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时突然出了太阳,天空霞光一片,影影绰绰照在屋檐上。
在院子里铲雪的谭影,听到开门声,放下铲子,朝二人行礼:“世子,夫人。”
柳绮玉抖抖身上披风,往身边男人温暖的怀抱里靠了靠,仰头着看他,道:“你送我回去吗?”
苏宴垂眸,他掌心被她两只小手握住,捏了一下又捏了一下,似在撒娇讨好。
他动了动嘴唇,还没开口,一边的谭影已道:“少夫人,送的!世子不送还有谁送您?小的已经把马车准备好了!”
柳绮玉眼睛一亮,转头问:“真的?”
苏宴睥睨着他,谭影谄媚的笑容一僵,侧过身让开道:“少夫人请。”
得了这话,柳绮玉便拉苏宴往外奔去,道:“快点快点!我再和你多待一会儿,反正你午后也没给监生上课,已经误了时辰,再误一会儿也没什么差别!”
院子外头监生才下学,就见柳绮玉踩着羊皮靴奔来。
路过身边时,她身上一阵叮当脆响,气若幽兰发,再看那平时严肃寡言的苏大人,竟跟在后面,眉梢吊着笑意。
这二人当众手牵手,眉目传情,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众人一时发怔,等目送人上了马车,才一个个从柱子后探出脑袋,议论纷纷起来:
“真没想到,那让苏大人一往情深的小村姑,竟然是乐安县主,长得这般好看,换做是我我也喜欢。”
身边人一拍他脑门:“想什么呢!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我们吗?且我听说了,苏大人看县主紧得很,把她当眼珠子捧着!”
“真的假的?我不信。”
“县主从前有过一个未婚夫知道吗?就在京城,几次三番去天师府求见县主,你猜苏大人得知这一消息后,把人怎么了?”
那监生听着语气,便觉不妙,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一边的监生们也凑过来听热闹,做了个割头的动作,问:“不会是把人私下里给......结了吧?”
对方却摆摆手,不再回话,收拾书箱,回家去了。
却说那众人口中的“未婚夫”谢衡,如今就在康平坊街上。
他支了一个摊位,以卖字画为生。
这京城就是个大染缸,谢衡一个乡下农汉,一来就被迷花了眼。
几日下来,心思便不在读书上,自然科考不第、落了榜。
且前些日子,谢衡发现柳绮玉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提供他吃喝用度,一夜之间调走他身边的护院,再一打听,她竟然摇身一变,当上县主。
谢衡便慌了神,连夜跑去天师府门口跪拜,称自个儿从前与乐安县主有过一段。
孰料才跪了一两天,便被一帮粗汉蒙面绑上马车一顿痛打,被从马车上扔下来时,已是鼻青脸肿。
谢衡瘸着腿回到院子里,好巧不巧,正撞上大夫从屋里出来。
谢衡一问,才晓得原是青梅怀了身子才请的大夫。
这可大事不妙,他得娶柳绮玉,怎能被青梅一小妇给耽误了?
且青梅这身孕来的名不正言不顺,那夜他是喝了点酒,晕乎乎的被她拉着上了榻,第二天醒来,发现和青梅躺在一个被窝里,真是吓得魂都没了。
他根本不记得那夜和青梅行过房,就觉青梅这身孕来的太诡异。
一番私下跟踪调查,没想到真让他逮到了奸夫。
原来,青梅瞧着谢衡中不了举人,便活络了心思,搭上康平坊的一个铁匠。
谢衡一气之下,怒扇青梅一巴掌,可就是这一巴掌,惹得青梅骂他畜生不如,铁匠得知后,勃然大怒找上门。
如今他的钱财全被那对奸.夫淫.妇夺走,买的院子也被霸占去,活得穷困潦倒,连日来字画也卖不出去几幅,只能寄希望于柳家如往先一样,能施舍他一碗饭吃。
冬寒凌冽,湖面结薄冰,枝头枯叶稀疏掉落,衬得谢衡越发的落魄。
冷风窜进他破破烂烂的衣裳里,走在大街上,谢衡捂了捂袖口,身上伤口齐齐叫嚣撕裂,血水汩汩涌出。
“扑通”一声,膝盖跪地,谢衡蜷缩在街巷一角。
瓦楞上冰柱子滴水,顺着砸到脏兮兮满是融化雪水的地面上。
谢衡冷得发抖,抬起眼,就见远方驶来一辆宝马香车。
车停在天师府门口,在看到那抹红色的倩影掀开帘子走出马车时,谢衡眼睛睁大,伸出手臂,喊道:“绮玉!”
可一眨眼,她身后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玉冠束发,广袖博带,直接站在马车边,将柳绮玉抱了下来。
下人牵马的牵马,作揖的作揖,乘着没人不注意,柳绮玉踮起脚,偷偷吻了一下男人的喉结,而后迈着小碎步,红着脸跑进了府里。
谢衡看得眼睛发直,握紧拳头,嗓子里是压抑了许久的愤懑,“苏宴”
苏宴、苏宴、苏宴......
谢衡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眼睫沾湿雪雾,嘴唇冻得发紫。
如果不是苏宴,他才是会娶柳绮玉的那个!他才应该封官进爵,官居一品,坐拥妻儿子女!
或许是念得多了,苏宴抬脚临进天师府,回头朝这里看来。那一双漂亮的眸子,蕴着几分讥诮,几分怜悯,幽幽深深。
谢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颗心也渐渐坠入了谷底。
眼前投下一片阴影,谢衡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头来,瞳仁剧烈一缩,颤抖的指尖指着来人:“你...你...刘铁匠,你怎么在这里......”
不用言明,谢衡猛地一悟反应过来。
他惨淡的嘴角一牵,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好啊!好啊!果然是苏宴的人,果然是他的手段!哈哈哈”
魁梧的汉子右眼角一道灼灼的疤痕,迸溅出戾气,冷冰冰的语气穿过飞雪:“谢衡,我是来给你收拾后事的。”
谢衡依旧在笑,眼角淌出细泪,最后眼珠子一骨碌,望向天师府,那一眼几乎抽去了他全部的力气。
汉子扯开卷起的草席,道:“青梅被你那一巴掌扇得动了胎气,一直病恹恹躺在床上,全靠参汤大补药吊着。我贴她的钱都花光了,昨个她的债主又上门讨债,你可知为何?”
为何?
自然是青梅来京城后,动了不该起的念头,想买通道上的人,来陷害柳绮玉,吩咐将人掳去,弄个身败名裂。
等一朝事败,才觉为时晚矣,可这时她手上已拿不出银子。
那帮催债的上门,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汉子道:“她连夜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跑到南边去了。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谢衡眼前模糊起来,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困顿的寒意如潮水,一点点浸上来。
雪落在身上,越发的冷了......
廊下灯火通明,灯笼摇曳,洒一地烛光。
苏宴一进主屋,便有下人迎上来,替他脱下大氅。
江氏使唤身边的婆子搬椅子来,热情地道:“姑爷今日得空?瞧着是和绮玉一道回来的,难不成她去国子监找的你?”
暖阁里的柳云生听到这话,扬高声音问:“女婿来了?”xǐυmь.℃òm
江氏打了帘子进来,朝柳云生点了个头,替他二人布下碗筷,回头对苏宴,道:“姑爷要不在这用了晚饭,喝点酒暖暖身子再走?”
柳云生拣了块花生米放嘴里,过来揽住苏宴肩膀,压着他让坐下,道:“好女婿,不是岳父吹牛,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来日必有一番造化!”
苏宴听到那“好女婿”三字,唇角勾起弧度,扶着柳云生坐下,缓缓道:“岳父客气了,晚辈能入您的眼,当您的女婿,是几世得来的福气。”
这话可真是妥帖到柳云生心里了。
他乐得一拍桌子,震得对面的柳柱碗里的酒都洒出来了。
苏宴闻声,扫向柳柱,目光停在那一碗热腾腾的酒上。
柳柱面色微醺,含含糊糊道:“苏......”
他近来有点怕苏宴,一时不知在这酒桌上该喊他老师好,还是喊姐夫好,思量一会,笑容可掬道:“姐夫,我等会吃完,就去温习功课......”
“满上!”柳云生指着柳柱,“平日就你喝酒喝得最凶,今个你姐夫来,还不快去拿酒碗了,好好灌灌他,不醉不许回去!”
柳柱“哎哎”,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等菜过五味,亥时的梆子敲响,江氏才进暖阁,搀扶起醉醺醺的柳云生。
桌上酒味菜味道混成一片,她帕子在柳云生鼻前扇扇,一股清风拂面,柳云生睁开了迷离的双眼。
江氏拧他胳膊,道:“别装了,人走了!”
“走了?”柳云生站起身来,拍拍衣袍,脸上全无一点醉意。
江氏点点头,与他撑伞进了寝舍,沐浴过后,二人临睡前搂在一块。
江氏道:“我瞧着苏宴是个脑子灵光的,没准你刚才装模作样,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柳云生皱眉:“哪能啊?我就是想乘着醉酒试探苏宴一下,不过这孩子也真是心思缜密,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我都给哄开心了。”
江氏白了他一眼,转身吹灭了蜡烛。
躺床上后,静悄悄的,只听得雨雪落地声。
江氏手探到枕头下,摸出来一个缝了大半的虎脸罩兜。
处在黑暗里,柳云生看不清,眯着眼问:“什么东西?”
江氏将罩兜摊在手心给他瞧,道:“给咱们孙子缝的!我最近为绮玉的婚事东跑西忙,都没空绣这罩兜了,你瞧瞧可还行?”
一说起这孙子,柳云生就一阵唏嘘。
前个日子,皇帝赐婚,柳云生寻思该喜上加喜,便喊宫里太医来给柳绮玉探探脉。
可太医一来,真是浇了好大一盆冷水。
他本以为柳绮玉肚里的孩子,好几个月未曾显怀,已经够离奇的了,谁想太医把了脉,却道根本没怀孕!
不仅如此,还称柳绮玉身子骨虚,小时候冻坏身子落了病根,恐怕将来不易有孕。
柳云生那个愁啊,他叹息一声,道:“都说镇远侯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绮玉嫁过去,这要是三年五年肚子没动静,该怎么办呢?侯夫人保不定心生怨言,往她儿子屋里塞通房,到时候绮玉可有气受的!”
江氏踹他一脚,阖上眼帘,道:“咱自个女婿你还不相信吗!苏宴定有办法说服他母亲,你别衰声衰气的了!”
“你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柳云生拢拢被子,“但愿吧,也就还有半个月,我的乖乖闺女就要嫁人......”
一声感慨,随蜡烛的青烟,消散在黑暗里。
这厢柳云生夫妇歇下,那厢苏宴刚到侯府。
门口的仆从见从苏宴马车上下来,齐声道:“世子。”
他点点头,低声吩咐几句,便穿过垂花门,踏上长廊,问谭影:“存萱堂的灯熄了没?”
存萱堂,便是侯夫人的住处。
谭影摇摇头,道:“小的去瞧过了,灯亮着,侯夫人还没歇下,似乎与二少爷还有二少奶奶秉烛夜谈。”
说是秉烛夜谈,恐怕又在刁难儿媳。
谭影把话说得很委婉,知道苏宴不怎么管内宅琐事,便把灯笼往上提了提,指着右边的长廊,问道:“世子,回屋吗,走这条路。”
飞雪落于周身,苏宴大步流星,直往前走去,道:“去存萱堂。”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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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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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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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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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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