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忠张口结舌的瞪着他,两条腿忍不住战战的发起抖来。周丰可是被送去城南别院收治的病人,现下虽然看着脸色白净,不似有疮疥的样子,但一定浑身都是麻风的毒液。而疠人署发放的面巾皮甲,他在家门口就脱了,现下周丰与他不过三步的距离,要是周丰突然暴起发狂,冲过来照他脸上挠一下子,他就要与姚水生和张老头子一个下场了!
“您……您尽管问,我一定答。”他磕磕绊绊的说。
周丰于是笑了笑。他虽然是个屠户,然而除了两条胳膊分外厚实隆鼓之外,并不比其他人显得更粗野油腻。尤其今日,他特意将脸上、颈上和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洗去了,整洁非常,这笑容更是堪称儒雅。
周丰道:“昨日有个仙长告诉我,说小彤向他呼救,找他要吃的。是你把他拦住了,和他打包票,说一定会替他弄清此事。我想知道,后来你去找小彤,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曹忠支支吾吾道:“后来我去找了,只是我敲了半天门板,小彤也不出来应个声。我想小女孩应该是怕我,所以就走了。”
周丰脸上笑意更深:“哦,那孙二呢,他又怎么说?”
曹忠吞了口唾沫:“昨儿个我也没找着孙二。”
“这样啊。”周丰道:“可是孙二他不是这样说的。”
孙二!曹忠脸色突变,嘴硬道:“不可能,我找遍了射月,根本就没见到孙二的影子!”
周丰叹了口气:“阿忠,你知道,我原本有个大女儿嫁给了孙二,后来她给孙二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孙二另娶续弦后,我这岳丈与他关系也就淡了。但是孙二这人,倒还是惦记着我的,虽然惦记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家肉档那生意。他寻思我这些年一定存下不少钱,而我去城南别院前,一定会把存钱的地方和小彤交代一番。所以,他就用每日应送的饭食来要挟小彤。小彤若不将我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他就让小彤生生挨饿,反正鬼疽病人的居所,无人敢靠近,小彤呼救也不一定有人听得到。小彤年纪小,受不了挨饿的苦,很快就交代了。可孙二他又怕我果真治好了回家,事情败露,于是干脆决意让小彤活生生饿死。
曹忠怒道:“真看不出来,孙二他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是啊。”周丰叹了口气:“可是孙二既然揽下了送饭这差事,却又让小彤饿毙家中,这也是没办法向我交代的。于是他便心生一计。射月旁的沅水中,有个河中沙洲。沙洲离河两岸甚远,一般人只靠泅游是极难抵达的。他本就是鱼贩,借口出城进货,然后乘船到了那沙洲上,再将船放走。这样日后有人问起他的责任,他就可以说,他是被沅水冲到了那沙洲上,因为小船漏水沉没,无法赶回射月,这才令小彤生生饿毙。毕竟那沙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饮沅水,捕鱼吃的话,人也能够活下去。”
曹忠吃吃的道:“您……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当然是他亲口向我交代的。”
“可是,可是您刚才还说,孙二他并不在射月城中……”
“这就要说起我的另一番奇遇了。”周丰道:“昨天我偷偷潜回家中,遇到一个年纪很轻的仙长。那时我怀中还搂着小彤的尸体,他同情我,便主动提议,说要送我出去,好方便我挖坑埋小彤。”
曹忠的呼吸一紧。他好像知道周丰口中的仙长是谁了。
周丰摇了摇头:“谁知他把我带到了那沙洲上。我问他为什么,他满怀歉意的说,我得的不是鬼疽,而是麻风。他说我已是将死之人,若任我留在射月,我要么会被霍公烧死,要么会被烙铁烫死;但是放我离开射月,又怕我将麻风带给其他的城镇。所以他将我带去了沙洲,因为那里有水,有鱼,我可以平和宁静的度过我剩余的不多的日子——他还真是个好人啊。”
曹忠觉得自己嘴里干得发苦,嘴唇黏在牙齿上,几乎撕扯不开:“你就是在那里碰到了孙二……”
“正是。”周丰打了个响指:“你知道的,我毕竟是屠户啊,人体有哪些弱点,我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很快就从他口中知道了我想要的。”
曹忠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用眼睛目测自己距离门口的距离:“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您找上我,到底是为了何事?”
周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花了一个时辰泅游回射月,肯定不止是为了和你坐下来说说闲话这么简单。孙二的计划,还缺一个收尾的人。他人在沙洲,无法及时为小彤送饭,但同时,他也就没法保证小彤在我出来之前,一定是已经饿死的状态。所以,他还需要一个留在射月的人,替他监督整个事情按计划进行。而孙二说,这个人,就是你。”
“他在扯谎!”曹忠蹦了起来。
周丰一扬手,数枚纯金耳环叮铃掉了一桌:“这是我在你枕头底下搜出的金器,款式花纹,都与我为小彤准备的妆奁一模一样,你说稀奇不?”
曹忠转身就跑。只是才跑了两步,忽觉后背猛的一凉,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前扑倒。他慌张的用手支地,却惊讶发现自己胸口处透出一点雪亮的刀尖。
“咦?”曹忠难以置信的用指间摸了摸那刀尖,血珠瞬间沁出。剧痛骤然降临,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的视线陷入短暂的黑暗。
意识消散之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果然,还是斩骨刀最顺手啊。”
“师兄,师兄?”白灵儿绞着衣角,低着头蹭到闻戈面前:“你……有空吗,我想找你说点事儿。”
“灵儿师妹?”闻戈微笑道:“怎么了?”
那天他安置好周丰以后,见天色将白,于是搁置了再去寻找叶青禾的念头,回去找张经纬与藏珠说明了城南别院外发生的事情。张经纬知此事非同小可,当机立断连夜出城。
此时,距离他们连夜离开射月,已过去了两日。
白灵儿小心的左右看了看,才悄声说:“那个,我刚刚清点人数,发现王育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没跟上来,掉队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回头去找她?”
“王育走丢了?”闻戈立刻道:“第一时间告诉张大修了吗?”
白灵儿吓得连连摆手:“告诉张大修?不行,万万不行!师兄,我实话和你说了吧,让我清点人数,随时留意是否有人掉队这差事,是张大修吩咐给我的。要是他知道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肯定要罚我,不教我新的口诀身法了!”
“这……”闻戈思索着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王育,是什么时候?”
白灵儿小声道:“那是两日前,张大修命我点齐人数,离开射月的时候。”
闻戈吃惊道:“也就是说,王育有可能已经失踪两日了?”
白灵儿点点头。
“灵儿,看不出来啊!你娇娇怯怯的,竟然能瞒过张大修这么久!”闻戈不由肃然起敬。
白灵儿连忙道:“师兄你快别埋汰我了,这几日张大修一心一意要将叶师兄抓出来问个明白,对我们这边无甚关注,几近不闻不问。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在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这份差事。”xiumb.com
“可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闻戈道:“这里这么多师兄师姐,你为何单单找上我呢?”
白灵儿歪了歪脑袋:“师兄你不是说,你曾在药院研习过么?如果应对麻风,那当然还是你比较有经验。”
闻戈哦了一声,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他沉吟片刻,道:“好。”
他是不得伤害人类不错,但射月城与千山派渊源匪浅,射月人对妖类也较其他地区更为友好,没有对他出手的理由。且现在射月陷于麻风漩涡中,而霍公给予射月麻风病人的选择又都极其残酷,其他修者为免滋生心魔,也多会如张经纬那样,选择绕道而走,这样的话,他会身陷危险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还有就是,他感觉,叶青禾仍藏身在射月城中。他确有告诉张经纬,叶青禾化作绿光,遁走逃回了射月城。但张经纬认为那只是叶青禾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不足为信。若能重回射月,说不定他会有些什么发现。
闻戈知道他若将自己的行动计划告知藏珠,绝不会得到应允,索性暗中行动,不动声色折身潜返。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敏锐察觉到,自己身后似乎缀上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出来吧。”他刹住脚步,沉声道。
那尾巴于是施施然转了出来:“师兄,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啊。”
“季轻云,你跟踪我?”
“跟踪?”季轻云大吃一惊:“师兄为何这么说?难道,我们不是碰巧顺路么?”
闻戈嗤之以鼻:“顺路?”
“是啊。”季轻云不紧不慢道:“离开射月后,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对季氏的叛徒视而不见,就此姑息。所以慎重考虑后,我决定折返射月,与季飔好好谈谈。没想到途中会遇到师兄,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闻戈皱眉:“你这样擅自行动,朱夫子知道么?”
季轻云反问:“师兄这样义正辞严,想必师兄此次是奉师命重回射月的了?”
闻戈一时语结。
季轻云叹了口气:“果然,大家都是阳奉阴违,先斩后奏啊。既然如此,师兄又何必咄咄逼人。”
闻戈磨了磨牙,末了决定不与他计较,转身就走。季轻云含着笑道:“师兄等等我。”说着厚颜追了过去。
不过两日,射月的氛围已与先前截然两样。巍峨的城门紧闭,可见霍公将麻风扼杀于射月之内的决心。闻戈与季轻云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跃上城墙,轻盈着地。
城墙之后,一个手挽菜篮、眉心画着一道横线的女孩子呆呆的看着他们从高高的城墙上飘然而落,惊恐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菜篮子里的菜被她一甩,咚咚咚的滚落在地,沾了一圈灰。
闻戈心道不好,立刻与季轻云一道追了出去。
那女孩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忽然一头撞上了某人。她慌忙将那人搂紧了,闭着眼睛喊道:“鬼使来了!我刚刚见到了!”
被她抓着那人没好气道:“滚开。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快走快走,别耽误我的事。”
那女孩睁眼一看,脸色大变。原来她刚才冲撞的,竟然是疠人署的人。不远处停着的囚车里,刚抓到的、得了麻风的男女老少面无表情的瞪着她。
女孩立刻害怕的后退让路,一回头,正见追上来的闻戈与季轻云,险些当场魂飞魄散,指着二人尖叫道:“在那里!鬼使就在那里!”
闻戈因为自己原形是白毛的缘故,喜穿白衣。而季轻云素穿玄色衣衫,眼下他们二人走在一起,确实很像黑白无常。
疠人署那人看了他们一眼,却道:“呀,怎么还有两个漏网之鱼。你们两个过来,让爷仔细看看。”
闻戈与季轻云心下诧异,不知那人为何一眼就判定自己是“漏网之鱼”。那穿戴着面罩软甲的人走过去,将他们散落在脸旁的额发撩开看了两眼,自言自语道:“似乎没什么异样。”又抓起闻戈的手腕,要去撸他的袖子。
闻戈不明所以,乖乖站着不动。两个亦穿戴着面罩皮甲的人押着一个妇人走近了,其中一个押送者道:“阿四,让一下,刚刚抓到一个。”他指了指那妇人的颌下。那里有一圈深红色的水胞,鼓胀而密集。
阿四惊道:“老尤,怎么回事,麻风病人越来越多,简直抓不完了!”
老尤道:“因为九光芝的效果剥落的差不多了吧。唉,都怪那个千山派来的叶仙长,害人啊!”
那面如死灰的妇人被两个男子脚不沾地的架着,逃脱不能,只是在与闻戈擦肩而过时,眼中忽然涌过一阵恨意。
谁也没留意到她在什么时候伸出的爪子,闻戈只觉脸上一痛,然后那妇人畅快的大笑起来,而那些穿戴着面罩皮甲的人则面面相觑,末了他们对闻戈道:“对不住了。”然后打开囚车,把妇人与闻戈一起塞了进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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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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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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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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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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