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韫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一句话,“别哭了。”
“你让我回金陵行不行。”侯佳音把脸颊埋在膝上,依旧是抽抽搭搭地抽噎,“没有你裴韫,我能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会有一帮子人任我呼来喝去,怎么甘愿众星拱月地围着我转?”
“长安城里我什么也没有……”
“祖母明面上疼我,可到底偏心于血浓于水的亲孙;那些下人表面上对我逼毕恭毕敬,私底下骂我是个包着烂草的绣花枕头……还有你,”侯佳音抬起水淋淋的面,眨动沾了泪的长睫,“像块木头一样无趣木讷,只会拿那些个冰冷冷的死物来迎合我,这里没有一个人捧着热腾腾的心待我,没有一个人……”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侯佳音猛然间拔高了嗓儿,攥紧粉拳儿推搡着他往外走,“若非是你,我断不会留在这受你欺辱,也不会担惊受怕明日当如何自处!”
裴韫的面色阴沉入水,又恐再招惹她伤心难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门窗隔离了他的视线,隔开了她那张可怜兮兮的面容。
卧房里的侯佳音转头跌进了柔软的床褥,继而又是一阵低哑的呜呜泣啼。
她无比地想念金陵。
每次集市爹爹总会为她捎带糖葫芦和糕点,时而会是用心挑选的发带手绢;娘亲有一双巧手,可用花草藤枝做了花环和头饰;对街的府邸里头住着她的小青梅,隔壁的铺满深碧的青瓦房里住着她的小竹马,三人时而结伴出游,东边闯闯西处逛逛。
她又无比地讨厌长安。
她讨厌每个人脸上挂着的一张虚伪谄媚的面皮,厌恶他们骨子里卑劣的奴态,反感一座座空荡荡的府邸,亦无比害怕那冷得刺骨的玉器珠宝。
她不想被遗忘抛弃于这个荒芜地儿。
侯佳音渴盼着父母把自己接回,又无比透彻地明白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女孩子长大了啊,就没有家了。
所以她要再凶厉些,再锻炼得厉害些,就不会再有人轻漫她,欺辱她——即便他也要误会她,称她骄纵任性,那也是无所谓了。
屋里的抽噎声渐止。
待过了一会儿,裴韫稍倾头去吩咐绿俏,“你去瞧瞧她睡下未有。”
“是。”
不过片刻,绿俏掩着细碎的步子悄声踏过来,“回大人,小娘子睡下了。
末了,她又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模样可怜着呢。
裴韫颔首应下,又怕惊动了这年代已久的红木门吱呀叫唤,只得拉开了一道缝隙侧身从里边挤进去。
正中央的床榻里蜷缩着小小的一只,即便是睡梦里,削弱的肩头还是不安抽动着的。
一声低沉喑哑的叹声震颤着在房内回环,须臾又随着红蜡摇曳烧为乌有。
裴韫丈量着她的玉肩,心中不禁纳闷——贪吃和爱睡两样都叫她占上了,瞧着怎还是这么瘦?
裴韫轻垂手指,搭上她鲜润润的桃面。平日里见她总是横眉冷对着,睡觉的模样倒是顶乖,眉心安宁平缓,又耷拉着粉透的眼皮子。雪腮红红,鼻尖也是红红,还一抿一抿地蕴着低泣。
于是他心中积蓄的怒怨不声不响被挥开了去,心中不禁懊丧,暗怪自己先前先前干嘛要凶她?
也不知她梦着了什么,又溢出一声带了哭腔的嘤咛。
又爱闹腾又爱哭,一哭起来还没完了。
先前裴恪闹觉时乳娘是怎么哄他来着——
裴韫学着记忆中乳娘哄骗六郎君睡觉的模样,伸了大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睡罢、睡罢。”
……
隔天醒后裴韫便没了踪迹。
绿俏眼巴巴地盼这自家小娘子问些什么,例如三郎君去了哪儿呀,昨夜又是何时离开的……她再添油加醋添上几句好话,小娘子心一软,两个人不就能重归旧好了嘛。
“小娘子……”
侯佳音正耐着性子去解着纠结成一团的乌发,闻言冷冷放下玉篦,“别在我面前提他。”
“……是老夫人那便托人带了口信儿来,称是一个月未曾见到小娘子了,心里紧得很,故而让您过去坐坐。”
侯佳音不答,只从妆奁里头握出只小瓷瓶,掀了瓷盖去倒细腻飞扬的妆粉。
因着昨夜哭得多了,眼皮子肿.胀着压下来,雪白的脂粉称得面容愈发苍白了。
“小娘子应当多笑笑,这样才好看。”
侯佳音只将柔荑虚虚搭在绿俏的掌心,袅袅站起身子,“走罢。”
好在日子还早,赤乌未曾显现,只有缕缕几道金辉经过浮云的分割遮掩,零星晕染出天际的颜色。
丫鬟小厮都忙着自个儿的事去了,故而院里也仅有零散几人。
二人正在前头慢吞吞地走着呢,忽闻得后头传来急切又尖细的声响,“侯妹妹,你且慢些!”
侯佳音罥眉微蹙,往身后瞧去。
距离太远,一时间也瞧不清是何等面容。依稀辨出一具玲珑丰润的身姿绰绰拧着杨柳蛮腰小脚步过来。待距离近了,才惊艳其姽婳面容。
“放才在远处就瞧见了个弱花娇柳的美人儿,原我还猜想着是谁呢,见侧影娇柔动人,除了侯妹妹还有谁?”她那双媚态横生的吊梢眼上下将侯佳音打量一眼,亲亲热热牵过她的手,“可是想念祖母了,过来住几日?”
见侯佳音面容尴尬,她又是掩唇一阵嬉笑。腰身扭动着带起香风盈鼻,“也怪我不曾告知你……我是裴二郎的妾室,名唤作柳月。你婚宴那日我不曾去,故而你见我面生。我见了你心里便喜欢,不若叫声姐姐听听罢?”
侯佳音依言唤了声“柳月姐姐”。
柳月便咯咯咯地捂嘴一阵笑,“从来都是我给旁人低伏做小的,想不到今日也做了回姐姐!”
话落,手臂便被侯佳音拨开了。
“礼仪宗法还是不可混乱,方才莺莺仔细想想,还是称你为柳月嫂嫂罢。”
柳月一怔,随即又牵唇缠上对方的小臂,嘻嘻与侯佳音赔不是,“是是是,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了,只是我见了侯妹妹,不免得心直口快了些,望你不要介意。”
“看妹妹的动静,也是打算去寻老太太问安的罢?”她的腰细得仿佛支不住满头的金钗,又倾在了侯佳音身上,“一道同去可好?”
未等侯佳音应下,柳月已拽着她往前走去。
这路途需花费多久,柳月便唱了多久的独角戏。她仿佛的天生魅态,掐着嗓的说话悠扬,比侯佳音唱的小曲儿都多了不少弯弯绕绕。
“裴家的二郎啊,表面上个个都是儒雅冷淡,私底下实在是野着呢。”柳月矫揉一叹,“子修昨夜里便缠着我不放,我今早起来时候,半边的身子都还是酥着的。”
侯佳音冷不丁发问,“子修是谁?”
柳月语调一顿,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面上,“子修是我的夫君,裴三郎呀。”
侯佳音便“噢”了一声,带了几分关切地开口,“你犯了何种错事,他竟然整夜要缠着你不放?”
柳月一怔,这一回是真说不出话来了。然而很快她又重振旗鼓,“这样说着我倒是想起一事,妹妹只当得玩笑话听听也罢了,可勿要放在心上。”m.xiumb.com
“你先说说看罢。”
“从前啊,我差一点还要做了三郎的妾室。”染着丹蔻的手拨弄了腕上成串的金器,柳月徐徐绽开一丝笑,“说出来我也不怕妹妹取笑,从前我身份低微,是在扬州做的乐伎。那管教的嬷嬷日日抽打我,我心中存了气,便预备逃了出去。孰知东窗事发,正要被后边赶来的嬷嬷捉了回去。”
“谁的命不是命啊,真要是被带回去,不是死也得要落下个惨废了,倒不如趁机搏一搏。正巧前头有个藏人的拐角——哟,正好撞上个神仙似的郎君!”
“那人便是三郎,于是三郎给我赎身带了回去,却被子修看上了,便给他做了妾。”
二人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裴老夫人的院落。柳月整整衣物,撒开了侯佳音的手,扭着蛇腰又往前举步,熟络搭腔问好,“明珠——老夫人可是醒了?”
外头徒留了主仆二人,好似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
冷凝潮闷的空气里,是绿俏率先朝柳月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我瞧着这个天生的狐媚子劲儿,不像是什么好人。小娘子可勿要听信了她一面之词的谎话!”
“你知道她?”
“约莫是小娘子那日染上风寒,故而忘却了。就是勾引裴二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些无.耻之事的女人呀!”绿俏啧啧两声,“真是没脸没皮。”
“好端端的,你怎又骂她?”
“奴婢看她信口胡诌,就是不服气嘛!”
“你又不知事情详情,怎知她信口胡诌?”
“三郎君哪里是那种轻浮随便的人,街头小巷见到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就要把她带回去做妾!”
侯佳音冷笑,“你以为他又如何喜爱上我的?”
还不是祖母诞宴时侯见色起意?
“小娘子……”
“不是他不可信,是我不愿信他。”
偌大的京都里,到最后能依靠信赖的也只有自己。
仅仅是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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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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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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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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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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