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城这气候已渐渐转暖,有了几分暑气,尤其是入了夜,处处可见灯笼成串,照映着夜市里一张张或胡或汉的面孔,出城入城走亲戚的百姓更是来往如织。
马儿并排拴在树下,不时打个响鼻。
身着麻布衣的男子静静坐在酒肆摊前,盯着来往的百姓,他旁边的桌上放着两顶斗笠,面纱遮面挡风,多是风尘仆仆的远行客才戴。
“哥,烧饼给您买来喽!”
圆脸的胡人小伙子兴冲冲地穿过人群,如获至宝地捧着一包糖烧饼过来:“您慢点吃,小心烫,咱们啥时候出城啊?”
吴云分他两张,低声道:“这时候出城百姓不多,容易被认出来,若衡远正派人盘查咱们,抓个正着就不妙了,再等等,等衡远以为咱们溜出去了再说。”
“喔。”元佑点点头,坐下啃烧饼,“哥,咱们这一离开,少说一个月多说半年,可就剩下大人一个了,他在这儿会不会有危险啊?”
危险。
吴云微微眯起眼睛,咬下一口烧饼。
这是一步险棋。
元佑眨眨眼睛,担心地望过来。
“臭小子,别说丧气话,你之前骂人家,不是骂得挺欢?”吴云察觉到他的目光,收起眼中的疑虑,大大咧咧地笑骂一声。
“这不是不知道嘛……误会大人了。”元佑一拍脑瓜,笑得憨厚,“哥你知不知道,那天衡远鬼鬼祟祟来找过咱大人,我就觉得这厮不安好心来着,没想到是反被咱大人给唬弄了,哈。”
“一张烧饼还堵不住你这嘴。”吴云又塞给他一张,“少说话。”
“唔唔。”
元佑烫得唔唔乱叫,吴云笑了声,给自己倒了杯浊茶,一个月前与将军的夜话慢慢浮出。
“本官正有此意。”……
吴云心头一梗,眼中有泪水涌出,他背对着李沉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却听见大人的声音慢慢响起:“你长姐不是就在京城么?去寻你长姐吧。”
吴云一片心灰意冷中,怀疑自己伤心过度听错了话,诧异地转过头:“我哪有……”
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李沉站在床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将一张刚写好的字条无声递过来。
‘衡远以贪狼为军号,意图谋反,我已抓住确凿证据,只待向京城禀告。’
吴云盯着字条,每一个字冲进脑海,他的心脏几欲停止跳动,不可置信地慢慢抬起头,与李沉对视,见对方眼神坚毅,灯影里分明还有三年前玉关守将的风采,哪里还有半分颓然老态?
下一刻吴云惊醒,原来是隔墙有耳,他连忙回了句冷冰冰的气话,同时抓起李沉递来的笔,在纸上写起。
‘将军从何时知道?’
‘从始至终。’
从始至终……
在李沉一笔笔写下的字句里,吴云这才知道,酒坛背后藏着一个怎样的英魂,原来不需人唤醒,这沙场中的亡魂一直是夜夜徘徊,夜夜悲呜,夜夜不敢忘却了玉关城。
怎能忘了玉关?
自从胡人俘虏伸出与拓跋荒截然相反的一只手起,李沉便料到这场胡汉之乱是被人存心挑起,故意雇佣这些外族胡人挑事,又在事成之后将这些另一部落的胡人灭口了事。
胡汉开战,朝廷必然拨款,这一笔笔银子便是暗地组织“贪狼军”的嫁衣,而百姓在惶恐之间必然不再相信朝廷,转而投向贪狼。所谓山上的贪狼天兆,只不过是衡远在完备之时,一举剑指京城的信号!
吴云的眼神从震惊缓缓转为悲痛,握紧了拳。
原来……
原来从一开始,将军便丝毫不曾动摇,他迷惑了衡远整整三年,髀肉复生,终于让衡远从一步步试探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自己才是浑然不知的那个人。
三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
半分也撼动不了。
热泪顺着吴云的脸庞滚下,多么孤独不被理解的三年。
‘未来得及对你解释,擅自对你用了一出苦肉计,对不住。’
李沉盯着他,眼神里风云暗涌。
‘也只有如此,衡远才会相信你我决裂,大意放你出城,但这大意不会持续太久,你要万事小心。’
“阿云,你愿意与我并肩作战么?”李沉放下笔,低低问道。
三年的安逸在这一刻被冲刷尽,一寸寸重染上血性气,吴云的眼里已被泪水模糊,重重地点头,却又忍不住想起自己走后将军会如何处境……只怕是孤立无援。
吴云坐起身,扑过去紧紧地拥住了他。
这是他从军数年来都不曾做过的冒犯动作,此时却是满脑子死生离别,顾不上这么多。
李沉一时微愣,竟在原地没有动,这一刻仿佛年月倒转,他看到当初那个躲在少年方寻身后的孩子,眉眼稚嫩,透着倔强。
他那偌大的玉关营,只剩下这孩子了。
他慢慢地深吸一口气,学着方寻的动作,伸出手,拍拍吴云的背,低声开口:“我等你回来。”
“是,属下定不负您所望。”
吴云捧着最后一块烧饼,静静回忆着临别前大人叮嘱的话,直到被元佑的呼唤声惊醒:“大人?大人,咱们走么?”
吴云从神绪缓缓从回忆中抽出,吃下最后一口烧饼:“走。”
两人戴上斗笠起身,牵马向城门口而去,挤在游鱼般的人群中,缓缓地往前挪动着。元佑见他腰伤未愈,走路不时趔趄,连忙过来扶,吴云笑了笑,无声抚抚自己的襟口,那里藏着大人亲笔写给京城的信。
“哥,你看。”元佑低声惊呼。
吴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城门口竟有一队卫兵盘查,以王虎为首,每个戴斗笠跑货物的过城人,都要细细查一番才放行。
吴云皱起眉头,压低了斗笠。
莫非衡远已察觉了什么?
端阳节当日,太守府不见过节气氛,太守亲自候在正门口,战战兢兢迎一贵客入内。
眼下太守已请那贵客单独入屋,谈了许久。
满府下人已经议论了许久。
“那贵客穿着京城衣裳呢,像什么来着……对对,京城的公子!还戴着面纱,可神秘了,不知道斗笠下长得如何……”
“京城来的?不对啊,要是京城来了大官,咱们不得提前半个月就听见风声了?这公子怎么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
聚众议论的婢女们被陈实毫不留情地驱散:“去去去,啥都有你们的事儿,干活儿去。”
随后陈实四下里张望一周,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前偷瞧着里面。
太守不会出啥事儿吧?怎么平日里跟老虎似的,自打见了那厮,就成了兔子?
众婢女:“……”
屋内燃着最好的沉香,倒上最好的美酒,那贵客坐在桌旁,戴斗笠,面容隐在面纱下看不清,却果真穿着京城里的长袖青衫,身形文文弱弱,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
“一个月的脚程,大人只用了日夜便到这儿了,果然神通不凡。”衡远赞叹一声,语气焦急,“李大人的事,京城那边怎么说?”
陈实睁大了牛眼,莫非此人是神仙?
化身成小白兔的太守亲自给贵客倒了酒,酒液如同剔透的胭脂,这是陈实从来没见过的,好像是用葡萄什么酿成的珍品。
在衡远紧张的注视下,那贵客终于抬起白净的手指,将面纱掀起,晃晃酒杯,抿了一口。xiumb.com
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容,说是平凡无奇,内在却自透着一种无以比及的沉稳气质。
“京城那边说。”贵客公子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嗓音甚至带了几分温和,“对你很失望,先斩后奏,放吴云出城,误了大事。”
衡远的脸色瞬间苍白。
“怎么会……”他想起什么,连忙赔着笑开口,“我早就派人在城门口盘查了,无论那吴副官知道什么,都不会踏出我这乌城一步,您看我已说服了李沉……”
“倘若他与吴云只不过玩了一出苦肉计,再趁机送情报出城,禀告皇上,岂不是轻易将你骗过了?”贵客抬起头与他对视。
衡远愣在原地,脱口而出:“可……三年了,有人甘愿颓废三年……”
“这世上几乎任何事,急躁者必败,你自己心性浮躁,便以为这世人皆是如此。”贵客望过来,他目光始终平静,语气也平静,字句落下来,却如同静水里暗涌的波澜,隐隐欲出,“让你在这乌城按兵不动,自有理由,若吴云直奔京城而去,那封信送到伪帝手中,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可……”衡远的辩解声分外无力,“我已派人去拦吴副官……”
“万一未能拦住,会是什么后果?”
贵客继续与衡远对视着,一字一顿:“万劫不复。”
衡远张了张嘴,目光不自觉地与其避开。他知道倘若吴云手中真握着什么证据,又从他这乌城逃了出去,给贪狼军带来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打击。
李沉这老狐狸用三年,骗了自己……
“衡大人,你还是太天真,不是这块料。”贵客放下酒杯,轻飘飘出声,“倘若太子在天上有知,会不会怨你?”
后面这一句,重重地砸在了衡远的心上。
“太子,太子……”衡远的脸色已经从苍白慢慢转为惨白,颤抖着喃喃开口,“我不是故意的,太子,我……”
“李沉这王八蛋,骗了我三年……”衡远的双手颤抖,忽然一股怒气涌上来,重重向着桌子捶下,把外面偷看的陈实吓了一跳。
“来人!”
陈实随后听见太守的怒吼声响起,连忙颠颠跑进去:“在!”
贵客已无声放下面纱。
“给我去问问守城兵,逮住吴云没有!”衡远声音嘶哑,竭力吼出声,“给我派人围住都尉府!”
“是!”
陈实连忙一溜烟跑出太守府。
不一会儿,在令人窒息的一片死寂里,陈实灰溜溜地跑回来:“大人,王虎说没见着吴副官……”
衡远瞪大了眼睛,冲过去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人去哪了?!”
“华容道释关云长,不过这是后世杜撰的回合,衡大人未读过。”贵客坐在原位,微微一抬头,隔斗笠面纱望过来,“意思是,不要派彼此有情谊之人去做这种事。”
拎着陈实衣襟的手不觉松开。
衡远如梦方醒,另一股怒火注入心头,他放开陈实,在袖下握紧了拳,额角青筋毕露,声如闷雷:“去把王虎按军令处斩,不惜一切代价,追捕吴云!”
陈实慌慌张张地再次往府外跑去,临迈出之前,他依稀听见那贵客再次开口。
“倘若这信真传到京城,便要劳烦那位大人亲自拦一拦了,我这儿倒是另有一计,可让皇上打消疑虑,保下贪狼军。”
“大人指的……是何妙计?”
“算不上妙计,只不过是丢卒保车,牺牲一下衡大人和这乌城罢了。”
牺牲……
陈实背对着二人远去,眼中泛起杀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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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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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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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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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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