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济见道福回来了,随手把书放到一旁,道:“看不出你还信佛?”
道福觑见那是本她儿时练字用的《安般守意经》,随口道:“我不信佛,只是看着好玩,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桓济点点头,道:“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叫下人把你的东西分成两份,随身只带常用的东西便是了,其余的到时候交给我的部下,我让他们分另一批走。”
道福一边坐下一边斜睨着他道:“现在夏天还未全过去,正是河水最为丰沛的时节,我又不准备把嫁妆都搬去,你还怕破冈渎的水载不动我的船吗?”
桓济看了她一眼:“我让他们带着东西从破冈渎直接运到山阴,你跟我一起走长江水路,我们到了京口再行周转。”
道福闻言略微诧异:“这是为何?”
桓济顿了顿,道:“一是我到京口还有些事要办,二是……安全起见。”
桓济此言一出,道福非但没能放心下来,反而疑惑更甚,孙吴以前,从会稽到建康,必先沿运河到京口,再由京口沿长江朔流而上,始达建康,但京口乃长江出海口,从建康到京口的这一百余里路程风大浪高,且江面辽阔,对往来小船来说风险极大,而且绕道京口,此路也过于迂回悬远,为了避开大江之险,同时也为了缩短会稽到建康的路程,孙吴便在云阳以西开凿破冈渎,把秦淮河与破冈渎连接起来,这样往来运船便可避开最危险的长江一段,同时也大大缩短了建康至会稽的距离,而此时桓济舍弃了破冈渎—云阳一段便利平稳的内河道,改走长江天险,却还说是为了安全?
道福抬眼瞧着他道:“你此行前往会稽,究竟是要做什么?”
桓济踯躅片刻,觉得也无需隐瞒,于是道:“土断。”
道福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地轻笑出声:“你父亲可真心疼你。”
桓济佯装听不懂她言语间的嘲讽意味,只道:“既然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就不用再跟你多废唇舌,只是你这姓氏着实扎眼了些,不如你给自己想个化名,我替你安排一个流亡势族的身份,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就用那个化名,省的多事。”
“流亡势族?”道福蹙了蹙眉,道:“会稽郡乃势族大本营,多的是或大或小的势族盘踞于此,譬如说我的封地余姚,刚好就有一个现成的余姚虞氏,不如我就叫虞姚好了?”
桓济摇了摇头道:“正因为会稽郡乃势族大本营,势族之间多少都沾着亲带着故,不管你用了谁的姓氏,要是有人刨根问底,或是多问了几句,你即刻就要露出原形,再说那余姚虞氏,他们是世代聚居于此的南方土著势族,我就问你一句,你可会说他们的南方土话?”
道福想想在理,于是左手支颐,偏着脑袋想了片刻:“如若会稽郡里聚居的势族姓氏不可用,那么南方势族、山东势族、河南势族皆不可,那就只剩关中势族以及河北势族了,关中势族……”道福顿了顿,道:“还是河北势族吧,那就……河东裴氏?”
桓济亦是摇了摇头,道:“东海王越和裴妃当年虽未随元帝一同渡江,但她在南边儿的名声不可谓不响,你用她的姓氏亦是有些招摇了。”道福见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不由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桓济指了指她身旁道:“北燕前些日子因伪主慕容儁的离世而引发了胡汉争斗,不少河北势族因此跟随流民一同南下渡江,你既要假扮流亡势族,就得先熟悉熟悉北燕朝堂的情况,这些是我临时让人找出来的,你先看着,你的化名亦可从中慢慢挑拣。”
道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几本新订的册子,遂点点头表示知道,她不欲桓济多待,所以也不主动挑起话头,一时二人无话,两人相持片刻,桓济突然发问:“我的玉銙,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一直垂首不言的道福吓了一跳,讷讷地看着他,桓济笑道:“看你的样子是不打算还了?”
“我……”道福复又低下头,轻声道:“会还你的……”
桓济依旧不依不饶:“什么时候?如今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往会稽,如果没有那劳什子,行事怕是有诸多不便。”
道福绞着裙摆道:“知道了,等我要回来了便还给你……”
桓济望向道福的眼中审视意味愈发浓厚,却见道福低垂着脑袋辨不清她此时颜色,桓济伸手捏住道福下巴逼迫她抬起头来,道福烦躁地避开他道:“我说我知道了,你要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琇書網
桓济不气不恼,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深沉:“我不过是想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你又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道福冷笑着道:“怎么?以你我的关系,你还指望着我们彼此之间能够相敬如宾吗?”道福见桓济无论如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自己离开,可她刚扶着凭几站起来,手背就被桓济一把按住:“慢着,我还有话要问你。”
道福挣脱了两下见挣脱不得,于是道:“如果你想问的是成汉亡国公主的事情……”
“——我想问的不是她,不管你是如何知道她的,那些话又是谁告诉你的,这些我都没兴趣知道。”桓济打断她道:“我想问的是那两个枉死的侍卫,你天天念着因果报应,最后却害得那两个无辜之人惨死,说到底,他们可是为了救你才被杀的。”
道福听到这话终于停止挣扎坐回地上,半晌才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不论日后什么报应落在我身上,我都受得。”
桓济摇摇头,笑道:“不,你不会遭报应的,先不论他们的家人不知道他们的死与你有关,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你不光是公主,更是我们桓氏儿媳,他们区区一个侍卫,兵家子罢了,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报复吗?那可不止是赔上一个儿子,怕是要把举族人的性命都要搭上了,想必你在做那事时,应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道福蹙了蹙眉,气恼道:“你特特叫我留下,就是为了奚落我的吗?”
桓济笑道:“你就当我是无聊得紧,信口胡说的吧,不过我确实是有事要问你。”
桓济起身走到道福身后,双手撑着凭几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之中,道福最不惯他与自己亲近,刚要发作,却见桓济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凭几上面,那是一张嫣红色忍冬纹样的旧帕子,道福只看了一眼便煞白了小脸,不知是惊是怒,桓济随手将那帕子摊开,露出里面一枚正方形状、雕刻有狮首镶金边的精致玉牌,正是道福从桓济书房偷走的玉銙:“我方才问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劳什子还我,你说等你将它要回来以后,可你为何不说,这枚玉銙此时此刻,就在你的房里?!”
道福眼光聚拢,瞬间明白了他方才为何有那一问:“你诈我?!”
桓济轻声笑出声:“怎么?以你我的关系,公主还指望着我们彼此之间能够相敬如宾吗?”他顿了顿,又道:“那日东安寺,我在院外听你和父亲说话,不觉得你是个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人,即使是父亲要处置你身边之人时,你虽看起来急躁,但说话之间并非毫无章法,不然以父亲的性格,断不可能再容得下她们,可为何偏在偷盗玉銙一事上如此莽撞?先不说当着国官的面拿走玉銙,哪怕是在我质问你时,你也一口就应承了下来,这可与你后来的行事作风不符。”
桓济指节轻扣着桌面,接着道:“我让人趁着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在你房里查探,果然在这凭几之下发现了暗格。”桓济手里把玩着那枚玉銙,接着道:“自打我得知玉銙不见以后,凡你房中物品一应进出都要仔细检查,你每次出这个院子亦有人跟着,传一两句散话或许可以,但递东西嘛怕就有些困难了,所以这东西既不是递进来的,亦不是你从外头带进来的,这段时间除了大嫂子以外,就只有一个父亲身边的马娘子进过你的院子,可我方才问你你却假装还未得回这玉銙,这又是为何?”桓济顿了顿,道:“那天晚上我问你是否将玉銙送去了寿春,你低着头没有回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抵死不认,现在看来……只怕这枚玉銙自丢失起就从没出过这间屋子!”
道福刚要开口辩解,就被桓济按下:“你不必说话,只要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桓济站起身来,道:“这件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会自己去查,至于你……等你跟我离了建康,我看那些人还怎么将主意打到你头上!”
桓济说完一把拾起凭几上的玉銙和帕子,起身就要离开,道福赶紧攥住他的袖角,桓济奇道:“怎么?你还想狡辩?”
道福仍旧低着头,闷闷道:“把帕子还我。”
桓济本以为裹着这枚玉銙的不过是她不常用的旧帕子,所以从未认真留意过,经她这么一说,反倒认真端详起来,道福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忽然抬起头来冷笑着道:“那是我送给殷湛的帕子,把它还给我。”
桓济闻言一怔,道:“既然是你送给他的,怎么现在又回到了你手里?”
道福施施然从桓济手中抽走那方帕子,道:“你今日的问题也忒多了,我倒是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道福望着桓济,眼中溢满了揶揄笑意,道:“为何不告诉你父亲?”
桓济敛了敛目光,道:“你指的什么?”
道福笑笑:“所有,玉銙被偷一事,我偷偷去见那祠堂老翁一事,连廊下面遇袭一事,你有很多次都可以告诉大司马的,为何不说?”
桓济怔怔望着道福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中有挑衅、有嘲讽、亦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哀伤与决绝,桓济失神片刻,忽然也笑了:“我原以为你是像极了那成汉李氏,如今细细想来,你应该更像我父亲才是,其实原本每件事情,你都有得选的,你说我父亲做事不留余地,可你在做每件事的时候,又何尝给别人,给自己留过余地?”
桓济忽然伸手捏住道福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的眼睛,他分明与她离得这样近,伸手便可触到的距离,为何却又总觉得她像那轻慢无影的空中柳絮,悠悠扬扬挥之不去,落不下,也抓不住:“天地虽大,但只要各自珍重,终可怀抱再见之念,你今后的日子还长,何必把样样事情都给做绝?为何不给你、给我……”桓济顿了顿,接着道:“给他、给我们彼此,都留一点余地?”
注:
京口——今江苏镇江,长江出海口
山阴——今浙江绍兴,会稽郡治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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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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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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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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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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