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愔听了威廉的话皱眉:“什么?”她怀疑是自己太累幻听了。
威廉非常坦诚地笑道:“你们是宾夕法尼亚州训练基地的吧?我是隔壁新泽西州的,一从学院毕业就分到和肖一组了。我们是非常默契的搭档,一起工作两年,已经达到了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意思的程度。”
韩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威廉继续道:“那时候吧,我非常迷恋肖,非常喜欢他。我病态地迷恋到想彻底拥有他,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看到他,每次任务结束我们要分开的休眠时间,我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痛苦。”
“后来有一次与他死里逃生后我实在没忍住,就告诉他了。我想和他一起消失,一起住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岛上,在后院建造一些蔬果,白天去抓海鲜,晚上就点起篝火烤海鲜喝酒。我告诉他,我非常,非常,非常想和他一起做这些事。”
韩愔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他在说什么?韩愔想。
这是一些肖布从来没和她讲过的旧事,就连那次威廉来他们家里过圣诞节肖布都没有特别介绍这是他合作了多年的拍档。
可威廉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而且什么是建造一些蔬果?要说种植一些蔬果,你这外国小伙的中文还不过关啊。
耳麦里的通讯频道传来了直升机驾驶员的声音,让他们原地放一个信号弹。韩愔没有装备了,威廉听后便取下了那支夹在耳朵上的烟,轻轻掰成了两段丢了出去。
在潮湿的雨林里跑了这么久都没掉的烟果然不简单,竟是个紧急情况下使用的信号弹,燃起来后在韩愔与威廉面前的空地上发出橙色的亮光。混着火/药味和金属颗粒的硝烟逐渐在这片区域散了开来,刺激的味道窜入了韩愔的鼻腔,肺部与大脑,逼着她清醒地听着威廉说的每一句话。
威廉继续说道:“我把这一切告诉肖的时候没指望他会同意。当然了,就像我预想的一样,肖拒绝了我,而且立刻向上面要求换新的搭档。不过他拒绝我的态度很好,像个天使一样,让我没办法对他生气。”
陷在回忆里的威廉露出了与刚才一脸轻狂自信不一样的笑容,“他说他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依旧没有遇到对的人。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笑容,我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只是那个人不是你’。”
威廉说到这里时盯着韩愔看:“那时候我还年轻,偏执得很,怎么能甘心呢。表面上很无所谓他的答复,但是私底下我想尽办法调查他,想要更了解他的一切。然后就发现了你们俩的关系——”
他笑了笑:“你放心,局里把证明你们亲属关系的电子资料全部删除了,我把我找到的最后一份纸质领养文件也烧了,我同样不希望有人抓到肖的弱点。那次圣诞节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关心的人到底是谁,没有恶意。”
韩愔坐在信号弹的烟雾里,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榔头在敲打着她的太阳穴一样。
其实威廉好像没说什么大事。他当年喜欢过肖布,但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知道了肖布和韩愔是兄妹,他知道了肖布对她这个继妹妹很关心,可是他们有很多匹兹堡的高中老同学,甚至连韩愔保持联系的教授都知道这件事。
既然都是些小事,那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累呢?
韩愔好像撑不到直升飞机到了,她身上每一处微小的伤口都在她的认知中慢慢放大,还有些刚刚被子弹划伤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都开始疼了,一齐击打着她的感官与神经。威廉这个旧人的出现像毒药一样让她头疼,胸口疼,腹腔疼,全速奔跑了快三小时的双腿也特别疼。
还有一点,也许是心理作用,韩愔今天没有喝到项易生带来的中药,总觉得身体里缺了点什么,她第一次萌生了回到奥古去吃一顿午饭的想法。
就像老中医在惩罚她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韩愔像被下了蛊一般慢慢开始咳嗽,多年前的肺部旧伤开始撕裂般剧痛,刚刚狂奔的三个小时就像是一个冲向身体临界值的过程,而威廉的这番话最后彻底击溃了她。
一开始她还能捂着嘴控制自己,咳着咳着韩愔吸入了更多信号弹的烟雾,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开始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她咳的时间久了,根本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站着。
幸好他们已经靠体力甩掉了追着他们的索马里叛军,没有人会突然从周围的林子里出现带来更多麻烦。只是现在的韩愔失去了刚刚一人对付杜巴库时的威风,她听起来像一个被扎了孔的破风箱。她左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右手捂着溢血的嘴,好似一棵被拦腰截断的大树缓慢崩塌,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琇書蛧
在外围侦查完,正在聊着什么慢慢走回来的凌翌和沈皓云在远处就看到了这一幕。
凌翌惊着飞奔回来接住她的身体,他作为医生看不出什么严重的外伤,只觉得她咳个不停,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像是有包不住的痛苦想要从她身体的某个地方迸发出来。
沈皓云见状一把揪住了边上无动于衷的威廉,很仗义地替韩愔吼道:“你他妈的做了什么?”
韩愔挣扎着推开了凌翌的手臂靠自己站了起来,她去抓了几次沈皓云的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认命似的跌靠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喘着气轻声对沈皓云说:“不关他的事,他要是想害我,何必来救我,是我有旧伤。”
沈皓云怀疑地看了一眼威廉这个外人,这才一把松开了他。
韩愔咳嗽着吐完了折腾一整夜在胸口积着的淤血,反而觉得胸口舒服多了,渐渐缓了过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转头问威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搞错了,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而且你自己也查到了,他的父母是善良的人,专门再去了一趟之前的福利院收养了我。”
韩愔想了想怎么措辞,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她看着威廉,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笑道:“说实话,排除一切外因,他以前确实是我的大半个世界,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狱拉到了人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独自活着?你觉得我应该去和他做个伴?我觉得也是。我告诉你,他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想死在里斯本和他一起看海的地方。”
威廉听着韩愔说这些话,轻笑了一声:“可你还是活下来了。”
韩愔想到了从前与肖布爱去的里斯本观景台,很平静地看着威廉,好像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在那里等了他一周。我计划得很理想,他要是还活着,看到我在等他,一定不忍心躲着,会出现救我。他要是死了,那我就在海风里等着和他一起死,去陪他。威廉,我那时候根本想不了别的,只想和我的家人团聚。”
凌翌和沈皓云从没听过这段往事,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
凌翌对于心理学的知识更敏感一些,他知道这是PTSD中很常见的(survivor’sguilt)幸存者负罪感症状。那位死者离开了,而她没有,这时候她会倾向于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能活下来,从而有些想要轻生的想法。
他以前是军医,见过许多这样的案例。几乎所有失去过战友的士兵离开了战场的高压的环境后,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阶段。不只是士兵,甚至连他读医学院时遇见过的肺癌康复患者,六成左右都会因为自己活了下来而产生内疚感*。
只是凌翌没想到韩愔这样精神和身体都极为强大的队友,一个可以孤身深入敌后取敌将首级的人,竟也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韩愔已经可以慢慢站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头看着威廉:“是啊,我现在活得很好,你说他像天使?那我可能遇到了他派来救我的天使吧。本来我睁眼的时候都觉得终于能见识到死后的世界了,谁知道是在里斯本的医院里,护士说好像是路过的两个游客救了我。你说这是肖布给我的信号吗?他想让我活下来给他报仇?可是怎么办,我查不到是谁做的,我逼供了每一个有嫌疑的人,我割了他们的耳朵,打碎了他们的膝盖,烧了他们的房子,他这些年积下的对家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从离开里斯本的医院到接收委任回到国内,那是韩愔这辈子活得最黑暗最血腥的三个月。可就算她杀光了全欧洲所有想用爆炸制造骚乱的恐怖/分子,找到了这些年肖布积攒下的所有对家,也没能为他报仇。
“威廉,那就是一场天然气爆炸的意外。那年葡萄牙全国天然气爆炸死了十二个人,他就是那倒霉的十二分之一。我已经接受了,希望你也可以接受。”
那天的爆炸在噩梦里纠缠了韩愔很多年,没有人可以从那样可怕的火焰里逃脱,就算是可以那样神通广大把韩愔从迎春花福利院带到匹兹堡的肖布也做不到。
只有韩愔自己知道,这段话是她将多少血腥泡在一壶平心静气的绿茶里,流着血泪一口吞下后才能讲述的像她往返奥古上下班一样平淡。
威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收起了刚才酒吧少年的态度,沉默地和韩愔一起看着身边的橙色烟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接他们撤退的直升机从一个小黑点慢慢靠近显了形,螺旋桨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直到完全降落在他们面前。
韩愔一直强撑着没有闭眼,这时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全靠一口气吊着勉强爬上了直升机。凌翌拉了她一把,看她坐稳在椅子上之后给她佩戴上了直升机专用的降噪耳机。
威廉跟着韩愔跳上了直升机,就坐在她身后。在所有人都还没有统一连上直升机内的麦时,他突然轻声问了一句:“他真的冥冥之中派了天使去救你吗?”
威廉问这问题认真的样子让他听上去像是一个从小听着圣经故事长大的人,似乎相信着上帝与天使的故事。他竟然有点像在羡慕他们命中注定的缘分一样,就算肖布死了,他依然可以在天堂拜托上帝派出天使作为转达意愿的信使救下濒死的她。
韩愔笑了笑,最后一次转身看了一眼那个银发的爆破专家:“威廉,谢谢你来救我。”
她仿佛是在告诉他,你来救我,不也是因为他吗。
作为这次任务最累的一个人,韩愔很快就靠着直升飞机的座椅睡着了。她隐约听到了飞行员说上一批撤离的两位女医生和七位当地的孩子都已经安全抵达基地,除了一个小男孩被毒蛇咬了之后出现了些病症,其他所有人都安全无虞。
太好了,每个人都平安。离顺利退休又近了一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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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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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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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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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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