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人知晓凝云与绿敷互换了身份,日上三竿,沈家长辈小汤包小点心吃了几屉,新媳妇的茶却迟迟等不来。
沈府上下皆知,绿敷素日里懂规矩,沈老爷沈夫人只当她晚这一回,难得小两口恩恩爱爱琴瑟调和,新婚燕尔意乱情迷是可以想象的,折腾一晚上多睡会儿也是极易理解的。
可怜公婆俩忍住嘴里干渴,强装笑容,叫丫头去看看陌梨院打探情况。
几番辗转,少夫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红唇皓齿,莲步轻移,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动人的娇媚,缓缓行拜,葱尖般纤嫩的手指端起茶杯敬茶。Χiυmъ.cοΜ
公婆俩灌下半杯茶,脸上笑成了花。
“敷儿今日气色甚好,比那往日寡淡模样竟是强了千万倍,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敷儿既已成我沈家媳妇,定要与我儿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眼下要紧事,是赶紧为沈家添个大胖小子。这两个红包是我们一点心意,小翠,再把那金钗玉镯如意速速取来……”
沈府里都说,少夫人从前寡言少语性情恬淡,连头发上都不曾戴几朵簪花,如今自嫁进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轻言细语温柔可人,时刻面带微笑,见过的人都觉浑身暖洋洋的,连嫉妒的心思都没有。
时间稍微长点,小丫头老大妈们都来请教绣花式样花袄款式,碰上少夫人心情好,还能得到几件精美的赏赐。
如此不久,陌梨院的门槛都差点被踩坏了,相比之下,寒翠坞那边倒显得格外冷清。
本就是妾室身份低贱,深入简出又不好好发展阶级关系,活活把寒翠坞整成了冷宫,公子嫌弃,下边人也不爱,也不知进门前怎么还是卫国第一名妓。
年关将近,沈府上下忙着采购布置本就十分热闹,二来娱乐话题实在太多,大家嗑瓜子不扯点八卦都对不起瓜子。
少夫人与公子恩爱日常有多个版本广为相传,盛宠之外,寒翠坞的妾室又如何凄凉悲惨,被塑造成终日以泪洗面的怨妇形象。
而据我所知,绿敷除了新婚夜流了几滴隐忍的泪,之后便往来于沈府各大藏书室,并没有哭哭啼啼怨天怨地。
某一日天气放晴,我在院子里遛菜豆儿,迎面碰上正遛老婆的沈西岭。
凝云身着石榴红缂金丝云锦缎扣身袄儿,外套大镶大滚灰鼠风毛斗篷,在沈西岭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像个宝儿爷一样。
沈西岭见我过来,饶有趣味地打量,“好久不见啊,最近过得不好?怎么你看起来,脸上毫无血色。”
我点头唔了一唔:“哪有你过得好啊,新婚燕尔,和这花儿一样的美人你侬我侬耳鬓厮磨,天下便宜都被你占尽了。”
沈西岭笑而不语,凝云柔声道:“早就听说辛阿姑娘有沉鱼落雁之容,今日有幸见了真神,才知世上方有如此美人。”
“少夫人过奖了,在西岭兄眼里,少夫人才是天下最美的美人。”
我们说话时,菜豆儿一直横在中间企图引起大家注意,但它横了半天也没人在意,就连一向最宠爱它的沈西岭,如今娇妻在侧也分不出神来看它。
大概明白了凝云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于是菜豆儿尾巴一扫,跑过去咬凝云拖在地上的斗篷。
“菜豆儿,你干什么?快停下来。”
“菜豆儿?”凝云一把捞起菜豆儿将它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头,“原来你就叫菜豆儿啊,常听西岭说起你呢,小家伙儿摸起来好舒服。”
菜豆儿被强行抱住心里很不爽,眼睛圆瞪目露凶光,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意思是不能摸,它不是随便的喵。
沈西岭问:“菜豆儿今天怎么这么凶啊,哪里不开心了?”
菜豆儿听到他这样说,即使心里万般委屈也要好好表现,强装开心垂下胡须,瞳孔变得细直,耳朵摆两摆。
“这才乖嘛。”
凝云抚着菜豆儿的肚子问:“它是不是饿了?辛阿姑娘,我能带它去吃点东西吗?”
沈西岭满脸关切:“这样也好,外面天冷,你赶紧回屋暖暖吧。”说完转向下面人,“照顾好少夫人,路上小心,回去后火炉一定要烧得旺旺的。”
我站在旁边,猝不及防吃了一波狗粮,心一抽一抽的疼。
我们一直保持目送的状态,直到凝云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沈西岭才收了依依不舍的目光,道一声:“哦,还有你在,我们再继续走走吧。”
我心道:走你妹啊走,你只心疼凝云让她回屋,怎么就舍得我陪你在寒风里瞎走。
瞎走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啊,走了这么久我实在懒得动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沈西岭顿了顿,磨磨唧唧的,“辛阿你脸色惨白,是不是身体抱恙?”
我鄙视他一眼,想他绝不是因为关心我才这么磨唧:“没有抱恙,脸色惨白大概是因为从前身体大出血,没剩下多少血了。”
“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还生过孩子呢。”
我捏紧拳头,隐忍着:“你胡扯什么,我怎么就生过孩子了啊?”
“大出血嘛,你方才说大出血。”
“谁告诉你我大出血是因为生孩子啊,生你个头啊生,我一个人怎么生?”我继续隐忍,“你听说过刮骨疗伤吧,那你知不知道有种排毒养颜的古法子,一剑穿心放掉心头血,约摸放个七天,脸色就会像我这般白皙!”
沈西岭斟酌着道:“你若不是浑说,真是好胆色。”
“你若信我胡说,也是好胆色。”
曾经咬牙切齿发誓不忘的恨,如今能以这样玩笑的方式说出来,大概说明我真的把一切都放下了。
不同于罗舍塔中的女鬼,她在五百年后仍念念不忘曾经的虐情,向我诉说被心爱之人一剑穿心是何等绝望,时时忘不了那穿心之痛,刻骨之伤。
后来自己受这一剑,果真是万念俱灰恨死不能,然而到头来,熬过许多瑟瑟发抖的夜晚后,终究什么都淡忘了。
沈西岭继续心不在焉,我也胡思乱想着,我们因各怀心思变得沉默,空气也凝重起来。
沉闷片刻后,我直截了当问:“你拉我出来走这么久,不就是想问绿敷的事吗?绿鬓红颜,敷玉无双,这是你给她取的名字,怎么如今要从你口中说出,反倒这么难?”
沈西岭一下子惊慌起来,紧张地搓搓手:“你真厉害啊,先是变我的眉毛,现在……反正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懒洋洋地嗯一声:“你再不入正题,我就要回去睡觉了。”
沈西岭一脸菜色,结结巴巴道:“听说新……新婚夜,你陪绿……绿敷喝了很多酒,你们喝的什么酒,味道怎样?”
“不知道,不重要。寒翠坞太冷了,喝酒能暖暖身子,她又时常是一个人,好不容易碰着我能说话解闷,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她……一定很恨我吧,有时想想我也有愧,拿她做牺牲,可她本不该介入……”
“没有,她好像没那么恨你。”
“哦,这样啊。”沈西岭略显失望地垂下头。
“怎么,她不恨你你好像还很失望?”
“不恨也不怨,真搞不懂。”
我表示十分无语:“西岭兄,你好傻!她那是喜欢你啊,她以为你喜欢的是凝云,所以才会选择退让和成全。”
“可我的确喜欢凝云啊。”
我觉得真是无法和他沟通。
“你喜欢的不是杨陌梨吗?你一直把凝云当成了陌梨,其实不是这样,绿敷才是。”
沈西岭忽然正色道:“妹子,我很理解你为朋友两肋插刀胡说八道的心意,但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哦,那你有没有证据证明绿敷不是杨陌梨?或者拿出证据证明凝云才是陌梨?”
沈西岭啧啧:“小丫头片子,口齿倒很伶俐!”
我表示:“我一直很伶俐。”
“不行了,我现在脑子好乱,好想找个地方静静,听听小曲儿转移注意力是不错的,不过香兰阁是不能去了,其他地方熟人也多。听说有人在城内见过卫玺,诶,要是能听卫玺一曲,不过很难啊。萝笙兄和逸玄兄好久没见了,他们在干嘛……”
“等等!”我当机立断,强行打断西岭兄这一通毫无逻辑的叨叨,但接下来的问题却问得哆哆嗦嗦,“你……你刚才说,有人见过卫……卫玺,就是那个会抚琴的卫玺吗?”
“何止是会,是很会很会非常会抚琴啊!”
沈西岭奇了一奇,抱起双手来打量:“嘿,你还知道抚琴的卫玺!想不到你大俗人一个,竟还知道卫玺这样的雅致人物,难得啊真难得。不过也是,你在我沈府住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沾染一些本公子的风流雅韵,是道近朱者赤……”
原来那天在街上见到的背影,真有可能是卫玺!
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拽起沈西岭的袖子:“别废话,现在就带我去找卫玺。”
沈西岭被我硬拖着走,还不忘讥诮道:“怕是卫玺不待见你这么粗鄙的丫头,我认为,咱们最好先回去梳洗一番,然后再备礼、报请帖,虽然也不清楚他到底住在哪里……”
我着急地打断:“我等不了,一刻都等不了,我现在就要见他!”
“急什么嘛,姑娘家家的,这般风风火火心浮气躁,将来如何能嫁出去?”
“你看我是那种能嫁出去的人吗?我辛阿难道还需要男人娶我?哈哈,可笑!”
“别灰心,还有我表弟呢,我表弟条件是真不错,又对你一片痴心!”
“大哥,我很理解你为亲戚两肋插刀胡说八道的心意,但请你不要乱点鸳鸯谱。”
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跑来,我认得这是寒翠坞里的小桃,因为绿敷的侍奉丫头实在不多,除了几个半大不大的丫头片子,就是半老不老浣洗衣服的张妈。
“小桃,你找我有事啊?”
“二夫人说,今日得空照姑娘的法子做了桃花糕,请姑娘过去尝尝。”
原本只是我前几日无意中提起,没曾想绿敷竟记在心里还专门做了出来,我十分感动,擦干在寒风中冻出来的鼻涕,决定暂时抛下卫玺的事去寒翠坞。
沈西岭问:“桃花糕?我怎么从来没吃过?”
这是辋川特产,他当然不可能吃过。
沈西岭瘪瘪嘴:“你们把我带上,我也想吃桃花糕。”
小桃大喜:“那就请公子同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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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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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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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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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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