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自然不用,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我这次来本就不打算问案情相关的东西,再者说案子是查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即便是要问,也要问不相关者。”
他指着那些箱子继续道:“我现在就事论事,只想随口问问这箱子,按道理说北雁南飞,现在时已入冬,为何这些北雁被困不往南呢?”
“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已如斯何况飞禽走兽,眼下就是这般世道不济,不过若你行走世间多日就会发觉世道向来如此,人心不古才是关键,本王问你,你今日前来此地,可曾也想过本王的心思?”
邺王并未正面回答他,他来到箱子旁看看里面的大雁,抓出一只瞧看半晌,随即放回箱子,抖抖手腕回到石桌前工整坐好。
林中有涛声,沙沙作响,微风不皱,分外直白。
道士望着青衫上的微尘微微皱眉,举指轻弹抚弄,邺王看着他微微浅笑,笑容里多了一些东西:“还是本王之前所讲,你是太子的人,既然来了我便不能放你走。”
这话已然挑明,周游也不再打哑语:“你要杀了我吗?”
问这话的时候周游眉目清澈,好似这性命之忧和自己毫无关联一般。邺王和其对视,眼神也是古井无波:“我觉得很有可能。”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游回应的分外认真,邺王看着他这股子认真劲儿,反而是变的微微拘谨起来。
面前这位年轻的道士,不知为何给他一种莫名的压力,不是技不如人,也不是威慑凌驾,就是云淡清风的摆着一副正经脸,认认真真的问,便让人感到手心冒汗。
但邺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各种场面都曾经历过几番,他仔细的看了一眼道士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活命从这里出去的条件,桌子上的酒你看到了吧,三杯酒的时间,让我动心收你为门客,否则人头落地喂大雁!”
“非常合理,欣然接受。”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过邺王却嗤之以鼻:“我高看你了,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周游闻言摇头,他平静地直视邺王,眼神温润又坚定:“我贪生,但决不怕死。”
这话说的深邃,邺王举起第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摇晃半晌,最后又静静放下:“你这话有点意思,你觉得人命很宝贵?”
周游摇摇头:“我认为我自己的命很宝贵,所以我不能轻易让它没了,不过在很多人眼里钱比命重要的多,但在如今的世道里有一个道理他们却不知道,那就是很多人拿命换钱,却不知道自己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说得好。”
邺王言罢,饮下第一杯酒。
周游也喝得畅快,喝完抹抹嘴巴:“阁下有心夺位,可是为了权术?”
邺王指指胸口:“却不是的,为一口气,不是什么天地正气,是鼓舞士气,我的兵希望我成为皇帝,而不是我弟弟那股书生意气。”
周游闻言笑了:“我看二者都不是,你身上如今散发的,是一股野兽腥气!不过红尘大世里的人,一辈子不过就是人性与兽欲不断交织干戈的过程,因此也算是常见。”
此言一出,邺王手中杯立时碎裂八方,眼神瞬间凝聚,手掌并指如刀!他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货箱:“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周游直言不讳:“你是逆鳞之人,不喜久居人下,贺华黎乃内宫阉人,更不会甘心受他所制,因此你如今韬光养晦不过是缓兵权宜之计罢了,你的兵随时可以踏碎凌霄宝殿,三千琉璃大道不过是个幌子,即便是自家祖宗基业,也可以自扫门前雪!这些道理不用细看,心自明了。”
邺王闻言目露赞许,缓缓举起了第二杯酒:“如此说来,你认定凶手便是我了?”
“不确定,我对江湖不甚了解,八方十门究竟有何般人物我还未曾洞察,因此不确凿的事情我不会说的通透,不过据我听说,所谓八方十门如今已然凋零过半。”
邺王站起身来,从寒杏树上折下枝条,在泥地上写起字来,他孔武有力,枝条气贯全身,一时间飞沙走石,笔力遒劲可见一斑,周游从旁瞧看,负手心中发痒,但看见手上铁链,又只能微微叹息。
不多时,地上多了一行字:刀剑瀛佛道,眉儒魁镖山。
邺王弃了枝条,拿起酒杯,叉腰立在当场:“十大门派流传至今,刀门被剑门倾覆,山门人脉凋零绝迹江湖,魁门远离庙堂漂泊不定,佛门不喜争斗自修山门,瀛门远在东岛深不可测,如今能够常见者,仅存儒门和镖门。”
“峨眉为何不提?”周游似乎对峨眉心有隐忧,乍一提及便面色凝重无比。
邺王似有所想,好似是也有难言之隐,眼神微微看向某个方位,随即轻叹口气,似乎是又有些无奈,微微摇头道:“还是别提了。”
以邺王的虎躯身段,出现这般颓态实属异常,周游也懂得察言观色,当即邺王不说,他便不问,接着抖手指指道字:“那这道门又在哪里?”
的确,方才除了凰门之外,邺王也没有提及道门,谁知邺王瞥他一眼,有些调侃的奚落道:“你是道士都不清楚,何况我这个入世之人?”
周游哂笑,不置可否。邺王看向杏林,风波渐起,周游把盏相伴,昂然而立。
邺王:“这方天下太平太久了,是时候动动筋骨换方山水了。本王幼时便活在平安时代,虽偶有战乱但并无趣味,道长你来说说,我们这代人活在这样的世道,会见证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周游举起手掌,放平朝下,随即翻转朝上:“无非是翻覆之间,定数因果。”
“王朝的泯灭或是复兴,对本王来说都大有裨益。”邺王看看他,周游摇头:“阁下还是没有看透,在我看来所有的胜利,都值得悲伤。”
邺王大笑,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饮罢,看向周游,眼中已有欣赏:“阁下觉得太子凉其人如何?”
“贪婪者,你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对他不好就是十恶不赦。不过太子虽有瑕疵,但有一颗玲珑心,亦是成大事者。”周游客观回应,并未因其身份而有所遮掩。
邺王闻言更为欣赏,举起第三杯酒饮下,随即抹抹嘴巴,周游逍遥随性,丝毫不慌不乱。
“我已喝下三杯酒,为何道长不害怕?”
他浅笑着望着周游,青衫道士还是那般镇定自若:“你舍不得杀我。”
邺王闻言大笑,豪迈张狂,胆气雄浑:“今日初见道长已然一见如故,道长可愿相助于我,在下真心相求,方才道长也已经说过,道长并不欣赏太子凉。”
周游:“我已和殿下说过,友人所托,是情分的事,不是太子凉的事。夺储是我不喜欢做的事,但所托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为我喜欢的人,做不喜欢做的事。”
周游说完,笑的像花儿一样温暖。
邺王听闻此话微微苦笑:“如此说来,我又觉得应该杀了你了。”
周游:“很有可能,毕竟你心肠没有那么好。”
二人相视一笑,把盏对饮,小厮送来几坛新酒,不再絮叨更多,不多时酒已见底,尽皆醉的不轻。
邺王倒是笃信之人,并未为难周游去留,当然也是因为他已沉醉不醒,周游亦是脚步轻浮,不过能在逆党谋士面前荒唐大睡毫无戒备之心,足以看出邺王亦是胸怀坦荡之人。
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个傻子,毕竟这宫里真诚的傻子并不少见。
周游离了桌子,又来到镖箱前瞧看半晌,随后踩着碎步,脚踏星月钻进了杏林深处,只是这般一进,出路便难寻了。
道士走走停停,却愈发心生迷惑,想要辨别方位,却发觉四下皆是一般场景,脑中酒意昂然,远处大雁息声,浑然不知归路,却也不晓来途。
邺王府里的酒醇香浓烈,周游自下山后便从未喝过如此美酒,往日在不周山上,葛行间仍在时不准弟子饮酒,因此无论是他和周旋还是道童渐离,浑身上下都没有沾过一丝酒气,倒是下山之后方才知晓世间有此佳物,随后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肚子里怀了一只拖欠二十年的大酒虫,猛然一喂却根本喂不饱。
这一晚月亮很高,星星不暗,林中风声渐歇,邺王在石桌上睡得酣熟,有小厮来过两次皆是叫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披了大红猩猩毡,配以两方暖炉方才作罢。
而道士周游却不晓得最终跑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事儿不难,因为灼阳初升他便醒过来了。
眼前是一方雕花顶,用料是金丝楠木,刻的是八仙过海,旁边有轻纱帷幔,淡紫带香,枕下温软高置,身上半披锦被,轻若无物,好似鸿毛,睁眼细看,竟是冰蚕丝制,上绣龙凤呈祥,龙头衔珠,凤尾似火。
周游略感诧异,微微坐起身子,方才看清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方深闺床榻!
他本是波澜不惊之人,心中尘埃不染,但却没有断了红粉念想,因此乍见此般光景,这位立誓要赢取红尘大世里最美姑娘的游方道士,口中有些许发干。
更令他难以描述的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还真的躺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周游错愕半晌,昨夜酒意犹存,那姑娘还在安稳熟睡,周游却已是方寸微乱,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看到自己和身而睡,青衫道袍都还完整,心中不由得微微安定,回身瞧看一眼床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xǐυmь.℃òm
“喝酒虽误事,偶得温柔乡,挺好。”
他走到黄铜古镜前,理了理头上簪子,随即用手托着锁链,静悄悄的开了房门走出去,谁知门外竟站了一整排下人丫鬟,手中擎着洗漱梳妆的用度物事,看到屋子里出来了男子,一时间全部都愣在了当场!
周游即便是再学究天人,也从未经历过这般红粉阵仗,何况还是子虚乌有的误会,因此之前所学的道藏三千尽数派不上用场,毕竟从本职上说他还是个道士,虽说离经叛道,但到目前为止还算是有良好的职业操守,因此应付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丝毫经验可谈。
结果就是,双方看了半晌,互相都很尴尬。
紧接着,不知是哪位丫鬟叫唤了一声,随即一整排丫鬟全都尖叫起来,用度物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好似敲锣打鼓一般热闹非凡,周游根本阻拦不住,反倒是让丫鬟觉得其心生歹意,因此周游越是拦着,丫鬟们反倒是叫唤的越酣了。
屋里的女子貌似是被吵醒了,出声询问外面发生何事,周游但觉事情不妙,此地不宜久留,推开面前丫鬟便往外奔走!
自他有生之年以来,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像这般发足狂奔还真的是头一遭,即便是当初面对佘穆庄十万大军孤城斗阵,亦或是晓行夜宿上遍洒家书逼退服部兵乙,都不曾有如今这般慌张失措。
周游就是这般人,性命之忧不算忧,但若是没了气节清白,那无疑等于是身投烈火,因此无论如何他要逃离这里越远越好,毕竟生命里他最为看重的那些东西不能丢。
不过,此番应当是保不住了。
跑到门脸处方才发觉此间是何处地界,上方一块黑匾,上书方正行楷:邺王行府!
周游在牌匾下叉着腰微微喘气,偶尔叹息一口,看着上方字迹,再想想睡觉的地方,貌似是明白了什么。
便在此时,府内出现了打砸抢烧一般的声音,伴随着一位女子凄厉震怒的尖叫,周游不再耽搁,将铁链绕过头枕在脖颈上,快步顺着来时的宫道跑出了邺王府。
但这事情,远远不算完。
就在这一天,整个陵阳城都不太正常,大街小巷里都出了一档子怪事:
寒杏树的根须貌似是松了不少。
寒杏是大北戎国的国树,冬日开花,芬芳别致,时下已是入冬,北戎国寒杏遍地开花,尤其是京都陵阳,寒杏种的更为普遍。
但越是随处可见,便越是凸显问题,往日里盘虬卧龙扎根深邃的寒杏树,貌似是根须出土露骨了不少,好似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满城的寒杏全部握在掌中,随即狠狠地往上揪了一把似的,原本连墙头都长不过的寒杏树,纷纷变得比院墙还要高了半分。
但是究其原因,却无一人知晓。
陵阳城本就物华天宝,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各有心思,因此对于这般小事自然不会挂心,便是陵阳城中土生土长的小人物,也见惯了城里不时发生的大场面,因此也都算是抛头露面的有见识的人。
而这些有见识的人,面对寒杏树的突然长高,是不能够表露出丝毫好奇神色的,不然就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了,毕竟做人不易,不能没有见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天,到了查案第六日,邺王府里出了一则告示:
全国缉拿桃花大盗周游!
这消息是邺王亲自颁布的,着实是把整个大北戎国给吓了一跳。
因为众所周知邺王乃大戎神将,远镇边关功勋赫赫,但其人最好脸面最重名声,前线杀敌后院起火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肠穿肚烂埋在心底便不正常。现如今邺王不顾脸面不顾名声,把这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这就更加不正常了。
而国人喜闻乐见的,就是在平凡无奇的生活里,能多看到一些不正常,特别是当下已经是多事之秋的北戎国,大家都在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进一步再瞧瞧,这北戎国还能再搞出什么更不正常的事情出来,乐呵乐呵,日子也过得更舒坦些。
此刻开始,周游身上便多了几抹桃红色,而邺王头上也多了一顶碧绿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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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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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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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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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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