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
孟决明唤道。
“阿云?”
孟决明又唤。
吴云随着几个兵,走在驮着李将军的战马旁边,仿佛丢了魂儿。直到孟决明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如梦惊醒,喃喃问:“哥,我们是逃兵吗?”
孟决明说不出话。
其他几个兵也说不出话。
逃兵。
这个词仿佛一座大山,重重地砸在这几个重伤的兵身上,使他们的步伐愈发缓慢。不知走了多久,其中一个兵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落日余晖散尽的山头方向,心中猛震。
那是飘扬的军旗,那是行军的步伐声,正越过荒凉的漫山头,行军而来。
其他几个士兵没精打采地抬起头,见山头处,果然有朱砂红的军旗飞拂,果真是援军!
几个兵悲喜交加,朝着前方远远地挥手。
“援军,是援军——”
利贞五年,外敌伐中原,李沉拒守两月不敌,败走,恰援兵至。
夺玉关数日,相争不下。
李沉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醒来的时候,更未想到自己被拓跋荒放了一马。他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吴云消瘦的脸,随后是他手底仅剩的几个兵满面沉痛的脸庞,齐齐围在他的床边,等候发落。
他们作为败走的逃兵,活了下来。
李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呼吸猛地沉重起来,握拳狠狠锤了一下床板,临时在大营中搭起的床发出咯吱声。短暂的怒火熄灭后,他缓缓躺倒下去。
事已至此,责备他们还有何用?
孟决明与吴云一同半跪在将军病榻下,听见将军的嗓音响起,一向低沉:“你们……愿与我戴罪重返沙场,斩拓跋荒于马下么?”
几个兵一震,齐齐应声:“愿随将军!”
沙场日复一日交战,终于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日,战鼓震天,援军夺玉关。这次随行的还有几个败走的玉关守兵,寥寥几个伤兵,在自家守将的带领下,在众多士兵的议论声中,披甲上阵。
“杀——”
熟悉的杀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千军攻城时的怒吼,孟决明与吴云一行人随在将军侧,纵马斩杀,怒气上涌,如有神助。
杀!杀进去!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孟决明也再一次被这古战场震撼,方副官的意识时不时出现,操控着这身体往前奋勇前进。
至黄昏时,这场战役终于显了几分胜负,满地的胡人尸体,李沉听见前方传来中原士兵的惨叫声,他低喝一声打马疾行,见前方一胡将被围困,以一敌众,手中长刀连连挥砍,逼退众人。
李沉纵马奔去,挥刀与那胡将弯刀碰撞在一起,溅起寒光,二人猛抬头对视一眼,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冷光。
李沉,拓跋荒。
二人在黄昏下驻马,对望片刻。
纵然曾紧紧相拥,纵然曾同盼盛世,此时绵延千年的狼烟终究还是隔断了你我。
“杀!”
李沉提刀冲上前,与拓跋荒正面相抵,吴云双目血红,随战友们一同杀向拓跋荒,红日下刀光闪烁,拓跋荒的力道惊人,挥刀同时逼退吴云与孟决明,又回砍与李沉的刀撞击在一起。
李沉虚晃一招,挥刀一挑,竟将气力即将耗尽的拓跋荒从马背上掀翻下来。拓跋荒面色决然,翻身下来,他冷冷扫一眼四周,见自己已被众多汉人包围,怒喝一声,挥刀逼退众人。m.χIùmЬ.CǒM
草原猛兽虽被围猎,血性却仍在。
崔武,石头……
杀了他,杀了他!
吴云望着他,眼中闪现出无数故人脸庞,他怒吼着挥刀斩去,孟决明惊呼,拉他一把,没拉住。拓跋荒气力即将耗尽,正中吴云一刀,血光飞溅,这位不曾低头的胡族将领竟忍着剧痛,回身一脚踹上吴云虎口处,将他的刀震飞,又朝着吴云挥刀劈来,犹如狼末路时最后的反扑一击。
刀光迎面。
血溅上吴云的脸,溅入他渐渐睁大的双眼。
他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毅然挡在了他面前,迎上这一刀,犹如万丈高山轰然倾颓。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战场:“哥——”
孟决明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痛苦地缓缓张嘴喘息,看着吴云踉跄过来,跪倒在自己面前。
李沉脸庞因愤怒而扭曲,提刀向拓跋荒杀来,哭喊声之外,两位将军仍在交战。
拓跋荒是一头陷入末路的草原狼,他已杀红了眼,举刀与李沉的刀重重撞击,两人如同野兽搏斗,甚至不讲任何武学技巧,只是拼着蛮力,一下一下地砍杀。
这场战斗,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拓跋荒的锐利鹰眼却是盯上了李沉受伤的腿,他专挑伤处下手,一刀朝李沉下盘斩来,李沉的旧伤冷不防被牵动,鲜血直流,他虚晃一招,纵身回退,刀锋一划,只划开了拓跋荒的战甲前襟,一物从衣襟内被直直挑飞,未伤及肉身。
李沉在心中暗暗苦笑,自己的作战能力果然不及拓跋荒,战场杀招,一瞬定生死,今日便是再次末路了么?
拓跋荒下一刻的动作却让他震惊。
——他竟不顾进攻的最好时机,眼睁睁看那物飞出,慌忙往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去抓那半空中的东西。
李沉瞬间抓住破绽,一刀斩下,刀锋划开皮肉的手感,他已习惯,这一次却分外让他不适。拓跋荒手中紧紧抓着此物,踉跄栽倒在地,呼吸声沉重,身上血流如注。
李沉走过去,静静地与他对视。
拓跋荒躺在地上,对李沉笑,嘴唇开合,除了最近处的吴云与倒地的孟决明,几乎无人听清,他对李沉说了什么。
李沉缓缓提起刀,对准他的喉咙,刺了下去。
利贞五年,李沉斩拓跋荒。
他终于看清拓跋荒手中紧握的东西,那是一串做工劣质的石串,出自孩童之手。
“哥,哥……”
吴云颤抖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吴云仿佛忽然回到了孩童时代,那个追在哥身后跑的孩子,遇事仓皇无措,小心翼翼地将哥的上半身支起,缓缓将哥的头拥入胸膛,哭道:“哥……”
孟决明说不出话,力气正在一分分地抽走,他却感觉体内的方副官,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的本意,拓跋荒刀锋即将斩落在吴云身上的那一刹,方副官的意识从未如此强烈过,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挡在吴云身前。
他的手不自主地慢慢抬起,抚抚吴云脏兮兮的脸。
吴云全身颤抖。
这一刻,孟决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来,大的牵着小的,去捉鱼,去乞讨,去吃百家饭渐渐长大,后来两个孩子参了军,再变成少年,一同偷队长的酒,一同挨军棍……再至青年,再至如今。
方副官的意识彻底离去的前一刹,他忽然回想起了,那雏鸡形状的石头,是痴傻的方副官还记着儿时戏言,从沙漠中拾起来,要送给阿云的。
要寻个机会……送给他……
孟决明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他的手从吴云脸上缓缓滑落,闭上眼睛,回到躺在局里的自己的身躯,最后听到的是吴云的哭声。
“哥,别走……”
利贞五年,无人记载这场小人物的生离死别。
千年的战场,有人死得名留青史,有人痛快活过一场也无人知晓,历史的车轮碾过无数小虫,将它们深深地碾入车辙里,淹没了那些曾哀恸的呐喊,掩埋他们曾欢笑过痛哭过的身躯。
越明年,李沉回京,左迁乌城都尉。
夺下玉关城后,吴云埋葬了哥,随将军一同回京,待了段时日。
方寻走之后,他的魂儿也像是被抽走了般,不复存在了。他听说皇上问罪,亲自下了圣旨,将李将军贬至乌城,做个小小的都尉,负责训练郡兵,辅佐太守作战。
乌城……
听见这个词,吴云的眼皮跳了跳,他再回过神,见李将军正问他是留在这儿找个营生,还是随他同去。
“属下……随将军同去。”吴云低声道,“若换做老方……肯定也会同去的。”
李沉看着吴云那失了神采的双眸,深深叹了口气,拍拍他单薄许多的肩膀:“走吧。”
马车停在门口,京城刚过完元旦,热闹的气氛还未在大雪里消散,李沉冒着京城沁凉的雪气,披上冬衣,腿上旧伤未愈,一瘸一拐地缓缓向门外走去。
他仰头望着雪花飘落,看不见表情,静静开口:“我这偌大的军营,如今只剩下你和我,我们俩了。”
吴云望着将军的背影,鼻子一酸,快步跟了上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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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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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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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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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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