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被桓温问的一愣,世道自然不可能承诺过任何人什么,可是她父皇是这么说的,褚后是这么说的,经史子集上也是这么说的。
桓温嘲讽似地笑笑:“余姚公主出自尚玄世家,那我就用老庄的一句话送给公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根本就从未把人放在眼里!什么为善则预,为恶则去?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过是肉食者教化世人谨守本分的说辞罢了。”桓温顿了顿,道:“屈原曾言,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比干何逆,而抑沉之?太史公司马迁阅尽千帆,亦曾有过伯夷、叔齐,可谓善人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载的嗟叹。其实这世间的道理从未变过,是人一厢情愿,只去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道!什么是道?说到底,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罢了!”
道福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低垂着头沉默不语,桓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见她今日只挽了个寻常发髻,以左右余发结做同心,青丝垂于两肩,身上穿了件皂缘绿绮复襦,下拢月白色香纱襦裙,袍外再罩以飞鸟纹纱衣,虽说是极素雅的装束,但观其行止动作,亦难掩贵重身份,桓温看着看着,却见道福忽然忽然开口:“依大司马所言,什么是道?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是以余姚方才一直在想,既然范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倘若让他再活一世,他会选择另一种人生吗?”道福摇摇头,道:“余姚以为不会,为何?盖因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由得终。此句何解?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反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
道福再次看向桓温,眼神较之方才却是出奇地清亮:“范滂自幼承袭儒学,奉的是仁义礼智信,行的是孝友睦任恤,所以死前才会说出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这样的话。后人观他遭遇,也是屡生喟叹,世道已然如此,世人为何还要叹他?盖因为世道虽艰,但他信的道,亦是世人信的道!大司马之论,余姚能够明白,却自认做不到,为何?‘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众生并非如您所言,错信了不该信的道,而是这道,本就是众生选的!”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桓温细忖着这话,忽然大笑着道:“倘若这果真是众生选的道,那么在我废黜东海王时、我杀东海王三子时、殷、庾两家被族诛时,袁氏父子上疏鸣冤时,众生又在哪里?!”桓温笑着笑着,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神色,道:“再譬如说,我打算再废东海王,降其为海西公,你猜,会不会有人站出来仗义执言,替他打抱不平?!”
“你!”道福先是听说他要再废东海王,惊得即刻站了起来,又细想了海西公三字中的讽刺意味,一下子嗔目切齿,忿然作色道:“事情都是我做的,又与他人何干?你若要报复,为何不冲着我来?!”
“余姚!休得无礼!”桓济不知何时从院外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心急如焚的林英,桓温斜睨着二人,知是林英报信,把桓济给招了过来,而桓济恰巧又在这个时候出现,想已不知在外头候了多久,当下也不理他,而是看着道福冷笑道:“报复?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想的也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知道,与其花时间计较这些,不如把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桓温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桓济,接着道:“与其花时间探听你在暗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倒有些更省事的法子。”桓温站起身来,对着一旁的侍卫道:“你去,把公主身边一直带着的那个丫头给处置了,本公以后不想再见到她,至于公主的其他陪嫁……老的打发到庄子里做洒扫苦役,其余的……只要还能生养,就都拉出去配给军户吧。”
桓温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就像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但听在道福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击得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快要站立不稳,桓济急忙伸手扶住了她,桓温又回头睨了道福,说:“公主以后没什么事,也不必出她院门,更不必去见外人了。”
道福将扶着自己的手一把甩开,定了定心神,望着桓温道:“以大司马的为人,余姚就算再怎么哭求,想必也会无动于衷的吧?但求大司马听余姚一句,打知道我要嫁进桓府起,到我真的嫁进桓府后,身边的人无不劝我忘却前事,好好依附于桓府,做个顺从妥帖的儿媳,可惜余姚偏生生了个孤拐性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这才造成了今日之局面,大司马若是不满意我这个儿媳,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大司马喜欢轻省,余姚倒是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桓温负着手转向道福,眼角含着揶揄笑意,道:“你说。”
“大司马既然连我司马家的皇子都敢杀,想我区区一个公主,自然更是不在话下。”道福上前几步,走到桓温跟前敛衽屈膝,盈盈下拜,道:“如今我国破家亡,自是无心以至,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Χiυmъ.cοΜ
夏末早衰的落叶从残余的蝉鸣声中漱漱落下,素范清风席卷着花香落进道福刚拢好的袖袍中,这样美好的画面,就连时间都愿意为它稍待片刻,桓济分明看见父亲冷峻的目光随着弥漫的花香涣散开来,又于某个不可明说的时刻骤然凝聚成一团火焰,桓温怒不可遏地将石桌上的茶具杯盏一把扫到地上,指着道福勃然怒吼道:“是谁?!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桓温怒目切齿、狞髯张目地质问着道福,而道福面上却仍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泰然自若地回望着桓温无法抑制的愤怒。
光阴退减、江河逆流,时间回到十八年前,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样一双含疑抱怨的眼睛,这样的勇气,他曾经见过,亦曾为之倾倒过;这样的哀痛,他也曾见过,亦曾感同身受过。十八年的时间,不够东海扬尘,沧桑陵谷,却能将当年那个为报父仇枕戈泣血的踌躇少年变成如今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老练政客。
都江堰外的惊鸿一瞥,东篱把酒的彻夜谈心,丹桂树下的海誓山盟,终究比不过业已在他内心深处生根发芽的权利欲望,他用她的国家,换来了庾氏旧部的臣服,朝廷内外的首肯,以及爱人的凝睇怨绝。
道福站起身来,望着他的眼神愈发幽怨:“为什么?为什么你每件事情都要做得这么决绝?为什么总是一点余地也不肯留下?”
桓温望着她,只觉得眼前人的身影模糊得只剩下了一剪重影,心口更是像被人拨弄着的琴弦一般,一紧一紧地疼。是啊,汶蜀不当南北之津,又偏居一隅几十年,现今南北对峙的大势下,即使拿下,对晋室版图来说也不过只是多了一块可有可无的飞地,可他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亡了它?为什么一点余地也不肯留下?
院里众人听着他们意有所指的对话,望着桓温逐渐委顿下去的神情,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加紧张,良久,桓温忽然背过身去面对着佛堂道:“桓济,你带着公主,和你一起去会稽。”
桓济一听大惊失色,赶紧撩袍跪下,道:“父亲?爹爹!”
桓温嘴角抖落一抹模糊笑意:“怎么?你还担心自己护不好她?”桓温转头望向他道:“你若真想护着她,就带着她离开建康。”桓温复又转过身去,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桓济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后终是不再争辩,拱手道:“是,儿子告退。”
桓温沉默地点点头,桓济说完赶紧拉着道福离开,独留桓温一人静静看着檐下日脚渐移:“不要学那伍子胥,他的结局……并不好。”桓温喃喃说着,似乎是严厉的警告,亦像是卑微的祈求,他等了半晌,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再抬首时,却见一朵芬芳馥郁的栀子花于持法界定印的佛手上静静开放,恍惚间忆起某个尘封已久的蒙昧片段——他曾亲手折下那丛枝影丹桂,坚信自己可以呵护好它,可到头来却成了佛手上的一朵无根落花,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注:
“初平之元……纲纪既衰,儒学尤甚”——《全三国文》
“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不肖恃以免身”——《晋书》《王衍传》
“人之生也,行虽七尺而五常必具……则天年无由得终”——《大宗师》“知人之所为者……”注
“人之生也,非误生也……故付之而自当矣”——《德充符》“死生存亡……”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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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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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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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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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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