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栋连忙拉着他到水铺里坐了,避开人群。“小子,你走狗屎运留了这条命,怎敢抛头露面?谁保你出来的?”
“谁保我?李满弦死在海南,你面前这个乃是厉鬼,问你来索命了。”
“别胡说!那时候你被流放,我也是在圣人那里求过情的,你要索我的命就是你的不对。隐约听人讲起你死在海南,我还给你祭过酒呢。你没死,我白祭酒,赔我一壶。”
李满弦撩了撩面前粘结的乱发,笑时露出一口黄牙:“你把我这逃犯交上去,美酒圣人自会赏你。”
范栋知道李满弦突然现身,必有蹊跷,只是追问:“尽会油嘴滑舌,你不想活了自会找地方了断,何必让我拿着你去邀功。说吧,何事找我?”
“你刚从永阳公主那里来,永阳那女子定是给你罪受。浑相死了,你找谁去?”
“你怎么跟踪我?”
“老本行,不跟着谁我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如何,我走时你还是个少卿,现在是正牌的大理寺卿了,我跟着你只想看看这升官的人是不是活得更痛快些。”
范栋便长吁短叹。
“其实我知道这朝中都是怎么想的。九成的人只想活好这一世,一成的人想破除旧规、一飞冲天,拿性命赌一把。太子、永阳,看似分属两派,其实都是那一成人。你无论跟从谁,都是进了陷阱。只有左右逢源,才可在夹缝里求生。”
“李兄离京多日,对京中局势竟然看得这样明白,范某真是自愧不如。”他虽是大理寺卿,但李满弦在西市做暗桩的事是瞒着他的,卢校三他们知道范栋是什么货色。
“我不想瞒着你。我回京已有五年了,一直乞讨为生。是有人庇佑李某,某才得以苟且偷安。”
“谁?”
“是一个善心的女子……还是妙龄,可惜……可惜已经死了。不提了。李某在京中做乞儿的这五年,算是看遍了长安景致,比之当年绯衣加身时看得还要透彻。如今我在名籍上已经是个死人,所以无处安身,至于洗雪当日冤情也成妄想。我今日来找你,并不想求你什么,知道你自保要紧。某只想提点范兄一句,太子也好、永阳也好,你若要提前买定,难免担风险。何如找一棵天晴下雨都不会倒的树,这才是长久之计。”ωωω.χΙυΜЬ.Cǒm
“李兄所言,范某何尝不知,只是这树在哪里?”
李满弦笑了。“你只看和你一样的人里面,谁最安全。”
范栋迷惑不解。浑瑊这样扎扎实实立过军功的人死了,现在这个朝堂上没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树,临到关头人人互相推诿,宗亲族人之间都不免如此。第五守亮说要他忠于圣人一人,这是一句废话,因为大理寺本就是替圣人算混账,单一句“忠于圣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好比告诉他“一等于一”,什么也没说。
李满弦再道:“我只说,这树比浑瑊还要安全。不多提了,我晚饭还没得着落,要饭要紧。”
范栋连忙喊他:“李兄别走。你还记得安业坊的光明钱汤?我带你去好好洗一回,换身舒服的,然后咱俩去平康坊吃一顿,慢慢聊。”
李满弦笑道:“你不懂乞丐的生财之道么?我干干净净的怎么要饭,别糟蹋了我这好几年才盘下来的皮屑油泥。”
“嗳,大理寺在西市不是有个暗居?我把钥匙给你,你也别去要饭了,我买个腿脚便利的仆子给你,你住在那便是了。”现在大理寺也不需要盯着西市了,卢校三一走,那里早就没人。
李满弦的表情很舒坦:“这才对得起我为大理寺呕心沥血二十年。”
两个人到澡堂里洗浴,一边聊着未见的这六年里种种闲事。
其实范栋和李满弦交情不过尔尔,为李满弦求情之事是子虚乌有。李满弦下放海南既然是浑瑊从中作梗,那他这跟班当然不可能唱反调的。
李满弦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范栋其人居于此位本是尸位素餐,一路上看人眼色得来的权势,这么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就别提对同僚有什么热血情谊了。以前在衙门,两人也不过就是合司买欢的时候一起泡过澡、吃过饭,有那么些酒肉关系罢了。但又因为今日范栋特别的惆怅,也正好趁此时稍稍疏解。何况李满弦已不是朝官、只是个死人,倒是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
李满弦拿瓜络擦洗身子,把身上那厚厚的黑泥都搓下来。他还仔细拿手掌把泥都收起来,一个个搓成泥丸排在阶上。范栋看得有些反胃,忍耐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问:“李兄这是做什么?”
“这叫人膏丹,大补。一会儿下酒,给你也尝尝。”
范栋大惊,吸了一下鼻子,嗡嗡地说:“这多不干净,快把它扔了。”
李满弦嘿嘿一笑:“你也晓得这不能吃?但我看长安的官儿们最喜欢吃这脏东西,而且抢着吃。你吃过么?”
范栋一下就知道他是暗指极乐丹,骇然。李满弦在长安这四年,到底都调查了些什么?
“仙丹在长安卖了十来年,横行无阻,就连浑相都为它开道。那旧神观的女道营金器,杀头的死罪,结果流放的是我。你以为南诏的小王真会为了一个马商九百匹绢的损失去告御状?那是武宅的莺夫人让他去告的,为的就是除掉当初告状的那个人。”
范栋的两片嘴唇像鱼一样开开合合。
“浑瑊中毒身死,难道真的是那一夜弄巧成拙么?你还看不懂?她要谁死谁就会死,她想救谁谁就能活,永阳说不定也只是她的棋子。她的财力雄厚,扶助自己喜欢的人做皇帝、拖那些她不喜欢的人下场,都是很容易的。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这个长安已经不是皇帝的了。”
范栋不知作何反应,一张脸埋在腾腾的热气里,白茫茫的。然而这怎么会呢?太荒唐了。
“你不想再升,你只想保命。若是只求保命,那她随时欢迎你去。假如你贪心别的,要做那一成人,就当李满弦今天什么也没说。”
范栋的表情逐渐凝重,他坐到阶上,双手撑着两膝。“她给你什么好处,以至于你今日特特来游说我?”
李满弦一桶水浇在头上,抹了一把脸:“莺夫人不会给我任何好处,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报答她。大理寺若是能听从她的,那我自然也高枕无忧。这么多年你也看下来了,蚀月教在长安压根没有敌手,圣人都要呼她一声‘小莺儿’。即使你不投靠她,也便罢了,但要知道谁想动她的人和东西,都不需她自己动手,永阳和圣人就会首先对你发难。”
范栋只是不说话。到池子里泡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那你方说她不喜欢贪心的人,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想自己的势力往高处去么?”
“圣人无为。她在平衡权力,此时帮永阳一把,彼时帮太子一把,是为了让长安的环境祥和,谁也不去干扰她自己的事情。你知道这是谁的手法。”
“你是说……这是圣人的手法。”
“不错,因此我说这长安已是她的,她才是此地的圣人。越是贪心的人,往往越失了分寸。哪天若反过来觊觎她的东西,离死也就不远了。”
范栋很清楚蚀月教的东西暂时不能动,所以那年只派卢校三和康南平这样的小吏去查极乐丹的案子。然而敷衍归敷衍,到底是派人去查了,他那时还是把蚀月教的事情当成一个筹码的。而李满弦的意思,是要他放弃这步棋,永远归顺莺奴——如此,无论到时是太子即位还是永阳听政,包括如今今上尚在,只要看莺奴如何行事,他都可以规避风险、永保平安。
这才是风吹雨打都不会倒的树。
直到两人从光明钱汤出来,范栋脸上还是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按照先前所说,带着李满弦到平康坊的酒楼找了个房间坐下,点了一桌酒菜悠悠地吃着。李满弦中途登东离席,才走不久,包厢的门便被人拉开,一个容貌秀丽的男子笑着走进来:
“见过范寺卿。”
这是房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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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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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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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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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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