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史听出田贞话里有话,嘴角微微抽动。他赶紧垂下头,做出一副恭谨状貌。
皇帝陛下完全沉浸在灾厄远离的喜悦之中,并没把田贞说话放在心上。
田贞一拳打在棉絮上,讪讪的勾起唇角,笑了。
刑部与京兆府蹴鞠打了个平手,下一场刑部对京畿折冲府。
旧年刑部惨败于京畿折冲府之手,是以,这回刑部有份参与的个个摩拳擦掌,皆道此番必定一雪前耻。
时近晌午,女牢这边因着吏部左侍郎施英贤恩赏,摆下好酒好菜,五六个健壮女役围坐桌边,吃喝猜拳,痛快酣畅。
红袖亦步亦趋跟在霍盈身侧,与她穿行在充满腐朽酸臭气味监房走道里。
刑部女牢以羁押受官员牵累的眷属为主。目下,蒋氏一族女眷占了多数。她们都是蒋楷三族之内的亲戚、仆妇和家生子。由年前拘到而今,早就不报任何生还企盼。
一路行来,霍盈从她们呆滞木然的神态上,很难看出畴昔的她们究竟是何面貌。霍盈只感到人之将死的绝望、消沉和万念俱灰。
偶有一二个向隅而泣的中年妇人,闻听步履声响,转回头鬼鬼祟祟瞄上一眼。待见到霍盈孔雀罗七破间裙裙角的刹那,就好似久旱逢甘霖的枯枝败叶,自眸底射出两道无餍锋芒。曾几何时,她们也如她那般身着美服,神采奕奕行走于众人艳羡目光里。
恨只恨嫁为蒋氏妇,受了夫家拖累,来在刑部大牢,做了而今阶下囚,他朝刀下鬼。
红袖沾了霍盈的光,参加的宴会不知凡几。刑部大狱还是头遭走上一走。她战战兢兢左看看,右望望。但见关在里面的人儿,好像世间恶鬼,各个面如死灰,人气了无。
红袖的心揪成一团,“小娘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倘若国公爷知道婢子与小娘子来在刑部大牢,非把婢子打残了不可。”声音颤颤在木栅间回荡,好像有另一个红袖如影随形。
这念头闪过,红袖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加快步伐,恨不能紧紧挨着霍盈。
“哎,你这婢子当真聒噪,我逼着你跟来的?”霍盈从腐朽酸臭里,闻见些微血气腥咸。她不由自主联想到受惊酷刑磨折,满身血污的犯妇,股股寒气自心底冒出,不经不觉言辞锋利尖刻起来。
红袖扁扁嘴,委屈的吸了吸鼻子,默默不语。
霍盈眼角余光扫到受了天大冤枉似得红袖,立时为方才语气不善而心生内疚。霍盈忖量片刻伸出手牵住红袖,嗔怪:“你那胆子小的都比不上老鼠!”话虽如此,二人两手交握的刹那,红袖感受到霍盈指尖轻颤,以及她掌心沁出的冷汗。
小娘子也害怕呢。红袖暗想。
然而不管怎样,霍盈终归是疼她的。红袖不忍拆穿霍盈外强中瘠,强打精神弯起眉眼,笑着说:“是了,是了。婢子胆儿细细,全赖小娘子周全。”声音已经收的极低,但传入霍盈耳中却依旧好似雷鸣般清晰。
话音刚刚落下,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肥硕的大老鼠,吱吱叫唤着大摇大摆从霍盈丝履前面经过。主仆二人吓的惊叫连连,立刻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木栅后传来细碎讥笑。
在前引路的女役忙回转身,面沉似水,在那些尚未来得及收起唇畔笑意的面孔上掠过。须臾,偌大牢狱便恢复静谧。只听得,由后面传来的吆五喝六,行令猜拳的吵嚷。女役得意的昂起下巴,小声安抚:“霍娘子莫怕,快到晌午,它们赶去男牢那里纠集,路过罢了,路过罢了。”
被她这一说,霍盈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层又一层,声音战抖着问:“它、它们?”才刚过去一个,剩下的还有几多?
“啊,是是。这是一只抄近路的。大部已然过去,霍娘子休要惊惶。”
霍盈抓紧红袖手指,疑信参半的点点头。
女役这一调侃,红袖暂且放下悬到嗓子眼儿的心,大大咧咧的噗嗤一声乐开了花。
霍盈被她这一乐,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儿遽然松弛,也不由自主的掩嘴笑了。
霍盈笑,女役没理由冷脸,她也随了大流,嘿嘿傻笑,凑凑热闹。
三人再次举步,一扫方才凝重气氛。霍盈礼貌的柔声问女役:“敢问姐姐当差多久了?”
女役被吏部左侍郎的外甥女称作姐姐,受宠若惊的俯低身子,“回霍娘子的话,妾在这里虚度一十二个寒暑。”
啊?十二年了?
霍盈咋舌。偏头打量面前年近四十的女役,在心里算计她初初来到刑部的年岁。
满打满算花信才过。
霍盈心生些微苦涩。
生而为人,人人不易。
霍盈没有再问,女役也没有再说。
三人缄口不言走了一阵,女役住了脚步,下颌一挑,指了指里面的人,对霍盈说道:“霍娘子,咱们到了。”
霍盈顿住身形,向木栅内看去。
里边关着的俩人,一个盖着件辨别不出本色的莲蓬衣,呼呼大睡,另一个瘦骨嶙峋的漆黑手指在睡着的那人发间忙碌,看她翻找掐捏的动作,应该是在捉虱子。www.xiumb.com
霍盈强忍着通身麻痒不适,轻轻唤声:“蓉姐姐?”
那人还是蓉姐姐吗?霍盈不能确认。
蒋蓉从来都是张扬的,跋扈的,蛮横不讲理的。此时此刻,躺在地上,蓬头垢面,散发出腐臭气味的人,真的是蒋蓉吗?
“蓉姐姐……”霍盈再唤。奈何她这两声,只换来翠翠质疑的目光。
酣睡的蒋蓉纹丝不动。
女役俯身向霍盈道:“霍娘子,您这样儿可叫不醒她。”扭转头收起面上笑容,扯开嗓子大声呼喝:“蒋蓉!快起!快起!你想睡死过去跟你老子娘一块儿当死鬼呀?美得你!”
霍盈被女役的大嗓门吓的肩膀一抖,刚想为蒋蓉说几句好话。
就见莲蓬衣下的人动了,“呵呵,要能当上睡死鬼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哟!”慵懒惺忪的语调儿透出苍凉凄苦,嗓音中甚至有带些老迈白叟独有的沙哑与镇定。
不、不!那不是蓉姐姐,不是!
霍盈两手攥紧丝帕捂住胸口,泪凝于睫。
蒋蓉不耐烦的扬手挥开翠翠,缓缓坐起身,歪歪扭扭倚靠在墙上,仰头透过木栅望向女役,“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海大人呐?!”唇齿用力,刻意加重大人二字。
女役海氏。蒋蓉称呼她为大人,则是不折不扣的贬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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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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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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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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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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