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见跟着李衔杯迟疑迈入殿中。
殿中灯火像是刚刚才掌上,并不如何光亮。上首男子背对着他们长身玉立,着了一件深衣,长发未束,泼墨般披散在檀色袍领上。
左右两位胡姬侍女正为他披上一件玄色纱袍,均是明艳动人,两人目不斜视,仿佛慧见和李衔杯不存在一般。
听到李衔杯开口,那男子终于转过身来,声音中含着一丝笑意:
“如意?”
慧见不知为何心中突突跳动,李衔杯本在他前方半步,突然飘然落至他身后半步,右手搭上了慧见左肩。
那男子踱步过来,轻袍缓带,行止有度。两位美婢已纷纷退入帘后不见踪影。
殿外素纱灯笼灯光如水,映亮了他的形容,只见他广袖深衣,除了左耳一只金环,完全像个中原士子,眉目俊美,气度温文。
李衔杯笑了,“哪里来的如意,在下渭使李衔杯。尊上平定门中逆乱未来得及恭贺,特来补过。”他言语谦恭,语调却十分随意。
那俊美士子灯下琉璃一般的眼珠转向慧见,目光灼灼,慧见这才注意到他的眸色颇浅,仿佛虎豹凝视猎物。ωωω.χΙυΜЬ.Cǒm
“大渭要送我礼物?”他仔细打量慧见,慧见想退至李衔杯身后,然而肩上李衔杯的手稳稳撑住不让他有丝毫退缩余地。
“既然如此,”那士子转向李衔杯,淡然开口,“为何不拿头献上?”
他面带微笑,仿佛不是议论他人生死,“或者你现在杀了他,我也可以笑纳。”
慧见心中震荡,猛地望向李衔杯,“阿兄?!”
那士子此时笑意方才传到眼底,他一面欺近,一面居高临下盯着李衔杯的眼睛,“你还是没变,可怜这小儿一无所知就要枉死。”
李衔杯直视那士子未有丝毫动摇,“尊上怕了?区区懵童而已。”
士子瞥了他一眼,眸中有冷光划过,随即低笑了一声,“哪里,顾念手足之情而已,相煎何太急。”
李衔杯也微笑,“不知道原来尊上这般重情重义。”
那士子语调诚恳道:“确实如此,我待你不够好?”他一面说一面眼波流转,在灯下显得十分深邃,耳边金环在脸颊晕出黯淡光影,俊美地令人不敢逼视。
慧见感觉李衔杯捏得有些紧,那士子接着说道,“既然顾念手足情深,我就不叫你做个枉死鬼了,你不该叫他阿兄,倒是该叫我阿兄才是。别平白无故被他捡了便宜。”
慧见倒抽一口冷气,“你,你是?”
那士子微笑,“我是你一母同胎的阿兄。”
“可是师父说我是孤儿!”
“我们的母亲便是三十年前名满西域的美人,也是鹰栖的龙女,她叫阿依努尔,意思是明月。”
慧见脑中轰然作响,顾不得李衔杯压制就想上前问个清楚,然而肩上突然一麻,双腿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李衔杯!”他着急地望向身边,李衔杯纹丝不动。
那士子看了一眼李衔杯,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的俗家名字是什么?若我猜的不错应当是谢赮?”
慧见嘴张大了,“你怎么知道?!”师父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勿要泄露自己俗家名姓,这个名字除了师父应当只有自己一人知晓。
那士子轻笑出声,“我说了,我是你阿兄谢赫。”
慧见心中一片混乱,“……阿兄?”
李衔杯冷笑,“你的好阿兄刚刚还要取你项上人头呢。”
“你这位’阿兄’不也想将你当作礼物送给我?”谢赫不置可否,“何况,见到你之后改了主意,毕竟你与我血脉相连。”
慧见做了十五年野种,还不知道自己竟有个母亲,急切问道:“我娘呢?”
“母亲为门中奸人所害,已经往生极乐。”谢赫神色敛了下来,面容肃杀。
慧见的一颗心又猛地沉回肚子里冻结成一团。
“她的牌位就在门后祠堂,你若想见我可以带你去。”他回转身形望向慧见,慧见张口欲答,忽然望向李衔杯。
李衔杯却没有转头,仍是紧盯着谢赫,灯光昏昏,他的眉目藏在深深阴影之下。
谢赫似是勾动心绪,叹息道:“无妨,你们一同去也无不可。”
说罢绕过翠羽美人屏转身朝殿后走去,将背影留给二人。
室内一片寂静,琉璃灯光影亮了一些,散发出鲸油香气。
慧见开口道:“我该去吗?”李衔杯进来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让他有些害怕。
李衔杯默声不语半晌,肩上手指略微松动,最后似是放弃一般松开了手心,低声道:“要小心。”
慧见恍然,李衔杯没有反驳,谢赫说的是真的,我真有娘,我不是野种。
李衔杯当先走入殿后,慧见紧紧跟上。
殿后乃是一道临水长廊,时至隆冬,水面依然莲花开放,菱叶小小,水木明瑟。尽头是一处低矮竹壁佛堂,水中种了芭蕉槭枫,环境清幽,檐角铁马金玉所铸,显然十分用心。
谢赫立在一片幽深当中,身前烛火照亮了一方牌位。
慧见走到近前,看到先妣谢母几个鎏金字样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他不顾李衔杯和谢赫,跪倒在蒲团上痛哭不已。
“娘……”,喉头如同刀割,嗓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一室静默中,只有长烛昏昏和恸哭之声。
李衔杯和谢赫分立于蒲团两侧,互相默不作声。
等到慧见抽噎平定下来,谢赫才幽幽开口道:
“奸人在时,逼母亲做了许多她不愿意的事,我无能为力。如今我执牛耳,可以保你无虞。”
慧见哑着嗓子突然问:
“阿兄方才为什么要我项上人头?”
谢赫叹了口气,“因为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成为‘世尊’。”
“历代龙女服下那迦龙毒所诞婴儿才能承袭鹰栖之主,寒毒酷烈,鲜少有龙女能活到第二个孩子出生,她为了你吃了很多苦头。”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此时此地当死而无憾了,慧见控制住哽咽问道:“娘长什么样子?”
谢赫露出缅怀神色,微笑道:“比天上明月更美。”
“我画了许多工笔,你西行前可以带走。”谢赫此时仿佛真如一位久别重逢的长兄一般。
谢赫继续道:“你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原本我怕有人利用你想要一杀了之,见到你才明白我下不了手,你毕竟是我的兄弟。”
慧见点了点头,“那爹呢?”
谢赫沉默了一瞬,“阿翁是陈郡谢氏嫡子,也已仙逝了。”
“阿翁也去了……”慧见一阵失落,原来茫茫天地果真只有他兄弟二人血脉相连。谢赫踱步靠近,李衔杯曲指弹开刀镡露出潋滟流光一寸,“我不想在这里冒犯先妣。”
谢赫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随后颔首转身向门槛行去,“你可以在此处多呆一会,我与你‘阿兄’还有事相谈。”
李衔杯收回刀镡,对他轻轻点头也向门口行去。
谢赫此时已行至竹桥中央,缓身回首,衣袂在雾霭下如同仙人。
慧见腰间猛然收紧,一阵强力将他不由自主卷向屋外,谢赫袍袖微动。
同一瞬间,李衔杯也突然如同豹影一般轻捷跃向慧见,刹那间离谢赫不过一尺。
慧见人尚在半空,李衔杯长刀已至,谢赫眸光微动,身形却沉凝,他从袖口伸出右掌,指尖青白交错,流光浮动,竟是要以指尖去拈那刀锋。
李衔杯忽然刀势偏转,在水面虚划一道,霎时间长桥崩裂,溅起水花如大潮。李衔杯趁这潮浪气机,身形拔高如鹤,手腕已勾到慧见衣领。
耳边却听到清晰低笑,慧见身子又猛然下坠,几乎不分先后,谢赫也按住了他的左肩,慧见感到两指纤长冰凉,贴着咽喉,如同刀锋让他呼吸不能。
然而那两指突然静了下来,不能寸进,双指竟颤抖起来。
李衔杯及时拽住他衣领往身边一带。
谢赫凝目于右手,指间一缕红丝瞬间从指间蔓延至整只手臂,缦缠如同摩诃曼陀花纹,其间缠绕无数如咒文般的小字,隐隐映出红光。
慧见感到肩头一紧,他望向李衔杯,竟发现他面上露出从未见过的紧张焦急之色。
谢赫似乎无法控制右手,他只惊讶了一瞬,随即将手收入袖中,看了李衔杯一眼,
“不是你,”他自嘲一笑,“龙女在他身上下了咒,一刻之内,娑竭龙女必来取我人头。”
谢赫目光灼灼,“现在杀了他,大渭的要求还有谈判余地,他一死,世间找不到第二个世尊,龙女便无翻身之日。”
“你本就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
李衔杯嗓音低沉拧得出水,“现在宰了你也是一样。”
谢赫笑道:“令主是聪明人,现今龙女是高车铁勒部所出,母亲是焉支王的女儿,与虎谋皮想必令主不屑为之。”
他不退反进,浅色眼眸盯着李衔杯,
“难道令主又要为一己之私耽误大事,让边关三万将士埋骨他乡?”
李衔杯上前一步,揪住他衣襟,长刀横颈,脸上面沉如水“尊上不也不愿在佛堂动手?方才若是金刚丝而不是千机丝他已经身首异处。”
刀刃薄锐,甫一触及肌肤鲜血便沿着花纹流下,显得颇为妖异。
谢赫不怒反笑,“果然还是你了解我。正是如此,我们具是一般执迷不悟。”
李衔杯一把将他扔回去,“滚。”
说完便要拉起慧见,然而一捉之下竟然扑空。
慧见摇晃往后退去,刀剑加颈、兄弟情深、如师如父,原来西行之路是这般,没有黄风岭假雷音无字书,只有人心诡谲更胜妖魔。
“带着他你绝无可能逃出鹰栖。”谢赫眸光微转,“他在此处必定安然无恙,事到如今,令主若执意保他不如救我。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便能抵得过他。”他将手伸向李衔杯,被李衔杯用刀拨开。
“怎么救你?”李衔杯无暇废话。
谢赫看着四周长达天幕的玻璃平淡道:“从这里跳下去。”
李衔杯脸色白了一瞬,深深望进谢赫眼底,似乎要从中挖出一点情绪出来,然而谢赫在明焰下目如琥珀,清澄见底。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绝境之下从塔顶跳下卡伦河是何滋味?
“尊上果然铁石心肠。”他自嘲一笑,长刀轻点玻璃,星光映成一片,天幕应声而碎,呼啸冷风倏然而至,瞬间吹走薄薄青烟,蒙蒙雾霭的幻境。
李衔杯卷住谢赫袖子不去看他,深吸一口气,背身对慧见道:
“等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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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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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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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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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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