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浮云辽阔,万物众生多娇,在那么广阔无垠的尘世中,有时候,一个人,一个心愿,一个承诺,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但渺小并非无足轻重,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胸怀更盛大的愿景罢了。
云晟没想打搅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他也想将军在回忆里多沉溺一会儿。
他知道他不打搅他,他也会醒来的。
每个人都会醒来,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现实。
云晟摸摸鼻子,移开眼神,往下一瞄,无意中发现将军手中好像攥着什么,像是传递军机的密信。
如今魏县被围,他们出不去,也没人进得来,几日都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应当不会有任何消息传进来才是,他心中刚闪过疑惑,就见裴冽忽然扭头看他,问:“今日是上元节对吧?”
云晟愣了一下,慢半拍道:“是。”
裴冽转身往城下走,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已恢复如常,他边走边道:“既然是上元节,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去让云翼军准备准备,城中还有什么美酒熏肉啊,都拿出来。”
原本跟在裴冽身后的云晟忽然顿住,神色渐渐僵住,然后变得凝重,他直愣愣地看着他,裴冽见没人跟上来,一扭头,看他站在那不动,便问:“怎么了?”
云晟沉默不语,眼神却满满都是质问,裴冽凝神想了想,又走回去,把手中的字条拍在云晟前胸上,示意他看。
云晟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把字条拿到手中打开了,看清上面的字之后,他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头朝裴冽看去:“将军,这”
“消息真伪你不用怀疑。”裴冽打断他的话,沉稳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他用脚底蹭了蹭台阶,漫不经意地看着前方:“云晟,你跟我有五年了吧,除了王先之外,我最信任的就是你。王先去宁州请兵支援,到现在迟迟不回来,你我都心知肚明,应该是宁州那边出了问题,现在不管是哪边派兵增援,时间都赶不及了,我们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更多选择。”
云晟脸色铁青,将手中的字条攥出褶皱:“将军打算怎么办?”
裴冽笑了笑,目及远处,草木荒凉,整个魏县一片死寂,但荒凉总有消逝的时候,枯枝败叶中焕发新绿,过不久,这里一定会繁花遍野,他想到那时有些心酸,又将头转了过来,拍了拍云晟的肩膀:“咱们好好过个节吧。”
云晟眼眶微红,他不是担忧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只是觉得这种死法有些憋屈,纵横疆场的云翼军,牺牲也该是壮烈的,到头来却被敌人压制到这种地步,只能坐等敌人来取他们首级吗?
他向前一步,身姿笔挺,胸中涌动着悲愤:“我不认输!将军,我不认输!就算现在让我上战场去跟那些红髦子拼杀,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云晟哽咽着道:“将军,你知道吗?我原本不姓云,我父亲姓陈,但他也死在战场上,母亲让我一辈子也别忘了父亲是怎么走的,云翼军护家国百姓,我是父亲的孩子,亦是国之子民,父亲卫国亦是护我,母亲让我改云姓,是希望我永远牢记这份恩情。将军,就这样窝囊等死,我做不到,要么马革裹尸,要么活下去,我只有这两个选择!”
裴冽的手还放在他肩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拿刀从不发抖的手,此时竟有些微微的战栗,他继续捏紧云晟的肩膀,看了他半晌,笑说:“谁让你窝囊等死的?”
云晟一怔,裴冽又问:“真不怕死?”
云晟立刻挺直了胸膛:“不怕!”
裴冽笑开,推了他后背一下:“去吧,把所有人叫上,最后一次上元节,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过了啊。”
云晟那一刻好像突然听懂了什么,他被推地行下几个台阶,而后僵着身子愕然回头,裴冽将右手臂弯里的兜鍪戴上,对他正了正衣冠,轻道:“云翼军没有认输的时候。”
他一说这句话,云晟忽然觉得鼻腔一酸,热血上涌,哪怕知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有了将军的誓言,就可以踏下心来,他转身匆匆行下台阶,这次未再迟疑。
裴冽闲庭漫步回到青玉斋时,看到几个妇人已经开始张罗上,魏县虽然已被洗劫过一翻,但敌人来去匆忙,酒肉这种东西找一找还是有的。
正巧一个浓眉大眼的妇人路过,妇人看到裴冽,也不扭捏,大咧咧冲他招手,提起自己手中一坛子酒,笑道:“将军你看,这是俺们自家酿的桃花酒,口感可醇了,你救俺们性命,俺们也没啥送你的,就这酒啊,今天管够!”
另一个妇人也走过来:“还有俺家的女儿红!”
“俺们家剩点酱牛肉,都送给将军和云翼军的儿郎们!”
“你闻闻你那牛肉,都该臭了吧?”
“胡说!这大冬天的哪有那么容易臭,我看你手里提着的猪肉才有味,将军你别吃他的!”
“屁!我这猪肉是熏肉,放到开春都不会坏的,将军一定得尝尝,这可是魏县最出名的手艺了。”
他们三两句话自己拌上嘴了,裴冽只管笑,云晟看将军被他们围在中间不知所措的模样,头一次发现原来将军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他过去借口有事禀报,终于把裴冽解救出来。
两人往里走,云晟道:“众人一听说将军想过上元节,都不用吩咐,自己就忙起来了。”
“魏县明风淳朴,倒是跟云城很是相像。”
一提到云城,两人皆是一顿。
这时,前面有几个小孩在追逐嬉戏,横冲直撞跑着玩耍,裴冽看有一个小孩就要撞过来,偏了偏身躲过去,谁知那小孩忽然停下,然后从他脚边扔了一朵枯草编成的花就跑了。
裴冽低头看看,又扭头跟云晟对视,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走开时,那个丢花的小女孩跺了跺脚又跑回来,拽住裴冽的红袍,把草编花递给他:“送你的!”
“送我?”裴冽指了指自己,蹲下来勾了勾她鼻子,“为什么送我?”
小女孩眼睛水亮剔透,脸上虽然脏兮兮的,却是最纯粹干净的时候,她脆生生道:“阿娘说你救了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囡囡喜欢大英雄,想送给大英雄漂亮的鲜花,可是天太冷了,花儿怕冷,不敢出来,囡囡只好编了一朵花送给你。”
裴冽哑然失笑,看了看手中的花,伸手蹭掉她脸上的污脏,温柔道:“不是我一人救的你,你看,是他们救的你,那些都是大英雄。”
他给小女孩指了指忙碌的云翼军。
小女孩顿时哭丧起脸,委屈道:“可囡囡编不出那么多花,怎么办啊……”
裴冽看她说着要哭,赶紧安慰她:“你如果要感激他们,有个最简单的法子,想不想听?”
小女孩忙点头,那些追逐嬉闹的孩子也纷纷凑过来,满脸希冀地看着他。
裴冽摸了摸她小脸,笑着道:“只要你们保证自己都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们就死而……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裴冽说着顿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云晟赶紧蹲下身跟那些小孩道:“还有一件事,也很简单,等春天来了的时候,漫山遍野花都开了,你再摘下来一朵真的,送给我们,好吗?”
小女孩开心点头:“好啊好啊!”
孩子的心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们就又跑开了,两人站起身,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说什么。
突然,他们听见一阵歌声,转头看去,远方有几个孩子搭着肩膀,嘴上唱着朗朗上口的童谣,欢声笑语与童谣的内容有些不符,却又意外的和谐。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裴冽驻足遥望,忙着手中活计的云翼军也纷纷停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声音并不大,却毫无阻挡地钻进每个人耳中,有的人攥紧了拳头,有的人湿红了眼眶,裴冽转头,对云晟道:“去将战鼓推过来。”
云晟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几个将士推来了战鼓,阵前奏乐,战鼓是最振奋人心的乐器,每一声响都让人甘愿奉献热血,而此时,激烈的鼓点与童谣结合起来,竟然也不乏无畏无惧的气势。
上元宴办得很热闹,结束时已到黄昏。
人们喝得尽兴,吃得也尽兴,将要散去时,裴冽忽然将他们叫住,魏县百姓只是普通人,云翼军却是军纪严明的将士,令行禁止,他们立刻站直身子整齐划一地面向裴冽。
一时间,四下无声。
面对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裴冽舔了舔牙关,此时才知有些话是真的不容易说出口,他看了看云晟,然后视线在每个人身上扫过。
“今日是上元节,我本不愿意任何事破坏了你们的好心情,但有些事终究瞒不下……我其实已经接到消息,烈火罗在今日子时,就要攻城了。”
他说完,等着听人们愤怒的质问,或者绝望的吼叫声,但他等了很久,依旧寂静无声,他什么都没听到,再抬头时,便看到百姓们了然的眼神。
裴冽怔住。
云晟走过来,拂了下袖子单膝跪地,道:“将军恕罪,属下擅作主张,已经把将军告知我的消息,告诉他们所有人了。”
裴冽缓缓瞪大了双眸,眼中震动,听到人群中有人喊“将军”,他猝然回头,就见那个一脸福相,要给他桃花酒喝的妇人走上前来,用极其温柔的语气对他道:“将军救了俺们,却迟迟不出城,俺们也不是傻子,知道定然是外面还有敌军,若不是有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牵制着将军,将军恐怕早已动手。将军是为了俺们才被困城中,就算最后没能把人救出去,俺们也毫无怨言。”
“对,毫无怨言!”有人跟着附和。
裴冽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口中发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过被人攻讦谩骂,被人指责无能,或者看到他们苦于困境的绝望,已做好被自责的藤蔓缠绕绞死的觉悟,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幕。
妇人搂着自己的孩子,是那个给他送花的小女孩,小女孩神情懵懂,夫人却万分不舍地蹭了蹭孩子额头,眼中泪水滚落,她对裴冽道:“你们也是爹生娘养的,都是血肉之躯,知道疼害怕死,俺们怎好心安理得地让你们为了俺们送死?可恨那些红髦子狗贼,故意放俺们一条生路,逼得将军入了困境,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可俺们大禹的战神,要活活被他们困死在这,凭什么!将军,你且带着云翼军逃走吧,留下性命来,把红髦子给赶出大禹,让他们一辈子都不敢犯我大禹国境,让大禹百姓永远不必再有被夜侵和屠城的时候!若能看到那一天,俺们死了也甘愿,反正这命,也是红髦子狗贼留的,他们留了,俺们不稀罕!”
“对,俺们不稀罕!”
“将军!你们走吧,大禹还指望着你们呢!”
一个汉子跪在地上,他身边并无亲人,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他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摇着头嚷着:“将军,俺再也不想看到了,红髦子拿着刀杀了俺娘,把俺爹的头砍下来,俺那刚出生的孩子,被他们活活摔死,还有俺那婆娘……”
汉子回想起那一天,几近崩溃:“俺活不下去了,可俺想让别人别再经历俺的痛苦,就当俺们死得也算有价值了。将军,你别管俺们了,逃吧!”
他的话像是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魏县百姓纷纷跪下来,哭声连成一片,裴冽看着他们,以为经过这几日的欢声笑语,他们早已经忘了那日的伤痛,却原来,罪恶从来不会轻易被洗刷,痛苦悲伤和绝望也不会。
人们会记住这恨的。
会永远记住。
而这恨教他们抛却生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裴冽行下台阶,将最前面那个妇人扶起来,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也在哭,但大抵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什么,裴冽把小女孩接过来抱在怀中,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别哭了,囡囡。”
妇人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
裴冽吸了口气,看着魏县众人:“我今日登上城墙,问我身边的千夫长,你想家吗,他回答我说,不敢想。”
“不敢想,害怕一想起,就怕死。”
“你们今日让我见到,沙场上的人不是白白牺牲的,有人懂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有人懂他们也是爹生娘养,有人懂他们也畏惧死亡。”
“但有一点,你们说错了。”
百姓们纷纷看向他。
“大禹并非有我才会胜利,也并非有这三千云翼军才会战胜烈火罗。”
“这里有我们更值得保护的人。”
众人眼中都有不解,裴冽却看了看小女孩,掂着手臂,问她:“想不想送我一朵真的花?”
小女孩还有哭腔,糯糯地喊了一声“想”。
那妇人忽然懂了什么,再次落下泪来。
裴冽看着众人,声音沉稳厚重,像他永不坍塌的脊骨,向世人昭示他的决心:“云翼军战旗飘扬数十载,从未有投降的时候,也从未有退却的时候。烈火罗想逼我就范,绝无可能,他们想屠尽我大禹子民,也绝无可能,他们想看我走入困境,想看我绝望,我偏偏要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
裴冽转头去看云晟,云晟命人将魏县仅剩的兵器防具全都拿了过来,而云翼军身上,配备的则是如今大禹最精良的装备。
都在此处了。
裴冽面无表情地望向前方,神情冷酷,是悍不畏死的军人气魄,任何时候都绝不向别人展示软弱,他扬声道:“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保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谁都可以拿起武器,去护卫心中圣地。”
那妇人看了看旁边的汉子,又看了看裴冽怀中的女儿,通红的眼眶中突然迸发出坚定的光芒,她向前一步,再一步,走到那堆武器边上,弯腰捡起一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
或许他们心中也害怕,但比起窝囊地等着敌人来袭,先拿起武器进攻不是更让人振奋吗?
每个人都去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武器,直到少年魏景明过去,他刚伸出手,就被裴冽按住了。
抬起头,裴冽也看着他。
“你不用。”
魏景明不解,问:“为什么?”
裴冽按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恍然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戌时正,城外的烈火罗营地中突然爆发一阵火光,秋澜正在营帐中等待子时的到来,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震天巨响,有人匆匆撩开帐帘,用烈火罗国语言大声道:“殿下,不好了!云翼军打过来了!”
秋澜蹭地站起身:“云翼军?哪边的云翼军?”
“回殿下,是南边的。”
秋澜脸色缓和几许,脸上仍有几分凝重,他扭头看了看帐中其他人,问道:“在百里外观察好几天,这群蠢货现在才来救人?”
霍圻道:“今晚咱们就要攻城,他们挑这个时间捣乱,有些可疑。”
说着,看了看薛辞年。
薛辞年却道:“如果他们是想冲进来救人,反而对我们有利,姑且留他一个口子,引进来再瓮中捉鳖,怕就怕在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说罢,帐中又有一个人闯进来,高呼:“不好!不好!我们的武器库和堆积粮草的营帐被他们炸掉了!”
秋澜彻底变了脸色:“怎会如此?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武器和粮草放在哪?”
“军中有奸细!”霍圻很快便道。
秋澜满是震惊,他快速地在帐中扫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几个大禹人脸上,霍圻还想说话,薛辞年道:“不管如何,云翼军挑此时进攻,绝无可能是巧合,快去看看城门,裴冽是不是也有了动静!”
秋澜急怒出声,大跨步走了出去,正好看到有斥候过来,那人匆忙道:“殿下,魏县城门打开了,他们要逃出来!”
秋澜黑沉着脸,大手一挥:“现在就进攻!”
“是!”
霍圻跟着跑出来,秋澜立即对他道:“你去对付裴冽,无论如何,一个人也不要放过!”
“是!”
戌时一刻,魏景明跟在云翼军身后出了城。
他右手拉着一个小女孩,左手牢牢举着盾牌,他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相隔很远的炮火声,被炸断的骨裂和惨叫都像发生在眼前一样。
只有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近死亡的路上,人们才会切实地感到害怕。
远远看去,火光中一条黑压压的线向前推进,铁盾将人牢牢护在身后,而他们之前,骑兵抛弃了他们的战马,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他们的目标不是消灭敌人,而是保护身后这二百六十八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孩子。
没人猜到将军会做这个决定,可这个决定被他说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惊讶或者质疑。
冲在最前面的云翼军,无疑是在拿自己当做肉盾,阻挡烈火罗后知后觉的攻击,当火力线无情地压下来的时候,魏景明感觉到前面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他知道每一声可能代表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可是没有人退后一步。
他想起云晟哥哥说起烈火罗占领的四座城池,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同胞,就是这样死在战场上。
大禹与烈火罗无冤无仇,可红髦子就是要杀他们;他们这二百六十八个盖子,与云翼军也毫无关系,但现在,那些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们,没有一个人逃跑,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紧接着补上他的位置。
猛烈的弹药在身旁炸开,魏景明听到有人在哭,他猛地抓紧小女孩,一边奔跑着一边喊:“囡囡!别哭!往前跑,不然会死更多人!”m.xiumb.com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敌人火器的攻击很快就慢慢减弱。
因为后方有人袭击了他们安放武器的营帐,烈火罗军能用的只有身上配备的火器,弹药用光了,就不能再继续用火力线压制。
可是烈火罗今日决心要把魏县的所有人,包括裴冽都留在这里,他们拿着长刀、长.枪冲上来,黑压压的大军就这样交汇。
这时,身骑烈马的一队云翼军突然从城门中长奔而出,手执长缨,很快便冲到最前面,与烈火罗厮杀在一起,每推进一步,都有人倒下,而裴冽则在最前面,亲自为他们开辟出一条路。
可是烈火罗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用自己的命去博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漫漫长夜,无尽黑暗,圆圆的月亮高挂在空中,皎洁无瑕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之上,与鲜血交相辉映。
凛冽的寒风砭骨刺面,手像是与寒铁冻上一般,每一次将长缨枪从敌人身体里抽出,都有更沉重的疲惫感涌上来。裴冽眼前早已没有敌人,只有无尽的鲜血,大禹战神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每一个云翼军都不曾退缩。
就在前面啊
他们看着前方,心中呐喊,就在前面啊
可那个前方太遥不可及了,脚下像是停滞了一般,有太多人倒下了,而敌人怎样也杀不完。
“将军!”裴冽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麻痹的身体早已不能做出准确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听到一声压抑痛苦的警告。
“别回头!”
裴冽一怔,敌人长刀砍来,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裴冽反手便将那人斩杀在马下,他真的没有回头,却在厮杀中静静地聆听。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再也没有云晟的声音了。
裴冽口似含着铁,喉咙涌出一股血腥味,风吹着眼眶,被血浸湿的眼底混杂着热泪,他那时想,云晟今年,也才十九岁。
自打穿上军甲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
可他身为军中统帅,可以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每一个将士因他的军令赴死的惨重代价,却是连他也不能承受的。
他死了,可他不能回头。
杀出了一半的距离,而剩下的云翼军已经寥寥无几,就在烈火罗人觉得胜利在握的时候,盾牌后面突然伸出长刀,狠狠贯穿敌人胸膛,那是一个个魏县百姓,此时都杀红了眼,云翼军为了他们倒下了,他们再用自己的身体顶上,一边嘴上骂着,一边挥动长刀。
战场将士,所代表的不过是一种保家卫国的意志。
国家这两个字太宽泛了,他们不怎么能诠释清楚,可身后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要守护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他们的土地与亲人,他们一分一毫也不会退让!
蓄积了无尽愤怒与怨恨拼杀,冷酷无情的刺刀长枪将人贯入,他们早早就想做个了结,人都怕死啊,但也怕没有尊严地活着。
无惧无畏的人比任何勇士都更恐怖,他们深知多一个人多坚持一刻就多一份冲破黑暗的希望。
秋澜在远处看着,忽然明白薛辞年说的那句话。
他要面对的,不止大禹的军,还有大禹的民。
百姓不死,军心不散。
而他呢,就是要将这些悍不畏死的蠢人一个个全部杀死!他坚信愚念和弱小永远抵抗不了强大。
“全力进攻!”他一声令下。
裴冽看着前方微弱的火光,眼皮渐渐有些抬不起来,耳边的风声仍旧呼啸不止,再次涌上来的敌军比之前更加强悍,而目的地远在天边。
他勒紧缰绳,心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要失败了吗?
最后,还是要失败了吗?
每个还活着的云翼军,筋疲力竭地挥动长缨枪,心头蔓延的绝望传遍四肢百骸,云翼军不会逃跑,可是会输啊,他们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然而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就在这时,一声清晰而震撼的声音冲破耳膜。
有一个人在战火纷飞的沙场上,轻轻和着血泪唱着:
“战鼓潇,马儿跑
玉门关下白骨堆
京中小儿睡得饱”
沙场有一瞬陷入无边寂静之中。
没有人想到会在这时听到歌声,那些被牢牢护在中心的孩子们,用含着哭腔与悲恸的童声,一遍遍应和着。
起初,只有一个人唱,然后像是掀起了一阵浪潮,所有人边哭嚎边呐喊,用自己的方式,给还活着的人力量。
“战旗飘,旌节摇
烽火连月照西京
铁衣城阙永不倒
溅吾血,踏吾身
五更角鼓声悲壮
将士阵前拭宝刀
溅吾血,踏吾身
城破山河仍俱在
万里山川不曾老”
而剩下的人,正在用自己的身躯,溅吾血,踏吾身,应和他们的歌声。
魏景明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是将军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你们啊,才是大禹的希望。”
一声号角刺破黑暗,前方忽然涌入穿着大禹战甲的人,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东南方向迈进,裴冽看到他们的那一刻,眼前终于亮起了曙光。
高嵩炀骑在烈马上,裴冽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姿。
“援军到了!”
“援军终于到了!我们成功了!”
身边有欢呼声,裴冽那一刻,挺直身姿望向高嵩炀,然而视线一摇晃,他不知怎么的,脑中骤然一空,思绪也轰然间断裂,待到回神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跌下马。
白马扬起前蹄,被敌人长刀刺中,哀蹄一声,倒在他旁边。
裴冽身上各处是洞穿的伤口,他也不知自己竟然会坚持到此时,直到坚硬的铁片没入他后背,裴冽无声地僵直身子,汩汩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就这一小会儿了。
就这一小会儿了,终于可以想一想她了。
他闭着眼睛,耳边好像响起她的轻笑:“裴冽,你等着,我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想着,他不能死啊,要是她看不到这一天,该有多伤心啊?
可他又好累,好疼,他坚持得太久了,他好想睡一觉。
他后悔了,他不该给她青琅环的,也不该在那天吻她,他怕这份私心成为她永远磨灭不去的遗憾,怕她惦记他。
要是没踏出那一步就好了。
裴冽支起身子,向着白马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终于,他爬到了马头前,伸手摸向那枚金铃,眼前晃过的全都是那抹明艳的颜色。
“裴冽,你为什么要走?不能留在京城陪我吗?”
“裴冽,这金铃可护佑你性命,我特地去寺中开过光,除了我,没有人能伤害你。”
“裴冽,别叫我失望。”
“裴冽,你等着,我总有让你解甲归田的那一天。”
“裴冽……”
裴冽下巴抵在地上,抬头看着前方,那些孩子们已经被救下了,一个也没少。
他攥紧拳头,将金铃扯下来,慢慢挪到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滚落,喃喃的声音被寒风吹散。
没人听到他说的那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让你伤心难过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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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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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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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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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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