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看出曹野的愤怒。他向刘家夫妇要钱时,是那么坚决——他圆溜溜的大脑袋微微下倾,露出犀利的眼神。他一生气就喜欢用这样的角度瞪人。他伸出手,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开口就要钱。往日他还想着打折优惠,今天却像个少不更事的讨债鬼。卢老板抢先付钱。刘铁柱大概出不起。
露微的头疼又加剧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撬开他的天灵盖。又耳鸣了。就像一万台劣质的静音电视在耳边一齐打开,兹兹的电波声时远时近。露微收了数据与笔记本,将它们塞进背包。这时他又闻到了那股青草的味道,不知从何而来,就像是半夜浮动的月光,若隐若现,飘忽不定。不知为何,这味道是那般熟悉。琇書網
声音和味道,是记忆中最忘不掉的。它潜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土地中扎根,拔不掉,当土地上的万物被狂风骤雨、沧海桑田一扫而空时,只需要一点契机,土地中的根茎依然能够探出脑袋,生生不息。
让露微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大伯的狐臭。他小时候,每个夏天都会住在乡下。每天傍晚他都骑在大伯背上,在瓜田里面搜寻饱满新绿的西瓜。天气热,暑气重,哪怕站着不动也要大汗淋漓,更别说背着小孩子漫步瓜田。大伯很快汗流浃背,那呛人的浓重狐臭便随着夜风滚滚而来。
小露微不知这是什么,只觉得某个地方有一堆粘稠的黑膏,只有这种粘稠的玩意儿,才会有这样浓的气味。而这令人窒息的气味,却映在记忆的画面中。明亮的夜空下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月光下是一片菜地,夜风吹拂,瓜蔓儿便摇头晃脑,仿佛在吟诗作赋,没有银叉,没有闰土,没有猹,却有着漫天的浓重的怪味道,与夏夜那自由欢乐的夜风熔在一起。当渐渐长高的露微全然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在某个平凡的一天,他回到了老家。大伯去镇里买菜了,他只见到了大伯的儿子。这儿子继承了父亲的狐臭,虽然等级不如大伯高,但作为家族天赋,还是精准地继承那浓、厚的特点,两人没说几句话,露微便嗅到这股气味,一瞬间,宁静的夏夜,曼妙的瓜田,亮亮的繁星,全都回来了,就在这袅袅狐臭中,回来了!
气味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可眼下露微所闻到的气味,虽然熟悉,可露微怎么也想不起。就好像听到一首熟悉的旋律,却始终记不起歌名。仔细一嗅,似乎有阳光的味道,那是打谷场新翻的稻谷香气,可不知为何,居然还有一些朦朦的水汽滋味。
曹野跟吴老板嘀咕了几句悄悄话,吴老板点点头,拍了拍曹野的肩膀,又用力地捏了捏,沉重地摇了几下脑袋,和刘家夫妇告辞了。尽管二人一再声称要喊大家留下吃饭,可这个穷酸地方连桌子都摆不下,客气几句,不必当真。曹野出了门,和身边的空气说个不停,见怪不怪的卢老板挎着黑色公文包,大腹便便地跟着。
露微将背包甩到身上,刚走两步,忽然一阵眩晕,天地间似乎变了颜色,黑压压的光芒照满了大地。他的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仿佛火箭就在耳边发射,仿佛隆隆的列车从他耳朵上驶过,山呼海啸,排山倒海。他连忙捂住耳朵,紧闭双眼,疼痛像是冰川上落下的雪崩,一瞬间将他淹没。他吃不住力,腿一软正要跪下,却一个趔趄,半蹲半跪地用手撑住了地。他的脑袋仿佛浸在水中,闷闷的声响灌进耳朵,仿佛无数个人在说话,可说什么根本听不清,他头疼欲裂,简直要瞬间爆炸——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耳朵嘣的一声,就像塞子被打开,就像堵住了耳道的经年湿糯大耳屎被医生用钢针给带出去。他忽然听清楚了,他听到新鲜空气的声音,一切声音都清晰明亮了。头疼在那一刻无影无踪,顺畅无比,仿佛塞在牙缝、顽固无比的硬壳被锋利的牙线快刀带走,通畅无比。
露微睁开眼睛。
前面走着的人注意到露微掉了队,曹野转头问他:“露微,你平地摔了?”
露微抬起头看他们,刚想说没事,却惊鸿一瞥般呆住了。
他看见在曹野身旁,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正扭过头,担忧地望着自己。她穿着白色的民国旗袍,侧分的齐肩黑发如同黑夜一般乌黑,纯白的圆领之上,是小巧玲珑的脸庞,如同牛奶般纯净,两颗亮闪闪,简直会说话的眼睛,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有疑惑,目光中有关心,那柔软的目光像火炬,炯炯有神,烈烈燃烧,露微的心简直要停止了。
他立马低下头,右手一使劲儿站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隐藏自己的震惊。
他听见曹野嘲笑自己:“你大白天见鬼啦?”
“系鞋带!”他低着头大声嚷道,小步快走,跑到卢老板的身边,“赶紧走吧!”
他不敢多看。他心乱如麻。他想起曹野所说的双双。难不成这位姑娘就是双双?自己怎么就看见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姑娘正笑着,他听见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她用清冽的声音问曹野:“浩浩看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爹那么生气?”
曹野忙说:“小孩子不要多问!”
“我不是小孩了,我比你奶奶都大。你就告诉我嘛!”那姑娘撒娇道。
“哎呀!我不好意思说啦!”
露微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到了。可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流水般悄悄溜走。他的心里装满了疑惑,震惊,还有一大堆的复杂情绪,就像捣成一团的八宝粥,分也分不清。
那姑娘,大概就是双双吧。为何这姑娘,如此眼熟。就像记忆深处的小屋,呼的打开了门。一股酸酸的想念,不知为何涌上心头,像要哭,却不知为何而哭。那是喜悦?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当然高兴,可为何眼睛酸酸的,要落下泪?她怎么会变成鬼?到底是谁害她这样的?为何我想要喜极而泣?为何我又要悲痛欲绝?
露微的心底刮着一场浩荡的暴风雨。然而外人看来,露微除了面部僵硬外,一切正常。
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在岔路分别的时候,他也非常自然地打了招呼,说了再见,还巧妙地开了曹野的玩笑。然而当卢老板、曹野、尤其是双双离去一分钟后,站在路口,有如一口挂钟的露微,忽然落下了两滴热泪。
这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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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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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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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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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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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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