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安知道凤仪虽然再没提过孩子夭折的事,却一直记挂着那个才出生就与自己永别的小生命。她夜里总是发梦,有时轻轻叫两声,有时身体紧绷地抓着被角,显然是梦见那个他们已经再不会醒来的孩儿。
这一夜凤仪又做了梦,却没有在叫孩子,一只手总是在摸索着什么,就这样把龄安弄醒了。他伸手回应着凤仪,再将她揽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不用怕。”
凤仪顺势往龄安怀里钻,身体却颤得原来越厉害,但始终没有从梦境中醒来。
“凤仪?”龄安叫了凤仪一声,得到的却是她发出的充满惶恐的模糊音节。他过去从不曾见凤仪陷入过这样深沉的梦境里,她的慌张与害怕通过她颤抖的身体完全地表达了出来,让他明确地感知到她正在经历怎样可怖的梦。他将凤仪又抱紧了一些,再推推她,道:“凤仪,醒醒。”
凤仪睁开眼的瞬间见到龄安那一双黑瞳,立刻惊恐地将他推开,并且惊叫了一声,险些摔下床去。
龄安立刻将她拉进怀里,却见她奋力地抵抗,他不得不用力地将她钳制住,按住她的双手,确保她不会再跟疯了一样张牙舞爪。
侍者闻声过来,却只听龄安满是怒气的呵斥,他们这便灰溜溜地都退了下去。
此时凤仪已经清醒了一些,正在龄安怀中剧烈地喘息。虽然知道方才是自己还未完全从梦中回神才做了那些举动,她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地后怕,便抱紧了身前的龄安,借以寻找能够让自己感到安全的东西。
龄安安抚道:“只是做梦,没事的。”
凤仪似是没有听见,视线不知看向何处,又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开口问道:“妾刚才是不是吓着陛下了?”
“确实吓着了。”龄安轻抚着凤仪的长发,道,“做了什么梦,让你如此害怕?”
“妾梦见陛下要杀了妾。”她尽量不去回应龄安此刻温柔如水的目光,那样会令她没有说谎的勇气。
“为何?”
“因为妾没有照顾好皇儿。”凤仪合眼,紧贴着龄安胸口深深呼气,梦中那个血淋淋的婴儿便似乎又重现在她面前,不听地哭,不断地闹,像是在指责她的狠心,痛斥她的冷血。
“皇儿夭折不是你的错。”
“陛下。”凤仪拽住龄安胸口的一片衣裳,渐渐啜泣道,“妾有些冷了。”
龄安抱着凤仪躺下,却忽然听见内侍在外急切地叫了一声陛下。他不由蹙眉,忍耐着内心的不悦问道:“何事?”
“回陛下,是玉华宫的宫女刚才匆匆过来,说德妃娘娘出事了。”内侍回道。
龄安顿觉心头烦躁,却感觉道凤仪推了推自己,他再将视线落去凤仪身上,只见她已经别过头去。这样矛盾的动作让龄安心生歉意,他在凤仪额上亲吻一记,便披了衣裳匆匆赶去了玉华宫。
待龄安赶到苏引月面前,她已在太医的诊治下暂且睡去,他便问太医道:“德妃情况如何?”
太医跪在龄安跟前,面露喜色道:“恭贺陛下,德妃娘娘有喜了。”
正当龄安错愕间,满室侍者已经都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恭喜陛下”。
这样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可就当所有人都为之喜悦时,龄安却站在众人之间许久都未说话,甚至没有因此而有过丝毫神情上的变化,他就如一尊雕像,长时间地静默。
大约是外殿的动静有些大,将苏引月吵醒了,龄安随后进入,却即刻将想要起身的苏引月按回床/上,道:“太医说你有了身孕,躺着吧。”
长明宫中的凤仪才经历了难产丧子,苏引月如今却怀上了龙嗣,这其中微妙之处,当真意味深长,两者之间的比较,那些飞短流长很快就在宫中散布开来,关于两宫间的矛盾争端,终于真真切切地摆在了所有人眼前。
有好事的宫人,私底下开了赌局,赌龄安每日究竟临幸哪宫。虽是极为无聊的勾当,却当真吸引了不少人每日开局下注,不多久便成了颇具规模的营生,在宫中森严的法度治理之下悄然发展着。
这一日凤仪在卯卯陪同下在宫中散步,便见有宫女内侍神情怪异地陆陆续续走向同一个地方。未免引人注意,凤仪让卯卯过去查看,自己则在原处等着。
卯卯应声才走,凤仪便瞧见了苏引月正朝这里过来。一直以来,她对苏引月的态度都尚算友善,远不及那些宫人所传言的争锋相对,暗地里与之争得你死我活,但平心而论,这个来自蜀国的公主也同样没有让她生出好感来,往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苏引月也瞧见了凤仪,两人既然遇见了便无所谓再互相规避,这就坦然见了面,笑道:“淑妃今日好兴致,终于出长明宫了”
“多时不出来走走,已然不知现在外头都在传什么了。”凤仪见卯卯小跑着回来了,她便不想与苏引月再有牵扯,这就带着卯卯离开了。
待走远了一些,凤仪问卯卯道:“你看见什么了?”
卯卯此时才有些气恼道:“当真是不知道这帮人可以闲成这样,但娘娘请答应奴婢,千万别生气。”
“说来听听。”
卯卯稍顿,见凤仪眼波平静,这才将那些人私下开赌局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凤仪。她惟恐凤仪听后不高兴,便一直注意着凤仪的神情,却不见有任何波澜,一时间便猜不透这位淑妃究竟在想什么了。琇書網
“今上后宫统共两名女眷,他们闲来的谈资不多,倒是能理解。”凤仪又走了一小段却忽然停下,转头看着卯卯问道,“近来秦大人没有消息传进来?”
卯卯摇头道:“奴婢没有收到消息。娘娘是有吩咐?”
凤仪微顿道:“你替我问秦大人,蜀国郡主入陈一事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那位郡主进了陈国没有。”
“奴婢记得了,待送娘娘回去,奴婢就去给秦大人传讯。”卯卯回道。
“现在就去。”
卯卯见凤仪至此才有些忧心的模样,便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就跑开了。
凤仪见卯卯跑远了,还未收回目光,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是龄安身边的内侍,见了凤仪便笑着行了礼,又与凤仪道:“今上命奴婢前来传话,说进来天气时冷时热,偶尔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淑妃娘娘千万自己保重。”
凤仪已然明白了内侍的意思,点头道:“中贵人回去禀告今上,本宫知道了。”
内侍闻言就此离去,凤仪则独自一人回了长明宫,并吩咐侍从不同准备晚膳,焚香备笔墨就好。
侍从知凤仪是又要开始抄写经书了,于是立刻就去准备,又听凤仪道:“卯卯回来了就让她立刻来见本宫。”
侍者垂首应声,随即退下。
待侍从将一切准备妥当,凤仪才提了笔,便听见叩门声。她命人进来,果真瞧见卯卯小喘着走了过来,她便道:“将气顺了再说话吧。”
卯卯又深深呼吸了几回才与凤仪道:“回娘娘,奴婢才将消息送给秦大人,回来的路上却又听说了一件事。”
凤仪这会儿已经开始动手抄写,便没抬头去看卯卯,问道:“什么事?”
“奴婢听说,蜀国郡主入陈之后,由西境的元初临将军亲自迎接。”
凤仪笔下停顿,抬眼问道:“你再说一次。”
卯卯上前道:“陛下让西境的元初临将军亲自迎接蜀国郡主入陈。”
“也就是说苏绮鸢还没进入陈国。”凤仪低声自语,神情间有丝庆幸,却又不安起来,“难道是出了事?”
“娘娘说什么?”
“没事。”凤仪放下笔,抬头盯着卯卯问道,“秦大人那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有回信?”
“日落之后,奴婢就去为娘娘拿消息。”卯卯道,“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了蜀国郡主还未入陈,秦大人那里也就不用打探了吧?”
“我既然找他,便不会只为这一桩事,他必定都明白。”凤仪道。
卯卯见凤仪若有所思,而她又心有困惑,犹豫一番之后,她问道:“娘娘,您说德妃只是一句话的事就让今上改变了主意,这情况是不是不大妙?”
凤仪好整以暇道:“哪里不妙?”
卯卯咬了咬唇,又思量了一番才开口道:“第一,自从德妃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出来,今上就不比过去来长明宫的时间多了。第二,今上之前并不同意让元将军前去接蜀国郡主,现在却突然答应了,不是德妃的话,又会是谁的话?今上对德妃言听计从,对娘娘可就不见得有利了。”
“有没有第三?”
“第三……”卯卯迟疑片刻,见凤仪似是认真听着,她便想着破釜沉舟干脆都说了,便道,“第三就是,德妃明摆着用这件事来欺负娘娘,想要盖过娘娘近来在今上面前的风头。”
“听起来颇有道理。”凤仪点头道。
卯卯当即跪在凤仪面前道:“奴婢多嘴,还请娘娘责罚。”
“起来吧,我又没说要罚你。”凤仪见卯卯还跪着不肯起来,她便亲自上去将这宫女扶起来,劝道,“我知道你一心向着我,此刻也是急我所急,但眼前这些都已既定,改不了了,何必为此惹得自己不高兴?”
“奴婢不明白。”
“第一,今上过去本就不常来长明宫,也就是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得多了,把你们这帮人都乐坏了,我还没个清静呢。第二,就算让元将军去迎接蜀国郡主是德妃的意思,但今上既然有了这个决定,便自有他的道理,德妃一个人可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左右今上的主意。至于第三条……”
见凤仪一直没有下文,卯卯有些心意,追问道:“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说。”可凤仪只是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奇痒难耐,便恳求道:“娘娘赐奴婢一个痛快吧。”
“第三条,我承认你方才说的。”凤仪见卯卯大失所望,她却含笑转身,坐回案前重新拿起笔,一面抄经,一面道,“可她要欺负的,不是我,要盖的风头也不是我的。”
卯卯上前为凤仪研磨,道:“德妃执意要那位蜀国郡主入陈的心思,娘娘岂会不明?奴婢看着都心疼呢,娘娘难道不难受?”
“我若将这份难受拿给她们看,她们就又得高兴了。”
凤仪说得云淡风轻,卯卯却听得暗暗吃惊。她看着正低头专心誊抄经/文的凤仪,烛光照着凤仪平静的眉眼,神情间却有些疏淡冷漠。她不知为何心疼起凤仪来,不由叫了一声:“娘娘。”
“什么事?”凤仪抄着佛经,并未抬头。
“奴婢是想说,娘娘的字越发好看了。”卯卯说完,便见凤仪黛眉蹙起,她定睛去看,竟是凤仪不慎写坏了一个字。
“当真是不禁夸,这就废了一张纸了。”凤仪将镇纸移开道。
“娘娘总是抄这些佛经,当真可以平心养气,当做修行么?”
“修行要求的是心境平和,我已然做不到了。”
“奴婢看娘娘素日都是平平静静的,除了……”卯卯意识到自己口快,这就闭了嘴。
“我近来抄写经书,是因为今上身边的内侍告诉我,今上过去总是带在身边的那本手抄佛经不见了,所以才想着重新替今上抄一本,如果他愿意收的话。”凤仪的目光恰好落在腕间的那串佩珠上,她似是有所触动,抬头看着身前的宫女,问道,“卯卯,你相信人情这个东西么?”
“奴婢……”卯卯凝神想了想,点头道,“信。”
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宫女眼里还闪动着清澈的目光,凤仪看着卯卯此时尚算坚定的神色心底却渐渐泛起苦楚来。她不禁开始猜想,自己当年在龄安的眼里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还带着对世间人情的懵懂感知,以为只要有那一份心意,即便是死都刻骨美好。
她觉得卯卯的眼神这样好看,像是暮春时节的草长莺飞,满是生气与对这个世界的憧憬,让她想起那一山烂漫的紫藤花海,蔓延了整个视线的壮阔瑰丽,让与和龄安一起度过的年少时光变得那样动人心魄,也让她再一次深深觉得难以面对如今的自己——她的心,是无论抄写多少佛经都不可能再恢复平静的,因为自从那个少年走入自己的生命中,她便再也停不下跟随他的脚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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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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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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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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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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