身点着了引线。

  乍红乍绿的光影耀亮了夜空,银花如雨缤纷洒落。江水倒映出绚丽繁华,不弃微偏过头悄悄地看东方炻。他仰着头,脸上的笑容纯真如孩子。

  东方炻对她眨了眨眼睛:“当皇帝也有一些好处。”

  不弃忍不住笑了。

  天上的璀璨都溶进了她的眼中,黑夜中清亮无比。东方炻轻声说道:“本来是想在五湖上放给你庆生的。我来得迟了,苏州城还不是我的地盘。只好现在补过。”

  不弃感动得连声说道:“谢谢你。这样很好,在五湖上这么大手笔,总会提心吊胆的。”

  东方炻眼睛一亮:“你真的喜欢?”

  不弃坦然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

  他想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话。他想要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喜欢。东方炻心头微黯,脸上笑容半点不减,声音越发柔了:“朱丫头,明天陪我一起吃饭可好?别怕,我不会再逼你守什么规矩了。”

  不弃诧异地看着他。东方炻洒脱地笑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只不过和你赌气罢了。你真的依着什么规矩来陪我吃饭,我肯定吃不下去!唉,也只有你敢这样顶撞我。不过,若世间女子都对我唯唯诺诺,又有什么意思?你看,那朵烟花可美?”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半空中绽开一圈圈光晕,此消彼现,似银花怒放在黑天鹅绒底上。令人惊艳。

  东方炻把香交给黑凤,负手陪了不弃观看:“忆山道你初进莫府时过年放烟花,最后一个财神送财变成了财神催命。今儿给你补上。”

  说话间黑凤已抱起只箱子凭空跃起,顺着中间旗杆柱子往上,绑在了三丈高的地方,点燃了引线。

  “你不会是想落钱雨吧?”不弃疑惑地抬起了下巴。

  一声炸响之后,那只烟花炸开,结成蓬银雨洒开。一股沁香悠悠,无数粉白柔软的花瓣劈头盖脸飘洒下来。不弃惊喜地叫了声,却见东方炻展开披风抖散,让那些花瓣随劲风激荡而上,久久不能落下。

  他的手掌结印如莲,潇洒无比的拍出。花瓣听话地围着不弃旋转起来。

  她呆呆的被花瓣笼罩着。看落英飞舞,见东方炻唇角含笑,不弃眼里情不自禁地露出丝惊艳来。

  这时,船下一缕清越的笛音响起。恰如其分地配合着东方炻的掌舞,如锦上添花。东方炻因笛声清越潇洒兴致更高,清啸声中,扬起花瓣围绕在自己不弃身周。眉眼含情脉脉注视着不弃。

  笛音便在此时突变,像一个人每一步踏下都正好绊着跟绳子似的,想要避开,又因惯性收不住腿。东方炻眼睛微眯,掌风突变,不再随着笛声作舞。

  笛声又变,变得低沉呜咽,沉凝无比。让东方炻原本潇洒的身形变得凝重起来。

  不弃也感觉到了不对,抬眼望去,见小虾全神戒备,手中已握住了长匕。她想走出花瓣围成的圈,只觉得双腿沉重无比,四周劲风越来越烈。繁花越转越急,看着她恶心欲呕。不弃闭上了眼睛,心里的烦恶这才渐渐退去。

  只听东方炻大喝一声,怒骂出声:“何人在吹笛!”

  不弃睁开眼睛,正看到东方炻被花瓣扑了满头满脸。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东方炻抖动衣袍拂去花瓣,脸上那层绯色还未褪去。他微喘着气,额间有细汗沁出,头发上还沾着数枚花瓣,狼狈不已。

  随着他的怒骂声,一道黑影腾空掠上船头。陈煜手持竹笛懒洋洋地说道:“皇上没有说今晚臣不能吹笛。皇上也没喊停,臣便吹下去了!皇上不喜欢,吩咐一声,臣怎么也不敢抗旨的。”

  东方炻原本正欢喜笛声来得好,等他踏进了笛子的节拍后,便被笛音引得突快突慢,不能自已。这些花瓣被他自己的掌风引起,已带了些劲气。最终引得万千花瓣向自己袭来,纵然躲避,仍被扑了满脸都是。

  看到不弃和小虾强忍着笑,东方炻咬牙切齿地看着陈煜。煞费苦心的安排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当着不弃的面,他怎么也不可能指责陈煜。东方炻目光闪动,忍了又忍。语气一变,温柔地说道:“朕只是意外罢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不必请罪了。明日就至中州水寨,朕决意走运河从水路回望京。长卿,你下船与水军会合行动吧。”

  “臣遵旨。”陈煜懒心无肠地回道。他正要离开,似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道:“既然皇上不怪臣吹笛。臣再吹一曲可好?”

  东方炻恨不得一脚将他踢进江中,却听到不弃笑眯眯说道:“好啊,月至中天,有陈大将军吹笛助兴,雅事一桩。”

  东方炻的话便堵在了嘴边只得点了点头。陈煜唇边涌起了笑容,一缕笛声如泣如诉。东方炻眼珠一转,伸手解开了披风披在不弃身上,柔声道:“江上风大,小心着凉。”

  耳边笛声似一滞,东方炻便笑了。他伸手握住不弃的手道:“站久了累不累?我们去船头坐会儿。”

  黑凤轻轻拍了拍手掌,候着的宫婢内侍鱼贯而入,顷刻间已摆好桌椅小几,砌好香茶,奉上点心。

  不弃顺从地跟着东方炻走向船头坐下,心里乐翻了天。她悠然地想,要看到陈煜这个闷骚吃醋,真不容易啊!如果再和东方炻亲热一点,他会怎么样?她拈起一块黄金酥送到东方炻碟子里:“这个味道很好。”

  东方炻一呆,微笑着侧过了头,示威一般挟起黄金酥。

  陈煜眸光一冷,手指弹出一枚铜钱将黄金酥打落,人已掠至二人身前:“皇上,臣怀疑这块黄金酥有毒!”

  东方炻气得拖长了声音道:“是吗?”

  陈煜翻了个白眼道:“臣岂敢冒犯圣驾,无故出手?小虾,我与皇上有话要说,你家小姐累了,送她进舱休息!”

  不弃闻声正要说话,却被陈煜眼里的怒气骇住了。见东方炻也未阻挡,她心虚地起身一福道:“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慢慢聊。”

  说罢她提起裙子便和小虾逃离了船顶。

  “黑凤,你也下去。”东方炻冷着脸吩咐道。

  等到两人相对,陈煜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拈起一片黄金酥塞进了嘴里:“味道不错。”

  东方炻咬着牙道:“不是说有毒吗?”

  陈煜眼都不抬地说道:“那块有,这块没有。”

  东方炻猛地一拍案几低吼道:“长卿,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陈煜抬头毫不退缩地望过去:“东方炻,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要时间,我答应给你时间。但她你一根头发都碰不得。”

  东方炻闻言冷笑道:“我知道你明天就要下船出征。看到我替她弄的烟花,你心里害怕对吗?”

  陈煜眉一扬道:“是,我心里不安。我正在想是不是牺牲元崇算了。做见色忘友之人。我管不了那个预言了!你有本事就对你外祖父说好了。大不了我陪她一死。”

  东方炻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长卿,你是我生平遇到最强劲的对手。要我为了什么预言杀了她,我的确下不了手。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你绝不会轻易放弃活命的机会。不到最后一刻,我也绝不会放手。所以,就算咱俩互相威胁好了。”

  陈煜听罢长身而立,对东方炻拱手一揖道:“多谢。如果你真的心狠一点,我其实没有半点办法。哪怕没有碧罗天大巫的预言,凭你的权势,我也不可能带走她。你愿意公平竞争,纵然受你威胁,我也会遵守誓言,替你打下江南。江山一定,但愿你能想明白,肯遵从不弃的心意。煜这就下船前往水军营寨。告辞。”

  灯光照着他的身影像鹰一般掠下船头。东方炻抬头望着明月,自语道:“长卿,你看错我了。我想得到的,我绝不会放手。打下江南,我会放了元崇。你想带她走,那是不可能的。”

  他回想着不弃看到烟花的表情,莞尔一笑。不弃喜欢这些玩意儿,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与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陈煜再怎么着也远在江南,他不着急。

  下了船顶,不弃拍拍胸口得意地对小虾道:“等咱们利用莫若菲救出元崇,陈煜绝对不会再受东方炻威胁了。”

  小虾眼里透出一股古怪来,她低声说道:“小姐,为何你这么笃定莫若菲肯帮你?就因为你教我说的话?”

  “小虾,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一直觉得欠了我!他以为你是我,知道你喜欢元崇,他无论如何都会还这个人情。你失了记忆,却又隐约记得一些可以打动他的事情。对他无害时,他肯定愿意出手相助。”

  不弃说到这里,心里微微泛酸。往事再不堪,过得再苦,她再怕他。前一世她和他还是相依为命。她是他养大的。

  从马车上显露偷技他大惊失色,到他看到那首诗时的震撼,不弃至少有八分把握能让小虾完美的扮演一个失去大半记忆的自己。

  两人正靠着舱舷说话,小虾警觉地停住了:“有小艇靠近。”

  不弃低头看去,一只小艇慢慢驶近了楼船。船头站着个穿亲卫服饰的人,抬头一看,不是小六是谁。

  他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对她俩招了招手:“小姐,我们就要去水军营寨啦。走之前小六请你们喝酒可好?!”

  不弃抬起头,看到陈煜和东方炻还坐在船头。虽月至中天,却丝毫倦意。她笑道:“好啊,小虾,咱们玩去。”

  小虾搂住不弃的腰轻轻跃下。到了艇中才看到尾部有四名手持船桨的汉子,都穿了北魏军中服饰,眉眼甚是熟悉。是陈煜留在苏州的那几名护卫。

  那四个汉子并不起身,拱手笑道:“我们随少爷一块来了。”

  不弃便敛任福了福道:“多谢各位大哥一直在朱府守护小女子。”

  四名侍卫口称不敢,待三人坐定,便持桨荡开。

  小六自船舷边扯起一坛浸在江水的酒来,又扯起一个竹筐。将酒摆好,又倒出竹筐中的各色瓜果用盘子装了,眉眼前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味道很鲜的,小姐尝一尝吧。”

  那些瓜果在船头灯笼照耀下水珠还没拭干,晶莹剔透。不弃晚上吃得过饱,这会儿见着瓜果欢呼了声,捡了只梨皮也不削直接咬了满口蜜。

  小六见她吃得香,高兴地说道:“少爷果然没猜错,小姐晚上吃太多,用果子消食最好。”

  不弃咔嚓咬下一块梨含糊不清地说道:“小六,别替他说好话了。你请我们喝酒吃果子,我自然高兴。你要是想替他说好话,我和小虾这就回楼船去。”

  小六嘿嘿一笑,涎着脸道:“不说便不说!小姐,大江中水产丰富,咱们去沙滩上烤鱼吃可好?”

  不弃望着江边微笑道:“好啊。”

  小艇往岸边划去,和楼船渐渐拉开了距离。一路经过护卫的舰船,小六掏出陈煜的牌子,对上口令,便再不受阻挡。没过多久便停在岸边礁石旁。

  那四名侍卫放下浆,跳入水中将船系好,又从船中搬下若干物事放在沙滩上,随即升起一堆篝火来。

  明月当空,耀得沙滩如银子般闪亮。不远处护卫舰与楼船上的灯光隐约照过来。耳旁江风过处,水声滔滔,卷起千堆雪。

  等到不弃四处一打量,便咦了声道:“小六,这地方选得不错啊。咱们能看到楼船,那边看过来却被礁石挡住。这里山里还有股溪水呢。”

  一道清溪浅浅自山林中泄出奔流入江。岸旁林木森森,绿叶抹上了层月光,林间有山花怒放,香气隐隐随八月晚风吹来,嗅之神清气爽。

  小虾坐在篝火边抱着膝望着天上的明月微笑道:“小姐,我想听你唱歌了。上次你唱的歌真好听。”

  小六脱口而出:“小姐原来还会唱歌啊!”

  不弃瞪他一眼道:“怎么,不相信?”

  小六扁了扁嘴埋头往鱼身上抹佐料,不敢再接话。

  不弃哼了声,歌声在沙滩上悠然响起:“有些爱像断线纸鸢,结局悲余手中线。有些恨像是一个圈,冤冤相报不了结。只为了完成一个夙愿,还将付出几多鲜血。有些情入苦难回绵,窗间月夕夕成玦。有些仇心藏却无言,腹化风雪为刀剑。只为了完成一个夙愿,荒乱中邪正如何辨……半城烟沙,兵临城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走黑发。半城烟沙,血泪落下。残骑裂甲,铺红天涯。转世燕还故榻,为你衔来二月的花。”

  她唱着那首《半城烟沙》想起江南战火将起,一股凄凉感油然而生。清亮的眼眸轻轻闭上,仿佛不忍看战争带来的悲凄。她只是一缕误入这个世界的魂,她没有能力去影响改变这个世界。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何其残忍,不弃轻轻吟唱。她想起望京南下坊那枝射中他的箭,想起拔箭时满手的鲜血。她唱着与战争有关的歌,眼前仿佛能看到陈煜与千万士兵一起在血腥厮杀。这时,她只盼着陈煜能平安无恙的回来。

  鼻端突嗅到一丝香。不弃睁开眼睛,陈煜正对她拈花微笑。黑袍玉带,长身玉立。月光照在他脸上,眉目舒展,俊朗之极。

  不弃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她的目光往四周一看,不知何时,小六和小虾已上了船。她恼怒的扭开了头,心里却有丝甜意。

  “在石城我听你唱过一回,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陈煜转动着手里那朵山花,轻轻簪上她的发髻。他缓缓蹲在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道:“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还不肯理睬我吗?”

  意思是他们在这里还能相聚两个时辰?不弃情不自禁地去看天上的月亮。

  陈煜心里微微发酸,他和她总是聚少离多。他轻叹了口气,双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坐在怀里。他的脸贴着她的颈项低声说道:“就这样让我抱会儿可好?”

  指责负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来,不弃叹了口气,回身抱住了他。一抱之下不弃这才惊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陈煜低下头淡笑道:“心疼了?”

  不弃涨红了脸道:“我是吃惊!”

  他注视着她的眉眼,手指在她颊边滑动:“脸上的肉都没了,你真丑!”

  她丑?她还丑?不弃鼓起腮气鼓鼓地瞪着他。觉得就这样放过他,自己太亏了。

  陈煜气定神闲的又补了句:“我要就是了。”

  不弃被他气笑了,扭开头哼了声道:“你要我就答应?”

  身体一轻,陈煜竟抱了她起来,大步往溪边林木中行去。

  “干什吗?”

  陈煜戏谑地说道:“你说的,我要你就答应。总不能当小六小虾和我那几个侍卫的面行事吧?”

  不弃大窘,捶打着他的胸气道:“谁要和你那个!”

  “那个?”

  不弃瞠目结舌,见陈煜唇边的笑容越来越盛,竟抱着她放声大笑起来。她知道受了捉弄,一口咬在他肩上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敢!”

  陈煜哎哟了声道:“别咬肩啊,伤还没好呢。”

  不弃一惊,陈煜放下她揉着肩满面痛楚。

  “是不是东方炻干的?!他擒了你对你动手了?”不弃伸手去扯他的衣领,踮起脚去瞧。

  陈煜握住她的手放在唇前一吻,道:“他对你钟情,你却疑他。他怕是要气破肚皮了!我吓你的,让你咬这么狠!渡河过江的时候运气不好,被几万从随州渡江回江北的飞云骑包围了。元崇像鱼似的被网捕获。云琅很厉害,我要不投降,他就一枪刺死元崇。眼不见心不烦,我既然在水里瞧得清楚,总不能让元崇死在我面前吧。不弃,我为了元崇答应东方炻打下江南前疏远你,你怪我也没办法。”

  不弃想想也是,如果对方用小虾威胁她。她也没办法看着小虾死的。她露出笑容道:“我不怪你了。我答应东方炻去望京,是因为我有办法救元崇出来。”

  陈煜戏谑地说道:“用美人计让云琅就范吗?你肯对东方炻施展美人计就够了。”

  不弃张嘴便道:“我才不找他们俩呢,我找莫若菲帮忙!”

  陈煜沉下脸道:“原来我还漏算了一个。对你起心的人还真不少哇!”

  不弃见他生气,便讪讪说道:“他对我没那个意思。”

  “不准和莫若菲好。”

  “我只想他帮忙救出元崇来。不管结果如果,咱们总尽了力,扪心无愧了。”

  陈煜想起碧罗天大巫的预言,心里极为不安。他握住不弃的肩认真地说道:“不弃,自孤山下莫若菲见到那首诗神情大变时,我就想问你了。你和他没有很深的交情吧?”

  不弃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道:“我只是有办法让莫若菲帮我而已。我和他,这辈子都只会各走各路。”

  陈煜松了口气,抱住她道:“此去望京,我并不是很担心的安全。我知道东方炻不会害你,云琅也会保护你。江南战乱,刀剑无眼,我在军中反而无暇顾及于你。你若留在苏州府,万一康明帝擒了你为质,我就会投鼠忌器,反而不美。你在望京等我回来。”

  “如果东方炻到时候不放我走呢?”

  “他只是不死心罢了。留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在身边,他其实更不高兴。人有时候是和自己在赌气。你瞧,他明知道小六接了你来。他也没过来影响咱们。他注定是个枭雄,要做这大魏江山的主人。如果当日我和元崇被擒,不论是利用我们要挟你,还是用你来威胁我们,都是无计可施的死局。纵你不愿,你也会答应嫁给他。纵我不肯,不答应放弃你,就是一死罢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和自己打赌,赌我不在的时候能否赢得你的心。”

  不弃望着陈煜,感叹地说道:“说实话吧,我今天才发现你也是个心眼多得不得了的人。你赶着来和我说这番话,对东方炻来说就是釜底抽薪。只要我不动心,他就拿我们没办法是不是?”

  陈煜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要走,当然不能这样留你在他身边。我要是真的不说这些话就走,就是对不起自己!我的女人不容他人染指!”

  不弃怔怔看了他半晌,忍不住笑了:“可是对他不公平。你明明答应过他,要疏远我的。”

  “我本来是不会上楼船的。我可以直接去水军营寨。有他这样做的吗?逼着我上同一条船,当我的面对你献殷勤,当我的面弄些什么烟花花瓣讨你欢心。当我是瞎子?!哼!我一见他端沙棘果给你,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还会不上当?他还敢当我的面牵你的手!你还敢吃他送的饭菜,还敢喂他吃点心!他逼我在先,害我受你的闲气!”陈煜回想在苏州朱府见到不弃的那一幕,想起在船上的事情就咬牙切齿。

  不弃扑哧笑了,抱住他忍俊不禁:“以前我怎么觉得你冷得像冰?能一口气听你抱怨这么多,还是头一回。”

  陈煜被她说得脸红,低头便堵住了她的嘴。

  月光在沙滩上投下相拥的影子,夜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远处沙滩上那点篝火烤进了东方炻的眼里。他回过头看到黑凤也正在看那堆篝火,两簇光在黑凤瞳孔里闪动。东方炻拍了拍黑凤的肩道:“我还没恨到双目喷火,你这么气愤做什吗?”

  黑凤呆了呆,嚅嗫道:“公子,东平郡王明明答应过你的。”

  东方炻哈哈一笑道:“连你都知道,他岂会不明白?我激他同船而行,布下这些小手段,叫他忍耐不住。”

  他望向陈煜和不弃相会的方向,眼底深处一丝落寞滑过。想过去指责陈煜负信,又觉得这样巴巴赶了过去不仅显得小肚鸡肠,还会被不弃当成打鸳鸯的棒槌,白白衬得陈煜多情英武。

  东方炻笑声停住,眼中蓦得寒光乍现:“好手段。他明明知道这一路上我是在激他,仍然敢接近她违约。哼,让我得意算计了他,却也让朱丫头对他深信不疑。说到底吃亏的还是我。”

  黑凤听得分明,忍不住说道:“既然陈煜负约在先,公子和朱姑娘又有婚约在手。公子何不干脆娶了朱姑娘。”

  “你知道什吗?!他就是料定了我不要勉强得到!娶个对我无心之人有什么意思?再说,没难度的事我也无兴趣。”东方炻脱口而出后,扑哧一声笑了,柳叶眉轻轻飞扬,潇洒至极,“很好。他负约在先,我就算勉强她一回又如何。小虾是莫相想要的人,成天像只母鸡似的围在朱丫头身边让人心烦,你另安排人手快马送她进相府去吧。”

  黑凤听到那句勉强一回又如何,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痛快之意。他向来视东方炻为神明一般,几时见他这么窝囊难过。他只道自家公子终于想明白了,当即转身就去安排。

  东方炻伫立船头,一直看到月影西落,东方泛起鱼肚白,那簇篝火不再烧得火旺。紧蹙的柳叶眉间染上层淡淡的倦意。他一掠而起,在船头打起拳来。等到收拳静立,神采奕奕,倦意消退。眼神往前方瞥去,看到小艇回转,知道不弃终于回来,陈煜径直去了水寨。他的笑容一点点展开,喃喃说道:“长卿,你其实算漏了一点。我是不会让你再回来了。终我一生,我对朱丫头好就是了。难不成她会为你守一辈子不嫁?你没有称帝之心,却从良师从小教我帝王心术。你输在还是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皇帝。”说罢施施然走下了船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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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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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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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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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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