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十六年腊月十三,大雪初停,阳光灼眼。

  明启城的大街小巷,依旧如今日一般熙熙攘攘。

  行人大都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人多话就多,哪怕是嘴里始终含着一团带冰渣的小旋风,也拦不住人嚼闲话。

  “说起来,三天前,我瞧见一桩稀罕事,城东头水家嫁闺女。”

  “嗐!嫁闺女算个什么稀罕……”

  “哎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好好好,你接着说。”

  “嫁闺女咱是都见过,可你见过半夜三更从后门嫁的么?”

  “哎?这确实稀罕。要说良辰吉日可劲儿选,谁也不会黑灯瞎火嫁闺女啊…………嗐!你怕是天黑眼拙瞧错了,那不是嫁闺女吧,多半是打发哪个丫鬟之类的去给人家做妾。”

  “早先没看清时候我也这么想,但后来离得近些就看见了,那围沿顶上的花纹,那可是牡丹和凤凰,杆子也是龙头杆,正经的只有正妻才能坐的龙凤轿。后来从旁人那听了一耳朵,说出嫁的是二房庶小姐。”

  “这不就结了?毕竟是庶出……”

  “你这耳朵是吃饭使的?早说了是水家!水家家室在那摆着,谁敢因为一个庶出就嫌弃?”

  “你这话说的……那要是不被嫌弃为啥大半夜出嫁?”

  “……这倒也是。”

  一乘靛青色篷布马车从这二位身边擦身而过,车内坐着位年轻女子脸色铁青,雪嫩的葱指用力绞着手绢,直绞到指腹已经完全不见血色,似是完全感觉不到痛。

  这位就是被人趁夜草草抬过门的女子,水家二房庶长女,水凝韵。

  身边的小丫头瞧得分明,犹豫着小声劝慰道:

  “小姐,这些嚼舌根的话,您不必往心里去……”

  水凝韵也不看她,行尸走肉一般面无表情,怅然回道: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我便是往心里去又有何用?何况众人皆知水家二房小姐出嫁,虽嫁为正妻,却无十里红妆,嫁妆也是少得可怜,身边还只有你这么一个丫头……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今日回门,我听得不痛快的话还少吗……”

  “小姐,您是知道的,二娘是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

  本是安慰的话,却换来了人比黄连还苦上三分的笑。

  “你可知,此次出嫁的原本该是大姐,是母亲和大姐没相中这个女婿才让娘捡了个缺儿,硬要我嫁过去。”

  “主母和淑小姐为何会放过如此一段门当户对的姻缘?”

  门当户对?确实,外人也只能瞧见所谓的门当户对了。

  “你是亲眼瞧见的,我出嫁三日,这三日之中,唯新婚那日被他掀开盖头时见他一面,就连新婚夜他都是宿在了几个妾室院中……晨起新妇见公婆也是唯我一人去见,婆母那张脸,便是比这雪还冷……我进门至今,一文银钱都没见到,若没有在家偷偷攒下的这点银钱……”

  “这……小姐,这几日的用度,难道用的都是你的私房钱?!若当真如此,您为何不趁今日回门告诉二娘?”

  雪停了没多久,可天边远远的又泼了墨一般。

  雨雪交加是最寒的天,水凝韵的心里却是比这天还凉。

  “在水家,我唯一的依靠便是娘,该说的我自然是说了的。”

  “那二娘怎么说?”

  “怎么说?……我今日把此事说与娘,不过想让她帮我和母亲说两句软话,让母亲去走一遭,也好让我能活下去……可即便我让步到如此地步,还是被她整整哭闹了一个多时辰说我不争气……罢了,日子便这样吧……”

  绝望比乌云更甚,随着话语和点滴回忆逐渐撕扯、吞噬了她的心。

  雪地难行,但车还是在继续往她不想回去的地方走。

  不想回去又如何?如今的她当真是无处可去。

  攥着拳头强行忍耐,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血肉中仍不自知,绢帕被染上了一抹猩红。

  可偏巧这个时候,马车缓缓停下了。

  丫头探出头去问。

  “什么事?不是还没到吗?”

  须臾,浓重的脂粉香卷着寒气钻入车内,水凝韵隐隐一皱眉,不自觉整了整帷帽。

  在明启,身上会带有这种气味的男子不会再有旁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官人怎么来了?”

  来人贪婪的眼光在她的腿上、身上爬,视线接触到帷帽遮挡处之时,却针刺一般收回了已经伸在半空之中的手。

  “这几日事忙,没有腾出时间来陪夫人,为夫十分歉疚。今日夫人回门,想着尽量安排一下,给夫人一个惊喜,带夫人出去赏赏雪。”

  车轮又开始滚动,带着水凝韵的心一起七上八下。

  掀了盖头就马上逃离她的人,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谢官人,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要去何处赏雪?何况天色渐暗,多半有雨水要来,还是……”

  “是个好去处,你去了便知。有为夫在,雨水又如何?难不成夫人并不想为夫相陪?”

  娘家已经是名存实亡,若是再彻底得罪了夫家,她就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不,自然是想的。”

  “那便好,我乏了,小憩一会儿。”

  魏恭的头枕在了她的膝上,一只不肯老实的手也落在了她的腰身上,让她手足无措,一边儿的丫头见了更是满面通红。

  如此不得体,但她不能拦。

  马车径直出了城,逐渐变得越来越颠簸,那只手也随着起伏越发肆无忌惮。

  她心中的厌恶无以复加,偏还不能明确表露,束手无策的丫头也早已把头撇去了一边。

  是了,她只能靠自己。

  “官人……”

  车正巧停下了,四周一片死寂。

  “少爷,到了。”

  “知道了。夫人,下车吧。”

  掀开车帘,寒风迎面而来,险些掀掉她的帷帽。

  下车后,魏恭在前面自顾自的走着,她的身边呼啦啦围了数个精壮的护卫。

  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高,乌云越来越近,目之所及尽是山,原该是她依靠的人的身影被烈风撕碎,越发的模糊了。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一步一打滑,却没人扶她。

  好在,就在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当口,魏恭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处是静源与明启之间的蒙山,风景秀丽,人迹罕至,是最好的赏雪地,夫人可还满意?”

  他们脚下所立之处,不过四尺外就是山崖,深不见底,水凝韵的腿都在微微发抖,更想不起回话。

  “回姑爷的话,我家小姐打小便畏高。”

  上气不接下气的丫头回了话,魏恭听了却笑了。

  “我知道,岳父同我讲过。无妨,来,夫人,为夫扶着你,难得来一次,不好好看一看美景,岂不可惜?”

  他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强行拉起她的手拖到了身边。

  男人的臂膀宽广,可不知为何,无孔不入的风她还是感觉得一清二楚,整个人就好似一丝不挂待在冰天雪地中。

  “哎?!你们这是干什么?!”

  回过头去一看,丫头已经被两个护卫钳在了中间。

  “官人,若妾身的丫头说错了话,妾身替她给官人赔个不是。男子手重,女儿家受不得……”

  “嘘……”

  魏恭是好看的,唇红齿白,只是或许因为她戴了帷帽,俊朗的笑容在她眼中却是鬼气森森。

  “夫人,今日咱们不说其他。”

  丫头的眼泪都被吓出来了,水凝韵的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冻的。

  “是……”

  这锁着她腰身的手,为何像是没有体温?

  “夫人,这雪景如何?”

  魏恭的语气是她头一次听过的温和,但不知为何,声音一入耳,寒气就跟着钻入了她的心。

  “甚美……”

  “那便好。这是为夫特地为你选的,如今你既喜欢,便不算辜负。”

  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她有些无法喘息,手脚不听使唤的开始试图挣扎那束缚。

  “夫人别怕,为夫不想让你掉下去,你必不会有事。”

  “是……”

  微小的挣扎还在继续,只因那双手越来越用力。

  “你怎么不问我特地为你选的什么,又辜负什么?”

  “妾身……不敢。”

  她的声音都在打战,可魏恭却笑着把唇贴在了她耳畔。

  “我知道你不敢,这便是为何我们今日在此。”

  “……官人……”

  风声越发大了,但魏恭的声音毒蛇一般缠绕着,让她更觉不安。

  “你生了如此一张脸,真是糟蹋了这身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肯娶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说对不对?”

  “……对。”

  世人都知水家庶长女身姿绰约,举手投足均是大家闺范,可无人知晓她那帷帽下的面容,丑陋不堪。

  她自己都嫌弃自己,更无法对其余人有什么奢求。

  魏恭猛然发出的大笑切断了风声,震得她耳内生疼,同时心更是鼓噪难安。

  “便是如此!你便是既无容貌又无趣!但还偏有个水家女儿的名头!夫人,你既承认了我于你有恩,那便不要怪我。”

  那双手开始慢慢把她往外推,她无力反抗。

  一只脚已经悬空,身下是万丈悬崖,她甚至怕得叫不出声音。

  “小姐!!!姑爷!你要做什么?!”

  帷帽先她一步掉了,男人的脸她终于看清了,冰冷的话语听得也更分明了。

  “我想要水家这个岳家,可我……不想要你!这蒙山便是你的埋骨之地!如此美景!自然不算辜负了你!夫人,永别了。”

  她终究还是被推开了,下坠的感觉让她无法呼吸,崖上她的丫头也一并被扔了下来,两道身影残叶一般在风中飘摇。

  不知为何,她倒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

  或许因为这无力反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雪花四溅,满眼赤红。

  不知何时,内室那根矮小的蜡烛已经熄灭了。m.xiumb.com

  缕缕青烟升起,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水凝韵缓缓拉开了门,白菀青已经枯坐了许久,见她失魂落魄踉跄而出,忙起身迎了两步。

  “明日午时,我要去明启府衙击鼓鸣冤……望公子……帮我照看好那名证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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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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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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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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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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