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添了化,化了添,汝平城也算是慢慢悠悠地入冬了。
入了腊月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天上飘着无边的大雪。
梁靖书房里,周析坐在书桌后,再仔细地看一遍梁靖才批阅好的文书。
而梁靖本人,却是正懒懒洋洋地斜着靠坐在门外廊下的座位上,竖起一边膝盖,搭在膝盖上的手手里拎着一壶酒,一边喝着,一边侧着脸看着漫天鹅毛大雪。
心中自然就是没有记载里那谢大才女那般想到了未若柳絮因风起。
他只是无由地在想,曾经在春熙里厮混的时候,好像曾有听闻,北边涿中的地方,有一种酒,偏偏只要葭月的雪化成水来酿制。
梁靖也有问过周析,周析只笑道,似有听闻,却闻所未见。
就在梁靖的思绪不知被带到天南地北的时候,春生忽然急急忙忙地赶到门前,手上是拿着一封信。
只是春生一见到梁靖,却蓦地停下了脚步,先是看了看梁靖,又往里看了看周析,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拿进去给他吧,”梁靖也只是瞧了他一眼,余光往那封信上瞥了一道,拿着酒壶的手往里指了指,又盯着春生眯着眼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皱了皱眉说,“回头是要跟管家说,给秋书做年衣的时候也要给你做两件新的棉衣,你瞧瞧,你这袖子都短了...”
春生怔了怔,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才往里快步走去。
知道春生正走进来,周析也没有抬头,直到春生双手将那信递到他面前时,周析才将笔放下。
周析親啟。
周析只往信上瞧去一眼的时候,心里头是顿了顿,连带着又是一阵无由的哀叹。
其实周析余光见到春生拿着信走进屋里的时候,心中也有过一丝紧张。
还有期待。
自他从遥山离开后,大半年已经过去,他却是再没有收到过缅渠的来信。
梁靖也曾经说过,话虽难听,但是他们不再给你寄信,也是合情合理。
周析当时也只是苦笑,自然就是合情合理了。
只是如今入冬,春生替周析将冬衣取出的时候,难免又会见到苏词青亲手为他制作的那件绒裘。
周析这时见到春生拿着信进来的时候,心中多多少少,也会希望这是苏词青的亲笔书信。
信封上“周析親啟”这四字字迹熟悉,却并非从心中所盼之人。
莫道远在心中所阐述的事,周析心中也早就能够猜出一二。
前有坊间层出不穷的流言蜚语,还有苏玉俍这些年心中对自己离徐入覃的埋怨,这些种种,不过就是一堆干柴。
后有苏棹死于自己手上,再有自己如今已入覃国王侯府上谋事。
何荻攻心技娴,三言两语,便是一束火星,燃起熊熊大火。
苏棹一死,苏家悲痛,陈家自然也免不了悲伤。
而痛定思痛,又伤无再伤,再随口一句周析早已为情而叛归覃国,而周析心计深远,又熟悉徐政,再有覃国六皇子暴戾乖张,惨无人道。
此二人携手,于徐而言,必定后患无穷。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答应了如今何大公子提议,与鄜国宋家联手,先发制人。
苏玉俍会答应何荻提议,根本就是在周析他们的意料之中。
苏玉俍的脾性,周析十分清楚。
而且周析也曾所谓的换位思考,便也只剩一声自嘲。
倘若自己是苏玉俍,怕也会是做同样的抉择吧。
莫道远为人行事从来言简意赅,这封信也不长,不过就是短短二纸。
虽然当中种种,都在周析意料之中,但他看完之后,心中也免不了一阵怅然。
再将信纸沉重放到桌面,抬头望向屋外白雪翻飞,蓦地便想起,两年前自己刚到汝平的时候,还花了一段时候来适应汝平的雪。
汝平地处中原中部偏北,但缅渠却的的确确便在中原北部。
缅渠的雪干,而冷,汝平的雪湿,而润。
苏词青十分喜欢雪,每逢下雪,总会牵着周析和苏玉俍一同到院子里玩耍。
周析在缅渠的府上有一棵桃花树,每年下雪时候,苏词青都会用红纸剪成各种图案,然后挂在那皑皑细枝上。
苏词青那时候说,贤卿哥哥的府上总是冷冷清清干干净净的,这会儿下了雪,更是白得瘆人。
词青这给你添一点红,也叫给哥哥这屋里添些生气。
周析那时候只是笑笑,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当年有次周析在学斋里受了些难听的闲言碎语,他是一声不响,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回到自己府上。
那日下着小雪,刚进府里,便看到苏词青正踮起脚站在树下,给那枝桠上挂着红纸,春生则一直伴在在她旁边。
苏词青一见到周析便笑着上前,牵着周析走到树下。
之后苏词青便坐在树下小心翼翼地剪着各种图案,然后递给周析挂到树上。
苏词青那时候还一边剪着一边说,贤卿哥哥,你不用理那些人说的话,词青也不会理,词青知道哥哥是什么人,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不相信哥哥了,词青也还会相信哥哥,然后继续给哥哥做甜汤。
周析得到莫道远这封信时心头的失望,并非信上只言片语便说明了苏玉俍对自己的彻底不相信。
而是他留给苏词青的失望。
豆蔻辞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而就在周析远远望着屋外大雪翻飞而想入非非的时候,梁靖正拿着酒瓶便向他走来。
直到梁靖走到他身边坐下,周析扬袖便将梁靖搂入怀中。
那两张信纸就放在桌面,梁靖也没有看,只是将信纸重新折好,便要放回到信封里。
只是他刚拿起信封,却停了停,皱了皱眉坐直了身子。
梁靖蓦地将那信封拿起,然后伸手到里面探了探,很快便拿出一小张折成半掌大的信纸。
梁靖的酒气顿时散了一半,他和周析对视了一眼,才将那那纸交到周析手上。
周析打开那信纸的时候心跳越是加快。
将那折了四下的纸打开后,里面竟是有整齐折好的朱红剪纸。
而那张白纸上,只是写着两行字。
汝平是否安好。
缅渠仍有挂念。
那朱红剪纸打开,是一对鸳鸯。
周析当时只道鼻子忽然很酸,却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般,嗤笑一声。
日子一直到了除夕当日,梁靖就算是十分不情愿,也是一大早便入了宫。
梁靖本是对这些繁文缛节的事十分不耐烦且嗤之以鼻,但今年冬至在侯府上时,迎安公主千叮万嘱。xiumb.com
倒也不是对着梁靖千叮万嘱。
而是对周析。
迎安公主千叮万嘱,无论如何,今年除夕都要小青在乖乖地入宫请安。
周析只得连连答应。
梁靖一大早便和秋书入了宫,而到了傍晚时分,也有一位年轻的小内侍也带着一台朴素的马车,在长春府门前等着。
今夜除夕,天上只飘着零星碎雪。
宫中在雀枝台设宴,除旧迎新,其余的宫女侍从的都在自己住所欢庆,宫道上是少有的安静。
而周析一直乘在车上去到太后宫中,宫里也早已将伺候的人都遣散,那位带他入宫的小内侍也没有跟着周析进去,只是指引着周析往里走的路。
梁靖今早出门之前,也死活告诫了周析无数次,今晚去见他皇祖母,千万不要再穿那白色衣裳。
梁靖的原话,是你不把人家老人家吓死,也得把他气死。
而周析却道,你这般说话,大好日子前一句死后一句死的,才是死人都要被你气得敲棺材板。
周析如今一身浅藕色的长袍走进太后正殿里,正殿里暖光艾艾,也是空无一人。
周析只停在了屏风前,不敢再往里走。
而过了一会儿,屏风的左侧之后才传来一把慈祥的声音,说道:“是不是贤卿来了?进来吧。”
周析迎着声音的方向,一直垂头往里走,绕过屏风,再往里走了约莫十来二十步,才见到这屏风后的地板上,原是有一个小鱼池。
鱼池中许多锦鲤在摇尾游嬉,而老太后则独自一人站在小池子边上。
老太后今日身上也不过是一身淡雅,站在鱼池边上,神色淡然自若,一手窝着鱼食,另一只手时不时便攥着一小把,然后撒向水面。
周析依然低着头,走到老太后身边,刚要说话,老太后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笑着点了点头,和蔼说道:“这身衣裳,是小青特意让你换上的吧?”
“是,”周析连忙点头,微笑礼貌道,“都瞒不过太后。”
老太后笑了笑,继续说道:“小青这孩子,从小便是,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但是心底里,是把惦记的人和事,都好好记着。”
老太后说着,又往鱼池里撒了一把鱼粮,池中各色的锦鲤立刻都迎着散落各处的鱼粮飞快游去。
“子誉心思细腻,也是太后,夫人等教导有方。”周析温和道。
“人常道,三岁定八十啊,小青三岁那时候,哀家都还没见着这小兔崽子,又谈何教导?还不都是小蘅教得好。”太后笑了笑,又回头看了周析一下,接着又示意周析将手伸出。
周析连忙又将双手窝起伸到太后面前,太后便将自己手里剩余的鱼粮都倒到周析手中。
“人与人之间,都讲究缘分,哀家和小蘅是没有这个缘分相见,却也算是和她的儿子有缘,从小青身上便是能够看到,小蘅心性,定也善良可爱。当年得知小蘅无缘宫中,也是有过叹息,只是人一年一年老啦,许多事情也才明白,老天爷早早便是给了所有人最好的安排,小蘅终究没有入宫,怕也是于她而言,最好的宿命了,”太后一边看着鱼池里的锦鲤,一边慢慢悠悠地说,“宫中自然是钟鼓玉食,但是针无两端利,一入宫门深似海啊,后宫是,前朝何尝不也是。”
周析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静静地听着老太后的话,老太后的话中意思,他自然也是明白。
而这时,老太后忽然伸手指了指鱼池里一条孤零零在同伴身边穿游,却不和他们争抢鱼食的锦鲤。
这条锦鲤周析从一开始便有留意,也并非是因为它从不合群,只是它和其余五光十色的锦鲤不同。
其余锦鲤红黄有金。
但这条锦鲤,身上鳞片泛着青光。
而这时这条锦鲤蓦地游到老太后和周析脚下,忽然又稍微跃出水面,吹了两个泡泡,紧接着便一直在他们面前徘徊。
周析这时有些意外,也有些茫然,老太后却不紧不慢地说:“给它些鱼粮吧。”
周析连忙又给它撒了一撮。
这条青光锦鲤独自吃完后,又吹了两个泡泡,便转身离开了。
周析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这条锦鲤。
直到它再游到远处,周析心中忽然一顿,灵台一记闪光。
周析想了想,才蓦地转身,面对着老太后颔首弓腰,双手作揖,低沉声道:“贤卿,谢过太后教导。”
老太后却只是笑了笑,一手轻轻然将周析扶起,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许多事情,单单用行动来证明,是不够的,青出于蓝,没错,在这宫中,自己的野心,狼性,定是要隐藏于他人,”
“但是所谓他人,不包括,那个一直要将你们保存的人...”
“势不如人,便要给自己留有退路,等到时机成熟,才绝地反击,”
“但是退路,一定要是这世间最坚固的,”
“要赢,只能够一举战胜,”
“这,就是汝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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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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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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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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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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