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此次路过慈宁,一是真的路过,二是身上银两差不多要见底了,她既然要去和联合军商谈,总要有银两换身像样的行头,所以来她娘的故居看看,能不能翻找到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变卖换些盘缠也是好的。只是没想到,还没入了慈宁的地界,就听到这群匪寇在这里大放厥词。
浮生不动声色的啜了口凉水,继续听一行人的宏图大志。
茶馆小二听了马金刀的豪言壮语,忙溜须拍马道:“真不是我吹捧刀爷,但那慈宁的县丞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玩意,一听刀爷要来连夜收拾细软跑了。”
小二是个油嘴,话是这个话,但是理却不是这个理,慈宁的那个刘姓县丞是连夜跑了不错,但不是因为马金刀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看见元国的朝廷崩塌了,树倒猢狲散,县太爷在慈宁混了三十余年,上有老下有小,仗着刘这个姓氏捞尽了油水,不趁着事情还没闹大的时候跑人难道等着刀架到一家老小的脖子上再跑吗?
不过茶馆小二的马屁正好拍到了马屁股上,马金刀十分受用,眉眼笑开成了一朵璀璨的黑菊花。身旁的另一个光头大汉见大家都拍马屁,也不甘示弱,只可惜嘴笨,吧嗒着嘴嗫嚅了半天终于憋了个屁出来,声音细得像个蚊子,只听他一张磨盘似的脸羞的通红道:“可是……可是不是听说慈宁刘府刘王后冤魂显灵,整个慈宁斥满尸毒,民不聊生吗?大哥……我们,我们现在去打家劫舍真的…好好吗?”
浮生呼吸一滞。
“屁!”瘦黄鼠狼一掌拍在秃头光溜溜的头上:“你才打家劫舍,大哥这是救世扶贫,区区尸毒算什么?大哥怕过谁?”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大哥染…染尸毒…”大秃头越说越乱,浑浊的眼珠子显些飙出了泪。
“你就是这个意思,什么刘王后,什么尸毒,你就是贪生怕死!”
“哎哎哎,客官——”小二本来磕着瓜子在一旁看好戏,眼神余光瞟见了那原本坐在角落的青年已经没了身影,慌忙要去追,可那一人一狗跑的像是踩了风火轮,晃眼之间已经没了身影,只留下小二呆站在原地,欲哭无泪:“茶钱还没给呢……”
不管是慈宁尸毒还是刘王后显灵,都像是提线一样牵动着浮生的心。
如果是前者,浮生身为圣女当尽全力去助慈宁百姓度过难关,如果是后者……
那被绑了风筝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孩童的手中,饱受雨淋风吹的倦鸟归巢般的躲进了檐下的巢穴——一路奔波千万里,深入骨髓的东西,她又怎么能忘记。
她从来都不是潇洒利落可以斩断一切的人,她生来就是一段藕,一刀切下去,只会连着绕指柔的万根丝,她不怕那些神神鬼鬼,显灵了正好,她只想好好的、能抱抱她的阿娘,说对不起也好,跪在她面前也好,甚至,只要看一眼都行。
浮生在前面跑着,大豪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着,连走了小半个月,一人一狗都没好好吃顿饭,风餐露宿先不提,也不知道浮生是什么体质,本是好心救了一上吊的妇人,结果那妇人是精怪所化,被救后凡甩着大舌头要来吃他们——总之这一路上不是遇见吃人的妖怪了,就是遇见骇人的鬼了,短短数日,大豪本就排骨似的身形又瘦了一圈,不止是一阵风,仿佛吹大了一口气就能将它掀倒。
两根柴火棍就这样一路飘进了慈宁的地界,还没进了慈宁城,浮生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从远方飘了过来,越往前走越发浓郁,等到了城心时活像一脚他踏进了腌菜缸。浮生还好,她从小鼻子就不太灵敏,但还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是可惜了大豪,被熏得眼泪汪汪,“嗷呜嗷呜”的叫唤。
浮生幼时随母亲来过慈宁建立庙宇为民祈福,昔日的慈宁是元国第一大县,富饶程度甚至可以与王城相媲,而如今满街的商铺悉数关了门,空无一人的街道显得破败不堪,四周除了他俩的脚步声再无其他,拾步走在街道上都会扬起一阵烟尘——宛如一座空荡荡的鬼城。身边没有其他人,只有大豪陪在身边浮生难免有些发怵,本想抱着大豪一起走,但一想到大豪动不动就在泥地里滚两圈,内心挣扎了几下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不想激起地上的尘埃,索性踮着脚尖走路,却不想越往前走迷雾越发深重,渐渐的将周围的断垣残壁罩了起来,独留她一人置身在这迷雾里了。
“大豪。”浮生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大豪的名字,她的反应不算慢,只是这白雾来的诡谲迅速,还没等她做出应对就已经将她包围了起来。
大豪在一边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浮生这才稍稍安下心,继续摒着呼吸往前走,刚没出几步,远处传来一阵飞奔而来的脚步声,来人速度极快,身上穿了轻甲,一听就是个练家子,若非是周围静得可怕,加上他身上的甲胄有些动静,浮生这个二九流八辈也听不到他的动静。
来人直冲浮生这边而来,浮生忍不住停了脚步,一颗心悬了起来,虽说在这浓雾中谁也看不清谁,但不乏有些封闭五感的高手——来人是敌是友?琇書蛧
穿着轻甲,必定是朝廷的人,若是联合军那边她还有自信混过去,若是锦文的人——
就在浮生乱想之际,那人堪堪擦着她的肩过去了,浮生下意识的扭头,看到了那人的脸——眉长入鬓,眼神凌厉,高束长发,轻甲之下的黑衣将人显得格外挺拔利落,哪怕周围有千人,也能望穿人群,一眼也能看见他的脸。
“薛上!”
浮生下意识的喊出声,伸手要去抓,可那人却如一阵风,飞似的就湮进了雾中,没给她留半分念想。
竟是她思念过度思出了臆想。
也是,他在她身边潜伏十年,将整个元国都摸了个透彻,才让衡裕山庄一蹴而就,如今木已成舟,他凭什么还要求人家不离开自己。
他二人本就是个势不两立的道理。
眼前的浓雾化水,薛上的身影无迹可寻,浮生呆站在原地,将心头一腔孤苦的单相思整理好,讷讷的同大豪说:“大豪,走吧。”
大豪没用理她。
“大豪?”在这里,哪怕有眼睛也比瞎子强不了多少,浮生伸出手往身边摸索着,却摸了一个空——大豪失踪了!这比遇到薛上要刺激多了。这些天她一直同大豪一人一狗相依为命,大豪如今已经不单单是一只狗,更是她的心灵支柱!
“大豪!”浮生喊道。本来虽在这浓雾中,却一直在缓步往前移动,如今大豪一丢,她心中乱了方寸,方向感也自然丢了。不等她走出两步,一只土黄色的、烂了皮的枯手一把抓上了她的脚踝,仿佛有千钧之力,竟拉得她不能动弹。
谁?
浮生下意识的挣扎,却听见暗中有一在她身边的男子“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对准她脚踝的附近一刀劈了下去,那枯手才终于松了开来。
“跟我走。”男子声音低沉沙哑,应是上了些年纪,浮生只觉得这声音似曾耳熟,一阵没由来的安心,竟乖乖的任由那人拉着一路矮身进了一间宅邸,那宅邸像是与这迷蒙蒙的雾都隔绝了开来,男人刚上了门栓,原先那刺鼻的气味通通一扫而空,眼前变得一片清明。
浮生这才看清站在门后背对着她的那个男人——男人有些驼背,发中有些许银白,一身再简洁不过的黑色练武衫,记忆的潮水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浮生心中一阵惊喜,碰巧男人转过了身。
——“季伯!”
季伯是如今慈宁刘府唯一的家仆。
不论现在如何,刘氏一族毕竟曾出了一个王后,连带整个家族都兴旺了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满门荣耀皆在一夕之间,浮生记忆中光幼年那次祈福建庙,她在慈宁刘府所见到的刘氏家仆就不比王城里少,而这偌大刘府的管家便是季伯。
当年刘王后怜薛氏遗孤薛上,将他接回宫同锦元同吃同住,本是昭德明贤的好事情,没想到小公主拈风吃醋,嫉恨薛上抢了她阿娘的宠,一直寻思着机会报复他,碰巧这次刘王后带两个孩子慈宁远行,锦元认准了这次的好机会,决心将薛上这个牛皮糖甩在半路,让他永远找不到回王城的路。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到了刘府,锦元本藉着玩耍之名将薛上约到了后院,又与薛上赌钻狗洞,看谁能更快钻出去到慈宁最繁华的街心,薛上不做声,只是嘴角浮现一抹莫名的笑意。只是天真如锦元,那时还不知道那叫冷笑,以为薛上是默认了这场比赛,当即就趴在地上钻狗洞,她先前沿路探过情况,自以为将路况熟记于心,结果还没到街心就发现自己迷了路,就这样回去免不了一段骂,本想钻狗洞回去,却发现薛上这个挨千刀的早在她刚出去的时候就将洞口给填了起来。一时没了主意,索性趴在墙角哭,这时恰好遇上了回家的季伯,为她买了根糖葫芦将她领着带了回去。
如今想来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事情,但在浮生心中却始终是她人生里的一口甜。
因为她后来的皑皑岁月都在偌大孤独的神殿里消磨而过,除了记忆一无凭借。
他乡遇故知,季伯虽算不上故知,但也算熟识,有关刘府家产的事情浮生也有耳闻,一部分被收入国库,另一部分被贤妃一众敛了私库,到最后只剩下慈宁刘府这个祖辈留下的宅邸,还是君主保下来的。
浮生一边吃季伯热的饭菜一边听季伯说慈宁的变故——大豪大约是饿极了,闻到季伯热饭菜的香味,也顾不上自己主人的安危,直勾勾的跑了过去,浮生也没有资格说大豪,因为她现在嘴里塞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馒头,她实在太饿了。
季伯也被浮生这不要命的吃法给惊住了,忙递了碗水伺候过去:“长公主,慢些吃,还有呢。”
浮生接过碗猛地灌了一口,那哽在嗓子眼的馒头总算下了肚,浮生心中百感交集,填饱了肚子后同季伯话家常,才知道季伯一家老小在刘府出事时逃离了慈宁,季伯念着主人的恩,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这一路上见惯了刍狗之辈,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有情有义的人,浮生心中对季伯存了感激,问道:“季伯,你可知这慈宁城是怎么一回事?”
来时的路上听说了慈宁城满城尸毒,做好了眼前尽是饿殍、满城白骨的准备,却不想整个慈宁宛若雾都,诡异异常,好似不曾有人。
季伯面上一凝,欲言又止,反复过后才问道:“长公主可是听到了什么传言才来的慈宁?”
有关慈宁的传言很多,唯有刘王后显灵这一甚嚣尘上,先是有人传在故居刘府见到了刘王后一身白袍在庭院里晃悠,再者就是在慈宁的联合驻扎军一名陈姓番兵起夜时被一条长白绫抹了脖,第二天尸体却失踪的传言。
以讹传讹,越发甚嚣云上,但都只是传言,看到的人毕竟是少数,直到那名陈姓番兵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起先他与旁人毫无区别,除了脖子上有条浅浅、淡淡的痕迹。因为当时战事也不吃紧,联合军虽成立不久,但也混的相熟,加上姓陈的士兵又性格豪爽,平时人缘又好,众人只当他出去休假了几天,又回来了而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假装过去了。可没想到,那人却像是魔慎了一样,每日呆在房中闭门不出,起先众人还不觉有异,等到第四天破门而入时才发现,原先好端端的一个人像是被人抽干了血肉一样瘦的干瘪,脸色青乌,头发、牙齿和舌头全掉的精光,还不停的挠自己的身体,喉咙中发出锐利又高昂的吼叫,好似破布被人硬生生的撕开一般难听。
众人从没见过人有这样凄惨的模样,饶是平日里关系再亲近,此时也不敢贸然上前,可偏偏这种尸毒像是在整个番队里扎了根,慢慢所有人都变得呆滞如木偶丧失自我意识,等到几日之后,脸色渐渐变成青乌坚硬,然后掉头发,最后退化成人干攻击生人。
本美如壁画的慈宁只在一夕之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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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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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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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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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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