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瑜,我曾读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农人拾到一只玉坠,佩上就可以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如果你是这农人,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房瑜还要油腔滑调:“那瑜自然是去找我最思而不得的女人。”
莺奴笑得滑而无力,房瑜这么回答,当然是为了逃避真正的问题:“这般庞大的权力,你只用在喜欢的女子身上?”
“这没什么不好的。”
“是。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乐意这样选。那她呢?”那个你喜欢的女子呢?如果她想要什么东西,你会给么?
“既然心想事成,当然是什么都给得起,满足她的愿望有什么难的?”
“如果她想要你手中的玉坠,你也给她么?”
他噎住了片刻:“……那,那,……”
“我不问这个了。我只问你得了这个坠子,将会如何处世吧。”
“瑜想,若是凡人,若是普通人,最多不过是想做此地最有权力的人,做皇帝。而瑜目光短浅且愚蠢,就只做自己命中最有权力的人,使自己一个人快乐,也就够了吧。我不会把这枚坠子的事情告诉旁人的。”
“无论是做皇帝,还是像你一般,都不会把这秘密告诉别人,是不是?”
“因我不知别人会怎样看我。他们定会不满足,会嫉妒,会向我索取。即便瑜无所不能,也无法令每个人满意,到那时候就毫无快乐可言了,或许只会觉得这玉坠是害人的东西。”
“好……即使如此,”她往身后的墙壁上一靠,一手在腰边的琉璃璧上轻抚,“假如你见巨石将落,就要砸死你的爱妻,你若是使用神力,则玉坠的秘密必然暴露,而若放手令爱妻死去,又会抱憾终身。你总有守不住秘密的时候罢?”
房瑜知道她这样曲折提问,不过是想让他了解自己的苦衷,此题确不可解。既然神通怎样都会暴露,那还是要直面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如果自己也是心想事成的人,会用什么方法让此间人人都能满意?
莺奴心中是有答案的,可惜无人与她共鸣。房瑜是不认可那份答案的,认可这答案的人不会出现在武宅里。
房瑜微微抬眼看了看她,又低声道:“其实,瑜很早以前从波斯的胡人那里听过一句话,言说至善至慧之人才配做帝王,可是这样,便会让他成为这世上最不快乐的人……”说到这里,刹那间就想起了黛黛。
“瑜觉得这份权力从头就用不得,就当做从没捡到过。”
莺奴没听下去,到这里就让他走了。
房瑜退下,从教主阁出来,他没回东馆,径直翻墙去了旧神观。
她的阁主走后,莺奴坐到镜前,凝视那柄纯金打造的三臂天平。现在,它盘中空空,三支手臂平衡地高举,托盘下的每一只金鸾都各自朝向一方昂首。这几只鸾鸟和她头上蚀月步摇上的鸾凤是相同的形象,天平的图纸是鱼玄机照着它绘制的。
所以,现在这房中、她的牢笼里,就有四匹鸾凤。
她到一旁去卸妆,将这些平日不戴的花钿和簪钗都除去,用细绸一点点擦拭面颊上的红。清理完,她将步摇从头上拔下来,轻轻地放在天平的一盘上,天平立刻倾斜下去,那托着蚀月步摇的秤盘坠到底下,另两只金鸾便“哐”的一声跳起,狰狞地对她看,似乎要向她啄来。
她出神地凝视着这一幕。她就像这银鸾。即便一风一露也会摧毁这种精妙的和谐,又何谈往这天平上加一枚沉重的蚀月步摇。
欲、情、理……她向着谁都是输的,此题不可解。只要她有所选择,天平注定倾斜,步摇太重。
房中如此之静,从她住进这里后便没有感觉这样安静过,以至于那从未注意到的走针声音,今日才第一次出现在她耳畔。
卡嗒,卡嗒。
莺奴立刻警觉起来,循声知道这是天平里发出的声音。她将天平举起来上下检查,可是它周身封闭,看不到机关触发之处在哪里——玄机将机关封在整个天平内部了。纯金之物,一旦浇铸,要想一看内部的究竟,只能投入大火中融开。然而一旦投入火中,其内的机关自然也葬身火海,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鱼玄机到底在里面设置了什么。
为什么?
那是什么机关?
有走针的声音,说明这个机关在计时。计时的机关若无持续的外力推动,则时限一到就会触发;而这天平的外部似乎没有任何可以拨动之处。
或许玄机用了特殊的设计,无需碰触就能从外部拧紧发条。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到这个房间里来旋转一次,使机关继续待命;
又或许,这个机关在天平封铸的那一刻就已经设置了它的触发之日,其后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它的命运。
可玄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她全知全能,唯有和鱼玄机有关的事不能通晓,因为她与之相隔梦与真的距离。而她暂时也不想问,觉得玄机有其道理,自己又何苦徒增烦恼。
莺奴坐到榻上,半枕着思索。玄机已经很久不到这个房间里来了,她也不曾邀请她来。回想初识初交的时候,两人都还是少女,整个俗世就像她们的游乐场,可以在此间玩闹不休,整日不离。为什么现在都疲了、倦了,这般的相看两厌?
她吹熄了烛,只剩下门外梁连城静立的健硕背影投在窗上。
到了夜深时分,有人来了。梁连城的影子从墙根蹿起来,上前去拦,莺奴听到的是熟悉的声音,鱼玄机的声音。
“滚开,我和莺奴说话!”
她一脚把门给踹开了。“莺奴!”
莺奴从床上缓缓地撑起身子,看着门口那暗淡月光下的人影。她不想辩解什么,由着鱼玄机大步跨进来,指着她的脸:“你怕他们做什么?!不给就是不给,管他是皇帝宰相!难道你不敢说不吗!”
“……”
“如今他们对你开了这个口,以后高官皇族谁都敢对你开口。纵使你对我这笔生意百般不顺眼,没有我准许,怎么可以随便把它送人?你要做他们的奴婢?!是不是永阳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听到她说出永阳的名号,莺奴坐起来,看着那张愤怒得扭曲的脸:“如若我说‘不’,我连武宅都会失去的,我连你也会失去,玄机。”
“我知道。如果教主不是你,我就会原谅!……”
莺奴打断道:“是么,你也知道啊。”
鱼玄机还不停歇:“他们不费分毫就能从你这里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割肉饲鹰,莺奴,为什么?你要眼看他们把你的肉全部啄光?”
她的话语很冷静:“如果是其他任何一样东西,我不想给。只有这一件。”
“就因为这是我的东西?”
“就因为这是你的东西。你想在皇城放一把火,你放吧,玄机,你想烧了他们,你烧吧,只要你高兴。”
鱼玄机忽然噎住了。
“……你就当一切都是我不对,什么时候想来指责我都行。若不是因为我在,你不能这样任性……你说不可使用神力,也不能替人做抉择,因此我与你殿中那座天尊神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看着、摆着。你料得到那些高官们会来逼你,有我挡在你面前,难道他们就不会了?只不过换成来逼我罢了。若换成你,抵抗不成,你自然想放这把火,我替你放了。
“你只当一切都是我太宠你,放纵你做这样不仁义的事情,招惹是非。假如你厌恶的人可以因此消失,那就随你去……可是你从没想过如果他们都死了,国亡了,长安的百姓要如何是好,武宅会变成什么样,这些你都不在乎。我从来不害怕做官的人,我也不害怕皇帝,我只不想一朝毁去你娘姨和我的上官阁主的家业,不想用武宅的血肉去填你闯的祸。你闯的祸,你用自己的丹药填,正好也满了你的意,不是么?如果你不愿意,我可杀了浑瑊和永阳,但是光杀他们是没有用的……”
“——那你把他们杀完。”
“杀完。杀了又会得到什么?你已经在杀了,玄机。今世有许多不如意,可何至于非要赶尽杀绝,你对完人不也从无兴趣吗?”
鱼玄机冷笑道:“我从不说他们有错是因为他们不是完人。房屋将塌,我要将它拆毁,不是因为它修补起来太难,是因为这房屋从头就建错了,按着原样修补终有一天还会坍塌。仁义道德可以拯救这个朝廷吗?就算你为皇帝修补完所有漏洞,这个唐廷终归会灰飞烟灭,你只不过是做无用功!”
无用功。
莺奴悲叹道:“……若你对俗世这样悲观,你当杀了我,因在你眼中我是一切恶的源头。”
她在原地发着抖。最后她没有回应莺奴的话,只是愤然离去。回了旧神观,房瑜还拘谨地坐在原处,她满面怒色地进来,对他说道:“把那个浑壁的案子解决掉。”
房瑜半张了一下嘴,只听她又说道:“解决不了便不要再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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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瑜没对莺奴说起鱼玄机安排他做的事。两日之后,负责售卖极乐丹的那几个阁主聚在一起议事,莺奴便安排了人每月按时往醴泉坊送丹,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白露浓还有些顾虑,追着问,莺奴便说:“以后这个丹药尽少从黄符铺子出,我来卖。”
几个阁主很震惊,教主以前是从不经手这事的。她说,以后这丹药就仅卖高官和皇族,其余人等往后排,不许随便卖给他们了。这么一来,黄符店铺年后还要好好打点一遍,重新布置规矩。
又问这宰相府的事。“他们今日索丹,总有一日还要从我们这里讨丹方。丹方、账簿,这两件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交出去,否则鱼宫主必沦落至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这些事,宫主都能预见到。席间可闻叹息声,但似乎也不那么绝望,毕竟他们都还有莺奴。有莺奴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和右相那边的关系暂时不要张扬出去,就当我从未去过宰相府。好了,散会吧。”
这时尹采莲便叫住她道:“夫人留步……我还有一事要报。先前红拂传话给武宅,说今岁除夕旧神观事多,所以不来了。”
莺奴没做什么表示,只说:“无妨。今年我也不在。房瑜主持吧。”先他们走了。
尹采莲到房瑜身边说了教主的意思,又问:“夫人经手丹药生意,有她打点,这药应该卖得更好,鱼宫主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又赌气不来除夕宴了?”m.xiumb.com
房瑜笑言:“宫主稍被教主管制一点就要不高兴的,小女孩儿,什么都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丹药是她最得意的玩物,怎么肯被大姐姐收着。”
“其实我也看不明白教主这决定。卖给谁不是一样赚钱?”
“莲莲也觉得这东西可以随便吃了?”
尹采莲有些古怪地看了房瑜一眼。“不能随便吃,这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你知道,还不是帮着卖了那么多年?数你卖得最凶。”
“我是法外之人。再说宫主要我做的事,我没有不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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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四年腊月三十,武宅已早早闭了门。从今日起连续五日,阁中所有主事都不必上工,教徒们自然也回家与父母儿女团圆,繁忙了一年的门庭终于清净下来。每年此夜,都是莺奴召集所有阁主与其亲眷会饮守岁的时候,往年莺奴身边总是坐着黛黛和奴奴,女儿们均笑靥团团;可今年谁也不在,就连莺奴也不在。
教主自拜访宰相宅之后,便有数不完的邀约,今夜亦无法以武宅为重了。何况奴奴出嫁、黛黛亡去,更有其他想见而再不能见的人,武宅今夜的聚会该是一场伤心事。教主不在,为首主持除夕宴会的人是房瑜,这场大宴上他已无友无女,在席间厨后奔波时的神情,倒更像全程置身事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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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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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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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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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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