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连城还不肯走,莺奴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离去,他这才极不甘心地和霍仙鸣一起走了。
永阳来时,浑瑊尚且意识模糊,全不知她藏身此处。他见了公主,言语中便带着宠臣的亲切,呼为“十娘”。永阳从屏风后缓缓现身,在暖春般的室内只穿一身轻薄常服,金赤相衬,显得那微垂的肉颊十分红润。
如今面前一个是皇家的公主,一个是朝廷的宰相,莺奴只有俯首贴地,向其行大礼。额头贴地的那一瞬间,许多旧日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骊奴、鲛奴的面容再次盘旋上脑海,她的心里一时纷繁不堪。原来那些旧人的命运,与自己从未分开过。永阳随口一声“不必”,托着云裳半卧至一旁的胡床上,颇为戏谑地对着浑瑊笑道:“如此,我与右相倒也算是同道中人,都是莺奴救过的命了!”
浑瑊当然听说过永阳府上曾办过大丧,可没过一日她就四体康泰的来拜皇帝。那时候他还在外面作战,人不在长安,具体的也就不清楚。知情者当然不肯详说,那时还以为是讹传,不想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妙力。听完此话,他看莺奴的眼神更添了一分敬重鬼神的疏远。
莺奴仍旧一言不发。浑瑊倒也怕方才在这房里的狂言被公主听去了,此刻有些欲言又止。毕竟这极乐丹的事,他从不想让公主和太子他们知道,更怕被圣人听见,然而自己方才说得那样大声。
永阳公主倒也自在,拈起一串珊瑚来把玩,一边道:“老宰相的题点得好,我屡次想寻卿,也想说这极乐丹的事,却不想你竟肯一整年都不见我。”
浑瑊的眼波一动,而不知公主有关极乐丹想说什么,只是缄默。永阳便兀自喋喋开口:“莺奴,你的鱼真人过得还好?”
莺奴本不会回答任何提问,但永阳公主说到鱼玄机,她便忍不住说道:“公主答应的话,切勿忘了。”
永阳发出少女似的轻笑,如同一只燕子在房中飞过。她笑过,说道:“你与我鱼水之欢,我保她长寿无疆,一瞬换永久的事,莺夫人这样会做买卖的人绝不会放过。我听说莺夫人是东西两市最会做生意的女人。何况大美之物,本公主也不介意与人分享。你瞧,长安的红秋胜景这样好看,我若是小气,就不许平头百姓与我同赏了。”
浑瑊知道皇室男女放荡不羁,个个都是满床的风流账,听到这段便想要避一避,永阳伸出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回避,紧接着便谈到方才的话题:
“鱼真人于唐、于长安有大用。我从大理寺范卿那里听说,年初有一桩案子与鱼玄机的极乐丹有关,他们还派了两个小吏来查,这案子结了么?”
一提到此事,一旁的浑瑊已经有些坐立难安。他身染此药,假如有人报官,不管是扯出他来也好、没扯出他来也好,若是案子破了,极乐丹要被取缔,那他不也没得享受了?要真扯出他来,那便更加大祸临头。
所以当他听到莺奴回答“尚未”时,便更加烦怒,直问:“何人报的案?”
永阳公主的笑更加刺耳了:“浑相少安毋躁,这话说起来,你也脱不了干系。”他神色大变,立时闭了嘴。
莺奴紧闭着双目,从唇隙吐出一句话来:“朝廷若是有旨意,莺奴奉命停了这生意便是。”
房中一时陷入不合时宜的安静,连永阳的笑也听不到了,只剩下她手中那串珊瑚珠磕嗒磕嗒的微响。阖目休息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侧过头来,视线扫向满面焦躁的浑瑊:
“浑相方说要和莺奴聊聊这极乐丹的事,怎么小十在此,浑相无话了?浑伯伯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想对莺奴说的,你要剿灭这生意?”
浑瑊披衣颓坐,似乎思考了一番措辞,稍后便说:“也是老朽糊涂,年高之后身上难免有些不爽快。有一日与旧友到平康坊去,有妓向我进了此物,说能暂解愁闷,不想果真大有奇效,这才沾染了。现如今莺夫人已治好了老朽这一身病,想来也是不必再用此物,公主切勿将这羞事对圣人说起,免得又遭大郎嘲笑!”今上李适是代宗长子,大郎是内阁重臣对他的爱称。
永阳公主非但没有唾弃,反倒抚掌惊叹起来:“好哇,好哇。”
浑瑊的神色有些难测。
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浑相,你有功!你为圣人试药有功啊。”
室内其余两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永阳要做什么?极乐丹用之即成瘾,如不是身上有些定力,沾染后很难戒除,否则莺奴、鱼玄机等人也不会身在花丛、片叶不沾。而永阳公主的意思像是要把这东西送到皇帝面前。
莺奴沉声道:“公主,蚀月教与大明宫从无瓜葛;公主此举假若行之不当,我与玄机的性命不是你一人能担保下来的。”
永阳公主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仅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她一笑,面上的红妆都堆在一起,丰肥里更带了一分甜腻:“内廷的事,我本不想说。父皇近年忧急伤心,身子骨不如往常。平日里见什么新奇的小物,兄弟姐妹们都是挑好玩的送去,给父皇解颐。你说,我要是把这颗小药丸送去,父皇该多么高兴呀!”
今上圣躬不如旧日康健,这事浑瑊是明白的。皇帝也五十余岁了,他自己年轻时受过的战伤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一一回头报复,大郎这个岁数正是最难熬的时刻。太宗高宗、睿宗中宗,无不是这个年纪殡天崩逝,如今今上也到了这个时候,单是那宿命的噩梦便足够令他灰心丧气。人已到了这岁数,享用点什么能算罪过呢?
于是他附和道:“十娘说得好,孝心为大。”
把极乐丹献到皇帝跟前,那便可以操纵皇帝,李适的这个大唐还何来明天?敢有此想,简直是大逆不道,而偏偏有这想法的,竟然是他的女儿和宰相。
莺奴看着房中两人,一时似乎觉得自己六神出窍,这世上的人怎会对这么荒唐的事情安之若素?……鱼玄机的药没有毒,却专迷这帮位高权重者的心窍,当真已是双目在而不视,两耳存而不听。既然如此,何等神明都已经救不了他们,她便开口道:
“好……此事不难,公主索要的数目,明日莺奴就着我的阁主送去。至于右相这里,莺奴自也不忘,每旬奉上二两之数,还请右相笑纳。”
永阳公主宛若儿童一般拍起手来,一旁浑瑊也似喜似忧地半舒了长眉。
“莺奴,你被人白抢过么?你可不要觉得十娘抢了你的。浑伯伯也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愿用真金白银与你换这交情,如此,污损了你我的情谊。但你能从十娘这里得的,也不是真金白银这样的俗物。浑伯伯,你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我的莺奴?”
莺奴淡然笑道:“莺奴怎么好问右相要报偿?右相用我家的药,便是最好的报偿。”
“正是!”永阳从胡床上陡然坐起,把那串珊瑚珠“唰”一声丢在身后,小小的暖室内便回响着这落珠声,“右相喜欢什么,朝中不时必定风靡起来,你的武宅以后更风光了。多好的交易啊!莺奴儿,你是我皇祖父钦赏过的女圣,父皇也会照顾你的生意。这是行善——你行善。”
她微笑着说:“谢过公主。”容色恬然。
浑瑊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夫人的。若是不弃,某可保这醴泉坊的蚀月教徒安全,以后武宅的人想要来往于此间、做什么事,浑某担保一二。只是莺夫人也要知道,某是朝廷命官,若你的人太过出格,某也是要明哲保身的。”
莺奴转过身去微微躬身,亦谢道:“右相仁慈。莺奴心中有数。”
浑瑊拍了拍掌,如释重负,随后道:“大好。有莺夫人赠某这一条老命在,醴泉坊的生意你们大可高枕无忧。以后你家阁主要来敝处,报你的名号便是。只一条,那房瑜不可进来。”
莺奴允诺。
浑瑊起身,向门外走出去,对着守在阶前的霍仙鸣喊道:“小仙,你也进来,我二人和公主、莺夫人用些点心。这莺夫人可是大好人哪!”
暖室内立刻张起檀席绿帐,黄衣侍女鞠手,从小厨房一一端来新做的熊掌猴脑。公主爱酒,喝得爽快,面上酡红如霞。她要莺奴坐在她身旁,半醉时便搂着她的腰,手也送到她衣领里去。待喝得大醉,忽然将手里切羊的肉刀塞到莺奴掌中,故作娇痴地求道:
“我听说夫人年幼时,在朱雀大道扮作释迦牟尼,将身上的肉割下来喂鹰,引得万众喝彩。本公主现在要看,你割一块。”
座上其余人脸色大变,连莺奴也一时语噎。她轻轻将刀送回公主手里,说道:“公主不知,莺奴并非不死之身。那年不过是变了个戏法,演得太真,整个长安都信了。”wWW.ΧìǔΜЬ.CǒΜ
永阳撇了撇嘴,颇为失望,甩着手里的刀。忽尔,攥紧了刀把向莺奴那方捅过去,面上带着一个酒癫的笑。莺奴是武中极手,当即两指夹住了刀刃,骇道:“公主!”
永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莺奴害怕。你怕什么?我舍不得。”说的时候,手指已抵在她的腿根上。
四人一直饮到日垂,莺奴推辞坊门将落,要回西市去了。霍仙鸣此时趁着酒醉,又笑道:“本官在醴泉坊有一处别宅,稍后送夫人到某宅中一游,不要去想宵禁这样的小事。”永阳公主听后面色很不快活,然而没发作,只是允了散席。
铁勒儿在莺奴的车中熟睡,如一只毛色微黑的小山羊。他在宰相府里也没法四处玩耍,天冷了更是一无聊就困。芳山要把他从促狭的车厢里抱出来,莺奴摆了摆手,自己钻进去,将铁勒儿抱在怀里。
骡车摇摇晃晃地行进在归途上。铁勒儿醒来,笑道:“莺夫人好瘦,我不觉得挤。”
莺奴苦涩地笑道:“莺夫人不瘦,只是从来不在这。”
他很奇怪地摸了摸莺奴的袖子和手臂:“明明就在!”
莺奴知道自己已不在了。
她把帘子钩起,红日西下,车外俱是赶着坊闭宵禁时刻归家的人,沉默且匆忙。她模糊地回忆起贞元二年坐着西平公主那幽灵的马车向玉真观去的画面,那时心气比天还要高,所见所闻都是新的,全不知自己正在向什么虚妄可怖的预言走去。骊奴是当今圣上的奴隶,鲛奴是当朝公主的奴隶,那些都是预言,真正的奴隶只有她一人。
蚀月教要如何走下去?
梁连城送她回了房,今日没有晚议。虽然没有晚议,但房瑜亲自到她房中来报告事情,大多是关于极乐丹的。
她头晕目眩,听着门外已有仆妇送来了盥洗热汤,她累得摇手打断房瑜:“我知道了。右相那里每旬要二两极乐丹,并永阳公主府那里送一百丸。我太累了,你退下吧。”
房瑜惊讶地看着她。每旬二两不是个小数目,难道白送?
“白送。”
“……宫主听了大概要不痛快。”以前他自己私自克扣、积攒出二十两丹药给爱娘,宫主都揶揄,怎么肯白送浑瑊这么多?大理寺的案子还没结,本来就有个浑壁的窟窿填不上了,现在居然要双倍。
莺奴半垂着头坐在镜前,以近乎虚脱的声音说道:“总之你想办法吧。”
“是。”他不敢想今日莺奴在宰相宅里到底经历了怎样一番谈判。极乐丹的事情必须过鱼玄机的批准,教主自己不去说,派他干这苦差使,他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回来。”
“是。”房瑜又抽回身子。
“你有空?我与你随意聊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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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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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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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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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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