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太久没见到贺昭了,虽说在同一城市,一年到头贺昭回贺家的次数并不多,原本31号晚上就急切地要接他过去,贺昭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那一个晚上。
爷爷奶奶已经退休,爷爷耐不住寂寞,又被返聘回去,但工作很清闲。奶奶的退休生活倒是多姿多彩,老年大学、广场舞、当志愿者、打麻将……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贺昭也没什么需要干的,主要就是听爷爷绘声绘色地讲他在工作中遇到的趣事,陪奶奶看她和她的姐妹拍的照片,反正爷爷奶奶做什么事都想让他陪着,见人就给人家介绍,跟炫耀什么宝贝似的。
在小区遇见罗浩的妈妈罗桂兰,奶奶张罗着介绍:“桂兰,这我孙子贺昭。”
罗桂兰笑着说:“害,孙姨,小昭我还能不认识啊?咱就对门,我可看着他长大的。”
奶奶满意了,一会儿见到一起跳广场舞的伙伴,又拉着贺昭过去打招呼。
那位婆婆乐了:“孙教授,你孙子每一次过来你都得给我介绍至少两遍,今上午刚介绍,你就忘了?你还开讲座给我们讲怎么防止老年痴呆,我看你一高兴什么都忘了。”
贺昭以前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觉得奶奶越来越像小孩,年轻时候严肃正经精明能干,总是端着专家范儿,上了年纪倒是越发放得开了,到处和人打成一片。
因为保养得好,奶奶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些,但一个月多前刚染烫的头发,这会儿还是能看出新长的白发痕迹。
“你妈身体还好吧?本来身体就不好,高龄产妇还心脏病,不容易。”奶奶又带着他去超市检阅,她喜欢逛超市,但是挑挑拣拣基本上什么都看不上。总是一样样认真看完成分,觉得不健康,又放回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前些日子给她寄了些营养品,你也多照顾体恤她,好歹也是你妈。”
她虽然不喜欢林佩玲,不满意她当媳妇,但语气还是关心的,毕竟是孙子的妈妈,怎么也希望她能好。
“知道啦。”贺昭应得很顺耳。
“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找我,找你爸,我是医学院的教授,你爸是医生,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你一个小孩不用操心这些。”奶奶又说。
“我也不小了。”贺昭推着车等她。
“怎么不小了?也就个头长了,在奶奶看来,跟以前那个萝卜丁没啥区别。”奶奶挽着他的手肘,又拿起一盒饼干看,“你妹妹喜欢吃饼干,你看这些饼干的成分,都是糖和油脂,反式脂肪酸你知道吧?对身体健康很不好。”
贺昭凑过去看了眼,其实他也看不太懂,笑了笑:“小孩怎么会考虑反式脂肪酸?”
“小孩可以不考虑,大人不能啊。上回你许阿姨接小晗去上补习班,说来不及吃饭吃点饼干垫垫肚子,那哪能啊,气得我啊。”奶奶说。
“别气呀孙教授,生气多伤身体呀。”贺昭说,“隔行如隔山,许阿姨是英语老师兴许对这些不清楚。”
和奶奶在一起,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是不能忤逆,要顺着她,态度到位了,她就高兴了。
“上回啊我们老年大学一个工作人员给我送了几盒饼干,我全给小区门口的保安了,还跟他说别给孩子多吃,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奶奶又拿起一包果冻看。
“人为什么给你送饼干?你帮人家忙了?”贺昭漫不经心地问。
下午的超市人挺多,圣诞的装饰物还没摘干净,到处又张贴着“欢度元旦”,热热闹闹很有烟火味。
他和易时还没有一起逛过超市呢,感觉逛超市也是件挺浪漫的事。
“也没什么,就跟我咨询了点事儿,她儿子跟她说喜欢男的,问我这是什么病,能治不。”奶奶没有特地压低声音,也没提高音量,贺昭闻言却浑身一僵。
他感觉到旁边的人也看了过来,但奶奶似乎毫无察觉。
“那你怎么说?”贺昭握着推车的手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
“我跟她说同性恋不是病,治不了,她倒是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疏通疏通自己。”奶奶把果冻放了回去。
说实话,贺昭有些意外,虽然他想过,自己的奶奶、爸爸都是学医的,兴许会更容易接受一些,但毕竟上一辈有上一辈的思想和观念。
既然他希望他们尊重他,他也不能强迫他们非得理解自己。最理想的方式是,每个人都能做自己,还能被接纳理解。但其实理解不了也没有什么,最多他不把易时带回这个家里来。
每个人都会有很多个圈子,家人、朋友、爱人……也不是非得把每个圈子都强行融合在一起。
可听了奶奶这么说,贺昭心里多少松了一点儿气。虽然对外人的建议跟发生在自己孙子身上是截然不同,但至少可以确定如果真有摊牌那一天,奶奶不会把他当成不正常当成精神病。
在超市逛了一圈,像以往一样逛了大半个小时,只买了几小瓶酸奶,又走了回去。
“本来想买点儿健康的零食给你这两天解解馋,可逛了一圈这些玩意儿哪能吃进肚子里。”奶奶说,“我回去还得跟你许阿姨上上课。”
贺昭笑了笑,他感觉得出来,奶奶对许阿姨有抱怨但是没有嫌弃。
“奶奶,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妈?”走了一段路,贺昭问。
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想问很多年了,现在终于可以平静问了出来,不管奶奶说出什么答案他都能接受,不去生气的那种平静。
“你妈是你公公林敬休的女儿,贺昭的妈妈,曾经贺闻彦的妻子,我孙萍的媳妇,但是她唯独不是自己。小昭啊,一个人要得到别人的尊重是要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别人的可怜和施舍。每一个人,不论做多大成就,至少要靠自己生活,靠自己谋生,掌握自己的命运。”奶奶回答得很迅速很直白,“我的所有女学生,无论是谁,我都坚决不支持她们回归家庭只围着男人围着孩子转。我曾经一度很怀疑你妈能把你教好养好,教导孩子在于言传身教,言传为轻,身教为重。身行一例,胜似千言。小孩受父母的影响在于耳濡目染,而不是在于父母说的话。你妈天天跟林黛玉一样,你跟着她能学到什么?”
贺昭听明白了,奶奶有她自己的价值判断,她没办法接受一个跟金丝雀一样养大的软弱儿媳妇,更没办法接受一个这样的人是自己孙子的妈妈。
或许是因为这样,或许也不只是因为这样。
“不过她跟你爸离婚后,倒是让我改观了不少。”奶奶点评。
贺昭没有应声,别人或许可以轻而易举对林佩玲做出判断,贴上标签,但他没办法,也没办法接受这些标签。
他想,至少林佩玲教会他一件事,爱不是一个人多优秀多有价值才能享用的奢侈品。从他成为林佩玲的孩子开始,不需要作任何努力自然而然就得到了她的爱。林佩玲从来没有要求他努力上进,做一个完美的孩子,毫无条件给予他富足的爱,他也没办法从任何一个角度去评判林佩玲或者要求她是个怎样的妈妈。
回到家,许阿姨和专门打扫做饭的张姨在厨房里忙活,这个张姨不是以前那一个,不太认识贺昭,跑出来开门的时候小小愣了一下。
“小昭。”奶奶介绍。
“噢噢噢,这就是小昭啊,天天听您提起他,这会儿总算见到真人了,长得真高大帅气。”张姨说。
元旦假期依然要去上钢琴课的贺晗已经回来了,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着奶奶进门,立即挺直了背。
贺曦摇摇晃晃扑了过来,抱住了贺昭的腿:“哥哥!”
奶奶有些得意:“奶奶都还叫不利索,哥哥倒是叫得清楚。”
阿姨笑着说:“还不是你天天教的。”
说着又走进了厨房,拉上了玻璃门。
贺昭牵着贺曦的手,愣住了,贺曦的手黏糊糊,他一看全是口水,整个人顿时不好了,求助地看向奶奶:“奶奶,救我!”
有洁癖的奶奶反而退了一步:“唉哟,张姨,张姨。”
张姨在厨房隔着玻璃门没有听见,倒是正在书房看报纸的爷爷闻声走了出来,摘下老花镜:“你们祖孙二人真是,来,小曦,爷爷带你去洗手,吃糖了吧?”
贺昭看着自己的手和裤腿上湿漉漉的小手印:“我这……”
奶奶催促:“赶紧回房间洗澡吧。”
爷爷在阳台叹气:“不就是小曦的口水吗?至于吗?”
贺昭走向自己的房间:“至于啊。”
贺昭的卧室还是那一间,带着独立卫生间的大次卧。家里重新装修了一次,家具也换新了,但是还是连贺昭幼儿园、小学的书都好好在书架摆着,床对面的墙挂着一个个相框,正好17个,每年一张照片,展示着贺昭是怎么一年年长大。
等贺昭洗完澡出来,发现贺晗站在他房间里,正对着那一面照片墙看。Χiυmъ.cοΜ
“怎么啦?”他主动问。
“妈妈让我叫你吃饭。”贺晗迅速低下了头。
“知道了,马上来。”贺昭笑了。
贺晗看了他一眼,怔了怔,跑了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奶奶无意提起贺晗很喜欢画画,还说可以拿给哥哥看看,贺昭笑着答应了。贺晗又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
贺昭感觉贺晗对他的冷淡不像是讨厌,更像是不知所措小心翼翼。
其实也正常,贺晗才6岁,她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想法。
贺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长大了,或者因为易时的出现,家庭不再是他的唯一安全港,他也就不再那么敏感。
人似乎天生就是这样,迟钝而理所当然地承接爱意,却总能毫无错漏嗅到每一个不被爱着的时刻,怀疑自己不是真的被爱,又或者没那么爱。
却忘了没有人必须爱你,被爱本就是最珍贵的事。
他一直抗拒着这个家,所以他也觉得这个家在抗拒他。
就好像他总以为无能为力的只有他一个,但最近似乎理解了一些,小孩会无能为力,大人也会无能为力。小孩有自己的人生,大人也有自己的人生轨迹。
贺昭进房间的时候,瞟了一眼爷爷奶奶的房间,那时候他离开贺家,奶奶就躲在里面大哭。
贺闻彦取得他的抚养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还是妥协了,因为他的任性。
贺昭看似从小到大都很温和,没有什么叛逆期,但也藏有怨气。生活的一地鸡毛,他把原因都归咎到更强势的贺家这一方。
可这个家里的人也是他的家人。
或许他没有拥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美满的家庭,父母离异,家庭重组,他的父母、家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但大家都在自己的局限里努力地爱他。
和大部分人一样,他的家庭没有那么幸福,但也没那么糟糕。他的人生没有那么幸运,却怎么也算不上不幸。
张家也好,贺家也好,都是他的家人,两个家庭都不能时时刻刻让他觉得很温暖幸福,但拿什么都不会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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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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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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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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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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