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元起身后忍不住竖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锦元。”
锦元抬头巡视一圈,偌大的殿中除却她再无旁人。
见鬼了。
她倒不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在神像面前无人敢造次。
“锦元。”
……没想到真来个不怕死的。锦元咽了口唾沫,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来人声音柔软,倒像是有些似曾耳熟。
锦元将衣冠理好,蹑手蹑脚的拿起案上的砚台,寻思着该躲起来偷袭还是直接正面上,可是敌人在暗她在明,无论是哪一种都充满了风险。
果然还是应该叫人?
“锦元,是我。”来人越发的无奈,将手搭在了锦元的肩上,锦元吓得“哇啦啦”一通乱叫,手里的砚台眼看就要砸了下去,好在辛广眼疾手快,接了下来。
来人宝相庄严,一身金缕外衣,哪怕是隔了老远放在人群中,也是熠熠生光。
见是辛广,锦元才缓了一口气,有些抱歉的将砚台收了起来,转而开始责怪他:“你这个神仙当得和鬼一样,走路都不带有声音的。”
辛广:“……”
锦元一屁股坐到了案上:“说罢,有何吩咐?”
她是辛广钦点的圣女,也是辛广与元国百姓之间沟通的媒介,按理说她对辛广应该百般尊敬顺从,但尊敬和顺从这种东西得从娃娃时期就开始培养,锦元幼时辛广见她小,总是忍不了心斥责,直接将她养成了混不吝的性子。在这世上她连神都不怕了。
辛广见她梦里这幅畅快无畏的模样,本无波澜的脸上也不禁泛起了涟漪,只是这涟漪很快就隐了下去,辛广又忧愁了起来,他将手掌放在锦元的发顶上,声音缓慢而不容质疑:“你可还想起来这一切?”
春夏秋冬,光阴荏苒,她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走马观花一样在她的脑中经历了一遍,从她向父王求情救阿娘未果到薛上带她出宫,再到薛府偶遇小和尚……脑中的记忆宛如洪水,波涛汹涌着向她袭来,将如今的她淹打的片甲不留。
短短一年时间,她尝尽世间离散。
她会不会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克走了身边的所有人,甚至如今,要将自己的命也克进去?
若她就这样被烧死了也罢,如今自己也染上了尸毒,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不过是一滩行尸走肉为祸人间,不如一把火灰飞烟灭,省的日后颠沛流离。
“你恨他们么?”
辛广站在她的身边,二人并肩而立,再一晃眼,哪还有什么神殿,神殿早已经被人推翻了,就连里面的神像也蒙了几层的黑灰,整个王宫里面早就狼藉一片,剩下的宫人在里面厮打互殴,只为了抢最后一块金箔片。
浮生摇头,众生皆苦,不过为贪嗔怒而惑而已。
辛广不做声,广袖一挥,眼前景象一转,二人站到了王城外,王城外一片乱糟糟,人们相互攒动着,浮生与辛广二人没有实体,脚不着地的在空中飘着,不一会就落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二人竟来到了玄武门。
浮生转身就要走,却被辛广拉个正着。
“难道你不想见你母亲最后一面么?”
浮生脚步一滞。
人群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呼,原是那看守的狱卒拿了一把倒刺的节骨鞭,一鞭鞭的抽在刘王后的身上,那个可怜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满身血污的跪在地上,嘴里咬着一块早被染得通红的破布。
“死有余辜!”人群里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猛烈回应,众人捏着拳头,纷纷高举上空,一齐呐喊。浮生奋力甩开辛广的手,要去护着刘王后,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护着她,都没有用处,那声音一浪卷着一浪,如芒刺背,阿娘如今就在她的面前,她却连拥抱都不能给她一个。
原来她受了这么多委屈……
那个时候她又在哪?
当真是……枉为人子!
“你恨他们么?”辛广不知何时又踱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他始终是一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无动于衷的像个旁观者。
事实也是如此。
浮生咬牙,她恨不得手中有一把刀,一把火,哪怕只有一根绳子,她也要将这群人,不,所有说他阿娘死有余辜的人勒死!她要他们都去为她阿娘陪葬!
辛广神情一顿,良久轻声叹了口气,他瞥了一眼浮生——眼前的人身上戾气越发的沉重,宛如一团正蓄力燃烧的红色焰火。
不等辛广挥袖,二人又重新回到了慈宁。
慈宁依旧是浊雾深重,浮生摸着雾在街道上行走,不出片刻,就寻到了自己身体——她依旧被人钉在台子上。只是那季伯不知何时来了,他披着那日浮生为他备得披风,对着众人激情亢奋的数落浮生的桩桩罪行。
浮生屏息在一旁听了半天,原来压根没有什么刘王后显灵,都是季伯听说她出现在慈宁后故意引她上钩的把戏,他的父母子女都死在了毒人手里,对毒人恨之入骨,连带着怪起了浮生,说来说去无非是什么不好好驻守神殿,导致天祸,以致于神降毒人来惩罚他们这群无辜的百姓之类的废话,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浮生幽幽的叹了口气,亏她还担心季伯。辛广倒是阴魂不散,飘到她的身边,问:“你很他们么?”
恨……自然是不恨的。
只是生气。
气他们的蠢,气他们的笨,更气他们没有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解释一下毒人的事情。当然,更气自己,气自己没有办法不管他们。
辛广自是听不见她内心这一堆没用的抱怨,只是指了个人给她:“你看。”
浮生顿时血气翻涌,心里一“咯噔”,辛广指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拿节骨鞭抽她母亲的那个狱卒——马金刀!
只可惜她此刻是灵体,若她是可以自由活动的肉身,定要拿小刀一刀刀的剐下那人的肉皮!
此时马金刀丝毫不知有人在观察他们,仍旧苦口婆心同季伯站成了两个对立面,同他辩论。季伯起先以为马金刀是元国旧皇室的追随者,本想以自己刘氏家仆的身份拉他入伙,后来才发现这个男人就是个认死理的死脑袋,一时间也没了耐性,别在腰间的长刀“刷朗朗”的拔了出来指着马金刀:“你要是再不让开,我就砍了你!”
马金刀本就吃软不吃硬,他此次来慈宁带了两个兄弟,本想着劫富济贫好好的赚他个一笔,却不想赶上毒人,两个兄弟为了保护他都折在了这里,他本就悲愤难当,如今被人威胁,大有一种虎落平阳,孤胆英雄的意味,索性也拔了腰间的六环银圈弯月刀上阵,死死护在浮生的前面,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今日我马金刀路过此地,保护这名姑娘不为名不为利,就为了天道里的一个‘理’字,若这姑娘犯得是杀人纵火的罪名,那诸位要杀要剐阎王爷那也不会有二话,可这姑娘什么罪名也没有犯下,你们不过是为了一句空口无凭的臆想就要将人烧了祭天,那便是你们的不对!”
“少废话!快让开!天马上黑了!”季伯越发愤怒,一刀劈向马金刀。浮生心中焦急,忙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中,刚魂体归为,那遍布全身的痛楚就传递而来,身上不亚于被人用小刀一片片剐肉下来。
季伯见她有苏醒的意思,忙转了刀锋砍向她,却被马金刀一个刀背给挡了下来,浮生心中一时对马金刀的感情越发复杂了起来。只是此时来不及让她去想这些,她拼进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冲所有人大喊:“尸毒不是什么毒,不过是一种毒虫,他们透过人的伤口钻进去的!”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从身体里弹了出来,脚步不稳,几个踉跄,撞到了辛广的怀里。
“你已经死了,不应该再插手人间的事物了。”
辛广的话吓得浮生一激灵,转头去看架子上的自己,自己手脚都被锁魂链束缚着,肩胛处还有两个大钉子,手臂已经完全青紫乃至发乌,到真是一副死人的模样。
真新鲜,她竟然能看清自己死了的模样。
“可是……”浮生看人群依旧是闹闹哄哄,压根没有人将自己刚刚拼死喊出的话当做一回事,只得腆下脸来求辛广:“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告诉他们,尸毒真的不是毒,不过是一种毒虫,这种毒虫附在人的身上,只要人一受伤就会钻进人的身体里,然后吞噬五脏六腑,驱使人以它的想法行动,我昨天已经试过了,只是还没有想到怎么样才能杀死这种虫子,你是神仙,你有没有什么办法……”wWW.ΧìǔΜЬ.CǒΜ
见季伯与马金刀二人打的越发难舍难分,浮生更加心焦如焚,若是不受伤还好,哪怕是身上只有极其细小的伤口,于这种毒虫而言都是机会。只可惜辛广只当她是透明人,无视她的求助。
浮生只得又冲向自己的身体,明明如今自己已经是灵体,却在决定冲向身体的下一刻浑身上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体上那种像是被万钧之锤砸烂的感觉,实在是痛苦……但是也没办法了。浮生深吸一口气,刚要往身体的方向冲过去,就被辛广扳住了肩胛:“没用的。”
台下的人约是也等的不耐烦了,不知是谁带来了火种,趁着季伯引开马金刀的时候将火把往台下早已堆好一扔,今日风喜东南,不出一会儿,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如同被人从天而降浇了一桶子冰碴水,刀扎似的冷。
偏偏这时,一道黑色瘦削的身影如闪电一般窜到了台上,拼命的撕咬着浮生的裤腿将她往台下拽,站在前面点火的人起先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看清了眼前是个什么东西时纷纷喊道:“野狗来吃尸体啦!快加稻草!”
浮生看清是大豪后,又扒开辛广的手往台上冲——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大豪,她有想过那只胆小又粘人的狗是不是见风向不对丢下她跑了,如果是的话,她的内心甚至会有些庆幸。
他总算机灵了一回儿。
只可惜,狗都像主人,大豪的胆小,大豪的没用,就连大豪的榆木脑袋,都像极了她。偏偏要趁这个时候跑回来来找她,浮生狠狠的擦了把眼泪,只不过灵体是没有眼泪的,她一遍遍的穿过自己的身体,一遍遍的感受那种彻骨铭心的痛苦,只可惜她一次次的被弹出去。
她是真的死了。
“大豪!”
后面的人递来的稻草越来越多,火苗仗着风势越发喜人,大豪干枯的狗皮都着了火,却依旧死死咬着台上浮生的裤腿不放,浮生想伸手将它的嘴巴扳开,却又穿透了大豪的身体,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浮生绝望的大喊,眼见大豪身上的火苗越发高涨,她却无能为力。
“你松开啊!你松开呀!她已经死了,你不知道么?”浮生拍打着大豪的身子,自打薛上将它带出宫后大豪就日益可见的消瘦,臭狗吃惯了宫里的山珍,却难得不挑食,懂事听话的不像一条狗,明明该是她来照顾它,到最后却成了它来迁就她这个没用的主人。
“她已经死了!你快跑,快跑啊……”浮生的喊声伴随着大豪的呼吸越发的微弱,不一会大豪就彻底葬身在火海里,火势已经吞噬了浮生的下半身,四周一片鼓掌叫好声,浮生站在台上冷眼看着底下面孔各异的人群,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
解脱,欣喜,赢来胜利的曙光时才有的骄傲……
只有她,命运将所有的馈赠都送到了她的面前,却又一件件在她无能为力时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夺走。
都说让一个人长大最好的办法不是让时间教会她一切,而是直接将那人拉离原有的环境,丢进那些丛林峻茂,让她独自一人,日日与虎狼为伴,与豺狼朝夕,不假时日便会脱胎换骨、宛如新生。
“这里不是慈宁,这里是恶人城,站在你脚下的不是什么纯良百姓,更不是什么无辜良民,他们杀你母后,如今还杀了你在这个世上最后的牵挂,他们杀了大豪,他们杀了你最后的希望,他们不仅连你,他们连一条狗都不放过,是他们害了你,是他们把你变成这样。”辛广的话好像带了无穷的魔力,一直盘旋在浮生的脑海中,久久没有离去。
“你恨他们么?”
“我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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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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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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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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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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