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那十里长亭边上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那晚的晚霞格外的好看。
落日正中是一轮赤红如火,外面是一圈金光灿灿,再往外,便是紫红相交相映,再流落人间。
光辉耀四海,穿林领秋风。
周析见到那一人一马朝着自己飞奔而来的时候,他是一下子便立刻抽过缰绳,由着自己座下那匹马在原地来回打转,践踏温泥。
梁靖那日一身宝蓝锦袍,金冠束发,骑着那匹乌鬃马,捎来一阵温暖的山风。
就是这一阵暖风,便轻而易举地将周析背后那漫天大雨,挡在身后。
梁靖是在周析一丈之前勒马停下。
梁靖瘦了。
早前刚从铎川回到汝平那会儿,吃好睡好,纵是朝堂上诸事繁琐,但总归是一时难得平静,所谓心宽体胖,这小崽子的气色也回了些几年前那纨绔小少爷的模样。
只是大半年前,周析匆忙赶到泾悯道那次见他,不说身上伤痕累累,便是整个人都瘦削下来了。
自梁靖当日离开汝平,北上泾悯道,已经是两年了。
那双眼里,桀骜不驯不减,乖张狂妄不减,却是多了些沉稳。
和狠劲。
而周析。
依然是一袭白衣,眉目俊美,淡逸出凡,美人之相。
只是那双眼里,薄情寡义不减,不可一世不减,却是多了些温暖。
和人间烟火气。
大概也是因为眼中人温暖罢。
一缕春风,便是融三尺冰冻。
二人便是各自骑在自己马上,遥遥相望。
如今已经是中秋,马下是遍地金黄落叶,一阵山风吹过,将地上黄叶吹起,也将树枝末端那些本已摇摇欲坠的黄叶带到地上。
周析便是这般和梁靖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却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过了好久,周析才翻身从马上跃下,然后一直微微抬头望着梁靖,一步一步,走到他马前。
梁靖也一直在马上看着他。
可是就在周析马上就要拂开衣摆跪下的时候,梁靖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两步便走到周析面前,一下子扶在他双肩前,将他扶起。
梁靖双手紧紧握在他肩上许久,一直垂眸看着二人靴上。
少顷后,周析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平淡说道:“子誉...你如今是覃澧...”
梁靖不等周析说完,忽然便牵起他挽着红珠的左手,紧紧地握住。
那串红珠便夹在他们二人手掌心中间。
周析便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安静地凝视着梁靖双眼。
周围忽然又卷来一阵晚风,带着一番沙沙声响。
梁靖垂眸许久,滚了滚喉结,才沉重地看向周析,又沉声说道:
“周析...”
梁靖的拇指一直在周析手背上来回摩挲,他继续说道:
“是,我现在已经是覃澧王了...”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在我死之前,永远不要跪我。”
周析心头震了震,却也没有说话。
梁靖便又继续沉声道:“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你在我面前下跪,我可以当作是你我游戏,玩闹,”
“可是现在,只要你一跪我,就是一次,你我之间,便是永远的君臣了,而我对你的自称,也永远只能是孤,你对我,也只能是臣...”
“你愿意辅助我,我很开心,可是我希望,那也只是用长春府门客的名义,而不是覃朝客卿,甚至一朝之臣...”
“可是周析...”
梁靖说道这里,顿了顿,又改道,“哥哥...”
“比起君臣,比起覃国一府门客,我是更希望,你这一辈子,不属于任何一方诸侯,只以你仙寿瑔廊少主的身份,好好活着,”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梁靖说到最后,他是强忍着哽咽,坚定不移地将每一字一句说清楚。
只是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才接着继续往下说。
但他从头到尾,都是坚定地凝视着周析双眼,没有丝毫动摇。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山里刚好又吹过一阵风。
周析忽然一下子松开梁靖的手,紧接着便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
梁靖也是终于忍不住,缓缓合上眼,双手从周析两边腰侧搂紧,不停地喃喃念着“哥哥”。
周析一只手一直在他后脑上下抚着,双眼紧紧闭起也忍不住泪水落下,周析在他耳边抽噎着说:“子誉...”
“子誉...对不起...”
“我没有立刻回来...”
“让你久等了...”
“对不起...对不起...”
周析将梁靖抱得很紧很紧,梁靖甚至可以感受到周析身上的颤抖,但他却也只是一直紧闭双眼。
眼泪从眼角流下。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了...”
那晚的风很暖。
从城外,一直伴着他们回到汝平城里。
城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偶然还能听到孩子的嬉笑打闹,通巷的狗吠。
梁靖之后带着周析便回到了长春府。
只是二人从前门落马再往里走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周析却忽然一把抓住梁靖的手腕,皱眉看着他。
梁靖明白他的意思。
却也只是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反手便握住周析的手,没有说话,紧接着就往府里走去。
而二人刚走进府里,身后大门才关上,梁靖便朝着里头大声嚷嚷:“春生!看看小爷我把谁给你捎回来了!”
不等二人走过中庭环廊,周析远远地便瞧见春生向着他飞奔过来。
春生来到周析面前便立刻停下脚步,双眼含泪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周析好几遍,确认他手手脚脚都还健在之后,他本激动着就想着上前将他家紧紧抱住,只是又是欲前又止,最后却是忽然便要在周析面前跪下。
周析连忙将他扶起,然后双手扶在他双肩上,拍了两下,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这些日子里,辛苦你了。”
春生不断拿袖子擦着脸上泪水,过了一会儿,他终究是忍不住,面对着周析啜泣念道:“先生...”
“行了行了,你家先生才回来,你赶紧给他烧些热水让他洗一下,”梁靖瞧着周析正想说什么,却是一步上前便拿拇指指腹粗鲁地擦去春生脸上泪水,然后又低声嚷嚷道,“折腾一日都没点儿东西下肚子...你家先生不饿,小爷我也饿了,秋书又还在宫里头,你就这府上最能管事儿了...到小厨房给拿些什么吃的到我屋里去吧...”
春生一听,连忙点了点头,擦干眼泪,又仔细瞧了周析许多眼。
直到周析忍俊不禁地朝他点点头,说了声“去吧”之后,他才连连跑开。
之后到了夜里,春生伺候着周析更衣沐浴之后,便出去了。
周析一人坐在木桶里,飘飘渺渺的水汽笼罩在他周围,周析是一直闭着眼。
过了一会儿,隐约又听到开门声,然后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再在周析身边停下,周析也没有睁开眼。
少顷后,他便感觉到一只手在他胸前那三道刀伤边上轻轻抚摸着,他还是闭着眼,也没有说话。
只是随即便是一声嘲讽的冷笑,梁靖低声说道:“你可都还没为小爷我自刺三刀,反而给那姓陈的小子给赚了这便宜了...还是用小爷我给你那把刀,真他娘的晦气...小爷我就是说了,早不该放你一个人回缅渠的...那地儿里头不是你的那些风流债就是人情债...”
“只要是债,终究都是要还的,”周析这时缓缓睁开眼,却没有看向梁靖,只是淡然地望着前方,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才扭头对着梁靖又道,“倘若我不将这些债都清了,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在你身边?只要是自己做的决定,也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
周析说道这里,却是忽然自嘲嗤笑一声,又道:“也罢,也都过去了。那徐国的国章,你都收好了吗?”
梁靖点点头,一只手泡在水里,一只手拿着水瓢给周析身上淋着,说道:“早藏好了,明儿我就拿回宫里...”
周析这时却忽然抓住梁靖的手,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还是等孟少帅回来之后,让他拿进朝廷上去吧...”
“周析,我已经是覃王了,而且这国章,是你亲手拿回来的...”梁靖一听,脸色顿然沉了沉,他皱眉紧盯着周析双眼,本想再说。
只是周析却忽然伸手挽住他后脑,自己稍微起了起身,凑到他额前亲了一下,才又轻声道:“你才刚即位,根基不稳,万事初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能免就免了吧,无谓节外生枝...”
梁靖本还想分辩几句,只是周析这般温柔却坚定的眼神,净是让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周析放在他脑后的手又移到他脸上轻轻摸着,谁知梁靖却一下子甩开,皱眉嫌弃道:“你手湿着就碰小爷我脸!”
周析也只是笑笑,忽然又摁着梁靖凑上前,亲了他一口。
梁靖也还是嫌弃地推开了他。
周析却一直握住梁靖在水里搅浑着的那只手,梁靖无奈地坐到他斜后方,双手从他两边肩膀垂下。
一只手仍是给他淋着水,一只手便随意在周析身上乱蹭。
“对了,”梁靖一边给周析浇着水,一边又问,“秦兴跟昭安府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周析挑了挑眉,觑了他一下,又闭上双眼,缓缓道:“方才回来路上你提了一句,心里多少也能猜出些了。”琇書蛧
周析顿了顿,冷笑一声,接着道:“钟平侯给你留下来的这一招又一招的后手,我是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梁靖本在周析肩上给他捏着揉着的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秦兴,昭安府,的确是钟平侯梁攸,给梁靖留下的最后一道后手。
昭安府,是梁攸十六那年,亲手建立的。
而秦兴,最开始不过是杞瘟山脚下一炼铁坊的师傅。
只是梁攸少年时,一次偶然路过,却和秦兴一见如故。
把谈之间,梁攸便是意外地发现,秦兴虽然对外一炼铁师傅,但是他言语之间,却是大有自己独特的见地。
后来梁攸将秦兴说过的话回去告诉了李叔沉,李叔沉听后也是大为惊喜,只道此人是领军之才。
之后梁攸建了昭安府,甚至亲自到那炼铁坊,将秦兴请出茅庐,领军为帅。
这些年里,昭安府在秦兴的率领下,确实是有模有样,甚至在当年鄜国在泾悯道生事,梁攸领旨率昭安府前去镇压的时候,秦兴带着昭安府,是能以少胜多地击退鄜军。
昭安府一战,而名声大振。
只是不过再几年之后,梁攸被陷谋逆。
而再七年前,梁攸北上樊国浙官之前,当时的太子梁尧,找到了秦兴。
梁尧那时是跟秦兴说,你家主子如今早已是大势已去,自身难保,汝平朝廷瞬息万变,日后又怎地能够顾得了你们这么个昭安府。
你是聪明人,又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还不如早早投靠了本太子。
本太子可以给你们保证,日后本太子即位了,你们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一样不缺。
当时秦兴一听,心里是火冒三丈。
你他娘的把老子当成什么背信弃主落井下石的狗了!?
只是当时梁攸一知道这件事,便立刻跟秦兴说,你现在就去答应梁尧,说你愿意。
秦兴当时一听,是顿时震惊,他甚至是再三苦苦相劝,可是梁攸却说,梁尧说得对。
我其实已经无路可走了,就算我再死死支撑下去,那也只能落下徒劳。
而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将所有的赌注,压在子誉身上。
你留在梁尧身边,取得他信任,日后在子誉最关键的时刻,才能够反咬梁尧一口,以助子誉一臂之力。
这才是昭安对我梁攸最大的忠诚。
而梁尧当时吩咐秦兴的第一件事,便是是让秦兴在浙官城破次日,率领昭安府的人,屠城三日。
这件事,明显就是陷梁攸于不仁不义。
让天下诟病梁攸一世的满口仁义道德,不过就是伪君子的作派。
以此毁了梁攸一世英明。
更让汝平军权之征,南府军少帅孟耘徵,从此对钟平侯一脉憎恨厌恶。
以此断送梁攸背后支持。
而这件事之后,秦兴便顺理成章地取得了梁尧信任,留在了他身边。
他还替梁尧做了很多事情。
许多他不愿意的事。
只是他一直还是咬着牙,坚持着梁攸说的话,不到最后,不要出手。
所谓的最后,便是梁尧即位,迁都,然后要秦兴带着昭安府,去杀了梁靖。
这便是梁攸给梁靖留下来,最后一手算计。
也是梁尧,这毕生筹谋之中,最大的败笔。
周析听着梁靖这一番话的时候,他是一直闭着眼,甚至梁靖说完之后许久,他也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只是他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七年前在浙官城外那片滩涂,夜里和梁攸围炉夜谈的情形。
梁攸那时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这世间,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有选择。
周析也是这时候才忽然明白,梁攸那晚的笑,才是真真正正的苦笑。
而那晚周析和梁靖和衣入睡时,周析本是在梁靖背后抱着他。
只是过了一会儿,梁靖忽然转身,便钻到周析怀中,紧紧抱着他。
“哥哥,我好想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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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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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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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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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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