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趿上拖鞋出去。
同样听见动静的张阿姨正准备敲门,肖远示意她敲。
“许夫人?”敲唤两声后,依旧没反应,张阿姨试着开门。
肖远大步走进,发现任雪靠坐床头,后脑勺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她换过衣服,像要出门,那双空洞的眼睛目视前方,脸上挂着泪痕。
肖远手垫到她脑后,眉头拧起来:“阿姨?”
任雪停下撞墙举动:“小远,你来迟了,阿姨头很疼。”
肖远收回手:“抱歉。”
任雪平静道:“我想你叔叔,想和他说话。”
肖远略微斟酌:“可以,我让老胡送你回去?”
任雪抽泣了一下,摇头:“他已经离我太远太远了。”
肖远一时没懂,瞥见地上摔碎屏的手机才猜到什么,心里沉了沉。
“你,”他不确定地问,“打电话给许宴了?”
任雪摇头:“你觉得高考比他爸爸重要?”
肖远抿唇:“阿姨,我们一生的轨迹就从高考改变。逝去的已经逝去,我们无力回天,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我相信,如果许叔叔泉下有知,他同样会支持许宴这样选择。”
任雪哽咽:“这种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说得倒轻巧!”
肖远眼睫颤了颤。
“你没资格替许宴做决定,地址告诉我。”任雪下床。
“我是没资格,阿姨你也没资格。”肖远淡淡地说,“既然我们都没资格,不如等等看,如果许宴自行知道,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他们不会通知许宴!只会逼迫我!”任雪红着眼睛道,“我一个外姓人,凭什么要承受这些!”
“阿姨。”肖远疑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才有各自飞。您在想些什么?”
任雪扶着肚子的手开始抖。
肖远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出现这情况,结合上次抽烟,忽然能明白,这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许宴会照顾你。”他说。
任雪委屈,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你不懂,许宴对我的好都是表象。”
她低头看肚子,“只是因为我怀着他的弟弟妹妹。”
肖远被她弄糊涂了。
“算了。”任雪无端善变,改变主意,坐回床边,“我等许宴一起回,没他我哪都不去。”
02时:56分
肖远回到书房,没心思睡觉,胡思乱想挨到天亮。
清零:【早~】
净含量:【[太阳]】
清零:【[惊讶]这么早啊,我以为我够早了】
净含量:【许宴,加油。】
清零:【你也是】
肖远沉重地搓了把脸,揉按睛明穴,心里涌上挣扎。
吃早餐的任雪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肖远不太放心,一直待到八点半,和她在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期间聊到生母,肖远说:“我第一次造访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们相处时的气氛。”
任雪温柔地笑了笑:“难怪你和小宴能走到一块儿。”
肖远蹙眉,没太懂。
任雪故意说:“你不考试?总在这烦我。”
肖远看一眼急到额头冒汗的老胡,点头道:“好,我去考试,阿姨再等半天。”
任雪漫不经心应:“嗯。”
出了公寓,老胡这张嘴,就跟连环炮似的轰不停。
“不能拿考试开玩笑,我真怕你不考了!”
“老板会打断我的腿!”
“虽然说是许同学的母亲,但什么都没有你重要,以后一定不要再这样了。”
肖远说:“我有数。”
老胡拿经验讲道理:“天有不测风云,神仙还有算错的时候呢。照我看,你中午不如去许同学那里,和他一块儿吃饭。”
“再说吧。”肖远把手机交给青年,快步迈进学校。
今天考化学和生物。
肖远做完卷子直接就走了,甚至连检查都没有。青年见他从学校出来,波澜不惊看了眼表。
29分钟。
青年:“……”
肖远喝了口青年买的水,拧着瓶盖问:“叫什么名字?”
青年答:“胡鹏。”
“胡鹏,有车吗?”肖远问。
“有,但不是轿车。”胡鹏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就是普通摩托车。有照。”
“骑过来。”肖远停在路边,“我在这等你。”
车在公寓,男生在这等,目的地很明显。
胡鹏火速赶了趟公寓,一来一回不过十五分钟左右。他把黑色骑行头盔递给男生:“十六中?”
肖远拽掉崭新头盔上的价格标签,戴好,坐上去嗯一声。
抵达十六中附近,似乎刚结束考试。
肖远没下车。
胡鹏也不吭声,稳稳地控制车身,从左边镜子里,看坐在后面的男生。男生望着十六中校门,眼睛艰难地眯起来。
胡鹏想起自家叔叔的话,没忍住:“你不是近视吗?”
肖远嗯道:“我就看看。”
胡鹏:“……”
这看个寂寞。
过了会儿,他听见后面手机响起消息音,男生收回视线。
清零:【考完。】
肖远心里暗叹,果然错过了,动了动手指回复。
净含量:【中午吃饱点。】
清零:【收到】
肖远想再说些什么,敲几个字又删除,自言自语:“算了。”
他收好手机,“回。”
“公寓?”胡鹏问。
肖远估摸着,就算回公寓耳根子也不能清净,再加上后半夜没怎么睡觉,太阳穴跳跳地疼,说:“半闲居,随便吃吃。”
吃饭中。
肖远问:“多大年纪?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胡鹏:“24,无业。”
肖远:“高中毕业?”
胡鹏:“嗯。”
“怎么不去考个驾照?”肖远回老胡短信。
胡鹏说:“刚失业,就被我叔拉过来。”
肖远看他一眼:“你叔年纪不小了,应该是想给你找个稳定的工作。对开车有兴趣吗?”
“没开过,”胡鹏不善言谈,犹豫地憋出后半句,“不知道。”
饭后,肖远想走路去学校,正好能晃悠到考试时间。
胡鹏就把车停在半闲居附近,没骑,跟男生去学校。
路上,肖远和老胡通电话,得知任雪情况还好,刚回卧室午休。
电话挂断后,他把手机给胡鹏,头疼间想起什么说:“刚才忘讲,你等会打电话给你叔说一下,让他提前收拾收拾,考完试送许宴他们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胡鹏说:“好。”
肖远进校门的时候,总感觉有点心神不宁,以至于生物卷子,足足写40分钟才出来。
他走出校门,还在揉按太阳穴。
胡鹏给他一瓶半冰的水,说:“半小时前打的电话,他们现在差不多在十六中外面等着了。”
肖远喝水的时候,手机响了。
“我叔。”胡鹏把手机给他。
电话接通——
肖远话没出口,老胡就慌张道:“许夫人肚子不舒服,我看着像要早产!你等少爷出来,赶紧把这事儿告诉他!”
听筒隐隐传来任雪痛哼,和断断续续的话:“我要我儿子,没小宴在我不生……下车!”
“许夫人你冷静点!”老胡喊道,“胡鹏!去圣元医院!!”
胡鹏似乎听见了电话里他叔在扯着嗓门喊他,他观察男生迅速苍白下来的脸色:“远少爷?”
事情太突然了,毫无预兆,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圣元医院离十六中最近,肖远赶到的时候,任雪刚进产房。
“少爷!”老胡握着手机,火急火燎道,“许夫人羊水破了!胎心正常,但胎位不太正!”
肖远耳里嗡嗡的,刹那间想到自己的母亲:“许宴……”
“我打了几遍电话!那边一直没人接听,可能……”
老胡话没说完,手机响了,“是许同学!”
他划下接听,把手机给肖远。肖远把电话贴到耳边,就听那头传来一道陌生男声:“喂?”
肖远:“你谁?”琇書網
电话那头说:“噢!你是手机主人朋友吧!他骑太快了,我根本追不上他!手机掉在路上,我在路边割草,正好看见,你们赶紧过来拿!”
那人报了个公路地址,“我准备下班了,快点啊!”
老胡疑惑:“不是许少爷?”
“胡鹏。”肖远说:“帮我去把许宴手机拿回来,再去趟酒店,房间信息等下发给你,你问问房间的住宿状态,如果没退就退了,里面的东西全部带回来。”
他不确定许宴什么时候知道的,可能是考试前,也可能是提前交卷收到老许家的消息。
“许同学……回家了?”老胡神色不忍,“是他父亲?”
肖远点点头。
-
六月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任雪望着窗外的雨,眼睛很久很久才眨一下。
肖远抱着孩子回来时,专职月嫂刚收拾好保温桶,和他打了声招呼,离开病房。
胡鹏朝房里看一眼,守在门外没进去。
今天是6月12号,9号孩子生下来之后被送进保温箱,由于身体健康,体重达标,发育得不错,故而只在保温箱里待了两天,观察结束就抱出来了。
肖远刚带着小家伙做了听力测试,安静片刻后,打破沉默:“听力正常。”
他又说,“一直登记的是‘108号孩子’,你们之前想过名字吗?许宴那边我联系不到,打给他亲戚的电话通过一次……很吵,没怎么太说得明白,后来再打就是无法接通的状态。我思来想去,还是让老胡亲自去一趟。”
他在许宴手机里,看到老许家亲戚发来的短信。
时间是生物考试期间,说的是:【孩子,对不起,这么晚才告诉你,考完试看到这条消息就回来吧,你父亲昨天夜里走了。】
“疼吗?”任雪忽然问。
这两天,她基本没开口和肖远说过话,每次都是肖远自言自语式禀报情况。她从产房里出来就在睡,睡了八个小时才醒。
醒来之后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疼什么?”肖远小心翼翼将哄睡的孩子放下。
“我问你脸打得疼吗?”任雪将他说过的话重复一遍,“逝去的已经逝去,活下来的要继续。但你看,我连一个死人都比不上。”
肖远张了张嘴,其实想说的话有很多,考虑到她在月子中,最终顺着她的意思:“抱歉。”
顿了顿,“许宴他……不知道你的情况。”
任雪自嘲地笑了声:“知道又怎样,知道他也不会来,我和他爸爸,他早有选择。”
说完,她抿了一下发干的唇,“能给我弄点红糖水吗?”
肖远:“好。”
等红糖水晾凉期间,他把床头升起来了一点:“行吗?”
任雪“嗯”一声,等他转过身去看孩子,她才说:“不止我和他爸爸之间,他选择他爸。就说你和我之间,他也会选择你。”
肖远一顿。
“呵。”任雪瞥他一眼,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你藏在床头柜抽屉里的简笔画啊,纸条啊,我没经你允许,都看过了。”
“你不太礼貌。”肖远嗓子不满地低着。
“我和小宴感情一般,为了缓和关系,我做过功课,他的笔迹,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任雪悠然自得地欣赏着指甲,说:“一个能把我儿子写的字,画的画,珍藏起来的人,有什么脸面在觊觎我儿子的情况下,跟我讲礼貌?”
在这段话过后,房间里迎来长久的寂静。
门口无意听二人交谈的胡鹏犹豫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外面天阴着,房间的天花板上共三条灯管,只亮了一条。男生半张脸藏在昏暗里,让人看不清是何表情,唯有持续性的沉默,代表他对这段话的真实性不作任何辩解。
胡鹏收回视线,想了想,两手分别堵住耳朵。
下午三点多钟。
肖远带孩子去洗澡,手机落在病房里没带。
任雪闭目养神时,听见中间床铺上的手机在响。
铃声耗断,第二遍响起,她撑起身子下床。
老胡打来的:“少爷,许同学家里这边没人。小区上下的邻居我都问过了,听说目前在乡下。我这边问出了地址,需要去吗?”
任雪:“不用。”
老胡一愣:“许夫人?”
肖远抱孩子进门,看见她讲电话的这幕,眉头严肃地拧起来。
她似乎是讲了一会儿,带着些微的不耐烦:“让你回就回,少管人家家事不知道吗!”
老胡被吼得一阵郁闷。
他冒着下雨天,开着来回将近三个小时的车,最后只被当事人之一扣上“多管闲事”的帽子。
想想就血压升高。
老胡憋着气,准备说点什么,电话那边传来肖远的声音:“胡叔,回来吧。路上慢点。”
婴儿啼哭正好响起来,电话直接被挂断。
老胡愁眉不展叹了声,憋的气消散不少。
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苦。许同学这是半辈子的坎坷抉择都撞在一块儿了。
老胡回到医院,已经是雨色黄昏之时。
胡鹏仍守在门外,坐在不知哪来的折叠凳上打盹,发现来人,迷瞪瞪地站起来喊“叔”。
老胡朝里面望一眼,他家少爷抱着孩子轻哄,月嫂站在一边,最里面那张床拉着帘子,传来护士和许夫人的小声交谈。
“啥子情况?”老胡问。
胡鹏摇头:“应该就是正常的检查。”
老胡看了看侄子,让他继续打盹休息,然后走进病房,进去了才看见他家少爷拿着奶瓶,娃娃在他臂弯里喝得起劲儿。
老胡:“诶,少爷你小时候也这么大。”
肖远也笑:“不可能,我出保温箱的时候才四斤二两。”
老胡干笑了下,觉得男生没有其他异样,换话题说:“过两天要出院,名字这块许夫人给结果没?出生证明要开呀。”
肖远嗯一声:“我晚点再跟她谈谈。”
“还有,”老胡迟疑说,“你抽空给老板打个电话吧。”
“好。”
肖远眼下乌青偏重,一连几日没怎么睡好觉。
虽然月嫂晚上留宿这,但孩子每次夜醒,他都亲力亲为。
老胡有点心疼:“少爷,不如今晚回去休息休息。”
“不用。”肖远说,“你早点回,这两天辛苦。胡鹏留在这,我跟他聊好了。”
老胡高兴应好。
他侄子本来在摩托车厂上班,做了两三年都没升职。前段时间刚被他骂醒,成功失业。他给肖明泽当了十几年司机,今年四十四。日常吃喝不愁,待遇等同白领。
肖远以后肯定要接手X-mz。
他侄子能在肖远身边做事,不比摩托车厂好啊。
稍晚。
肖远和父亲说完电话,回到病房。任雪站床边看孩子,神情专注。月嫂冲他点点头,表示一切正常。
肖远小声问:“想抱抱他?”
任雪缓缓摇头,说:“我不太喜欢孩子,下定决心丁克的时候,有了小宴。”
肖远按下心里震惊。
“生下来之后,忽然又变得没那么讨厌,主要还是因为小宴爸爸宠我。”任雪碰碰婴儿小手:“他不限制我自由,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孩子不用我带,任何家庭琐事,都不会成为我的烦恼。”
她坐到旁边,婴儿的小手紧紧勾住她的食指。
任雪继续说:“小宴十岁的时候,我和他爸吵架,虽然他爸很快道歉,但我还是任性离家出走。他爸说没关系,你玩一段时间,散散心。一别六年,我去年刚回家,他爸依旧宠我,小宴却不爱我了。”
“你来家里做客那天,小宴时隔六年,第一次叫我妈妈。”她哭笑不得,“看,你一个外人,都比我这个做母亲的面子大。”
肖远终于知道这对母子之间的问题出在哪了。
他抿抿唇:“被一个人伤过,重新接受会变得很难,需要的是契机,契机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要为他说话了,也不要看低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反正肯定比我高。”任雪表情烦躁,“我才不会管你们谈不谈恋爱。”
“还没……确定关系。”肖远低头,耳朵在日光灯下泛着红。
任雪意外挑眉。
她小表情一丰富,人就变得活泼起来,再瞧不出半分这些时日的压抑。
“嗯,你继续努力。”任雪说,“我也要继续追求我的新时代生活。”
肖远疑惑地望着她。
_
梅雨之后的空气,闷热又粘腻。肖远查完分,迈出书房的那刻心情不错。
客厅,老胡正在照看婴儿床里的孩子,瞧见他的脸色,心下一喜:“理想分数?”
问的是废话,他家少爷什么时候不是理想分,回国后,年级第一的宝座就没退下来过。
“嗯。”肖远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许宴比我分高。”
老胡眼睛瞪如铜铃,短时间内忘记眨。
4班群里,全是查分消息,目前处于沸腾状态。
班长发了好几遍“28号填志愿,学校集合”都没几人搭理,直到班长@清零和@净含量,这锅沸腾的水才渐渐冷却了。
净含量:【28号见】
肖远发送完这条,抓过许宴手机,回复同样的话。随后不管群里怎样花式@,都不再冒泡。
“准备一下。”他说。
老胡:“需要带点什么,奶粉,衣服,出生证明,接种证,还有?”
肖远想了想:“奶瓶。”
老胡:“……”
抵达时,快到晌午,天气炎热,小区门口站了一堆人等着他们。
肖远隔着车窗,看见树底下人堆里的许宴。
许宴和奶奶说着话,不经意回头,恰巧老胡摁了一声鸣笛,一群老许家的人不约而同迎过来。
车辆靠边停。
肖远降下车窗,光线落差,怀里熟睡的孩子倏地紧了下眼睛。
许宴看到孩子第一眼,表情飞快划过一抹惊喜,随即冲叽叽喳喳的亲戚们夸张地“嘘”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睡啦?”
肖远点头:“嗯。”
“让让。”胡鹏撑开一把大的黑色遮阳伞。
老许家亲戚自动让开路。
许宴没让,接过伞:“我来。”
胡鹏帮忙开车门。
肖远抱着孩子下车。
有个小孩问老许家长辈,为什么不把车开到楼下去呀。
许宴奶奶连日下来神色有些憔悴,但难藏喜悦,说:“第一次回家,都要认个路。”
车里舒适的环境一变,没走两步,婴儿便哭了起来,小脸很快嚎得通红。
许宴心慌,一阵紧张:“是不是太热了?”
老许家某个长辈听见这句,立刻叫了个人名,说:“你腿快,赶紧回去把空调调成恒温,室内外温差太大,对孩子不好!”
一个少年火箭般冲到他们前头去,眨眼没影了。
肖远兜了兜尿不湿,眼睛笑得弯了一下:“没,水喝多了。”
许宴在伞下看他,心里涌上密密麻麻的柔软。
一群人行色匆匆,有说有笑,许家几个汉子跟在最后,有的拿尿不湿,有的扛着婴儿车,有的拎着大包小包,有人抱着奶粉瞧。
快到楼下,突然炸起鞭炮声。
肖远下意识捂住孩子耳朵,许宴下意识捂住肖远耳朵。
许家人一溜烟儿散开,准备迎接孩子进门。
鞭炮声嗖地一下过去了,许宴拿开手,揽住他肩:“走。”
肖远耳朵被掌心覆盖的热度,直到进了家门,中和了空调冷空气才消散下来。
许家人纷纷自告奋勇换尿片。
肖远出了一身汗,去卫生间简单洗了一把脸,出来时,许宴等候在门口,把毛巾给他。
“谢谢。”许宴说。
肖远接过毛巾,想说不用谢,最后还是“嗯”一声。
他观察屋中摆设,朝一个方向走过去,对着黑白照弯了腰。
老许家亲戚一阵安静,纷纷放低音量说话,有人怂恿谁问一下任雪。
肖远听在耳朵里,行过礼之后对许宴说:“我们进房间谈?”
卧室依旧。
许宴拿来冰的酸奶,插好吸管,再给他。连日不见他,眼下一片青灰,一时看着竟有些陌生。
倒不是彼此的关系陌生,而是他眉眼间透露出的东西,和之前感觉不太一样了。
多了一些……成熟?
肖远喝半瓶酸奶,稍微降了点燥,剩下半瓶放桌上。他看着许宴说:“我首先要跟你道歉。”
许宴从他上下滚动着的喉结上回神,表情懵逼:“啊?”
“叔叔的事,其实我9号凌晨两点多钟就知道了。”肖远低着嗓子说。
“噢。”许宴垂下眼。
“我瞒着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存了一点私心。”肖远说,“许宴,你可以怪我。”
许宴低着头,坐到床尾,盯着肖远纯黑的裤脚看:“我有短裤,你穿吗?”
肖远:“……”
“我不怪你。”许宴拉回话题,一遍一遍说明,“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不怪任何人。”
他提前十分钟交卷,回到酒店就看到老舅发的消息,当时脑子轰地一嗡,拎上自行车就走了,半路想起来没退房,一摸口袋,手机已经不翼而飞。
忘记哪天在干吗忙什么,老许家长辈说有人打电话找他,他处于悲痛中,同时也焦头烂额,就没有在意那通电话。
直到一个礼拜后,事情全部结束了。他才打了肖远号码,夜里打的,婴儿啼哭声非常清晰。
老许家挑了两天后的好日子,就是今天,迎接孩子回来。
“我妈呢?”许宴终于问。
“暂住月子中心,状态恢复得不错。”肖远欲言又止,顿了顿说,“我给她找了心理医生。”
许宴一顿。
“他们聊过,过程很愉快,不用担心,就是安全感缺乏症。”肖远突然不知怎么开口,“她……”
许宴抬眼看他:“怎么?”
肖远:“她在催眠中,和医生提到寺庙,好像带发修行过,你知道这件事吗?”
许宴皱了皱眉,想到隔壁主卧里的佛珠。
“还有呢?”他问。
肖远不忍心:“她想出家,希望能和你们彻底断绝关系。”
许宴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明明猜到结果,真正听在耳朵里,还是非常难受。
许宴强行缓和,眼睛里一瞬间涌上的湿润很快被压下去。
他父亲留了遗书,让他好好念大学,好好做人,过好每一天,理解母亲当初克服丁克身份的不易,彼此放过,最好不过。
老胡敲门,送来一个运动包,然后和他们说:“好像订了桌子,要出去吃饭了。”
许宴:“就来。”
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老胡面对门板站十几秒,直到胡鹏叫他“叔”,一脸憨厚地给他一瓶酸奶。
老胡想说我不喝这个,许家奶奶笑着招呼道:“喝吧孩子!不要客气!喝完还有!”
老胡:“……哎好。”
老胡咬住吸管,心说许家人招呼客人的方式有点可爱。
他都四十几了,还叫孩子,瞬间感觉和少爷许同学一个辈分了。
饭桌上。
许家长辈一个接一个的,把肖远等人感谢了一遍。
老胡端着个白开水杯,来者不拒。胡鹏抱着啤酒,喝一下就是一整杯见底。
许宴小声问:“谁啊?”
肖远刚和奶奶喝了点红酒,不准备再喝了,说:“老胡侄子,叫胡鹏,多亏有他在,我抽不开身做的事,都是他帮的忙。”
许宴噢一声,暗暗将此人观察了一小会儿,确定不符合肖远审美,对自己没有威胁。
“我查过分了。”肖远说。
许宴记着准考证号,知道肖远今天来,早上特地查了一下。他装作不知道:“怎么样?”
肖远嘴角弯了弯:“734,你。732,我。”
许宴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太露骨,像看私有物,亮晶晶的。
“管他多少分。”
肖远:“?”
许宴不自然地挠挠脖子,低头看运动鞋:“能在一起就行。”
许家几个汉子忽然拔高嗓门,肖远没听清,凑过去:“说的什么,再讲一遍。”
许宴自认肉麻话自己说不来第二遍,表情臭了两分,左脚稍微动了下,鞋边挨着肖远的鞋,他顺便一比,岔开话题:“人小脚也小,41的?”
肖远活动脚趾:“嗯,比你小一码,不算小吧。”跟着皱皱眉,“最近感觉有点挤脚。”
“挤脚?”许宴下意识要往他腰上捏,“长肉了吧。”
对方的手掌带着热度,烫得肖远脊背一挺。
许宴故意捏两把,笑他刚刚的举动,说:“唔,没赘肉。”
肖远:“……”
饭后,许家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中午轮流吃饭照看孩子的两个婶婶,也都纷纷告辞。许家奶奶和舅舅走的时候,单独和许宴语重心长说了好一会儿话。
肖远让老胡和胡鹏去酒店好好休息,明日再回。
随后他进房里陪熟睡的孩子,站着陪,坐着陪,躺着陪,陪着陪着自己睡着了。
许宴回房就看见这一幕。
一大一小睡得香,小的两只手举过头顶,大的侧躺,头枕在折起的臂弯上,微微蜷缩起身子,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么来。
许宴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被强烈的满足充盈。
书桌上的运动包拉链开着,旁边摆着手机和一些证件资料。
许宴拿起来看了会,记住了弟弟的信息,最后再看一眼名字。
——许翊。
-
28号的4班,从八点到校开始就处在一片人声鼎沸中。
程文宇来得迟,一来就看见那对前后桌在睡觉。
班里都吵成KTV了,他们怎么睡得着的?
程文宇拿着冰水瓶,先在肖远后脖冰了一下,等肖远一抖,他又在许宴后脖冰了一下。
许宴困唧唧的摸了一把后脖,摸到一手水。
“老班来了!”程文宇拨开早餐袋,咬一大口煎饼果子。
许宴艰难清醒,睁眼看前面男生在揉后脖。
他扫一眼程文宇:“男人后脖不能冰,不知道?”
肖远停下揉后脖的举动,掏出手机看。
程文宇咽下煎饼道:“不是,我说你俩上学期间同居就算了,现在都高考结束了,不可能还同居吧?你俩是不是又搞一块了?”
血气方刚的少年啊,用词就是这么没有逼数。
许宴皮笑肉不笑,准备怼人,左前方宋芝悦扭头道:“关你什么事,煎饼果子堵不住你嘴。”
程文宇:“嗯嗯煎饼堵不住,你嘴能堵住。你堵吗?”
宋芝悦脸蛋一红,直接抄过肖远桌上半包纸巾砸过去。
程文宇接住,厚脸皮笑:“谢谢宝贝,正好没纸擦嘴!”
宋芝悦气成河豚,捂着红红的耳朵转过身,发现王猛眼珠子在她和程文宇身上来回转悠,凶道:“当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我,”王猛纳了个大闷:“肖远和许宴都在看你俩呢!”
宋芝悦:“……”
“什么情况?”许宴将程文宇上下打量,揶揄道,“难怪今天穿这么骚包,你俩?”
“在追,在追。”程文宇小声笑道,“小点声,她脸皮薄。”
宋芝悦回头:“滚!”
王猛喊了一下许宴,手在肖远桌面叩了叩,冷不丁道:“你俩那孩子怎么样了?”
程文宇被一口煎饼果子呛到差点魂归西天,道:“你俩直接越过领证结婚,连孩子都有了!”
这一句嗓门大,嚎得全班顷刻间鸦雀无声。
许宴不知怎么,想揍人,似笑非笑道:“你猜?”
大家齐刷刷把眼珠子挪到他前面那位身上。
肖远想说“许翊很好”,然后不知谁抢先拔高一嗓子:“生物老师骗我!男人可以生孩子!”
“不可能!生孩子要怀胎十月,高考的时候我还看过肖远呢!他就这模样没变!”
“或许男人不要十月?”
“十几天生个锤子!”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谁喝了女儿国的河水~”
“搞不好是许宴生的呢?”
这群猴儿高考结束,身体和灵魂都解放了,说话没个把门的,怎么吹逼怎么来。
许宴听得乐呵,戳了下前面那位肩膀:“肖远爸爸,我和许翊就靠你养活了。”
肖远:“……”
班主任进来时满面红光,那模样就跟中了一千万似的。
大家发现他又拎了一袋东西,红袋子,表面印着双喜。不用老班开口,班长就把袋子接上手。
老班笑得合不拢嘴:“答应你们的早生贵子糖来了。”
全班起哄,嚷嚷着让老班晚上请客,饭馆搞起。
老班脸一板:“那不行,我得攒着奶粉钱呢。”
全班拖起“切——”长调,此起彼伏,逗得老班好气又好笑,点点头道:“分查过了吧,都给我报报怎么样。来,班长带头!”
班长发着糖,扭头不好意识地说:“706,嘿嘿。”
老班:“可以啊,超出安大分数线16分。程文宇呢?”
程文宇还在偷摸摸吃早餐,噎得口齿不清举手:“我出息了!664能上成大!”
“不错不错,你平常都是600出头的,今年卷子有一定难度,尤其是数学……”
老班话没说完,就听数学课代表嘀咕了一句:“我班数学平均分113.5,谁与争锋。”
老班一呆:“?”
课代表举举手机:“我算过大家数学平均分了,113.5。”
手机传阅到老班手上,老班直接看傻眼了。
“许宴给我们补了一题,就是高考最后一题,20大分那个,我班基本上全对!”
“我没对!我没看手机!我妈不让我看!我哭死了!”
“我俩同病相怜!!”
许宴对上老班射过来的目光,摇摇头,指了指前面。
班主任屏了一口气,某瞬间觉得肖远简直是4班的福星。
“肖远,”他问,“你呢?”
“我考得没许宴好。”肖远在针落可闻的环境中说,“只有732分,生物考差了。”
他都732了,还没有许宴考的好,许宴得多少分?
全班响起抽冷气的声音。
搞得许宴有点不好意思,他正想着该怎么缓解一下气氛,老班突然点了个学生名字:“把我桌上志愿表拿来!早知道你们考得好,我还畏畏缩缩什么,中午我请客,饭馆冲他丫的!”
“老班大气!!”
猴儿们兴奋坏了。
肖远身体后靠,问:“你钟意哪个学校?”
许宴:“安大呗。”
全国最好的大学了,No1.
“许翊你带吗?”肖远干脆侧过身,胳膊搭在许宴课桌上。
“我就一个弟弟,我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带小孩,我亲戚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便利店我也挂了转让,目前和未来都不会缺钱,我完全有能力养活我弟弟。”许宴深思熟虑。
肖远不反对,说:“安大在北,成大居中,华大居南,我们这里偏东南,相对来说华大的气候环境对许翊更友好一些。总体来说两个学校差不多,一个世界排名第18,一个21,我们需要就读的专业,在这两个学校都可。你考虑一下。”
许宴一愣。
这些都是自己没想到的。
肖帅哥就像他的指路灯,哪里需要就照亮哪里。
志愿学校必须填3个,额外可以多填1个,共4个。
许宴洋洋洒洒写完学校和志愿,抬眼发现前面那位在刷手机。
“写好了?”肖远后靠,手往后抓了抓。
许宴把志愿书给他。本以为他是看,没想到他直接趴桌上抄,抄学校就算,连意向都抄。
“肖先生,不至于吧?这什么操作?”许宴哭笑不得。
肖远笔下一顿,像是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出口,编辑消息。
许宴立马听到手机振了下。
净含量:【我就是想让人家知道,我俩是一起的,录取一个,就要录取另一个。】
许宴舌尖顶了顶腮,往前凑凑,闻到肖远身上的雪松木香,他低笑一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cp,我俩‘锁了’是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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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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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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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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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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