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无终站好后慈祥笑笑,在周析扶住他的前臂上轻轻拍了两下,才和蔼又道:“贤卿啊,老夫虽已年过花甲,但旧樊境内,这些年间承蒙各方抬举,老来也算有些名望,接下来在汝平的路,你们自己走,”
“但是铎川此地,老夫还能活多少岁,便会替你们,看护多少载,”
“今夜能和你把酒长谈,也算是了了心中一桩多年旧事,老夫已经是死而无憾了,你便也不必再相送,”
“倘若他朝天晴万里,闲来有致,老夫也尚在人世,你我再把酒举棋,闲来小叙。”
简无终说完,又淡然笑着,沉重地拍了拍周析肩膀,借着月光再端详着周析片刻,之后才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扶着栏杆,一步一步顺着木梯往下走。
简无终成晚下来,没有和周析提过。
今夜皎洁月色映衬之下,明暗交错,简无终几次抬头,都差点以为,面前坐着的,是当年自己的恩师。
瑔廊,周游。
一手红珠,一手酒壶,一袭白衣,一身清平。
烽火中来,山水里去。
简无终从周析身边离开后,周析一直垂着眼帘,站在原地,目光一直留在简无终方才站立的地方,也没有送他。
只是等听到简无终到了一层出了客栈的声音,周析才回头向阑干之外看去。
便见到明亮月光下,这客栈的掌柜一见到简无终,便从客栈门边快步走出来,然后上前小心搀扶。
江中八门,佟林简氏。
直到二人消失在周析视线当中,周析才再垂头看着手里那封信。
乌云飘过,月色稍微暗了下来,周析低头看了很久,心中却一直如堵。
连一声叹,都叹不出口。
江中八门,高阳之中闻名遐迩,多少莘莘学子为求一教,不远万里各赴当地。
当年周析还在缅渠,受教在缅渠苏氏门下时,便时常能在府门前,看到一身破旧,手中却紧紧抱着几卷竹简的寒门学生在苦苦等待。
那时候周析尚不明白,何所谓江中八门。
到了后来,他只身入覃,在风云变幻中,他看到的,也只是这八门的手段和手法。
那时候他心里也只剩嘲讽。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江中八门。
再到后来在遥山上,周析一个人坐在他祖父当年坐过的位置,看着在座老朽。
每一位,都是各诸侯中至关重要的人物。
曾经站在那偌大朝廷,伴君指点江山的人。
这才是,江中八门。
可是,终究何所谓江中八门。
直到周析看着简无终步履蹒跚而过。
人,终归是人。
七情六欲,人皆有之。
但是今时今日,他才好像有些明白。
原来这般,才教江中八门。
师承遥山,瑔廊周氏。
心怀天下,天下苍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周析心中长叹一声,才转身往屋里走去,但他走到屋外,隔着门却发现梁靖并没有灭烛。
周析也知道梁靖向来在外眠浅,这般点着灯却不见门上倒影,也不知道他睡着没睡。
轻手轻脚进屋之后,也没听到有动静,周析本以为梁靖便是睡下了,便想着先给他把烛灭了,自己再在桌边小憩一宿,不闹醒梁靖。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刚走过炕边,便瞧见炕上那一团什么正蜷缩在炕上一角落。
头上是用被子笼地严实,身上被褥却是掉了一半。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长发落在床板上。
周析看到此情此景,情不自禁就回头往桌边望去。
果然能看到桌上两只空酒壶。
其中一只还倒下了。
看到梁靖这般模样,也知道这小兔崽子是又闹头疼了。
周析是心疼。
但心疼归心疼,心里头也还是忍不住骂了一道。
我他娘让你不喝酒,整得跟天天要喂你小兔崽子吃□□似的。
我他娘就离开那么一会儿,自己还是得要摸一下那酒瓶子。
真他娘小兔崽子。
心疼是心疼。
活该也真他娘活该。
但是终究心里头骂过了,该继续心疼,还是得心疼。
周析心中长叹一声,再骂了自己一句心软成灾后,也卸下外衣,然后到梁靖身边躺下。
“小兔崽子,过来,”周析知道梁靖是醒了,轻轻将角落边上那团梁靖转过身来,然后搂在怀中,拇指替他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我回来了,睡吧。”
梁靖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凑在周析身边,手搭在他腰上,整个人腻在周析身边,双眼还是闭着,时不时还蹭一蹭。
周析本想说一句“你先睡有什么明天再与你说”。
但是梁靖那点儿脾性,他是摸得通透,又想到这会儿他已经醒了,再让他睡下,他也只会一晚嚷着头疼。
知道自己不会对他下手,借着那点酒劲又开始磨蹭。
要是自己不理他,他又开始骂人。
罢了罢了。
周析轻叹一声,才转身从枕边将方才简无终给他那封信递给梁靖。
那信封上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半个字,就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信封。
梁靖见到周析没再让自己睡下,本就心满意足地睁开了眼。
只是他刚接过那信封后,却顿时愣了一下。
也没急着打开,就只是将那封信前后看了一遍,才皱眉道:“李叔沉?”
周析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却又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梁靖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答道:“他们李家人掂着门楣上那书香门第,是有这么个毛病,府上自己用的笔墨纸砚,从来都只用长白六芸馆的出品,就是平时用的封子,也只用那儿出的,六芸馆的货色材质,一看便知道了。”
周析听得梁靖头头是道,心中一时也有些意外,便笑道:“想不到你小子平时笔墨不通,这些文人墨客的周边琐事,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你到底对小爷我有多少偏见?”梁靖狠狠地瞪了周析一眼。
“小时候一起玩闹的那群纨绔子弟里头,什么人都有,别瞧着那些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谁谁手里头那点嗜好还是说不准。当年一起玩的不就有一小子,大字不识几个,但偏偏就爱捣腾这些东西,当时要得了六芸馆的出品,就是一支笔他也要拿着来显摆说辞一番。还有九个爷那庄子里,你进去一晚上绕一个圈儿,出来你是连宣国那头哪家小姐出嫁了都知道了,”梁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继续又说,
“而且,师彦虽然也是姓李的,可就偏生没这么多事儿,小时候还在我面前笑过这茬,也跟我说了不少,小爷我自然多少知道些。”
周析摇头轻笑,才伸手指了指信,又道:“自己拆开看看。”
梁靖也不客气,直接便将里头信纸拿出来。
只是他刚把信取出来,却忽然怀疑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李叔沉的?”
周析面不改色:“以前在缅渠,我惯用的,也是六芸馆的纸墨笔砚,自然认得。”
梁靖忍不住皱眉:“你以前这么富贵的吗?”
周析有些自嘲笑道:“都是他们可怜我罢了。”
梁靖自然能看出周析眼底那点浑浊,便也没有再问。
周析顿了顿,又继续说:“早前我去过李府书房,认得里头陈设,皆是六芸馆的出品,便知道他们李家人有这么个习惯。”wWW.ΧìǔΜЬ.CǒΜ
梁靖看着周析,摇头感叹:“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屁事儿多。”
周析也只是笑笑,手还是一直替梁靖揉着。
周析之前没有将信打开,而梁靖这时将那信打开后,二人才发现里面只有一行字。
但是梁靖一看到那行字,神色顿时暗了下来,他骤然回头问周析:“这封信,简无终是给我的?”
周析有些意外,便问:“你怎么知道?”
“这信就是给你了,你也不会知道什么意思。这一行地址,我去过,而且,这个地方,也只有我和兄长去过。”梁靖眉心逐渐蹙起。
“这个地址,我大概能说出来,是彰国太桥里头的?”周析又道。
“是,确实是太桥里头。”梁靖点点头。
只是梁靖脸色却越来越沉重,他将那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还给周析时,一直没有说话。
这个地方,梁靖去过。
就是早些年,梁靖不过十四五岁时,梁攸带兵助彰抵御燕西鄜国入侵那次,梁攸曾带他去过那个地方。
倒也并非什么亭台楼阁,甚至不过只是一座破旧的药王庙。
那时梁攸也没有告诉他这是哪儿,这药王庙有什么渊源,只让他跟着上了两柱香磕了两个头,便离开了。
“钟平侯...太桥...”周析一边听着,一边皱眉喃喃,只是忽然,他灵台蓦地划过一道光,他回头对梁靖低声道,“太桥,王氏?王芝,李叔沉?”
二人各自紧张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周析才忽然像松了一口气一般,恍然大悟地嗤笑一声。
将那封信重新放好在枕边,周析才说道:“这一招借力打力反而从中获利,钟平侯当年,当真是给你留了一手了。”
梁靖目空了好一会儿,把脸凑到周析怀中蹭了一阵子,才抽身出来,苦笑道:“你说要真让你跟兄长斗,谁能赢?”
“你兄长,”周析断然道,“你兄长手里捏着一个小兔崽子你,他用点力我都心疼,还如何和他相斗?”
梁靖无可厚非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又道:“当年兄长之所以有了意图谋逆那幢事儿,就是被人捅破了兄长在覃国北边藏匿大量辎重粮草,军资器械,甚至养练精兵,这批货当时是证据确凿,但是上面也没写名字,兄长一直死口不认,如果当时真的是有人栽赃嫁祸,那个人更加不会出来拎了这批货...”
“...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这批货跟着也没人再谈了,汝平里头朝夕风云,睡一觉谁也都给忘了。货物放着,没人敢认,那便是无头的货,乱世里头,这种货,不要钱,但也是最值钱了。”
周析一直平躺着,目光停在屋梁,缓缓说道:“要藏起来,总不能再往自己脚下藏,刚好府上一个太桥王氏的嫡女,府下一个江中八门。淄亭伺钟平,也根本不需要钟平侯出面,李叔沉和王芝交代一声,这些货自然有人送到太桥里头药王庙,不声不响,无影无踪,这药王庙,确实是好地方了。”
梁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钻到周析怀里,周析也转过身将他抱住。
“钟平侯给你留的这一手,倒也不急着拿出来,铎川这会儿也用不着那些,”周析在他耳边说道,“反而彰国近燕西,那边也是不好安生的,就先放那儿吧,。”
梁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之后二人也只是再说了些私房话,没过多久便也跟着合眼歇息了半夜,到了第二日清晨才醒来。
只是二人刚穿戴整齐,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周析开门后,那掌柜的立刻警惕地小声道:“先生,楼下有位公子,一早便在候着,说要找二位。”
周析顿时回头和梁靖对视一眼,各自皱眉。
二人连忙小心谨慎地走到阑边往下看去。
谁知梁靖一见,顿时皱眉。
“殷柏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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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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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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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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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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