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得手中的符纸还没来得及用，空中一道炸雷响起，雨瓢泼的落下来，将人淋了个落汤鸡。
陆氏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得了喘息的机会。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腿上，灭了她腿上的鬼火，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起来就像熄灭的鬼火正滋滋冒着烟。
许是冤情得解的缘故，这场雨来得怪异又及时。十得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立即又有雨水落上去。她放弃挣扎，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让人睁不开眼。
“幺婆，”她站在陆氏面前，低头问：“乌林珠……是你杀的吧？”
老妇瑟瑟发抖，似乎听不见她说话。她目光呆滞的望着自己的腿，神色恐惧。
得不到回答，十得只得作罢。
尽管当下炎炎夏日，雨水温热如同带着温度的苦涩眼泪，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却凉进了心里。十得后来想起，觉得是因为当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站在她的旁边，浑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逢七回魂”是来宁告诉她的，但来宁说这种说法并不科学。曾经十得和赵甲木都对来宁老神在在论起科学这件事十分诧异。十得问他：“你强说这种说法并不科学，那些入了眼的不干净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来宁说那是人心中的念想，没有念想，人就会什么也看不见。
十得说话激他：“既然不科学，你还教给我们做什么？”
来宁的烟杆在十得头上敲了两回，语气诙谐地说：“因为科学不能当饭吃。”
乌林珠的“三七”是十得胡诌的，好在效果不错。只是不知陆氏心中的念想是什么，能将她吓成这副样子。
陆氏还呆怔着，暂时瞧不出危险。方天戟吹了吹手背上的伤口，紧揪的心终于得了片刻松缓。他从地上爬起来，一屁股都是灰白色的柴灰。
那件血衣静静躺在地上，同样沾上了草木灰。方天戟盯着那件衣服，直到淋得湿漉漉的十得回来捡起血衣，又在伙房角落里找了把雨伞替陆氏撑伞，他才悠悠回过神。
这样重要的证物为什么落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阿夏又到哪里去了？
回到警局，陆氏以嫌疑犯的身份被暂时关押在警局看守室。这是一件看起来很荒谬的事，一个瞎眼老太成为了残忍杀害儿媳的凶手。张隶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本结案书，不停的揉搓着双手。
“这个……”许久，他终于开口。
方天戟还不太懂张隶的欲言又止，说到底他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爷，或许有那么点摸爬滚打的经历，但在与死人打交道上，十得和张隶才是行家。
张隶顿了顿，刚要出口的话被十得堵在了喉咙里。
十得说：“张科长，事实就是这样，陆氏阿婆与这件案子脱不了干系。”
血衣就摆在眼前，陆氏要用篾刀杀了他们也是事实。这两者联系在一起，陆氏本就已经很难洗清自己的嫌疑，何况，她的确不瞎。
“可是……”张隶拿不定主意，“她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儿媳？”
疑点确实很多，比如那件血衣，难道就不能是陆氏杀鱼杀鸡的时候染上的吗？更重要的是，在陆氏的口中乌林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媳，她没有理由杀掉她。
“连动机都没有。”张隶摊手。
案子刚刚尘埃落定，就这样翻案，张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说到底，她们缺了关键证据。
“十得，”张隶语重心长的起身，“这个事呢……其实我是觉得……”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十得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觉得什么？你觉得反正周含的确杀了徐四胖子，即便乌林珠是陆氏所杀，他们周家也有了抵罪的人，所以可以将罪责全都归于一人身上，留陆氏一命？”琇書蛧
“为什么？”十得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因为她已经是个时日不多的幺婆？”
张隶神情严峻，碍于方天戟在场不好与她明说什么。其实两人心里明镜似的，说到底只是张隶害怕。
害怕什么？这事儿说来话长。
二十年前，张隶尚且年轻，断案经验不足，属于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的亲信——衙门的检验使——给了他一张错误的验尸报告。张隶因此错把凶手亲人也当做了凶手，害得无辜的人惨死，结果那年暴乱，张隶一家被阆中守卫军误杀，只剩他孤家寡人。他以为这是报应。
他再也不信任仵作，反而信了神神鬼鬼的师娘子十得。这件事给张隶造成的最大的影响，是教会了他凡事留一线。
“我就奇了怪了，阖家上下都只剩他自己一个了，还怕什么因果轮回。”出了张隶的办公室，十得满不在乎的嘟囔着，丝毫没有发觉身旁的方天戟停下了脚步。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方天戟皱眉，眼里透露出些许嫌恶。
他看不懂十得，这种感觉让他不大痛快。你能从她的神态和处事方式中看出她的刀子嘴豆腐心，处事圆滑也好，扣门也罢，不过是小市民的生活常态罢了。可是十得不只是这样，往往在你以为你看透她的时候，她却出其不意的使你混乱不堪。
十得回头，“我没逼着你喜欢。”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情心？”方天戟问她。
“同情心？”十得好笑：“大少爷，你知道什么叫同情心吗？”
她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的笑，慢慢靠近方天戟。
“像你一样给乞儿一碗抄手就叫同情心？还是像张科长一样给罪犯一条生路才叫作同情心？”十得勾起嘴角，讥讽道：“既然满怀同情心，想给周家留下一条命，既然可以把杀人的罪都归结到一人身上以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张科长为什么不让半边身子入土的陆氏扛下所有的罪，让周含成为不被赶尽杀绝的幸运儿？不仅安了自己的良心，还给周家留了血脉！”
方天戟语塞。
十得仔细打量着方天戟变化的脸色，笑道：“我告诉你吧，因为陆氏活不久了！即便她真的是凶手，再过不了几年她就会躺在一个坟包里！你明白吗？凶手一个没落下，张隶只是安了自己的良心而已！”
方天戟脑中懵了好一会儿，他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从她的怪诞言论中清醒过来。
“你这是诡辩！”他说。
十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他：“方天戟，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方天戟未经思考脱口而出：“没……”
“我也不相信，”十得转身继续朝警局外走：“可我偏偏能听见死人的声音。”
她的背影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触不可及。方天戟终于感觉到了师娘子与常人的不同，明白了那些明明与十得素未蒙面，却怕她怕得要死的人的惧意来自哪里。
十得就像来自阎罗殿的判官，把善恶区分得清楚明白，不带一丝情感，不留一点余地。
方天戟浑身一寒，听见十得说：“就像活人总是会站在活人的立场考虑权利和利益，我只是站在了死人这边而已。”
时间仿佛停止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已。方天戟寒颤褪去时，十得的一脚刚刚踏出门外，嘴里还在不停的嘟囔着：“猴子学走路，假惺惺。阿夏还不知道在哪儿，倒先想着放人了……”
戌时七刻过后，阆中城已经逐渐静了下来。明月当空，街头巷尾月影斑驳。嘉陵江边堤岸上，两个身影并排坐着，酒气传来，连着月色下银光粼粼的水面和江景都染上了醉意。
赵甲木从十得手中夺下酒瓶，拿在手中晃了晃，一脸肉疼的呵斥她：“这是上好的女儿红！你悠着点喝！”
“啧，”十得睨了他一眼，打了个酒嗝：“你一不喝酒二不嫁人，要什么上好女儿红？你这个酒……几个铜板买的？”
“五个。”赵甲木老实交代：“这是席家大小姐的谢礼，我不乐意收，所以给了她五个铜板。嗳，你别倒在这儿！”
十得却像得了软骨病，水似的往地面淌。赵甲木扶不住，见她脸上红彤彤一片，喝酒上了头，只得将堤岸上的青砖擦了一遍，任她躺着。
好酒入喉，十得浑身都烫了起来。她贪婪的贴在地面，冰凉的青砖让她舒适的叹气。
“唔……”她努力睁开眼，望向泛着银光的江面，伸手扯了扯赵甲木的衣角，“赵甲木，你读诗给我听吧。”
赵甲木瞪了她一眼，“多稀奇，字都认不全你还听诗呢。”
“那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十得锲而不舍提着要求。
“你今天喝酒醉糊涂了？”赵甲木皱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十得的声音难得的轻柔，她像只小猫似的靠近赵甲木，枕在他的腿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脖子疼……你念的诗，说的故事都很无聊……会听睡着的，睡着就……不痛了。”
赵甲木一顿，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十得白皙秀颀的脖子，红绳下的皮肤已经开始红肿，紫草膏不管用了。赵甲木瞳孔骤缩，忙从破旧荷包里拿出一张黄纸，小心翼翼的在红绳上裹了一圈，又拿出紫草膏擓出半盒，在十得脖子上涂了厚厚一层。
冰凉的刺痛感激得十得清醒过来，她眨巴着眼望着赵甲木，只见赵甲木双目眺望着江面，低声浅唱：“二月莺花满阆中，城南搔首立衰翁。数茎白发愁无那，万顷苍池事已空……”
好嘛，果然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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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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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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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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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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