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中牟缱绻。
仵作师傅摘下验尸手套,自雾气森森的堂中走出。院落里红枫热烈似火,温暖适宜,让人不禁闭上眼睛,放纵身心沉浸。
“师傅很冷?”丁竹跟在侧后方,关心地问。
“嗯……”禽兽低低应了声。
“鳄鱼河事件太过恶劣,师傅病体受创未愈,实在不该如此操劳。”孝顺的好徒儿温柔地劝说。
禽兽笑看他一眼:“为师不来,你自己继续在这里苦苦支撑?”
青年微微红了脸,垂下短短的眼睫:“是徒儿无能。”
“青出于蓝,你可不无能。”
师傅盯着他,眸色晦暗,意味深长。
暗怀心事的青年不敢再与她对视。
*
红枫热烈,夕阳下燃烧得波澜壮阔,艳丽得近乎人间幻境。
丁竹陪了她一会儿,重新回去了验尸堂。徐文不想回去,她身体尚未痊愈,实在不想再回去受验尸堂里的寒气侵袭了。
县衙的枫林很漂亮,与夕阳交相辉映,融成暖融融的海洋,人浸泡在其中,哪怕最细微的毛孔都是舒适的。
一只通体全黑的黑猫灵巧闪过,吸引了禽兽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咪喵……”
黑猫仿佛有灵性般,时不时地停下来,吸引着仵作师傅往某处隐蔽地界跑。
“师傅!——”
远远的后方忽然传来丁竹惊恐的叫声:“别去!——”
仵作师傅仿佛没有听到般,跟着黑猫消失了。
晚风幽幽的验尸堂院落里,青年的面色变得煞白煞白。
残阳成血,与黑夜相接,渐红黑得可怖。
*
深入枫林,眼帘全部被叶丛充斥满,脚下越来越偏僻,最终连曲折蜿蜒的小径也消失了,辨不清东西南北方向,境地陌生至极。
黑猫最终停了。
小巧的黑猫,安静地伏着破败的石窝饮水,水中有什么在闪亮。琇書蛧
仵作师傅一步一步走近。
黑猫抖了抖耳朵,窜走了。
破败的石窝里,涟漪荡漾。
里面闪耀的色彩……
……是金色。
活生生的人,滞住了呼吸。
金条。
这么方方正正的一条足量金条,足够在京城买两套房,足够平民家庭一辈子衣食无忧,足够供养出才富五车的秀才举人,足够经商发家荫蔽儿孙……
金条,巨利,可以做得事太多了。
心脏咚咚狂跳,近乎撞破胸腔。
仵作师傅快步上前,袖筒垂下,伸手捞出石窝中的金条,紧紧攥住。
下一刻,身形陡然僵住。
挣扎着,哆嗦着,缓慢地颓倒。
金条涂了毒。
“啧啧,”一道黑影闪了出来,注视着枯枝烂叶上无力的人形,讽刺地摇头,“千百年,人为财尽,鸟为食亡。”
老套手段,屡试不爽。
蹲下身来,对着动弹不得的刑侦人员嘻嘻地恶毒地笑。
“仵作大人,咱知道您能听得到。”
“这毒剧烈,但目前还不致命,只是短时间地让您动不了而已。”
“若想活,便需要每隔半月,从咱这里获取解药,暂时地压制毒性。否则您的身体就会自皮肤慢慢地溃烂,直至一身肉浆,不得人形,极端痛苦地死去。”
“……”仵作师傅无言,煎熬地闭上了眼睛,拒绝再听恶势力的威胁。
黑影丝毫不恼,笑嘻嘻地继续:“当然啦,咱们也知道开封府的大人们都忠良正直、怙恶不悛,所以也不会逼迫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缺德事。”
“您只需要,尸检的时候,不那么吹毛求疵地仔细,对于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枝末节,适当忽略过……就可以了……”
锋利的刀锋贴合上喉部。
阴恻恻地沉声:“综上,仵作师傅,您以为,这桩交易如何呢?”
**
丁竹不顾一切追过来的时候,红枫林里的利欲纷争已经兵不血刃地结束了。
活生生打断了骨头的蒙面人,虫子一样,枯枝烂叶中绝望地蠕动,嘶哑地哀嚎,企图逃出生天。
而他本该弱质纤纤的仵作师傅,正面无表情,慢条斯理,跟在蒙面人身旁,绣着银暗纹的靴子,一脚踩趴了腰背。
“说出清洗金条毒层的方法,否则便踩断你的脊柱。”
“……”
印象里柔情似水的清丽美人,此情此境,狠厉又毒辣,好像变了个人般,陌生非常。
……不,或许,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早该意识到这点了。
高官无良善,重吏无软弱。
能稳踞开封府实权重职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暗藏獠牙,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善茬。
对于师傅他们这种高度的人,阴阳两面,伪装精致,才是稀松平常的吧。
丁竹怔怔地远立,凝望得出神。
“过来,”师傅踩趴了蒙面人,碾得脚下人不住地嘶哑哀嚎,“乖竹子,听话。”她抬眼盯着他,那目光幽黑可怖,仿佛吞噬生灵的泥沼,深不可测。
夕阳已尽,天黑了……
丁竹恍然觉得,面前的东西不似人类,更似昼夜交替时刻,缓缓褪去人|皮伪装的狰狞怪物,獠牙毕露。
“你被他们算计到了。”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是的,徒儿羞愧,利欲熏心,被算计到了。”木木呆呆的回答。
“难怪。”怪物叹了口气,“你是为师这届最优秀的学徒,怎么可能会卡在所谓的重案艰深上,一连数月出不了结果。果然是被地方上的魑魅魍魉挟制住了。”
“他们给了你什么贿赂?”
“如师傅所见,金条巨利。”
“他们给了你什么威胁?”
“如师傅所见,每月缓解剧毒的解药。”俊逸出尘的青年顿了顿,干涩地道,“以及,如果徒儿不按照他们要求的做,他们就会把我收受贿赂的事,匿名捅到展大人那里去,毁了我的名誉与前途。”
青年重重地跪下了下去。
叩首:“师傅,救我!!!”
师傅:“……”
师傅偏过头去,罕见地骂了句脏话。
“个蠢钝如猪的玩意儿!……当初怎么教你们的?财可以敛,钱可以拿,权可以拢,天道如此,没什么可耻的。但要量力而行,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水深潭你也敢贸然探手?爪子被人剁了都是该的!……”
叩首连连,哭腔:“师傅,救我!救我!……”
师傅冷眼看他,好一会儿后,才慢条斯理地道:“起了吧。”
丁竹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来,飞快地拍掉袍面上的枯枝烂叶,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努力恢复仪容整洁,以免惹得师傅厌恶。
话说回来……
丁竹疑惑地呐呐:“师傅您,也拿了石窝里的金条呀,怎么您……”却安然无恙,没有中招?
师傅扔出了袖中的黄油纸,扔到了徒弟面前。
“以后长点记性,不确定的物什,别直接用手碰,隔着两层黄油纸。”
丁竹认真记住了。
这条近乎毁了他前途的教训,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乖竹子,过来。”
“是。”
“把这条虫子拖到那处。”禽兽随意指了个土壤松软的枫林角落。
“是。”丁竹恭恭敬敬地遵从师命,立刻挽起袖子行动。
禽兽扔给青年俊秀一把短短的匕首。
“捅进去。”
“……什么?师傅这、这……”
丁竹惊了,接住匕首的素白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别搁那儿磨磨蹭蹭。再优柔寡断,惹毛了为师,便连你带这凶徒,一并埋了。”
丁竹悚然一震,头皮炸紧。
煞白了面庞,不再迟疑,半跪下去,手握着利刃,用力扎了下去。
“……”
一股血腥味萦绕在鼻腔。
凶徒的蒙面布巾已经被师傅揭下去了,肤色黄黑,五官普通,微胖,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扔进民众堆里立刻就被淹没的那种。
因为利刃刺入人体的剧烈痛楚,而煎熬地扭曲了面庞,惨叫沙哑,涕泗横流,诚恳地哀求:“求你,别呀,小兄弟,你是个好人,不能这么恶毒啊!……”
丁竹牙关紧咬,面皮绷紧,努力不崩溃。
师傅:“捅心脏。”
丁竹:“……”
沙哑颤音:“……是。”
师傅又道:“你若觉得难受,就当作宰鸡了。本身人也是畜生的一种,杀人和杀鸡没什么区别。”
丁竹:“……”
沙哑颤音:“……是。”
艰涩地轻声问:“师傅以前……做过很多次这种事么?”
师傅抱臂作观,平静极了。
她轻描淡写地答:“多到你无法想象。”
“……”
一股寒意自尾椎蔓延而上,丁竹森森地打了个激灵。
利刃自心脏上方的位置刺下,刺破皮肤,深入肌里。缓缓地推进,濒临死亡的恐惧在越来越强烈的剧痛中前所未有地放大到极致。
涕泗横流的虫子蠕动着,倒吸着冷气,瞪大了眼睛。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对你们有用啊,两位大人,我对你们有用啊……”汉子哆哆嗦嗦地哭求。
“瞧,这不就成了么?”禽兽师傅抱臂走了过来,示意徒弟暂且让开,一脚踩上了插在凶徒心口的匕首,眼看就要压下去,送他魂归西天,“阁下不是声称,自己只是下等杂鱼一条,什么都不知道么?”
“不,我知道,我知道很多……”杂鱼被心口的剧痛折磨得近乎喘不上气。
禽兽冷哼:“乖竹子,问他话吧。”
乖竹子恭敬地垂首:“是,师傅。”
待到有价值的信息问完了……
“埋了他。”
“师傅,他还有活气……”
“就活埋。谁让这厮在金条上涂了毒,让为师看得到,得不到呢。”
“师傅,这凶徒,难道不该交给展大人、范县令他们依法严审么?”
“交给展昭、范桐?审出你曾经收受当地的贿赂?”
“……”
于是,丁竹把名叫孔石的重伤汉子活埋了。
……他感觉有什么彻底变了。
……今日所经历的惊心动魄、残酷狡诈,比他过去二十多年经历都要更甚。
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的禽兽师傅,对乖徒弟的人格产生了重大影响。
这影响或许能让自己未来的为官仕途,受益无穷。乖徒弟一边走,一边暗暗唏嘘地想。
然后他后脑壳猛然一痛,世界漆黑。
禽兽扔掉沾着血浆的石块,把青年拖到枫林密处,一并埋了。
踩实了土地,重新铺满枯枝烂叶,恢复了四周岁月静好的红枫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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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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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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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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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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