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绑缚方法,在杜骁眼前的树干上,藤索朝各种方向看似杂乱地绑了十余道,但实际上这每一道绑缚都是有讲究的。要解开这种绑缚一定要准确且迅速,若是先后顺序有错,这种绑缚可能就此缠成死结,再也解不开;若是动作慢了,拖得时间太长,藤索会改变方向和位置,到时杜骁眼前便会如一团会动的乱麻,再也没有头绪。而安若那里也可能因为力道的不均衡变化而受到伤害。
当下杜骁心里默记安若所教,伸手将所有需要按次序划断的绳索依次点了一遍。在此期间,安若一声不吭,并不打扰杜骁,只是咬着牙竭力忍住疼痛不适。
杜骁比了一遍,立即拔刀:“安若娘子,你忍着一点!”白刃一闪,他已经飞快地动手,将绳索依次割断。这“解龙”的难处其实就在一个“快”字,因为从第一条绳索割断的那一刻,其余绳索立即散开,方位变幻不定,因此要求杜骁刀快、手稳、心静,哪怕缺了其中任何一样,那头吊着的安若都要糟糕。
饶是杜骁出手又稳又快,当他切断最后一条绳索的时候,他面前树干上的擒龙索已经全部散落下来,再也辨不出原先的位置。而安若也一声闷哼,她整个身体“砰”的一声,落在杜骁背后的地面上。
杜骁将手中的匕首一抛,立即赶过来看安若的情形。
这时候安若已经顺利脱缚,她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拆捆绑在腿上的藤索,顺便按摩舒缓腿上的血脉,一面郁闷地苦笑:“杜骁,今日真是叫你看了笑话,想我是终日给人挖坑设陷阱的,今日却反倒掉了这‘擒龙’的坑……”
杜骁一面伸手帮她扯去腿脚上的藤蔓,一面说:“好在名字是‘擒龙’,不是‘擒猪’‘擒猫’之类,所以也不算是堕去你的威风。世人都说‘擒龙’是最厉害的陷阱,不过若是能被‘擒龙’擒住,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安若“嗤”的一声笑,点着头道:“杜岛主,自从我上岛,你说的最动听的就是这一句,哈哈,难得我一个小小女子,因祸得福,也能当一回‘真龙’……”
她笑得爽朗,似乎一点儿也不为此前的遭遇感到不快。杜骁自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的小娘子,从这样的危难中走了一遭,依旧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人设的这个陷阱。杜骁心想:这么复杂费时费工的陷阱,绝不可能是那五个兵油子布下的。还有早先抛在荆棘外头的那一卷藤索,明显是故意引他进来,好为安若解缚——这些都是谁干的?
杜骁隐隐有种感觉:不管设陷阱的人究竟是谁,他可能对安若并没有多少恶意,甚至有点儿像是暗中要撮合安若与自己似的。
一想到“撮合”二字,杜骁突然想起周念五说过的话,什么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登时涨红了脸,使劲儿摇摇头,要将那念头从自己头脑中摇出去——身为岛主,他至少得先是个守礼的君子。偏巧此刻安若正低下头解开最后一两枚藤蔓,露出后颈一截莹白如玉的肌肤,因此没看见杜骁这番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待她再抬头的时候,杜骁已经大致恢复了正常,只是气息兀自有些急,惹得安若好奇地问:“杜岛主,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杜骁心想:哪里都……不适。
他不语,平视看着安若一张白净光洁的面孔:早先被吊了许久,安若面上的肌肤透着浅浅的一层粉红,此刻她好不容易坐正过来,面上的血色则褪得干干净净,一片雪白。杜骁便盯着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似乎他等了很久,才等来这般可以与安若无拘无束,随意而自然地相处的机会。
安若见他如此,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面颊,玩笑道:“怎么?难道你也觉得我有这命去做‘真龙’?”
杜骁在心内叹息一声: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小娘子,若是真的给她机会,她能够做到一切……只可惜,托身女儿家,又与他一样,被困在这个荒岛上,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理想与宏愿?
“傻了傻了!”安若见杜骁发呆,拍着手笑道,“我不过一句玩话,怎么把你给吓傻了?杜岛主,放心,这一次你有恩于我,我就是再吃窝边草,也不会来抢你的地盘,这岛主我可当不起……”
杜骁脸一红,双手齐摇,忍不住也笑谑道:“哪有,娘子若愿接管这岛,我自然拱手奉上,也好顺便卸了这担子,安安心心听娘子吩咐做事便是……”
安若一低头,瞥眼看见杜骁双臂衣袖早先都被荆棘割得破破烂烂,登时叹息一声,说:“这下可麻烦,就凭我那点儿针线功夫,要将这衣袖补……”
没有半分征兆,安若的话突然从中断绝,而她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杜骁左臂上,凌乱破烂的衣袖之下露出的一块靛青色刺青,“这是……”
杜骁那一对结实精壮的手臂,还从来没有在安若面前袒露出现过,而他此刻下意识地要去遮掩,左臂一缩,往怀中一弯,右手紧紧抱住了左臂,想要将那块刺青遮住。
“杜骁……”
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那一瞬,安若已经看清了那枚刺青的形状。杜骁的左小臂上那一枚靛青色的刺青,应当是年幼时就已经刺上去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枚刺青的形状似乎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依旧能够看出形状:一首二翅,明显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
“杜骁——”
安若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杜骁。杜骁在她目光的逼视之下,觉得无可遁形。
她知道什么?她都知道些什么?杜骁的心一阵砰砰乱跳,毕竟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的刺青意味着什么样的屈辱。
他一直在担心岛上众人的秘密会泄露给安若知道,到此刻,他忽然觉得事情已经全不可控。安若若是彻底窥破岛上男人们的身份,她会如何看待他们,更要命的是,他们又得如何对待她?难道要灭口么?还是彻底把她变成“自己人”,让她终身依附,永远不能离开自己?
“原来你不姓杜。”安若樱唇轻启,说出杜骁最不想听见的话。
遮掩已无必要,杜骁松开右掌,双手握成拳。他低着头,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原来你姓萧,你是萧氏的子孙。”在杜骁对面,安若已经将她腿上所有缠绕着的,妨碍她行动的藤索除了去。此刻她正双手撑住地面,伏跪在地面上,随时可以行动。Χiυmъ.cοΜ
“客气了,”杜骁也是一样,此刻他也正单膝跪地,一直手扶着地面,随时可以发力,“安若娘子见多识广,认得我的来历……不错,我姓‘枭’,我是枭氏子孙……”
他根本不是什么萧氏,他姓“枭”,他们全族人都姓“枭”,而他左手小臂上纹着的那个标记,是他家族的标志——那时一种会在夜里发出凄厉鸣叫声的恶鸟。这个耻辱的记号,他自小就被迫纹在了身上,墨色渗入肌肤,永生永世,不能磨灭,甚至死后血肉腐朽化灰,这个印记依旧阴魂不散,据说他家祖先留下的骨殖上,依旧可以见到这个记号——
生是枭氏人,死是枭氏鬼。
至今杜骁还能记起他五岁时被迫纹上这记号的情形,他疼,他痛哭,他尖叫,他逃开,他被擒住……被死死地绑缚在受黥刑的刑案上,族里的女人们只能默默流着泪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从此被烙印上终身屈辱。
他有什么错,生在这个世上,他有的选么?
杜骁紧紧盯着安若,料来这些安若绝没经历过,也无法想象他到底遭受过什么。
安若面色肃然,眼中多少流露出一些敬意,可是这种敬意在杜骁眼里看来,却是一种怜悯,一种施舍。按照杜骁的性子,越是平生曾遭屈辱白眼毁谤,他越是接受不了这种怜悯施舍同情。他渐渐地咬起了牙关——
可惜啊!杜骁在心里叹息一声,早先他已经能与安若娘子相对言笑晏晏,两人至少已经建立起了些信任,她已经愿意信他,可是现在……以后,两人怕是在也没有这种基础了。
杜骁浑身的肌肉越来越紧,力量正在积聚,随时可以爆发。
安若也一样。她紧紧地盯着眼前这男人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判断他下一刻会不会暴起攻击。杜骁却沉默着一动不动,“后发制人”,正是他从安若那里学来的至理。
“我明白了,杜骁,那些军中的老人,尤其是王家三兄弟,之所以愿意支持你,因为他们与你有一样的经历,他们是‘蟒氏’,对不对?”安若突然开口。
萧氏与王氏,原本是本朝开国时先帝的政敌,被先帝以极其惨烈的手段除去之后,阖族无辜的人都受到牵连,并祸及子孙,被改姓“枭氏”与“蟒氏”①,世世代代,作为贱民,不得翻身。
安若说出这一句,杜骁眼里精光大盛,右足一蹬,已经向安若扑过来。
安若早已算准了,她一旦看破了岛上人的秘密,又这样“直言不讳”地当着杜骁的面捅出来,杜骁一定会暴怒并向她攻击。眼下果然如此,安若一偏身,已经将杜骁这一脚让开,自己转身疾冲,向早先被杜骁抛下的那柄匕首奔去。
岂料她刚一迈步,脚下一绊,竟然重心不稳,正朝面前摔跌下去。安若愤斥一声:“杜骁……”
这是她教给少年们的招数,早先她曾让杜骁摔了两回,这回轮到杜骁摔她了。
杜骁自后而上,双手抱起安若的纤腰,将她高高举起。这回两人是真刀真枪,都没有半点容让,更谈不上怜香惜玉,杜骁奋力要将安若从肩上摔出去。安若却柔软如游鱼一样,双臂一环,也抱住了杜骁的后腰,使劲一扳,杜骁吃劲,退后一步,没将她甩出去,而是单膝一跪,左肩一翻,将安若翻倒在地,随即右肘扣住她的左肩。
安若飞起一脚,直踢杜骁的太阳穴,岂料她左腿刚动,已经被杜骁用右膝一抵,扣在地面上。
杜骁又一次,将安若死死地扣在地面上,一如他在海边与她理论那次。
安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满心悲愤,她难得在同一个人手下折了两次,偏生这人还使上了她指点的功夫。
“杜骁……快把我放开,否则我们两人都要糟糕!”安若在他耳边怒气冲冲地说。
杜骁不语,刚才不过是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的一番打斗,但这一次两人都是动真格的,都没有半点容情,他固然可以将安若重重掼在地上,安若若是踢正他的太阳穴,他一样不死也要受重伤。此刻两人都是微微气喘,胸口起伏,杜骁此刻方觉背心已经被汗湿了。
他居高临下,望着面前的女人:她一定是早已算准了,一旦挑破枭氏和蟒氏的秘密,杜骁一定会向她攻击,她便要借此机会脱身;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杜骁却借此机会制住她,甚至心里一瞬间生出了想要杀掉她的念头。
他是出于本能的攻击,她亦是出于本能地防卫。
此时此刻,杜骁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悲凉:他们两个人,许是注定不能互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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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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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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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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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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